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好吧,前期的选拔已经让这成为一个必须实现的理想,然后我让你们的理想碰上一个非常惨痛的现实,从来这起你们就要靠自己了,没有安慰没有寄托,甚至没有理想没有希望。从这里边走出来的人,才是我要的人。” 沉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反应到他说的这些,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学会了不相信他。 吴哲:“我想我能理解您说的一部分……” 这时响起一个铃声,来自袁朗身上,那只能是手机。 他起身,接电话,立刻响起大家已经惯常听到那种虚假而夸张的笑声。 袁朗:“啊?在公务呢。……没什么大不了,陪几个新兵吃饭……你有请,我就来……哪儿……你订你订,找个有特色的地方嘛,我还没吃呢……好,就来就来。” 一边打一边走,最后几个字在门外传来,然后没了,外边响起车声。 所有人僵直地坐着,包括齐桓。齐桓说:“还要等我给你们敬酒吗?” 于是九个人生硬地举杯,沉闷地开始吃饭。 这似乎是庆功宴,又似乎不是。教官接个电话便中途退席,去赶另一个饭局。他再没回来,不是说这顿饭再没回来,而是这个月再没回来。至少我们再没见过他。 九个人沉闷地回来,沉闷地回各自房间,各屋的灯也沉闷地灭去。 “什么比坏人还坏的好人,什么给我们制造一个逆境,全是借口。你可以用手段,但不要标榜手段,尤其是,这样的手段根本是他们的日常习惯。”这就是九个人对老A的评论,虽然他们赢了,虽然他们已经可以叫回自己的名字。特别是吴哲已经失望了,失望的已经放弃了自己的平常心。 新拿到的臂章。许三多和成才正在照着军容镜,军衔也配上了,他们和周围的特种兵终于没什么区别。成才的脸上孩童般的笑容,许三多有点失落。 成才:“你别那么心事重重的,现在训练也松了,管得也不那么严了,还想那么多?” 许三多:“所以才不舒服。” 成才:“陪我高兴一下,想想我们费多大劲拿到它。” 许三多强笑,成才二话不说上去痒痒,许三多真笑。成才说:“我们再试试?” 许三多当然知道他是说什么,有点胆怯地看看门口那两名哨兵。 成才说得热闹,却着实有点心虚,大张旗鼓地走过去,而后故作无意地将一只脚迈在门外。哨兵扫了他一眼,让开了一步。成才终于迈到了门外,他走了两步,冲门里目瞪口呆的许三多挤了挤眼睛。许三多仍有些畏惧地看那两名哨兵,因为那一个是少尉,一个是中尉。 成才壮着胆子,冲回门里揪住了许三多的脖领儿,生把他给揪了出来。那两位哨兵索性让开了。他终于忍不住了,跟着成才一溜烟跑开。两个年青的士兵在林荫道里并无目的地追逐,那要求很技巧,因为时常得注意到不让旁的军官看见这明显不属于军人风范的举动。 盲目的高兴,不知道为了什么高兴。后来成才一句话就给挑明了,跟别人一样。我们从下榕树那山沟里出来时唯一的理想。 尖厉的哨声骤然响起。齐桓的声音居然在这里也能听得到——紧急集合! 许三多、成才和吴哲三个用一种发狂的速度冲进屋里收拾行李,将所有的东西打成背包。 齐桓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冰冷充满厌恶:“毛病!以为脱胎换骨打造金身了?菜就是菜!不在屋等着出去瞎跑?你当在你家呢?队长哄你们两句玩的,就真当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赶紧收拾!” 等到吴哲一手拎包,一手抓着几本书冲出来时,九个人已经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门口,每个人都拿着自己的行李。齐桓冷着脸在发号施令,扫了吴哲一眼:“拖拉磨蹭。” 吴哲:“报告,该提前通知!” 齐桓:“我还跑两趟?多大事?换个房而已嘛,搬到对面就是,还通知?立正!稍息!以连虎为基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松一天连路都不会走了,亏得了还叫老兵?” 