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香浮紫禁城》作者:紫百合楔子时空之泪天气很好,秋高气爽。飞机安全降落的瞬间,几缕金色的晨晖穿透舷窗轻轻照射到我身上,我揉揉眼睛、伸伸懒腰看向窗外。眼前所见,是梦中的故乡W城。脑海中残存的童年记忆、七零八落的片段,皆因这一眼而毫无遗漏地清晰展现出来。远远看见出口处,伫立一人。那高大俊挺的身形、温暖和煦的笑容,薄而坚毅的嘴唇,正是我心中早已暗自思念了千千万万遍的------顾羿凡。我借着机场光可鉴人的大圆柱偷偷审视着自己的妆容打扮,带着促狭顽皮的笑脸,飞速冲向他的身前,亲亲密密地叫:“表哥!”顾羿凡略弯一下腰,伸手接过我的两只行李箱,温柔说道:“欢迎你回来,小凡表妹。”我扁了扁嘴表示抗议:“我不是顾小凡!爷爷说过……”他微微一笑,接着说:“爷爷说过,‘白玉兮爲瑱,疏石兮爲芳,芷葺兮荷蓋,繚之兮杜蘅’,不是顾小凡,是顾荷蘅,对不对?”顾翌凡的姑母顾文飞,是我的母亲。爷爷的相册里曾经有一张旧照片,一个胖乎乎的小妞儿笑咪咪坐在旋转木马上,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美丽的祖国花朵顾小凡”。E国哈姆雷特大学最年轻的华人女教授顾文飞,除了对化学分子感兴趣之外,甚至懒得替女儿取一个文雅好听的闺讳,很随意地给我沿用了一个既现成又“好听”的名字。直至我六岁,顾文飞接我返回E国的时候,爷爷抚摸着我的小碎发,给我起用了一个新的名字------顾荷蘅。芳芷荷蓋、杜若蘅芜?我茫然睁大双眼:爷爷,很遗憾,我实在听不懂您老人家说些什么。爷爷用慈爱的眼神注视着我说,听不懂没关系,小蘅,你记住,“荷”为君子,“蘅”为香草,你是顾家的香草根儿……与林家没有任何关系!尽管我并不完全理解爷爷为我取名的寓意,尽管顾荷蘅这个晦涩拗口的名字并不为顾家族人所接受、他们依然习惯唤我“小凡”这个温暖亲切的名字,我还是深深喜欢着它。因为,这一切都是爷爷的赐予、顾家的赐予。我的亲生父亲林默,在他三十岁那一年,冷酷无情地背叛了他的家庭、他的妻子、他尚在襁褓之中嗷嗷待哺的女儿,与他的一名年轻女学生携手远遁天涯,从此杳无音信。以爱为名的背叛,不过是一场谎言而已。顾文飞此时惟一能够倚靠的人只有她的父亲和兄长,那一场风暴渐渐逝去后,我才回到E国。舅父舅母亲手抚养我长大,我至今依然十分留恋与顾羿凡一起在W城爷爷身边渡过的那些童年时光。我们并肩走过广场,一名美丽婉约的白衣女子亭亭玉立在车旁,她看见我们后,立刻面带微笑向我们走过来。顾羿凡与她相视时眼中散发出的温柔光芒,让我几乎忍不住心生妒嫉,他回头向我说:“小蘅,这就是林希,我们都叫她蕊蕊。”林希走到我面前,美眸中带着赞赏的神色,说:“羿凡经常对我说,他有位像芭比娃娃一样美丽可爱的小妹妹,一定就是你了,如果我没记错,你今年应该是十八岁,对不对?”美丽的林希,聪慧的林希。我点了点头,说:“没错,是我妈妈让我回来,参加你们的婚礼!”林希轻轻握住我的一只手,带着开心的笑容,向我眨一眨眼睛,说:“那么,我们可不可以邀请BARBIE来做婚礼的伴娘?”十月的W城,无论走在郊外的湖畔还是城市的中央,都能感觉到温煦清新的气息。今天一个非常非常特别的日子。我最亲爱的表兄顾翌凡,将在今天迎娶我最亲爱的表嫂林希小姐,我,顾翌凡最温柔可爱的小表妹------顾小凡,将应邀成为他们婚礼的伴娘之一。时针指向清晨七点十八分,我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雪纺短纱裙,站立在酒店门口,等候着这场婚礼的另外一位伴娘马羽珊。五分钟后,伴随着一阵“笃笃”的高跟鞋脆响,我终于见到了马羽珊的身影,她的打扮却让我大吃一惊,火红的纱裙,火红的发带,火红的高跟鞋,整个人如同初秋里的一片红叶,旋转拉门合拢的瞬间,一阵馥郁的幽香袭入我的鼻端。我轻轻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味道,马羽珊今天所用的是玫瑰花香调,GuerlainG 娇兰香榭丽舍大道。我是E国哈姆雷特大学应用化学专业大三女生,也是E国“浪漫一生时光香氛坊”的兼职香水设计师。出于职业习惯,我常常会在不经意之间尝试着捕捉都市女子的香氛,并且能够准确无误地辨别出香氛所使用的原料和工艺。