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19

齐桓:“目标十名,确认丧失战斗力。目标一名,疑似负伤。”  他观察着的目标终于失去了自制力,山谷里终于开始轰鸣,弹道、爆炸,尽其所有倾泻着远超过一个步兵班总和的轻重武器。  狙击点上的人静默着,即使流弹削下头上的枝叶。  又响了一个单发和这场战斗中老A的第一个点射,还是一击毙命。  齐桓:“目标欲逃逸未果,被击毙两名。目标十二名确认丧失战斗力。”  袁朗嘘了口气,他现在确认已经完全掌握了主动权。  袁朗:“保持监视,自由射击。完毕。”  他这才看了看许三多,至今为止,许三多未开过一枪。  许三多僵硬地瞄准着,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瞄准什么。  山谷里的枪声仍在响着,但已经稀疏了很多,恐怕连身临绝境的毒贩也知道这样的盲射不是办法。  偶尔的一声单响便意味着又多了一个至死未找着敌人的鬼魂。  齐桓的声音单调而尽忠职守。  齐桓:“目标十四名,确认丧失战斗力。”  许三多静静地卧在自己的枪边,实际上他已经放弃瞄准了,放弃了开枪。  现代战争,理性,高效,残酷。枪声响了一夜,目标还击、抵抗、叫骂、哭嚎,但他们一直没放下枪,于是我们也不能放下枪。后来报告上写我方十人,耗弹五十七发,毙敌二十人。报告上没写,许三多一枪未发。  其实袁朗早知道许三多不会开枪,他早打算容忍这种不开枪。  当晨光初见,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已经可以看见些微的人影,枪声早已静止。毒贩仍被他们压制在谷底,靠着几棵树木和岩石藏身,整整一个晚上他们就没能动过。各狙击点上的老A仍在监视着,几个潜伏得好的位置,如袁朗从头到尾就没动过身子。  山谷里有人粗嘎地叫嚷着,东南亚某国的语言。  袁朗:“在说什么?”  吴哲:“放他们一条生路,驮子里的东西一半给我们。”  那个人还是在反复地叫嚷一句话,听起来绝望得让人难受。  吴哲:“涨价码了,现在全部给我们。”  现在换成了另一个粗哑的嗓音,喊的全然不是一个意思,而且无论国籍都听得出那种气急败坏的语气。  吴哲:“这个我听不懂了,应该是在问候我辈的祖宗吧。”  袁朗:“那还不如投降。”  吴哲:“我要喊话吗?”  袁朗:“不要。有过先例,你喊话,他冲你开枪。因为他知道被引渡回国也是毫无争议的死刑。”  山谷里:“我是中国人!中国人啊!解放军,给同胞条活路吧!”  老A们互相看看,没人说话。  山谷里:“我们会死的啊!都快死光了!给条路吧,求你们了!”  气氛忽然变得很沉闷,谷底有人啜泣,然后被同伴殴打,许三多看看袁朗,袁朗没说话。  许三多终于忍不住了:“放下武器!”  袁朗立刻把许三多拖开了,跃入早看好的预备阵地,但是并不像他预期的,没有一发火箭弹飞来,也没有子弹扫过。  良久,树后伸出一块沾着血的白布,摇晃。  吴哲:“他们投降了,怎么办?”  袁朗站了起来:“举手,走过来,让我看到你没有武器。”  树后也走出一个人,已经伤了,摇摇晃晃,并没举手,但两只手都用来拿着一根绑了白布的树枝。  袁朗:“各小组保持警戒。”  那个人走过来,一步一步,不像正常人的步子,像喝醉了,一度让人以为是因为伤势过重,直到袁朗看清他涣散而疯狂的眼神。  袁朗:“小心,他吸毒过量。”  话音未落,那人向他猛冲,狂喊,同时也拉开了衣服,扯上了一排手榴弹的扣环。喊声也是个信号,树后闪出一个人,用火箭发射器向这边瞄准。  袁朗打了一个点射,扑倒。同一时间吴哲击中了那个扛着火箭发射器的人。  两次爆炸几乎是同时发生的,手榴弹的爆炸炸得那个假投降者完全淹没在烟尘中,持火箭者则在翻倒时把一发火箭弹打上了头顶的大树枝干,他倒下,然后击断的枝干把他覆盖了。驮马惊蹿,逃向来时的方向。  齐桓起身,蹲踞,击中了想随驮马逃逸的一个目标,整整一个晚上,这恐怕是老A枪声响得最密的一个瞬间,同时他们也放弃了自己的潜伏位置,开始冲击。  齐桓跳出潜伏地,用一梭空射的子弹拦住了驮马。  五处阵地上潜伏的老A在警戒姿势中现身,刚才的混乱中已经击倒了几乎全数的目标,整条山谷里从这头到那头似乎全是尸骸和血污,它再也不复昨日的洁净。  齐桓是那种很难忘记自己职责的人。  齐桓:“确认,击毙目标十九人。驮马悉数拦截。”  所有人迅速散开了。吴哲在路边停留了一下,用手指轻触了一摊血污,看看袁朗。  吴哲:“就这样?”  袁朗:“是的,你的第一场实战就这样。觉得容易?这连最低烈度的战争都够不上。而且你们平时也流了太多汗。”  吴哲:“不容易,真的。”他边将那只沾血的手指放到鼻子下闻,这家伙在这时仍有点狐疑。  袁朗苦笑:“是真的,你真的杀了人。”  一瞬间吴哲脸上有种惘然之色,甚至显得有些苍老:“我失去了一些东西……不过我早就准备好失去这些东西。”  袁朗:“我明白,我不担心你。”  吴哲:“十匹马的粉……能害多少人?”  袁朗:“天文数字吧。”  吴哲在草叶上揩净了手指上的血,然后苦笑了一下:“没办法。我只好想我救了多少人。”  一瞬间,袁朗的眼神显得温暖和宽慰。  丛林外,两名老A已经封锁了通往境外的通道,许三多和其他人在附近搜索仍然漏网的两人。许三多的搜索并不专心,树后倒毙的一具尸体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被炸散的花丛散落在那具尸体上。他终于强行把目光从那上边转开,并且绕着它上了远离羊肠小径的林里。  穿越枝丛,许三多忽然在触觉上感觉有些不对,他回头,一支在枝丛中抖得不成样的枪管。  反应早成了下意识的事情,许三多抓住枪管,后跃,同时用枪对准了枝丛:“出来!放下武器!”  枝丛发抖,动弹,然后一个人从里边钻出来,脏污和着血污,恐惧到濒临崩溃,手上抓着另一个小个子,并且尽可能地让小个子拦在自己的身前。他一只手举着一枚手榴弹,保险销已经拔掉,扣在上边的手指是最后一道保险,那只手抖得像是中了风。从声音听他是在山谷里喊话的那个中国人。  毒贩:“会炸……真的会炸。”  