其实那队形也没怎么的,他习惯地训,大家习惯地听,队列向楼梯口走去。 听说对面条件特好,可我想九个人没一个人想去,我们宁可住在这栋接近年久失修的破楼,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们。 这一小队人横穿了马路,因手上捧的行李多少像队难民,这引起了几个路兵驻足观望。吴哲和很多人都低下了头,大小都是个军官,被人当猴耍让他们很没面子。 一队跑步过来的老A被他们拦住了。齐桓笑了,他的笑容是只对受训者之外的人而发的:“好看吧?咱们大队很久没见过菜鸟了是不是?走慢点,让人好好看看。” 那些老A中发出清晰的笑声,一队人灰头土脸地进了宿舍。 走廊上的老A讪笑着、议论着,看着每个房门口都站着的那个刚通过测试的新人,他们的谈笑对象是新来的,但绝不和新人交流。 一条走廊上立刻站出了两个世界。 成才对面那兵的目光如看空气般穿过他的身体,成才深受伤害地将目光望向远处的山林。 吴哲肩上那少校衔显然是让他的同寝不太服气,于是那名中尉踱过来跟他比了比个,吴哲回头狠狠瞪他一眼。 所有的人将包捧在手上,用这个姿势来接受老兵们嘻嘻哈哈的检阅。 齐桓从队首走到队尾,他明显是在延长这份难受的时间。 随着齐桓向后转的口令新人们用屁股对着老兵,笨拙地面对着那扇房门,迎接着背后的笑声。然后所有的新人都用这个姿势进了房间,在整层楼齐爆出来的哄笑声中,他们明白了这是一个并不友善的玩笑。 齐桓对他的老A哥们挤了挤眼睛。 许三多捧着自己的行李,队列步姿走进了屋里,他关上了门,也把那阵笑声关在屋外。 他和齐桓共一屋,他看着这间屋,居住条件优良,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娱乐学习设备,窗明几净,远胜过高城高连长的连长寝室。 他一直走到桌边,确定齐桓不会再发口令了才站住。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这间屋,他几乎不知道把自己放哪。桌上和墙上贴满了各种武器的三面识别图,看上去如齐桓一样,冰冷得没有半点人味。 已经是夜色渐下,齐桓才回来。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的许三多忙站起来,半立正的姿势。 齐桓看了许三多一眼:“床褥怎么还不铺上,要我去请钟点工吗?” 齐桓说完就开始在屋里忙活,一会儿翻书一会儿找水,许三多铺着被时也时时保持一个半立正的姿势行注目礼,无比的难受。 齐桓踢了踢水瓶,脸上有些不忿。许三多忙拿起水瓶要出去打水。 “得了,以后记着点就行,”说着他把水瓶里所剩不多的一点水倒掉了底,“该干吗干吗。” 说是这么说,可在这么一个人面前你能干什么,许三多只好看着窗外发呆。 齐桓头也不抬:“你那嘴除了嗯和是都不出别的声吗?” 许三多:“出声。” 齐桓:“说点啥,说个笑话。”他找本书往床上一躺。 许三多干戳着:“从前有个人头痛,他去找医生,医生问他哪痛,他说头痛,医生拿把锥子……” 齐桓叹了口气说:“你人还老实,服帖点,就还能待下去。主要是在我跟前机灵点,别那么木木呆呆的。” 许三多:“明天干什么?” 齐桓:“拯救地球!干得来吗?训练啦!” 训练场上正在练习徒手攀缘,新人和老人绝对的不默契,甚至连队都分出了明显的两块。老兵笑闹,新兵沉默。 折磨我们的教官消失了,折磨我们的人并没消失。记分册没有了,只剩下机械、单调、冷冰和重复,我们甚至怀念教官,他在时还有挑战和愤怒,不会在适应中一点点放弃。我和成才、吴哲甚至都没有交流的时候,我们分了三个寝室,用吴哲的话,伺候各自的主子。 一个老A跑过来立刻被他的队友们围上了,老A们有意把声音压很低,依稀听到下星期要出任务,任务是一起出,但对许三多他们仍是保密的。 这个消息让许三多他们都很兴奋,他们一直在等着,等着一次机会打出自己的位置来,现在机会来了,他们关心的就是下星期出什么任务,有没有用得上自己的时候…… 夜里,齐桓摇晃着水瓶,水瓶是满的,他给自己倒水。许三多僵硬地坐着,在看书。 