遗传了顾文飞敏锐嗅觉的我,对香水香调的判断力从来都不会出错。马羽珊站稳了脚步,挺了挺胸,喊,顾小凡!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瞥门口高大帅气的男服务生,然后慢悠悠回答,马大姐好。马羽珊的眼眸中顿时射出不满的光芒,威胁我说,顾小凡,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许叫我马大姐!否则……我讨好地向她微笑吐舌头,我错了,是马大姐姐。马大姐是居委会大妈不是您,虽然您是研究清朝历史的专家,虽然您刚刚荣升为历史专业的博士,可您是一个多么与时局俱进、多么引导现代潮流的大美女啊,与马大姐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她很满意,对照着光可鉴人的大玻璃门看了看自己,扭过头问,我今天穿的这件衣服好看吗?我使劲点头表示认可。时间还很早,我们并肩坐在酒店大堂的沙发上,我喝下一杯热奶茶以后,开始百无聊赖四处张望。马羽珊看着门口上红彤彤的喜帖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顾小凡,结婚戒指!他们的结婚戒指在哪里?”今天这场婚礼中的一个重要步骤,就是新郎新娘互相为对方戴上象征永恒爱情的戒指,顾羿凡与林希为了完成这个仪式,昨天晚上亲手将这对重要的婚戒交给我保管。我从随身携带的小拎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在我这里。”首饰盒打开后,一对光芒璀璨的钻石婚戒并列存放在粉红丝绒的内衬上。马羽珊舒了一口气,叮嘱我说:“记得拿好它们,这对戒指和别的钻石戒指不一样的!”我瞪大眼睛看了又看,没有发觉它们有什么特别:“哪里不一样?”马羽珊欲言又止,想了一想才说:“你听说过穿越时空的故事吗?你哥哥和林希有没有告诉过你,他们和明朝皇帝之间的故事?”穿越时空?顾羿凡、林希与一位明朝皇帝之间曾经发生过一段故事?那么,这位皇帝又是谁呢?我亲爱的表哥顾羿凡居然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这么有趣的故事?我心生无限好奇,围着马羽珊追问:“哪一位皇帝?是开国皇帝朱元璋?还是亡国的崇祯皇帝朱由检?”马羽珊说:“永乐皇帝朱棣,有没有听说过?”我所学的历史知识非常有限,能够叫得出名字来的明朝皇帝只有寥寥几位,我努力想了一想朱棣这个名字,轻轻摇头表示没听说过。马羽珊的表情仿佛郁闷到极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顾小凡,难道你在E国只学E文不学国文和历史吗?你的爷爷和舅父都是研究明清历史的专家学者,还有林希也是……”在林希面前,我永远都只能垂头惭愧:“我以后一定努力学习历史,特别是明朝历史,马大姐姐,你先告诉我,这对戒指有什么特别之处?”马羽珊端详着那对钻戒,语气深沉和缓地说:“它们的名字,叫‘时空之泪’,它们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可以将你送到前世的恋人身边,无论是哪朝哪代都可以!”我怔怔看着她巫女一般的表情,又看了看那对貌似平凡的钻戒,不敢相信她的话:“这对钻戒真有那么神奇的力量吗?”马羽珊没有理会我的话,她抬头看了看大堂的挂钟,站起身走向化妆间,匆匆叮嘱我说:“林希他们马上就该到了,我去补一下妆!”我低头打开首饰盒盖,取出一只指圈略小的戒指仔细端详,却依然没有发现有任何奇异之处,我想起马羽珊提起的永乐皇帝朱棣,试着将它套进小指内,那颗钻石突然发出异常灼目的一道白色光芒,我被那光芒所震慑,急忙合上双眼。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却让我惊怔得说不出话来。没有低回舒缓的钢琴音乐,没有明亮的灯光,没有鸡尾酒和甜橙汁,装潢高雅、环境优美的酒店大堂,变成了冷清寂寞、飘扬着鹅毛大雪的幽旷山谷,我原本端坐着的柔软真皮大沙发,竟然是一块冰冷坚硬的大石头!一阵阵寒风呼啸而至,吹起我淡蓝色雪纺纱裙的裙摆,裸露在外的手臂肌肤和长发上迅速落下一层薄薄的白雪,那刺骨的寒冷让我惊觉------我并非在做梦,我依然有知觉,我依然还是顾小凡。