许三多看了看那型号:“延时爆炸的,你吓不到我。”  毒贩:“是炸她呀!炸她,还炸我。我炸人质……对,我有人质,她是人质啊。”  看来许三多因对方的抓狂有点无奈:“你们是同伙。”  毒贩:“不是的。她是我买来的,买来的。老婆!对,有钱什么都能买到,你不知道吗?”说完诡异地笑了。  许三多面对的又是一个吸毒过量的人,那种笑是神经崩溃的前兆。那家伙掀掉了小个子的帽子让长发落下,他用抓手榴弹的手挽死了女人的脖子,另一只手下流地摸索着女人的胸前。  看来那确实是他买来的,可绝不是买来的老婆,只是一个泄欲和虐待的工具,一个被折磨得只剩下颤抖反应的女人。  许三多面对着,茫然,愤怒,有点恶心,他从来没面对过的一切。  毒贩:“想要吗?给你。只当没看见我……好吗?想要钱吗?很多钱,多得吓死你,什么都能买来。”  许三多:“放开她。”  耳机轻响,齐桓的声音:“许三多,报告位置。”  毒贩:“扔掉!扔掉!扔掉!”他把抓手榴弹的手也塞进了女人的怀里,女人恐怖到抽搐,撕裂一样的轻泣。  许三多稍犹豫一下,摘下通话器扔掉:“把人放开,手榴弹给我。”  毒贩:“我要想想了。……把枪也扔掉。什么都扔掉。对,都扔掉。你们好厉害,满身长刺……满身都是枪……我的人死光了,你们人都看不到……枪扔掉,衣服也脱掉。对,脱掉全脱掉。我是说脱光呀!你总上过女人吧?对,就是那样子。”  许三多扔掉了枪,然后被那些完全错乱的话弄得诧异莫名,他终于明白在这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你吸太多毒了。”  毒贩:“多好啊。你不知道这多好。不怕了,高兴,你们别追我,再追我就飞。”  许三多伸出手:“把那东西给我。”  毒贩:“脱光呀!”他使劲拽那女人的头发,看起来要把对方的颈骨都扭断了,并且他看起来打算把手榴弹塞进女人的嘴里。  许三多解掉了身上的装具和外衣,一件迷彩背心和作战裤,他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武装了。  毒贩让他看刚拽下来的一绺头发,带着血,他让那绺头发落在地上:“我还要。”  许三多解开武装带,那种标准和毫无拖沓像在做一个军事动作。  昨天落下的太阳今晨喷薄而出,但没人去看这副美景。老A们在搜索山谷,十个人搜索这一片地方不是个小工程。  齐桓匆匆跑过:“看见许三多吗?”吴哲摇头。  许三多赤裸着,看着那双眼睛,疯狂、崩溃、幻灭、恐惧、贪婪、淫秽……如果人间曾被误认为地狱,都因为这些情感。  毒贩:“不怕了,什么都不怕了。你们抓不住我,怎么都抓不住我。我会变。我变成风。你们抓得住风吗?”  许三多:“抓不住,变之前把那东西给我。”  那个抓狂家伙紧张地思考着,维持着他和现实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毒贩:“我得想想……好好想想……”他忽然很高兴地笑了,“你服不服?我犯的事到外国够判两百次死刑。祖国好,祖国就判一次!”他高兴得乐不可支,“就一次,一次就够了。”  许三多:“够了。把那玩意给我,拿着多碍事。”  毒贩:“不给。你要什么都给,你是个好人,就这个不给。”  许三多:“我是好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个。”  毒贩:“你是要我死!干什么?干什么都逼我死?”他乐极生悲,他又开始啜泣,“我不会变风不会飞,再逼我就死给你看。”  许三多:“我没有想要你死……可这么活?”  毒贩立刻开始惊喜起来:“我妈也说耶!这么活,全家一起死了算了!哈哈,傻瓜,要好好活嘛,要人上人嘛。咱们山里人,要教人看得起就要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更多的钱,什么山里人城里人海边人,就都一样了。更多的钱,谁都认识你了,更多的钱……爸你来看呀,你躺的风水宝地五万块,你住过这么贵吗?我疯了,我们都疯了。天堂是买得来的,地狱,不够钱买天堂,那你就下地狱了……地狱呀,我已经进地狱了。这批货呀,这批货多少钱……吓死你!吓死你呀!……你不要我死?有人要我死的!”他毫无前兆地松开了手指,许三多抢上,把他那只手连同手榴弹一起握住,使他根本无法松开保险销上的手指。  他身上还有一支手枪,他掏出那支枪,当许三多还在试图解除那枚将爆的手榴弹时,已经指到许三多前额上,并且毫不犹豫地就要扣动。  许三多一拳短距击出,两指骨突,打在他的喉结上。  那毒贩立刻软倒了下来,一只抓着手榴弹的手仍被许三多紧握着,另一只手扔掉了枪,拼命抠着喉咙想吸进一口空气。  当许三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也就松开了手,同时松开了那枚将爆的手榴弹。一个人抢过来,捡起那枚手雷扔了出去,一秒钟后,爆炸。  那是齐桓,他同时转身出枪,监视着那具在地上翻滚挣扎的躯体,然后他才注意到许三多。  许三多跪了下来,蜷曲着,赤身裸体让他足似一个胎盘的姿势,在颤抖,在呕吐,尽管他没受一点肉体上的伤害。  任务结束了,袁朗正在用电台汇报,他的心情看起来不大顺:“随机携带输氧器材抢救毒贩!”  他看看林边的那副应急担架,裹单在山风中飘拂,下边那具挣扎的人体已经安静下来。  许三多坐在树下,他仍然没有穿上自己的衣服,但已经被吴哲用睡具给裹了起来。吴哲半跪着,一只手轻按着许三多的后脑,什么话也没说。  齐桓把许三多的衣服和装具、武器一股脑全拿了过来,放在他身边。  许三多没反应,但空中传来的直升机旋翼声提醒了他什么,他站起来,任身上的睡袋落在地上,就那么光着走向那副担架。  那毒贩正躺在担架上做最后的抽搐,他甚至赶不上用直升机运来的器材。许三多把手伸过去,那只手立刻被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  两个不同命运的人紧握在一起,后者喉咙里哽咽,艰难地发出一个声音,许三多将耳朵凑近。  毒贩:“妈……妈。”  许三多:“你比我幸运,我都没见过我妈。”