齐桓找话:“死不喘气的,给点内幕要知道吗?” “关于什么?” “下星期任务。闲来磨牙,给你透个风。” “是什么任务?” “削你们。” 许三多愣住,但也不问。 “哈哈,你以为基地命令削你们这帮菜鸟呀?我倒想。是对抗,削你们这帮菜鸟来的二流部队。” 许三多:“部队只是职能不同,没什么几流几流的。” “明天我拿个条写上真理两字,钉你嘴上瞧着吧,打残你们,打废你们,老A才是老大。知道老A啥意思?ABCDEFG——A是老大嘛。” “那跟三五三团打成平手,这A是不是要分大A小a了?” “有时候你嘴也很利嘛。明摆着的事跟你说一句吧,削你们,削得你们越狠,我们经费越足,就是这个现实。你想什么呢想到眉头打结?” 许三多:“没想什么。” 我想到七连惨败之前,老A们也在这样对话。如果让我刻骨铭心的一切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想揍他,为了七连。 演习是没有悬念的,钢七连对抗时的遭遇在重演。唯一的区别是,这次对抗的部队不是七连那样的步兵精锐。 当战车轰鸣着驶过,车上坐的是常规重装部队的机械化步兵,他们讶异地看着旁边机动车里的老A们,像看一群异类。 许三多将脸转开,他简直有些羞愧。 这样的任务执行了几次。如果我们是出自齐桓所说的目的在和他们对抗,我无法正视他们。 许三多在疾速奔跑,后边追赶的虽足足有一个加强班的人马。他跃过一条沟坎后突然消失了,那名正不抱什么希望射击的尉官停了下来,做了个手势,枪声顿止。他和几名士兵在望远镜里寻找了半晌,却仍没见许三多出来。 尉官:“总得抓住这一个吧!” 士兵:“打中了?” 尉官不太有把握地摇头,几名士兵跟他往那条沟坎匍匐过去,将近沟沿,一声枪响,一名士兵脑袋上已经冒了烟。齐桓、成才整整一小队的老A在埋伏点射击,追赶者是被引进了埋伏圈。许三多从沟里坐了起来开始点射,暴露在射界中的人一个个倒下。 尉官和仅存的人冲进许三多藏身的沟里,所谓仅存,也就是还剩他和一名士兵。许三多近距射击,把那兵打冒了烟,那尉官战术动作极好,终于能逼近和他缠斗。许三多把对方摔倒,再一举手就能取消他的对抗资格。尉官突然认出了他:“许三多?” 许三多愣住,抹去对方脸上的些许油彩便能认出来,那是以前钢七连的指导员洪兴国。许三多反应不过来这样的巧遇,他茫然站了起来,洪兴国也站了起来,管他真假的战争已经不存在了,洪兴国看起来很想跟许三多说点什么。 砰的一声枪响,洪兴国被白烟笼罩。远处的成才拿粉笔在自己右手衣袖上又画上了道,他的衣袖上已经划上了近三个正字。 齐桓:“撤回!任务完毕,撤回!” 许三多看看周围,满是虚拟的尸体,他又一次误会自己在真正的战场,又一次的怆然。他最后看了一眼仍在白烟中被呛得流泪和咳嗽的洪兴国,就转身追向已经撤出阵地的小队。 许三多他们在一块林间空地上集结,齐桓打出一发信号弹,然后开始无线联络。许三多他们警戒着四周,爆炸声仍在余响。 吴哲:“干掉九个,”他还是有一点得意之色,“成才你几个?” 成才亮衣袖给他看,无言的得意。 吴哲:“十四个?你狠。许三多呢?” 许三多喘着气,不说话。 “许三多?” 许三多:“成才,你把咱们指导员打死啦!” 成才诧然:“哪个指导员?” 许三多:“七连洪指导员!见面,一句话没有,你就砰!” 成才:“全大花脸……我看得清吗?他是假想敌啊……又不是真死。” 许三多哑然,擦把汗:“我想跟他说话。” “说什么?都是过去的事啦。” 许三多看起来悻悻加惘然:“就是过去了太多事才想说。” 齐桓关闭了电台,起身:“准备回程,直升机马上到。” 吴哲:“回程?演习刚开个头!” 齐桓:“放弃了,那边出事了。” 成才:“什么事?” 齐桓不说话,徐徐下落的直升机旋翼吹掠着枝丛和风沙,齐桓的脸色是异乎寻常的沉重。 暮色下的机场已经早早打开了导航灯,许三多几个刚出机舱,就被接应上一辆越野车。几个老A正在卸下另一架直升机上的物资,吴哲诧然看着那包装箱上的标志:“核生化防护?!” 齐桓:“闭嘴。我不是玩笑,这也不是演习。现在是一级战备,这四个字够让你们闭嘴吗?” 死寂。