可是,这里是什么地方?难道那颗钻戒果然有着难以言喻的神秘力量,将我带到了一个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时代?沧海桑田变幻,莫过于此。即使是世界上最有魔力的魔幻大师,恐怕也不能够在眨眼的一瞬改换天上人间。全身越来越清晰的僵硬和冰凉感觉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如果我不能迅速找到御寒的衣物,等待我的就必定是死亡。1 风雪天池 苍山林海,白雪皑皑。 一阵阵凌厉的北风吹来,松海扬波、万树银花,雪松树冠微微摇颤,间或闪动着隐约的绿色光芒,显露出叶片尖端的鲜润颜色,白色的雪浪此起彼伏,摇曳出一片清冷而素美的纯白境界。 洁白的雪,洁白的云,洁白的雾淞。 瑞雪轻舞飞扬,一点点、一片片,落于蓝色天幕下的一池碧水中,那一湾安静的湖水,犹如玉盘中随意点缀的翠珠,更像是造物神祉鬼斧神工雕琢出的美丽少女般纯净无暇。 然而,北国的无边美景,并不能抵御风雪的严寒。 山顶空无一人,雪花继续美妙飞舞。 我全身的血液温度却在迅速下降,手足传来的寒冷感觉让我不停打喷嚏,更为严重的是,我的四肢渐渐僵化、以至失去知觉,最后终于支持不住,摔倒在柔软的冰雪层里。 小指上的“时空之泪”依然光芒闪烁。 这只该死的钻戒! 我将它从指端恨恨摘下扔在雪地里,仰望苍穹发出一声绝望的大叫说:“坏蛋戒指!坏蛋戒指!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儿?” 那只钻戒安安静静陷落进雪层中,再无声息。 我长长舒出一口气。 但是,瞬间的畅快消逝后,我突然想起它是顾羿凡与林希的结婚戒指,又急急忙忙将它从白雪中捞起来,细心抚去戒圈上密布的雪粒,将它紧紧握在掌心内。 我坐在雪地上,低头注视着它,继续嘟囔:“难道你真的能够带人穿越时空了吗?可是,你为什么要送我到这个冻死人的地方来?我并不想找到前世的恋人,求求你显灵一次送我回家去,回E国或者回W城都好……不行,我暂时不可以回E国,还是回W城吧,因为我还要给林希姐姐当伴娘……他们还等着结婚戒指……” 我的嘟囔还没有结束,眼前就闪现一颗颗金色大星星,随之而来的是一片黑暗。 我仿佛看见了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脉,大幅的黑色天幕上布满了金色星辰,那些闪闪烁烁的光亮很美很美,就像黑色天鹅绒丝缎上镶嵌的钻石,迎面伫立的高山神像座上有宙斯、有赫拉、有维纳斯,还有小小的爱神丘比特。 我惊喜异常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这些我梦中的天神竟然和我这么接近,几乎触手可及! 突然,一个清亮而带着磁性的男人声音打断了我的梦:“将我们带来的木炭升起火来,这小姑娘快冻僵了……” 另一人答应着,耳边随后传来几下“铮铮”的火石敲击声响,隐隐有温暖的感觉扑面而来,我努力寻找着那暖意的来处,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 我所在之处是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外依然雪花纷飞,朔风夹杂着雪粒不断飞入,洞内一名仆人模样的男子将数块木炭在干燥的空地上点燃,木炭火势渐大,驱散了附近的冰寒气息。 一位很年轻的古代或者现代男人,正站立在我面前打量着我。 他的年纪并不大,约在二十左右,一双剑眉高扬入鬓,薄唇微微抿起,似乎永远挂着一丝微笑,脑后长长的黑发用一个金环套住,身穿一套笔挺的咖啡色狩猎装,脚蹬一双高帮马靴,神采奕奕、姿态悠游而潇洒。 他的发型和着装虽然是古代,身上却透出一种莫名其妙的现代气息,那咖啡色的狩猎装似乎借用了一些欧洲近代的剪裁设计风格,将他高大俊挺的身材衬托得恰到好处。 我看见了他的面容,却看不见他的眼睛。 因为,他挺直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玳瑁框架的深灰色墨镜。 我动了动嘴,正准备询问这个奇怪的男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什么朝代,他又是谁。 