然后他看着那个毒贩咽气了。  许三多呆呆看着,似乎他的一部分生命也随之而去了。  今天我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时我失去了天真,一个杀死了同类的人再也不会天真,明白了死亡就没有天真。  直升机在升空。许三多呆呆坐在机舱里,他至少算是穿上了衣服。  林海在机翼下一掠即逝。  吴哲坐在另一个角落,其实他和大多数老A的表情都和许三多有些相似,一群刚经过杀戮,同样失去了天真的人。  吴哲发现自己衣服上有些什么,摘下来看看是一簇蒲公英,在一夜的折腾后居然还粘在身上。他想了想又把它粘回原处,看来打算做它的义务播种者。  齐桓和几个老A正在炊事车边摆弄他们的即兴晚餐,许三多从帐篷里出来,他连午饭都没吃过!如果人真有三魂六魄,那他大概剩下半数都不到。  这具行尸走肉头也不回,径直穿过空地进了袁朗的帐篷。齐桓带点气把锅铲都扔了,他再没兴致去摆弄晚餐。  袁朗把正在打的报告扔在一边,看着他面前那个倔强而消沉至极的兵。  袁朗:“不予批准。”  许三多:“为什么?”  袁朗:“我们这样性质的部队,这样性质的行动,可以去面见死者家属吗?回去休息吧。”  许三多不说话了,但也不回去,戳那。  袁朗敲两字又停下,叹口气。  袁朗:“许三多,当时最坏情况是死三个,最好情况是死一个,你已经做到最好。”没动静。  “即使他没死,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判死立决。这是他清楚你也清楚的事情。”  “那是两回事。”  “是两回事。许三多,去休息,你没睡过也没吃过。”  “我会拒绝登机。”  袁朗烦躁地看看那份未完的报告。  火葬场里,死者家属的哭声仿佛淹没了整个空间,许三多离得很远,看着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他脚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死者家属的哭声顿时席卷,这正是刚接了骨灰出来走向墓地,最为号啕的时候。  许三多在屋里看着,送的人很少,只有一位老妪,被几个人搀扶着,所有的伤痛也全集中在那乡下老妪身上。  我想去跟那位妈妈说,杀了我吧,我是凶手。如果队长不在,如果我不是军人。  直升机降落在机坪上,在几天的辛苦后,老A们也有散漫的时候,没什么队形,三五成群地提着装备离开。许三多怏怏地走在最后。  吴哲存心停下来等他,但是许三多离他有几米就站住了。吴哲只好掉头赶上齐桓,许三多等他们离开十数米才又迈开步子,他有意远离了众人。  绝对的黑暗中,那个抠着自己喉咙的毒贩清晰而真切,周围什么都没有,只是黑暗。许三多躺着,也是躺在绝对的黑暗中,他动弹不了,只能瞪着那双痛苦的眼睛向他逼近。  许三多从梦魇中被推醒,他的被子里被汗湿得像浇了半桶水,齐桓在旁边关心地看着他。许三多茫然,齐桓开了台灯,但屋角也是黑的,他似乎还看见那个人站在屋角的黑暗中。  齐桓把室灯开了,让这屋里再没有黑暗。  “你知道你睡着时的表情有多可怕?我能大半夜在乱葬岗睡觉,可看着你,我想叫人来壮胆……”齐桓心有余悸。  “不光是害怕。还有内疚,他想活下去,可我杀了他,所以他钻进了我的脑子里。”  许三多不打算继续今夜的睡眠了,拿了本书坐在桌边,翻开,但绝对是两眼茫然。  早晨,齐桓睁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许三多,后者终于倦极而眠,是倚了椅子坐着睡的。齐桓在外边传来的晨号和操练声中犹豫,一会儿,他像对一个孩子一样把许三多抱上床。许三多没有醒,身边和屋外的扰动都没能弄醒他,这在以往不可思议。  窗帘关着,门紧闭,白天像黄昏一样昏暗。  许三多呆呆躺在揉成一团的被子里,跟他以前的严整相比,也可以说他躺在猪窝里。外边在射击在训练,这样躺在床上,对许三多来说十分怪异。  遵守了三年的规则忽然一文不值了,睡得晚,起得晚,我给自己放了大假。我的队友们也学会比较隐讳地称呼我这种状态,他们说我病了。  随着外边老A们训练归来的脚步声和笑语,齐桓进来把刚打的饭盒放在桌上。  “今天多吃点,这不是猫食。”  许三多苦笑了一下,他根本无心去碰。  齐桓开始打扫,以前这个工作都是许三多做的,许三多看着,想说什么,但甚至根本懒得说。  许三多站在走廊的阳光中,看着下边花坛里盛放的鲜花,花坛边一个人背对着他,正专心地看着花坛中的某一朵。  许三多的看花纯粹是为了应付,吴哲为了让他尽快忘掉他不能忘掉的事情,死活逼着他走出窝了四天的房间。  队友们从走廊上经过,在齐桓和吴哲的眼色下没人敢搭话,只好奇怪加关切地匆匆从他们旁边通过。与他们那种永远像要起跳的劲头相比,许三多似乎来自一个苍白和委靡的世界。  他想回屋,但齐桓吴哲一左一右地攀着他,让他站在原地。  吴哲:“要细赏嘛。许三多,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日子交给一张床,那可不是活见鬼吗?……”  花坛边的人转过身来,那是袁朗,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许三多,许三多也看见了他。两个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地对视着,袁朗的神情里有着理解、关切与询问,而那都是许三多想要逃避的东西,他强挣开身边的两人,回了房间。袁朗忧郁地看着他。  铁路在窗边看着外边训练的那些兵,然后回头看看屋中间戳着的袁朗,从某个角度来说,袁朗是被叫过来罚站的,那个姿势已经不知道保持了多久。  铁路问:“听说你队里那个兵,从执行任务回来已经躺了一周?”  “我的过失。目标企图引爆一枚手榴弹,在争抢过程中,他击碎了对方喉结,骨片刺入气管,因为缺乏医疗器材,窒息身亡。我让他过早面对真实的流血和死亡。”  铁路有些不能理解:“这报告上写了。我没看出你的过失,也没看出他的。