齐桓满意地看着那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凝固:“离战争只差一步了。开车。” 车离开机场,而那辆装运物资的车就在他们前边。 战争?和谁的战争? 前边那车拐弯,许三多他们随之拐弯,那车的老A坐在包装箱上,沉郁地想着什么心事。 许三多呆呆地注视着那车老A坐的包装箱上的几个字。 NBC不是电台,跟球赛也没有关系。NBC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化学武器,大规模毁灭性杀伤武器。 在许三多他们的视野中,基地与平日大相径庭了,没有训练归来的队列跑过,没有匆匆走过的军人,整个基地似乎忽然被清空了,但路边全副武装的岗哨却陡增了数倍。许三多和路口的岗哨对视,那完全是一双战时的眼睛。他将眼睛转开,因为那双眼睛诉说的不是盘查,而是他所见的目标是否应予以击毙,并且还伴随着下意识掉过来的枪口。 警报响起,一辆车满载着武装的老A迎面而来,完全没有减速地与他们擦过,直奔机场方向而去。许三多几个的瞳孔都有些扩大了,因为那车上的老A穿着全套的化学战防护服,钢盔下的脸孔让人想起骷髅。 天色已经将黑了。天空似乎忽然变了颜色。 车在他们所居住生活的楼下急急刹住,齐桓和许三多几个跳下车。这里也是空空荡荡,除楼口增加了几名武装的老A,一名军官迎上来,虽然和齐桓也是熟识,但没有表情也没有客套。 军官:“归队人员立刻全封闭管理,禁止出入,禁止与外界联络,没有队长以上直接命令,活动仅限于此楼。十分钟后电教室集合,观看相关资料。” 他们进楼后,哨兵用自己的身体和枪口将楼道封上。 ·21· 兰晓龙 著第二十章 许三多和齐桓,两个征尘满身的人站在自己的屋里,没一个想到去换下身上的衣服。齐桓望着墙上的武器三面图发呆。许三多看着窗外。 警报声、车的疾驰和刹车声、直升机飞临和远去的旋翼声,这些来自基地各处的混响只能让人把严重的事态猜得更加严重。 三三两两络绎赶去电教室的老A成员,绝大部分人都沉默着,有人在低声交谈。齐桓加入交谈者之前看许三多一眼,稍微往一个方向动了动脖子,那意思是你去那边。许三多走开,与成才吴哲几个新来的做了一队,像是老兵们的一条尾巴。 没有解释,没有答案,即使在这时我们仍被排除在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声称要制造逆境的袁朗队长了,我们现在都深信这里的逆境无需制造,它本来如此。 电教室屋里光线很暗,只有一只白炽灯照明,那是为了待会观看影像的需要。暗影里有人在走动,有人在交谈,有人坐下,每个人看起来都烦躁和不安。许三多这帮新人坐在最后,前边人群有些动静,有人喊敬礼,于是跟着敬礼,从这里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是有高官到来。 然后一个“坐下”的声音,全体坐下。 铁路站在台上,袁朗仍不见踪影,白炽灯光映得铁路本来就沉重的脸色更加难看。 铁路:“你们中队长出外未归,此队暂由我代理指挥。”成才和吴哲交换了一下眼色,多少透着不屑。 铁路:“部分人已经知道,但希望不要随便议论。事态严重,我们得尽全力,这也无需议论。” 死寂中最后一点灯光也灭了,投影屏上光线闪动,成像。背景显而易见是某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并且闪烁着紧急插播的字样,然后闪现出一个影像质量很差的现场。导播在画外,用词也全无平日的精雕细琢。 “今天下午三时,一帮有组织的反社会分子劫持了X市东郊的第二化工原料加工厂,声称已经在厂内各处安放大量炸药。警方于四时赶到,与歹徒僵持不下……我这里能听到枪声,警方表示对方持有大量枪械……” 在一个模糊不清的远焦距镜头里,厂房、高塔、运输铁轨,晃动的人影,依稀的枪声,切换到下一段报道时,播音员已经更加惶遽,而且只是闪现了一下就切换到远景拍摄的现场,信号比刚才更差,现场的语言也更加缺乏组织。 “追踪报道,被歹徒控制的化工加工厂在五年前转型成为几省重要的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歹徒选择这里是计划周密……我这里看到了紧急出动的军队,是防化部队和装甲部队……把镜头转一下……” 在厂房间开进的战车、步兵,所有人都戴着化学战面具,几个穿着全套防化服的人在用仪器做现场测试。电视中的画面已经进了夜色,开篇就是爆炸,镜头在摇晃,但坚持着对准那座在爆炸中坍塌的高塔。夜色下的士兵在冲击,但又被军官强行压回。 导播的声音紧张、混乱,带着人类的一切不安情绪。 “发生了爆炸!……现在是下午六时四十一分。之前谈判破裂,歹徒声称会有所行动……没想到是这样的行动!要炸塌那样一栋建筑肯定需要大量炸药……” 一个军官冲过去,把他的镜头拦上。投影幕成了雪花,并没关上。一个巨大的人影被投射在幕上,那是铁路。 铁路:“你们刚看到的新闻没有播出,临播前被卡了下来,考虑到此事公开会引发的社会动荡。以下是新闻媒体并不知道的情况,被劫持地存放了磷、钾、硝大量易燃易爆化学物质一万四百五十七吨,刚才的爆炸只是示威,但已经导致厂内通道完全无法供车辆使用,也就是重装部队无法动作……我想你们明白事态的严重,即使没有那些炸药,仅燃烧释放的剧毒气体足够让X市成为死城。” 他沉重地看着他的兵,然后意识到并非个人感慨的时候,苦笑道:“歹徒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这是最棘手的。市民正在疏散中,周边的军队也已经出动。我们基地已经有分队抵达现场,希望他们能解决危机……但是你们中队的防化装备也已经送到,随时做好准备。” 灯亮了,铁路想说什么而没说,最后挥了挥手:“全体在此待命,包括睡觉和吃饭。” 他离开了。离开的时候炊事兵正将他们的晚餐搬了进来。 老A们起身去拿饭,许三多他们这些新来的还呆呆地坐着。 电教室屏幕在闪动,关于事发工厂的详细地图,关于周边地区,关于化学防护常识,关于防化装备,卫星地图,市区街巷示意,事件进程。 累了的人就裹着睡袋在旁边睡去,渴了饿了就随便在旁边抓瓶矿泉水,吃点东西。许三多目不转睛地瞪着屏幕。整个晚上他们这帮菜鸟都在看这些不知道用上用不上的东西,似乎多看就多一分保证,不是别的,自己性命的保证。 他的前后一帮人瞪着屏幕,那包括了全部新人。 齐桓从睡袋里厌烦地张望了一眼,把袋口封上继续大睡。 许三多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屏幕上现在在播放各种各样的灾难,苏联核电站爆炸、失火的油轮、燃烧的科威特油井、坍塌的世贸大楼。早已熟识的画面现在有了新的意味。 老鸟们一直在睡,可我整个晚上都在想接触过的武器,穿甲弹、燃烧弹、钢尖弹、碎甲弹、平头弹、穿甲燃烧弹……我在想,它们打在我的身上会是怎样? 一个人在旁边拍了拍他,许三多转头被吓得一缩,那家伙穿着从头裹到脚的三防装备,那是成才。 成才:“你为什么不去试试?” 许三多透过面罩才看清斯人是谁,然后就琢磨这套衣服:“防弹吗?” 成才有点苦恼地道:“好像不防。” 吴哲:“对我们来说最好的防御就是自己的反应。” 成才:“在一个有上万吨化学制品装满炸药外加枪弹横飞的地方?” 吴哲想了想,改变了主意:“我去试试衣服。” 许三多:“吴哲,什么叫反社会分子?” “欲求不满的人……嗯,并且把自己不幸福的原因归咎别人。” “而且很暴力。” “对,非常暴力,不加控制的暴力宣泄。”吴哲他指指正炸得满天飞的屏幕。 “是坏人吗?” “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有必要想他的好坏吗?三多,你这样的善良没有自卫能力。” 许三多:“我是害怕。我没见过坏人,我怕坏人。” 成才和吴哲哑然,吴哲轻笑:“我想了想,我也没见过,我也怕。” 成才:“怕就开枪,打到他怕。” 许三多想了想,这两个人说的对他来说都不是答案,说:“我再看厂房情况。” 于是再一次投注到屏幕上闪现的资料。 天色微亮,老兵们裹着睡袋睡去,新人们无法安心钻进睡袋,歪七竖八地躺在坐椅上睡去。许三多保持着一个坐姿睡去,并且身体被吴哲做了枕头。 