他见我醒过来,居然带着和我一样的惊讶表情,看着我的深栗色波浪长卷发、淡蓝色雪纺纱裙、乳白色的系带高跟鞋,抢先一步问我说:“你是谁?居然敢穿着这么薄的衣服来长白山?” 原来这里是长白山。 我环视周围,回想了一下曾经在E国地理杂志上看过的长白山图景,的确和这里非常相似,长白山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被白雪和冰凌所覆盖,气候极其严寒,那一湾碧绿湖水,看来就是长白山天池。 我依稀记起来,刚才我被冻昏在雪地里,应该他们将我救回山洞中,生火为我取暖。 我向他表示一个友善的微笑:“谢谢你们救了我!请问你们,现在是什么时间?是公元多少年?” 他剑眉略微蹙了蹙,回答说:“公元?现在是永乐十九年。” 我隐约记得马羽珊对我提起过永乐皇帝,却并不敢肯定他的名字,问道:“永乐皇帝的名字是叫朱棣吗?除了他之外,我只记得朱元璋和朱由检……” 那名低头看视炭火的仆人立刻站起来,语气严肃对我说:“姑娘请慎言,切记不可冒犯先帝和圣上名讳!” 那奇怪的男人轻轻挥一挥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饶有兴味地问我:“当今圣上名讳的确属‘木’,不过,你是从哪里得知朱由检这个名字的呢?” 我转念想到朱由检是明朝的最后一位皇帝,如果现在是朱棣称帝时期,这些古代人大概都不会知道他是谁,并没有贸然回答他,想了一想才说:“我不太了解中国历史,大约只知道这几位,也许是我记错了。” “你……”他顿了一下,猜测说:“你的卷发和裙子都很奇怪!你一定不是中原女子,难道你来自西洋?” 古代的E国,似乎经常被人称为“西洋”,我并没否认,向他点点头说:“是的!” 他伸手将墨镜摘下,向我微笑着说出几句E文。 我再一次惊讶得目瞪口呆。 首先,因为他的眼眸并不是欧洲人的深蓝色或者亚洲人的棕黑色,竟然是淡淡的紫色。 其次,他说的E文十分流利,大意是向我问好,询问我的姓名、家乡和来到这里的前因后果。 我实在意想不到明朝永乐年间竟然会有如此精通E文的古代人,况且,他还有着如此奇异的眼眸颜色、如此奇异的血统。 我毫不犹豫用E文告诉他,我虽然来自西洋,可我是中国人,我的名字叫顾荷蘅,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长白山,还恰好遭遇这一场巨大的山间风雪。 他怔了一怔,淡紫色的眼眸中刹那间掠过一丝疑惑,唇角笑意轻扬,对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大明如今疆域辽阔、四海升平,远远胜似西洋,你不如安心留下来,再等待机会回家。” 山洞内有一处地热温泉,升起袅袅的白色烟雾。 那名仆人从温泉中捞起几枚鸡蛋,捧在掌心走近我们,然后恭恭敬敬递给他,说道:“这是奴才家乡的特产温泉鸡蛋,煮熟后蛋黄凝固而蛋清流动,别有一番风味,请四爷赏用!” 四爷? 他看见我疑惑的眼光,爽朗笑道:“我姓赵名睢(注:此字音SUI),在家排行第四。我的年纪应该比你大,你如果愿意,可以叫我赵大哥!” 我轻声念了一遍“赵睢”这个名字,抬头看了看他。 他腰间悬挂着一只通透晶莹的环形玉佩,玉质纯净无暇,玉佩下垂的璎珞呈淡黄之色,极其精致华美;马靴上镶嵌着数枚靴扣,皆系纯金打造而成、光芒闪烁;他所穿的衣饰制作工艺十分细致,一定是心灵手巧的裁衣匠人精心所制。 赵睢,似乎是一个明朝的富家公子。 取下墨镜的他神情开朗,显得年轻而富有朝气,他淡紫色的眼眸虽然异于常人,却并不令人觉得怪异,反而透出一种淡淡的高贵感觉。2他见我不停打量他,将一只温泉鸡蛋递给我说:“你先吃点东西,长白山中气候严寒不宜久留,我们该下山去了。” 我见他态度温和友善,伸手接过温泉鸡蛋,却不料那鸡蛋外壳温度极高,我全身早已冰凉彻骨,掌心遇到高温后,我被它灼热的温度烫得惊叫出声,手一颤抖,鸡蛋迅速脱离手掌,然后骨碌碌地滚落在山洞的地面上。 赵睢在一旁看见我拳紧掌心、瞪大眼睛盯着鸡蛋的愕然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撅着小嘴,向他扮个鬼脸,然后笑了笑,借以缓解尴尬。 