一夜间彻底摧毁为祸数年的贩毒武装,这叫过失?……就许三多的表现也无懈可击,他是军人,必须有承担这些的心理准备。”  “……”  这种准备对有些人很容易,对许三多这种人真的很难……至少是暂时很难。由于袁朗急于让他成为老A的一员,在这里找到他自己的位置,所以带他出任务目的只是希望他经历一次,以后就可以有铁路说的那种心理准备了。可是出了意外,这个意外是袁朗没有想到的,许三多经历的比别人都要残酷。对初上战场的兵来说,甚至于久经沙场的老兵击毙和格毙也完全是两回事情。  是的,许三多很出色,可从来没想过学的练的都是用于杀伤,他像训练时那样一拳打出去了,可没法面对之后的结果。导致现在他无法回到训练场上了,任何训练都会让他重温极不愉快的心理经历。而袁朗现在真的不想放弃许三多。这种状况让铁路和袁朗大伤脑筋。  当袁朗说出自己要全权处理这件事情的时候,铁路忽然明白了袁朗的意思,神情立刻显得惊讶而惋惜。  夜色中的训练场,袁朗让齐桓找许三多过来,齐桓不放心地看着自己的队长:“队长,别责怪他。这种任务对我不是第一次了,可我到现在也没恢复过来。是的,我们有使命感,有心理准备,早在行动前就开始自我调整。可他呢?满心平和,只想好好和人相处。我们还没像他那样,面对面,看着一个人瞳孔扩散,呼吸消失。”  袁朗:“怕我亏待你的小朋友?”  “我晚到一步,如果我早到一步,就是我来击毙罪犯,这些东西我来承担。”  袁朗摇着头:“总会有这一天的,这是我们都得过的关。本来有几天假,想回家,可还陪你们耗。为什么?没法用刚杀过人的手碰老婆和女儿……你现在不怕我亏待他了吧?”  许三多仍在宿舍里窝着,他的一切日常举动都定格成相,那归功于吴哲在旁边拿着数码相机,闪光频频,吴哲看似要拍部个人专集。  吴哲的手都摁酸了,512兆的记忆卡都快满了,许三多连半个笑脸都没有给他,只是忧郁、憔悴、强打精神地看着他。  许三多终于嚅动着嘴唇说:“吴哲,谢谢你为了我做了这么多。”  然后又不说话了,吴哲瞪着,抓耳挠腮,做尽表情与反应,许三多很漠然。  许三多真的不想天天关在屋子里,他也想说也想笑,可是他做不动。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背二三十公斤跑十几公里好像上辈子的事情,突然连动动嘴都觉得费劲。  一向很容易被逗乐的许三多忽然不吃这套,吴哲决定让自己显得严肃:“你忽然觉得累到了极点,是不是?你渴望归宿。大家一样,都是希望做个不平常的平常人,可你现在累了,你怀念那些早被你抛下的东西:有点小财产,有份工作,有些朋友,有个老婆,从容平淡,有点私生活。”  以他的口才要吃下许三多实在轻而易举,而且这样的话题立刻让许三多全神贯注地听。  “可就算你找到了以为是归宿的地方,也会发现看不见尽头。归宿就是终点,其实没有归宿,人生没有穷尽。顺便说一句,这是我觉得生活中最有意思的一个部分。”  许三多实在在这件事上想得太多,吴哲立刻搞得他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  齐桓这时走了进来,看到许三多在哭,一愣问吴哲:“你不是包把他搞笑吗?怎么倒给弄哭了?”  吴哲讪笑着:“呵呵,这时候哭和笑是同一个效应。”  齐桓转向许三多,并告诉他队长在操场上等他,许三多很犹豫。  “去吧,我们正和你一起受煎熬。”  齐桓的最后这句话让许三多拿定了主意,他起身,默然看了两人一眼,就出去了。吴哲真实的表情这时才露出来,不是滑稽也不是做作的严肃,是和齐桓一样的担忧。  许三多穿越基地去训练场,月色、草香和树香,夜虫与夜鸟的鸣声。他走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漆黑,但气味和声音如旧。  我经常跟自己玩一个游戏,闭上眼睛,只闻到气味,听到声音,然后冒充自己回到吴哲所说的那些平常。  家乡田间的土埂。  五班宿舍外辽阔的草原。  三五三团朴实的大院。  这些都在许三多闭上的眼睛前重现。许三多睁开眼时发现一个哨兵正疑惑地看着他,毕竟闭上眼睛走夜路的人并不多。  袁朗在训练场边坐着,看着另外一个中队的人在打夜靶,直到许三多站在他身后也没回头。“山里的夜晚,容易让人想起旧事,是不是?我在想我的旧事。”  许三多戒备地站着,这并非他想象中的与袁朗谈话。  “我想起一个兵,也是步兵连的侦察兵,他服役的团叫老虎团。演习时他犯了急性阑尾炎,拉去野战医院手术。当时有点乱,护士忘了打麻药,一刀下去,喊得天翻地覆。”  许三多迅速又失去了戒备心,关心着那个士兵的阑尾:“然后呢?”  “护士说喊什么,老虎团的还怕痛?那个兵就再也一声不吭,就这么着切掉了盲肠。”  许三多哑然:“我喜欢这个兵。”  “是喜欢不是佩服?或者像吴哲说的,这个兵有一种病态的自尊心。或者像齐桓说的,该把那个护士拖出去毙了。”  “是喜欢,我理解他为什么忍着。而且吴哲习惯跟别人见解不一样,齐桓是维护原则,但我想他们也喜欢这个兵。”  袁朗站起来,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这样亲昵的动作自许三多来老A后就许久没有过了。“谢谢,谢谢你喜欢我,被喜欢的感觉真好。”  许三多:“是您?”  袁朗:“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比你还小。那个要被齐桓拖出去毙了的护士因疚生爱,后来成了我老婆,并且至今认为她老公是个怪胎……总之是世事难料。”  许三多:“不怪。我认识很多兵,如果说三五三团还怕痛,他们也会忍着。”  袁朗:“如果说老A还怕痛,你会忍着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没说话。  袁朗:“我们现在就遇到了你的盲肠,对不对?做指挥官经常让我茫然,不知道该把兵当做整体的一个部分,还是一个个体。不过不尊重个体又何来的集体,对不对?”  许三多:“对吧。”  袁朗:“所以怎么解决这截盲肠由你决定。”  许三多:“队长,我……想复员。”  