成才总算是摘下了面罩,但穿着那身防护服睡去,无人去管的屏幕闪动着雪花。 第一批睡醒的人惺忪地坐在那揉着自己的脸颊,几个绝不亏待自己的老兵油子在昨晚剩下的食物中翻检着可以下嘴的东西。 许三多睁开眼,茫然一阵才开始明白自己现在哪里。 也许危机已经解决。也许更理想一些,什么都没发生,没人受到伤害,只是做了个梦。 警报尖厉地响起。 齐桓:“换装!机场集结!”老兵利落地套上了防护服,系着各处的密封口往外冲。许三多套上防护服,戴上面具,将一张紧张得没了表情的脸封在里边。 齐桓驾着车,用一种横冲直撞的风格驶向机场。车上坐着许三多和另外几位老A,成才和吴哲不在这辆车上,这让许三多更加没底。 远处的天穹已经有几架直升机离去。 齐桓百忙中看了眼许三多,后者把自己密封了起来,木然地坐在座位上。 齐桓:“现在有必要把自己包起来吗?” 许三多愣了一下,取下了面罩。 老A:“和他同组可真叫晦气。”他点上两支烟,往齐桓嘴里塞了一支,那种下意识的融洽是许三多永远无法企及的。 直升机在升空,用接近水平的速度爬升。机舱里的士兵已经携带上了全套战斗装备,利用这点空暇检查着各个部分。 许三多呆坐着,这一机人里除了他全是老兵。 齐桓:“密闭服装,检查通话器。我会在通话器里通报最新情况,听不清就回话。” 士兵们压紧耳机和送话器,密封服装。齐桓的声音从通话器里响过来。 齐桓:“昨晚发生正面接火,有两处炸点被歹徒引爆,造成有害气体泄漏,幸未大规模扩散。现在歹徒挟人质退守主要仓库,也是最后一处炸点。我们是C组,代号1、2、3、4,各战斗小组必须不惜代价予以拆除,注意,是不惜代价。完毕。通话情况?” C2:“C2良好。” C3:“C3良好。” 许三多:“C4良好……”他忽然掀开了面罩开始呕吐,周围人两分怜悯十分轻蔑地看着。 C2:“C4没有晕机记录。” 齐桓冷淡地看了一眼:“是吓的。” 机降地点像绝大多数城市的郊野一样,一个平坦的地形,远处矗立着昨晚已经在投影上看过无数次的厂房。直升机在一个贴地高度上投放下齐桓、许三多和另外两名老A,然后飞向下一个投放点。旋翼下的飞沙走石中,许三多刚来得及看清厂房上升腾的可怖烟柱,耳边就响起齐桓冰冷的声音:“推进,537点会合。” 推进。隐蔽、卧倒、跃起、掩护,接近厂房。 面罩隔绝了外界大部分声音,安静得像在梦里,许三多只能听见自己在面罩里喘气的声音。眼角的余影里闪过一条人影,许三多向侧方举枪。 C2:“C4,是E组。” 起伏的地形上一个和他们同样装束的人举了一下手示意。 他们继续推进。 E组的队尾看着正在地形下消失的C组,那是成才,他听着面具下自己粗重的喘气声,不自主地嘀咕。他在出汗,不光因为闷热也因为紧张,隔着面罩都能看见他汗湿的脸。 三名E组警戒着一处敞开的地井口,成才赶上,他第一眼便看见从井里冒出的浓浓黄烟。 E组:“氢钾化合物。注意防化服不要破裂,两分钟内致死。进。” 那三个连磕巴都没有就消失于浓烟之中了,成才站着,烟被风吹过来,他退了一步,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我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E组:“E4跟上!” 成才闭眼,他冲进了浓烟之中。 工厂外齐桓和队友合力拉开另一个井盖,那里边同样腾出黄白色的烟雾。C3立刻掏出仪器测试了一下。 C3:“含氢钾化合物。浓度致命。” 齐桓:“进。” C2:“喂喂,C1,拿命玩呀?” 齐桓:“说过是不惜代价,检查服装密封情况。” 他就着台阶走下几步,刚过几米已经看不见人了,消失。 许三多看着那浓得像固体一样的烟雾,耳边只有同队对话的声音。 齐桓:“跟进。” C2:“希望我的演出服做工优良。” 齐桓有点不耐烦了:“紧跟,推进。” C2、C3往下走了几步,也消失了。 许三多犹豫,听着自己在面罩里深深喘气的声音。 齐桓:“都跟上了吗?” 许三多踏进烟雾中。 