赵睢模样十分开心,他俯身拾起那枚温泉鸡蛋,一只手紧握着它,对我说:“你的手太凉了,所以会觉得烫,你把双手掌心相对搓一搓,过一会儿就会暖和起来了。” 我的双手因寒冷而变得僵硬无比,行动缓慢。 赵睢注视我半晌,紫眸中光芒闪动,他似乎迟疑了一霎,然后伸出另一只手,将我的双手握住。 那一瞬间,我不禁轻轻一震。 他的掌心传来丝丝缕缕的暖意,这种温暖的感觉源于人体温度,如同春日阳光下潺潺流过的小溪。 我抬头看向他的时候,发觉他正在低头看我,我们的眸光相遇之际,他紫眸中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道:“你不会介意吧?” 我摇了摇头,男女礼节性握握手,很平常的一件事而已。 他看着我,突然问:“顾荷蘅,好拗口的名字,你家人以前都是这么称呼你的吗?” 我向他狡黠地笑笑:“当然不是!” 他继续追问:“那是什么?” 我想起“顾小凡”这几个字就要头疼,并不愿意告诉他,支支吾吾说:“很普通的一个……” 他似乎在思考,沉吟着说:“让我来猜猜看……待字闺中的女孩在家里父母多半是称呼小名,是小荷?小蘅?荷儿?蘅儿?”他见我始终无动于衷、不置可否,带着一丝促狭的微笑,大声补充道:“还是小花?” 我实在无法忍耐,反驳说:“才不是小花呢!谁会起一个比‘小凡’还普通一百倍的名字!” 赵睢得意洋洋看着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在说:“哦,原来是‘小凡’,顾小凡!” 我看到他的模样,知道他是故意利用“小花”激我说出真名,嘟起嘴说:“那是我妈妈起的,如果我能够自己选择名字,我才不会用这个!” 赵睢居然附和着我点了点头,片刻之后,他敛了敛顽皮的神色,对我认真说道:“顾荷蘅其实很好听,只是不太方便使用。你从西洋来到大明,这里并有人知道你曾经叫‘顾小凡’,我可以称呼你‘顾蘅’吗?古有香草,名曰‘杜蘅’,与你的名字音相近,你觉得好不好?” 顾蘅。 是我来到明朝后的新名字,长白山偶然遇见的陌生人赵睢,他给我起的这个名字,既保留了爷爷的原意,也不会像“顾荷蘅”那么晦涩拗口,似乎真的很不错。 我并无异议,对他现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谢谢赵大哥!” 赵睢向我回以微笑。 他似乎感觉到我的手掌渐渐温热,于是收回了手,站起身向那仆人道:“将我们的旅行包打开,拿几件厚衣服来给顾蘅穿上,我们下山去。” 我穿上赵睢带来的长袍和貂裘,不再觉得寒冷,只是那些衣物下摆都很长,我不得不将它们卷起,将裤腿扎紧,乱七八糟的服装配上我被风吹得凌乱无比的栗色长卷发,一定很滑稽。 赵睢似乎并未注意我的狼狈模样,一路指点我看沿途风景,兴致勃勃向我讲述长白山的典故传说,他侃侃而谈,见识极其广博,不但对中国的各种天文地理知识了解透彻,而且知道不少西洋文化,他所受的教育毫不逊于现代的大学男生,甚至远远超过了我。 我暗地称赏他的聪明博学,问他说:“赵大哥,是不是有许多学识渊博的老师在教授你学问?” 赵睢将墨镜重新戴上,唇角轻扬,轻声说:“学识渊博的老师……家里的确有许多,不过我最崇拜的老师只有一位,她不但懂得数千年历史变迁,还能预知未来,我所学的许多东西,都是她教给我的。” 我心生好奇,追问道:“预知未来的老师?是她教你学习E文的吗?” 赵睢正欲点头,忽然之间神色微变,一把将住我的衣袖,向身边仆人说道:“黄俨,小心背后!” 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被他猛力一拉,险些站立不稳,他伸手扶住我,低声道:“似乎有人躲藏在我们身后,不过你别怕!” 漫天风雪中,倏地出现了五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他们头戴纱冠、身穿橙红色奇异官服,腰间都佩带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手执一把锋利的长刀,他们不但装束相同、行动整齐划一,连面部表情都如出一辙,眸光清冷而僵硬。 我被他们身上的凌厉杀气所震慑,打了个寒战,心中隐隐约约觉得这些人并非善类,似乎是冲着我身边的赵睢而来。 为首的官员看见赵睢后,冷酷的面容依然毫无表情,脸部的线条却柔和了许多,在雪地里率众向他叩首行礼道:“微臣袁彬,叩见赵王殿下。” 