他看着正打夜间射击的那些士兵,说出这几个字就坐了下来,因为他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  袁朗讶然,又有些恻然:“我想过很坏的结果,可没想过这么坏。我想你可能要求回三五三团,是啊,既然你质疑的是军人的意义,回三五三团和待在这又有什么区别?”  他沉默,许三多也沉默。  复员,回家,回到从小就适应了的地方,从此再没有挑战和离别。  我始终是个差劲的兵,无法明白战斗的荣誉。  袁朗对不远处射击壕里的一名老A说:“中尉同志,把你的枪拿过来。”  那名战士被这位神勇的大队长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话不说就跳了出来,把手上的自动步枪递给他。袁朗随手卸下弹匣,看了一下,把枪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扔给许三多,许三多下意识地接住,而且从枪着手就完成了一个待击姿势。袁朗又扔过来弹匣,许三多左手轻轻动了一下,那个弹匣已经装上,并且下意识地保持在一个待击位置。  袁朗从心里开始苦笑:“看看你自己,你可能过回老百姓的日子吗?”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经付出很多从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从老A做回上榕树的许三多。  袁朗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读懂了许三多的心:“是的,你能。那我提醒你一下,如果我批准你复员,刚才也许是你一生中最后一次摸枪了。”  他仍然看着许三多,直到看出许三多眼里的一丝恻然和不舍。  袁朗终于又开了口:“好吧,就是这样。我们都不要急于下结论。怎么切除盲肠是你的自由,可我一定不会忘了给你上麻药。”他甩手把一个信封扔了过来,“你的麻药。我这月的工资。一个月假,你尽情地出去走走,看看。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的决定,无论是走是留,我不会再有异议。”  许三多:“这没有意义。”  “不要对一件没做过的事说没有意义。好了,从现在起你已经自由了,没有什么约束你,再也没人管你了,你要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袁朗说这话的时候站起身来,而且摆明了是打算扬长而去。  “队长?!”许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坚定的眼神又让他立定不动了。  “去吧,你得一个人去。我们都希望你坚持,可是……坚持不坚持是你自个儿的事情。”  许三多捏着那个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远。  出去走走,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当一个从未单独行动过的人有了这个念头,它立刻变得如此急切。  许三多要离开的那天,才感觉离开是那么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决定。对着自己的铺位发了会怔,终于拽出野战包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齐桓和吴哲从身后进来,两个人有点怪怪地打量着他。许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齐桓沉默着将一套衣服扔给他,那是套便装,而且颇为时尚,不过这对许三多来说没什么区别,穿了这么些年军装,他哪还知道什么衣服叫做时尚呢。  “吴哲给你拿了套衣服,可能这个月你不想天天穿着军装。”齐桓看出许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释道。  吴哲做了个鬼脸,笑着说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实是个好的衣服架子。说不定你这趟就能把女朋友给解决啦。”  许三多并不擅长去反应这种玩笑,他讷讷地把衣服放进包里。  齐桓对吴哲使个眼神,故意问:“你不换上呀?”  “现在不想换……对不起,我觉得自个儿好像个逃兵。”许三多把头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哭出来。吴哲很有信心地说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许三多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就为了说一句话:“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齐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东西,翻出什么就往许三多的行李里扣:“这是我的超级酷的游泳裤,结果咱们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裤衩的!这是我的雷朋墨镜,借你!我的奥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哎呀,攒这么些年初夜权,全让你小子用了。对了,我的旅行手册,全国名山大川都划遍了,一直没空去,也借你!吴哲,你还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交出来!”  “对了!”吴哲突然大叫道,“三儿总不能再蹬个作战靴吧?我那双锐步也便宜你了!”他兴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许三多终于醒过神来,拦住了吴哲。  