这里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甬道里沉积的烟雾经久不散,即使强光的电筒也无法穿透哪怕三四米的烟雾层,在这里即使是千军万马也只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许三多孤独地走着,枪永恒地保持在一个待击姿势,脚下随时会踢到废砖弃瓦和五花八门的工业废料,这几十年前的防空洞现在更近乎一个废料丢弃地。耳机里那三名队友的交谈伴着静噪一直在响。有时他能看见一点光柱的微光,但见得更多的是浓得分不开的烟雾。 齐桓和C2、C3在这样的环境下依然用轻松的语气开着轻松的玩笑,许三多甚至误以为他们还在基地的下午的楼前喝啤酒。“不要紧张”许三多安慰着自己。 “安静。”C2突然完全换了一种语气,立刻安静下来。“C2位置右侧发现通道,听见异响,完毕。” 齐桓:“断绝光源,全组向C2靠近,完毕。” 整个世界立刻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漆黑里沉积着浓稠的毒气,许三多静静地移动,听着自己的呼吸声,也听着送话器里传来的那几个队友的呼吸声。 然后枪声响了,黑暗和烟雾也遮不住弹道的交光,在狭窄的甬道里擦过墙壁的流弹溅射着火星。 许三多卧倒,匍匐着向大致的方向前进,他不敢开枪,怕误伤队友。 然后爆炸,并不是发生在这条甬道里,是从地表的什么地方传来,在这地层之下就像一场突发的地震。甬道在颤抖、摇晃,许三多死死地贴住了地面,灰尘和碎石砸在他的身上,更远处是沉重的坍塌声。当震动停歇后,就成了一片死寂。最让许三多恐惧的是,送话器里完全听不到那几个人的声音,连静噪都断绝了。 许三多:“C1……你们在哪里?” 回应他的是甬道一端的射击,子弹从头上划过,枪声迥异于他们的制式枪械,许三多对枪焰处打了一个点射,射击停止了,他爬起来不辨东西地奔跑,直到撞在一堵墙壁上。这样的环境足以让一个初战者失去所有勇气。 许三多:“在哪里?位置?告诉我位置!” 因密封而失真的声音让他自己听着都害怕,许三多干咽,那个干咽声听起来都响亮得吓人,幸而这时耳机里的静噪又响了一下,那是所有他能抓住的东西。 许三多:“说话!快说话呀!” 齐桓的声音,仍然是冰冷、平静,还带着一些倦意:“C2和C3失去联系。” 许三多:“你在哪里,C1?” 齐桓:“我的防护服破了。” 许三多立刻安静下来,慢慢地反应了一下这意味着什么,然后他的语气接近狂躁。 许三多:“怎么会破?!你在哪?我来救你!” 齐桓:“闭嘴。我能说的话不多了。” 仍是那个被吴哲形容成透骨寒的腔调,许三多安静下来。 齐桓:“你可以撤回,不用承担任何责任。” 许三多:“我带你出去!我来带你回去!” 齐桓:“也可以继续,一个人继续,希望你有记清这里的路线。” 许三多他已经有点哽咽:“我有,昨晚上我都在看资料。” 齐桓:“很好。” 许三多:“继续什么?” 齐桓:“随时通报情况,做能做的事情。” 许三多:“向谁通报,我一个人能做什么?” 静噪,再没人声。 许三多:“C1?你在哪?……C1?说话。……齐桓?齐桓!” 再也没有声音了。 许三多摸着墙壁坐了下来,封闭在与世隔绝的套子里,封闭在黑暗与毒气里,除了自己的呼吸再没有别的声音。 许三多:“齐桓,带我回去……我在跟进,完毕。” 在漆黑中绝望。 防空洞内的另一处,一双被密封的手从冰冷的洞壁上摸过,那是快要抓狂的成才,他已经快站不稳了:“E1!E2!E3!你们在哪?我是E4!我是成才!我的防护服也破啦!在哪?!在哪?!他妈的在哪?!来救我呀!” 他拼命抓挠着喉咙,几乎把头罩都扯了下来,他软倒,坐在地上,两只脚在窒息中紧张地蹬踏,他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认定自己完了。面罩里的成才像是被水浇过一样,我们似乎是隔着桑拿室的玻璃看着里边的一个人。 然后他睁开眼,看了看,并且深吸了一口防护服里混浊的空气,以确定自己还能呼吸。