他口中的“赵王殿下”,似乎是称呼赵睢。 我虽然不太懂得中国古代礼仪,但是我也知道,只有皇帝的亲生皇子才有资格被人尊称为“殿下”,难道眼前的赵睢并不是普通富户的贵公子,而是当今皇帝朱棣的孩子? 我惊讶无比,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对话。 赵睢将双臂交叠在胸前,懒洋洋看着袁彬说:“这次怎么又是你亲自出马?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从永乐十年起,我每年都会在外面遇见你一次,连这次一起是九次了!”他打了一个呵欠,接着说:“难道锦衣卫就不能换个别的人来陪我玩一玩吗?” 袁彬仿佛没有看出他的漫不经心,肃然低头说道:“殿下所言不差,的确是九次,大前年微臣为了寻找殿下前往西部戈壁滩和大沙漠,前年微臣去的是西双版纳原始森林,去年微臣……” 那仆人黄俨打断他的话,略带讽刺之意说:“袁大人劳苦功高,所以才得到皇上提拔重用,这些功劳,还是回北京到皇上面前细细说去罢!” 袁彬抬头视黄俨一眼,不紧不慢道:“多谢黄公公提醒。微臣只是奉皇上旨意前来,恭请赵王殿下回北京,贤妃娘娘还嘱咐微臣传话,赵王殿下离开紫禁城三月有余,如今年关将近,北方天气寒冷,是时候回去了。” 赵睢听他提及“皇上”与“贤妃娘娘”,神情微带犹豫,仿佛无比思念父母一般,幽幽问道:“父皇母妃近日在京中过得可好?” 袁彬见他似有牵挂京都回宫之意,忙道:“皇上与娘娘都好,只是担忧殿下孤身一人在外,日夜不安,盼望殿下早日回家。” 赵睢听他说完,竟然点点头道:“好,我随你们回去,不过我这位朋友初来此地,我必须先将她安顿好。” 袁彬起身给他让路,回答说:“微臣会一路护送殿下返回京城,请殿下前行一步。” 赵睢不由分说,拉起我大步向前走,丝毫不理会锦衣卫会继续暗中窥视跟随自己。 我行走了几步,悄悄回头看他们,却吓了一大跳。 茫茫雪原上仅余数行脚印,竟无一人身影,那数名锦衣卫渺然无踪,仿佛瞬间全部凌空飞逝而去。3风雪一阵紧似一阵,长白山的天气越来越寒冷,凛冽的寒风似乎要将人的肌肤都冻得裂开。我身穿着好几件狐毛貂裘,脚下套着赵睢的高统马靴,脸颊、脖子都包裹在一条长长的羊绒围巾内,手上还戴着一副毛绒手套,全身上下几乎密不透风。下山的道路被积雪掩埋,一脚踩下去就会深深陷落,那马靴有些大,我从雪地里抬脚的时候特别费劲吃力,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赵睢与黄俨似乎早已习惯了长白山冬季的恶劣环境,情况比我好得多。我的左脚又一次被积雪陷住的时候,我非常努力地从雪堆中拔脚依然无济于事,急得团团转。赵睢见状忍不住笑道:“需要我帮你吗?”我忙不迭点点头。赵睢伸出双手,隔着密密层层的厚厚冬衣环住我的腰,微微用力将我从雪坑中抱出来。我的身体被他凌空拖出雪坑外,双足离地时感觉一阵恐惧,匆匆忙忙搂住他的颈项,像小时候拥抱顾羿凡一样紧紧拥抱着他,纤巧柔软的身体贴在他宽阔结实的胸前。我看不见他墨镜后紫眸中隐藏的眼神,却能听见他心跳加速的声音,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青草香和优雅的森林气息,混合着长白山特有的纯净空气,就像……KENZO AMOUR的晨曦之露,清爽、淡然、幽静。这种味道正是我最喜欢的男性香调,我轻轻吸了一口气,抬头微笑看向赵睢的脸。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在这样的“亲密接触”之时,赵睢的脸居然倏地红了,他神情间有一刹那的不安与悸动,心跳也更加剧烈。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加速,我还是被他那种突然而至的强烈感觉震动了一下,为什么他的反应和表哥顾羿凡不一样?难道我刚才的举止,对于一个刚刚认识的古代男人而言并不合适?我怔怔看着他,心中开始泛起一丝丝的后悔。赵睢将我放在一块略高于雪地的凸起山石上,唇角又挂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问我说:“顾蘅,你今年多大了?”