他说:“喂喂,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齐桓一反以往的冷静:“干什么?你以为大家谁都能有一个月假出去晃荡吗?那不还把全体老A的好行头都凑齐了?免得你出去丢人!”  “就是就是,你回来再还给我们不就得了!”吴哲终于推开许三多跑了出去,许三多不再阻挡,看着齐桓把作战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倒腾到他那个时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贵的哦!你要知道我这包我这墨镜多少银子都能吓死你。”  拼命给我塞行头,并且标榜行头的价值,总穿着军装也有点遗憾,更重要的,他们怕我不回来,现在他们知道为了还这些东西我也得回来。  第二天一早,天还蒙蒙亮,许三多背着一大包奇形怪状的装备走出了宿舍区。他还是穿着那身自己已经熟悉可能今生也不愿舍弃的军装。  他站在基地的大门内,眼前是漫长的山路,已经无数次被他们跑过,可是无一例外地都是负重行军。  迈出大门的第一步很怪,许三多小心地用脚轻触了地面。  自由的味道。硬的,带着柏油和轮胎的味道,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哨兵奇怪地看着他,许三多一步三回头地走开。  山峦上的视野,空旷的山中公路上军车驶过。许三多站在山峦之上,呼吸着山野间的空气,并尽可能地让自己觉得神清气爽,他不时下意识看看自己身后的山路。  这座山一向是我们武装越野的终点,但我是第一次自己上来,我是说,自己想上来就上来。  他看远处,基地已经完全掩映在山峦间了,看不见。  他们为什么不来送我?生气了?他们知道我不会再回来,我承担不起我应该承担的东西。第一次是我走,而不是送人走,可是没人送我。  树林里轻微的脚步声,那是许三多等待的,他惊喜地回头,并没想他的伙伴未必能找到这里。  两名巡逻哨,警惕地看着他,完全像对一个外人:“这是军事禁区,请出示证件。”  许三多愕然地拿出证件,巡逻很仔细地看着,并且很注意他的那双吴哲的锐步旅游鞋和齐桓的登山包,那绝对不是军事的制式。  老A们在进行例行射击,那边核实的电话已经接到了这里,袁朗看着许三多所在的山峦方向,嘴角不自禁地有点笑意。  被放行的许三多怏怏在路边走着,他再不敢上山路了,以免再踩进禁区。一队正徒步回基地的兵诧异地看着他。许三多看起来很想把那双时尚的旅游鞋吃下去,再把头塞进那个民用背包里。  城市的边沿,车声与公路,建筑群,飞扬的尘土和喧嚣。许三多已经看见了车站。他再次地迷茫,这次是迷茫于售票厅。始发地,中转地,终至地……密密麻麻地翻动。  那双旅游鞋默默地站着,时稍息时立正,穿它的人找不到落点。  许三多茫然瞪着车牌。  我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就去哪……可是,我去哪?  他彻底被那么多的选择淹没了。  许三多背着包站在大厅里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并且尽可能不让自己显得碍事。  大厅很大,但看来许三多在这里找不到放自己的地方。  播音室里响着列车进站与出站的广播,人们匆忙地走向刚停稳的那辆列车,这是一辆从某地驶往北京的慢车,途中有很多上下的人。  许三多在上车的人流里,除了自己的包还帮旁人提着一个大箱子。  我莫名其妙选择了驶往首都的慢车,当兵的对首都总有些莫名其妙的感情。班长复员时要求去看看天安门。连长说那里有块碑,上边能看见钢七连的五千个人。我们的防区也反复在说,我们在保卫首都。  许三多坐在人满为患的硬座车厢。  他被人看着,目光来自斜上方,一个没得座位只好站在他旁边的中年人。  那是一场长久的目光交锋,许三多时常将目光挪往窗外,但对方的毫不动摇堪比最坚强的士兵。许三多终于决定放弃,他站起身。  那边一屁股坐下,绝对的当做理所当然之事,然后掏出一包瓜子开磕,从现在起他绝对不再看许三多一眼。  许三多拎着自己的包与人错肩而过,挤进卫生间,关上门。他并不是要上厕所,而是站在这难得的空间里喘口气。  铁轨声的节奏有些变动,列车驶进了一条隧道。  瞬时间,他所处的这空间里成了绝对的黑暗。  许三多看着窗外,他又看见他杀死的那名毒贩,就站在那片黑暗里,目光里并无责难,依恋而安静地看着他,许三多也静静看着他。  抱歉。我要忘了你,我得继续生活。  隧道尽头刺入的阳光让一片黑暗粉碎了,瞬间这片空间被阳光充斥。  外边有人在敲门,许三多开始脱下军装。  然而,却再无人看他。  他已经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位子上,他钻到车厢接口处,呆呆地和几个烟民一起站着,呆呆看着车外掠过的风景。  许三多忽然发现,这是第一次从车窗而不是闷罐子里看外边的风景,可是现在的他却不知道去哪。  车窗外的风景确实要好很多,可是终点没有战友,没有了任务也没有了目标。  许三多从厕所里出来,让旁人侧目,让我们这些一直看着他长大的人则有些喷饭。特种兵待遇不算低,当兵的人又没处花钱,吴哲齐桓之类还家境不错,给他的行头全足以领导一个中型城市的闲酷一族。  酷得没脾气的许三多无法迎对旁边人的目光,往车厢接缝挤着,一边为避人耳目地架上齐桓给的墨镜。站在车厢接缝的烟民中,一边尽可能少吸入烟气,一边迎对着所有人的目光。  现在看他的人更多了,许三多只好把目光看着窗外。他绝对意识不到在属于工农兵的硬座车厢里,他那身名牌还要名出反时尚来的包装比军装更为抢眼。  我已经跟你们一样了。为什么还看着我? ·24·  兰晓龙 著第二十三章  北京西站,一个被名牌包装起来的农民的军人儿子,在车站下四通八达而又哪都不通不达的隧道里徘徊,他至今未找到能看见天空的出口。  许三多又一次停了下来,辨识方位,并且查看不知哪位塞给他的多功能运动表,那上边有指南针。  他茫然看着从这方向来的人,往那方向去的人,在这里就算掌握经纬度精确到厘米又有什么用处。  首都让我想起那次让我出尽洋相的演习,每走一步都觉得要撞到墙。队长如果到了这里会欣喜若狂,他一定会利用这样难得的复杂地形布置他的反恐演习。  许三多终于发现要出去是如此简单,放弃自己的认知,随大溜拥出去便能看见天空,不要走出去,而是被推搡着流出去。  终于看见一丝天光的许三多惊讶地看着压在自己头上的大楼,以至于要伸出一只手去压着并不存在的军帽。  大楼,街道,更多的大楼和街道,逆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背着阳光的大楼和街道似乎在旋转,转得他喘不过气。  许三多从茫然中坠入更大的茫然,但是绝对看不出满意。  刚出车站的许三多便被人袭击了,几个人同时从四面八方冲上来,许三多退一步,抢制背后的墙,同时摆出一个防御姿势。  “要车吗?”  “要住宿吗?”  “……”  许三多迅速把这些乱七八糟在脑子里过一遍,确认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立刻给自己想出了摆脱窘境的办法,一辆大巴正从旁边驶过,他一跃而上,攀住车门,那姿态在上战车或者直升机时是常见的。  车急刹,司机探出头怒骂道:“说你要找死换辆别的车!”  车驶走了,许三多茫然。  对了,这不是战车和直升机。这里没人跟你说全军冲击,这里人只说走吧走吧。  终于知道做了不得了的错事,许三多臊得狠低了头,一直到为他侧目的人全走空才敢再想自己去什么地方。  写得蚂蚁打架一样的车牌比别的东西更让他头大。  于是一个步兵出身的人选择了自己最习惯的方式,他沿着环线开步。  走吧,只要开步走,总是可以走到自己要去的地方。  车水马龙,楼山灯海。  一个傻子在这中间神驰目眩,一个傻子用自己的腿子在丈量着这座巨大城市的环线。两步一米,标准步伐,不疾不徐,但一步后紧接着下一步,没有停顿没有间歇,用的是一种对城市人来说是小跑的步子。  一个接一个的路口,永远过不完的路口,永远看不完的新奇。直到厌倦。  许三多终于发现了自己熟悉的东西,可那不是个好兆头。他看见了那座巨大的车站,他作为始发的北京西站。  我发现一件事情,首都是圆的。六个小时以后,我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圆圈,终即始,始即终。军营都是方的,成排,成列,从几排几列去几排几列,从目标A到目标B,我们绝不允许原地转圈的生活。  走进地下通道的人都成了黝黝的黑影,一个疲劳的家伙在徘徊着,许三多已经心力交瘁了。走在隧道里,看见天空就算胜利。可在这样大的城市,看见什么算是胜利?在这空旷的地下通道里歌声让人清朗,也很让此时的许三多觉得感怀。  一个流浪歌手,像许三多一样年青、忧伤、沧桑,一个背包,一把吉他,垫一张晨报坐在地上。伤感而迷茫,许三多蹲下了,他一直把那首歌听完。  那厢看着许三多,笑笑,很强的倦意。跟暴发户许三多相比,他算是褴褛。  歌手:“谢谢你听完。其他人都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忙。”  许三多看着,这个人让他想起史今,想起伍六一,想起很多人,但这么一个人和他认识那些行如风坐如钟的军人实在没有一丝相像的地方。  他审度对方的行装,打了补丁,仅仅维持在一个不要太落魄的程度。  “我能帮你吗?”  “不能。肯定不能。”歌手这样斩钉截铁,几乎让许三多愕然。  许三多:“那你,能帮我吗?”  歌手:“好像也不能。”  许三多沮丧得快要哭了:“我只是想去天安门,我找不到它。”  歌手讶然得快笑了出来:“你沿着长安街走就是呀!”  “我完全不认路。我只要知道方向,我只认方向。可所有人只告诉我地名,不告诉我方向。”  “这个拿去吧。”一张北京地图,很旧,上边打满了很多的圈圈和叉叉,天安门用显眼的五角星画上,那正是许三多需要的东西。  好吧,那么现在算是有了方向,许三多大步走着,啃着一个刚买来的面包,同时很注意营养地啜着一盒牛奶。  华灯初上,夜色慵懒,在逛街遛狗打发时间的人们中,一个人像箭头一样穿过,径直往他那说出来会被人笑话的目标。  在首都像在荒原一样,容易走失,人们各忙各的,蚂蚱和蝗虫永不相干。在荒原做兵时,我们像牧民一样深信敖包的神圣,因为它是我们在迷路时唯一的标志,在这里,天安门是我所知的唯一标志。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宏大而广阔,被灯光点缀,被人流和车流拥挤,被哨兵守卫。许三多平静一下心情,让早已起泡的脚得到几秒钟歇息,让急切的心情趋近平和。  这个幼稚的朝圣者流连在华表之下,被人流从金水桥边挤开,终于发现地下通道可以去到他已经把眼望穿的对面,到了对面又被巨大的会堂吓呆。  最后吸引他的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当然只能是人民英雄纪念碑,因为那上边雕得有军人。  然后一个傻子尝试着从各个角度观察那座碑,远至箭楼,近至需要仰望,侧至能看到碑的棱角,如果有一架直升机,他可能还要试试俯瞰。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于是更加茫然。  最后的几只风筝在夜空飘荡。  纪念碑前的哨兵在换岗。  一个小小的人影远远地蹲在一个新的角度。  人流已经消失了,已经是深夜,车流也终于不再成流,像是关闭的水龙头滴下的水滴。仍然在广场上出没的只有那些两人一队的卫戍士兵。  许三多蹲踞着,角度是新的,姿势是老的,他现在的位置看纪念碑需要仰视,以至能看见上边的星空,那是个沮丧又伤感的表情。  我没蠢到相信碑上会刻着我们的名字,当然也不会刻在地砖上,那只是个比喻。我来找个明白,或者退一步,哭一场,笑一场,然后,一个方向,一个标志至少该告诉人下边的方向。可我只是在这里发呆,在这里像在别处一样。  一个人在这广场上会显得如此的小,海水里掺杂的一粒沙子,被夜幕包裹的一个小小黑点。  