我的头脸被羊绒围巾包裹得只剩下一双眼睛暴露在外,见他岔开话题问我别的事情,立刻答道:“我刚刚过完了十七岁生日!”赵睢微微颔首,说道:“今年虚岁十八,令尊令堂都远在西洋吗?”我想起潜心于学术研究的顾文飞和从未谋面的父亲林默,黯然垂头说:“我没有见过父亲,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一直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妈妈现在还在西洋,我的姓也是外公家的……”赵睢见我黯然神伤之态,急忙对我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让你想起这些往事,我只是想问一问你家中情况,是否……”他说道这里,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改换话题道:“世间神秘莫测之事的确很多,你既然离开西洋来到这里,以后有什么打算?”赵睢的话提醒了我。我带着那一枚“时空之泪”的戒指来到明朝,尽管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这里,但是我必须设法生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等待时空的另一个契机送我返回W城或者E国。生活是一件很现实的事情,可是,我现在既没有妈妈的资助,也没有兼职打工赚来的薪水,在这个女子地位极其卑下的封建王朝,我似乎不可能在外面找到一份适合的工作,我该怎么办呢?我想了一想,问道:“明朝有哪些适合女孩子做的工作呢?”那仆人黄俨正好站在我身旁,回答说:“有倒是有,只怕姑娘不肯……”赵睢迅速打断他道:“不要对她说这些!”黄俨见赵睢开口阻止他,不敢再多说话,背负着大包裹径自向前走去,我觉得十分好奇,向他追问道:“有吗?是什么?你先说出来看看,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肯做?”赵睢拉住我的衣袖,轻描淡写地说:“黄俨说的工作是那些罪臣和犯错贱民的后代子女们做的,你一定不能去。如果你真的很想工作,我可以给你找一份,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我见他始终不肯明说,料想也不会是什么好去处,于是住口不问,后来听见他说可以给我找一份工作,心中顿时大喜,说道:“好啊好啊,赵大哥介绍的工作,我当然有兴趣!”赵睢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故意逗我说:“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将你贩卖到大户人家去当丫环?或者介绍到押运行去当苦力?”我眼珠转了转,向他笑眯眯说:“做大户人家的丫环,其实不算是坏工作……做押运行的苦力,只怕人家看不上我的力气不肯收我!”赵睢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走吧走吧,我一定不会贩卖你,也不会虐待你的!”我们走到长白山脚下,眼前白雪皑皑、大地冰封,一条宽阔河流环绕着大长白山,昔日清澈的河水早已冻结成冰,河岸蜿蜒起伏,如同一条银白色的长龙在莽莽苍苍的北方平原上迤逦起舞。凝结的冰河中央,依稀可见几只高大的猎犬拉着冰撬在上面行走,它们努力拖拉着一个架子车,车上载着许多过冬的干货如冬菇、木耳之类。旁边一人身穿一件臃肿的灰色长布袄,衣衫十分破旧,有些地方甚至显出了磨损缝补过的灰白痕迹,似乎是附近的农庄平民。他行走的速度看似很慢,却并没有被那些快速奔跑的猎犬落下,一直紧跟在它们身旁。赵睢、黄俨和我踏着冰面走向河岸对面时,恰好与他迎面擦身而过,我走近他时,看见他肩后背负着一只短小弓箭,手中还拎着一大串五彩斑斓的野兔,颈间没有半点血迹,毛皮完整无损。他看似心无旁骛低头走路,并没有发现我们,但是就在我们越过他不久,突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唤了一句道:“赵爷!”我们三人因这一声呼唤同时转身回头。赵睢簇了簇剑眉,问道:“你在叫我吗?”那人呵斥住了几头猎犬,停下了冰撬,提着野兔走到赵睢面前。