那个黑点无目的地沿着整个广场又走了一圈,并且身后缀上了又一个稍大的黑点,后者是两名双人并行的卫戍士兵。  一双便鞋,即使是名牌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许三多抬脚看了看,鞋底上的刻纹已经完全被磨没了。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您好。”  许三多回身,两个笔挺的卫戍士兵站在那里就像一堵墙,威武、庄重,像他们的岗位要求那样的一丝不苟,让许三多惘然。  许三多:“你们好。”  士兵A:“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他心情很复杂地看着那两位,士兵A略老成些,士兵B稍小,可能今生还没刮过胡子,军装是许三多从没穿过的那种质地,这一切都让许三多觉得亲切和留恋。  士兵A:“那么,请出示证件。”  后五个字立刻把许三多拉回现实,有些愕然,又有些习以为常。那边极仔细地查看他的证件,用电筒照射,只差没有射到他脸上来看。  士兵A:“军人为什么不穿军装?”  许三多:“因为……是的,我没穿。”  那几乎不算个答案。问话者也不是质问,是疑问。  士兵A:“您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四个半小时以上。我能帮您吗?”  许三多:“不能。”  士兵B:“您想做什么?”  许三多迎着那两人的目光:“我想看升旗。”  士兵A:“五个小时后才会升旗。”  许三多:“哦。谢谢。”  对方把证件还给了他。许三多试图回到刚才的心境,他看向空旷的广场,而那两兵纹丝不动地戳在原地。这不自在,许三多决定换个地方,可身后的两人脚步声如同一人,不用回头也知道,那两位精确地跟在他十五米之内。许三多站住,那两位距离拉近到五米站住。  许三多终于有点负气:“我不明白……是不是不能在这里等着看升旗。”  士兵:“这里是公共场地。您有在这里等待的自由,但这里禁止留宿。”  许三多:“我不会留宿,只是想看着旗升起来。”  士兵:“您可以在这里等,我们不会打扰您。”  许三多走一步,并且看到那两位又打算迈开步子。他站住不动了,蹲踞。那两位站在原距离纹丝不动,看许三多的表情他认为他在跟人僵持。  这个时候广场上除了士兵已经看不见其他人,只偶尔有一辆车掠过这片宁静。许三多不宁静,他仍蹲踞着,背对着他的两位监视者。两个兵没动过手指,连视线的方向都未曾动过。  说是不打扰,但是也绝不会走开,对现在的许三多来说,那就是最大的打扰。现在的许三多不是言听计从的许三多,是会为了捍卫什么大打出手的许三多,并且不管那东西是什么。  他瞪着那两张脸,僵持,一张脸和他一样年青,一张脸比他更年青。那两人目光并不与他交锋,因为那种较量有损他们在这个岗位上的尊严。  这样的僵持不会有结果,就像与在草原上修路的许三多僵持不会有结果。  许三多呆看着他们,那两人仍然连目光的交流都欠揍,只是像任何哨兵那样单调地直视前方,许三多看了看他们看着的方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座碑和碑前的哨兵什么也没有。  许三多只好蹲了下来,标准的步兵下蹲姿势,他也看着那座碑,目光几乎像那两名卫戍兵,一样平静。  我看到了两个答案,我想和他们说话,他们的缄默让我明白,平凡和沉默可以如此庄严。  两个矗立的兵监视着一个蹲踞的兵,看来他们必须这样度过一夜。  许三多看着那座碑。  他看见自己站在那条让人生无味的小路尽头,五班荒原之路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看见史今静静坐在驶过天安门的军车里痛哭。  看见伍六一拖着断腿蹦跳奔跑。  看见散去的七连,向军旗敬礼的士兵,看见潜伏的老A,似乎与石头与树林长在一起的老A,看见史今独自拦住一群老A的进击,被干掉留下的最后一个机会,看见成才的枪口,看见枪后那双针刺都不会眨动的眼睛。  清晨奔驰的车流静止了,护旗兵和升旗手穿越街道,以精确到毫米的动作完成着每天例行的一切。  国旗扬起,对这个国家的芸芸众生来说,又是新的一天。  许三多早已经站起来了,远远地看着,情不自禁早已是最严格的立正姿势。一个便装者在广场一角向新一天的国旗施以军事生涯中最长的军礼,并且不再去想这身便装是否符合规则。  他回身,两名卫戍兵还站在那里。  许三多走向离开的方向,并且再也不打算回头。卫戍兵恢复他们的负责路段,按他们的标准步幅在这区域内走动和巡逻。  车流开始驶动,沉思的夜晚过去,纷扰的白天登场。  一个孩子在火车车厢过道里爬行,并且狠拽一个人腿上的制式作战裤,直到被他的母亲抱开。  许三多看着,温和地笑笑,他已经换回了他的军装,被人看的几率仍然很高,可那又怎么样呢。  车里人很少,因为外边越来越荒凉,这是从都市分流到荒野的路线。  外边平板车上装载的一辆战车吸引了许三多全部的注意力,老A一向习惯轻装的生涯,那些战车也成了久违的事情。  三五三团大门似乎都没有变,除了门口又换了一茬的哨兵。  值星少尉看着许三多的证件,但他对人的兴趣明显超过证件,那身作战服让他很好奇:“泄密的话就不用答了,您是什么兵种?”  “步兵。”  少尉耸耸肩,并且知道再问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开始例行公事。  少尉:“来处……你自己看着证件填写,XXXXX部队……我要问XXXXX是什么,你也不会说吧?”  许三多笑了笑,这里的一切让他如此放松如此亲切:“对不起。”  少尉:“没关系。你分内事,探访事由?”  许三多心不在这,他看着大门内外来往的部队眼睛发亮:“访友。”  少尉:“接领人。你说个人我好给你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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