他靠近我们时,我看清了他的面目,是一个比赵睢年纪略大一些的年轻人。他头戴一顶破烂毡帽,五官虽然清秀俊朗却带着些脏污之色,头发凌乱不堪,眸光中带着恳求与期盼看向赵睢与黄俨,恭声说道:“小人林三,是山北林家村村民,今天是为赵爷的鸿升客栈送干货来的,以前有一次送货来的时候,在后院门口远远见过赵爷一面。”赵睢“哦”了一声,看向他车上的干货,问道:“这么大雪天,你既然送货来客栈,为什么又拉回去?”黄俨似乎认识林三,表情微带不屑道:“四爷,他们想必又是为价钱打搅,这些刁民,但凡送来的货品略好一些,就和店家争执皮薄!”林三语气十分恳切,说道:“黄爷,我们村子的货品向来货真价实,这些冬菇木耳都是上上等的,野兔的毛皮都完好无损,掌柜老爷说野兔加上这些干货,统共才值五两银子……小人村里十几户猎户大冬天准备竹竿诱饵在山里蹲守了几十天才猎到这些,指望换些钱钞过个好年……五两银子确实是少了些,小人若是贱价卖了它们,实在没办法向父老乡亲们交代……”他絮絮叨叨诉说了半天,赵睢忍不住打断他道:“以你们的期望,打算卖多少钱?”林三斟酌了半天,才小心翼翼试探着说:“十两银子。”黄俨面无表情,冷冷道:“十两银子,方圆百里只怕都没有这个价钱!”林三似乎知道自己开价过高,向黄俨说:“黄爷出个价钱罢,最少……不能少于八两了。”黄俨冷着脸道:“八两的价,可以再买十包木耳、十只兔子。”林三斟酌着道:“那么,七两?”黄俨依然冷冷道:“六两,你能卖便卖,不要在此耽搁四爷的时间!”林三无可奈何,点点头道:“成。小人这就给黄爷送到客栈去,只要能拿到现钱……”他话音一落,立刻赶着那数只猎犬向对岸行走,较之回来时候的缓慢沉重之态,几乎是迅疾如风。我见他为了一两银子和黄俨绞缠了半天,好奇问赵睢道:“一两银子是多少钱?”赵睢一直远远凝望着林三远去的背影,听见我的声音才回过神来,说道:“一两银子可以买到四石大米。”他见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似乎不明白“石”是多少,又补充解释说:“一石,按照西洋计量单位,就是六十公斤。”我盘算了一下,原来明朝的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二百四十公斤大米,难怪林三和黄俨会相持不下,如果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只要挣够一两银子,就足够我吃上一年。我想起赵睢说过给我找 “工作”,问他说:“原来你开了一家客栈?我可以去你那里打工吗?”赵睢爽朗一笑,问我道:“客栈是我的没错,可是,你能去那里做什么呢?你会做饭菜吗?”我摇摇头。他继续问:“会酿酒吗?会泡功夫茶吗?”我继续摇头。他再问:“会不会记账?跑堂传菜?打扫店面卫生?”我正准备再摇头,突然会过神来,急忙说:“我会我会!”赵睢哈哈大笑,说道:“先去我的客栈试用三天,如果做得好,我每个月给你十两银子,好不好?”我兴高采烈得几乎跳起来,每个月十两银子,一年下来数目相当可观,不但够我吃饭,还可以买许多许多好东西,赵睢给我的薪水相比那些以狩猎、耕种为生的村民而言高出太多了。我使劲点了点头,说:“我都会!我可以帮忙跑堂,顺便记账,然后每天打扫店面!”赵睢微笑着拉起我,努了努嘴示意说:“你看,我们的客栈就在前面了。”42 鸿升客栈走下长白山,我仰头观望北国冬日雪景。山脚下依稀散布着一些星罗棋布的小村寨,一条蜿蜒曲折的冰河环绕着村庄,北方平原一眼望不到边际,辽阔无垠的河岸边伫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小楼,正门匾额之上,书写着四个大字“鸿升客栈”。两扇对开的大门左右悬挂着一长串金字大红灯笼,几片粉红色布帘招牌随着微风轻轻摇曳飞舞,空气中飘来一阵阵浓郁的酒香。赵睢对我说道:“此处系滨州地界青阳镇,东北三省往来的商人都必须经过这里,是滨州最繁华的村镇之一。我明天就回北京去,你暂时就住在客栈里,洪掌柜和高升会给你安排差使。”我点点头说:“谢谢赵大哥,我一定会听掌柜大哥的话,认真工作!”赵睢忍不住微笑道:“那么,等我年后回来看你的工作成果,如果合格,我们就收下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