成才又急切地检查了一遍防护服,发现他的防护服安然无恙,但那无济于事,这样的环境和这样的死寂让他难以忍受,成才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喊的是打死他也不信会喊出来的三个字:“许三多——” 这里的厂房给人的感觉是介乎废弃和战乱之间,空无一人的车间,锈迹斑斑的铁轨,虽然在室内,四下里飘散着晨雾一样的淡薄雾气。 地盖被掀开,许三多钻出来,第一件事是躲在一个翻倒的车斗后休息,边检查自己的防护服是否完好。实际的体力也许并没耗去太多,但恐惧实在是一件太耗心力的事情。 还好没破。 许三多又开始检查通话器,那东西再没出过声。隔着不敢打开的防护服,那种检查也只能是意思意思。 “我是C4,C组4号,有没有人听见?”无人回应。许三多在面罩里苦笑。 齐桓说通报,向谁通报?通话器再没出过声音。 在这套密封服里被与世隔绝。许三多他开始打量这偌大的空无一人的车间,人在这里渺小得像一个废弃的零件。但是,总得有声音。 喘息已定。他终于决定做回一个好士兵,也就是不去胡思乱想的士兵,他警戒着前往最后的目的地。 许三多:“我在第四车间,我在跟进,完毕。” 从高塔上看去,在厂房间掩映着推进的那个小小人影像一粒微尘。没有别的人了,没有队友,没有敌人,只有致命的雾气淡淡飘过。高塔上的一支枪向那个小小的人影瞄准。 那发子弹从许三多头上飞过,许三多转身,防化服对行动有些阻滞,但他很干净地完成了一个远距点射,然后保持着那个瞄准姿势。 再也没动静了,除了歪在外边的半截枪管,似乎从来不存在一个对他开枪的人。 许三多盯着那支枪,表情有点茫然,完全没意识到刚才也许杀了一个人。难道是昨晚看资料看多了,做了个梦? 瞬然间枪声席卷,枪弹瓢泼,全是冲着他来的。 许三多压低身子,狂奔,子弹在他刚立足的地方溅射着火星,然后形成一条延伸的追击线,对手的枪法同样精准。 许三多趴下,从轨道的缝隙下寻找向他射击的人,看不见人,只听得细微的从各方向接近的脚步声。对手和他一样善于隐藏,而且不是一两个,是一小群。 一发子弹打在铁轨的那一头,让人心悸的尖啸告诉许三多,这不是做梦。 许三多向一个地方摔出一块路基石,然后在估计吸引到对方视线时,往那个方向甩出闪光弹。趁着强光,许三多跃起狂奔。枪声立刻在身后追响,看来对手中仍有不上当的家伙。 许三多翻滚,扎进另一间厂房。枪声戛然而止,对手绝不在一个打不到的目标身上浪费子弹。一只手捡起许三多刚扔出的那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其他人分几路向那厂房包抄。 残破的窗户外闪现了人影,是同时包括了这间厂房的几扇窗户。他们并不急于进来,就算进来也不会选择易受袭击的正门。 第一个人从窗户里迈进,警戒,然后另两个方向同时进来两个,警戒,他们一直让所有方向被控制在枪口之下。他们没穿老A们那种连分子粒子都渗透不进的防化服,仅仅戴着更方便弄到的防毒面具,有的平民服饰,有的套了件工作服,但动作和默契程度绝非平民的感觉。 但是厂房里没人。几个人的视线上移,盯住了上方悬挂的一个运送车斗,几个人打算上旁边的天梯,几个人瞄准了车斗待击。一个人摇摇头,抛了抛手上那块石头,也就是许三多扔出的那块。他好整以暇地对着车斗把石头砸了上去。 一声空荡荡的铿然声响传来。那人说话了:“空的。” 然后他们再无声息地离开了。 许三多用手脚支撑着,让自己悬空在车斗上,这时他慢慢放开手脚,让自己落回车斗里。 许三多在厂房里移动,每一步都是快让神经崩断的一步,每转一个弯都得费上些许思量。那些对手虽然连正面都未曾见过,但实在可怖。 “我在跟进,穿越铁轨就抵达主仓库,完毕。” 通话器没反应,许三多也没指望它有反应,这样说话让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他是在一个类似工人换装室的小房间,透过气窗往外张望。窗外是铁轨,空荡荡一览无余,没有任何掩蔽,活脱一个死亡地带。许三多审视着每一个黑洞洞的窗口,每一处制高点,仍然像刚才一样,没有人,但这种没有人意味着随时来自任何方向的精准射击。 许三多:“听得到吗?歹徒很专业,所有入口都被封锁了,他们的枪手都藏着,必须小心……我不明白,他们只戴了防毒面具,真的,那防不住C3通报的剂量……可能,我是说可能这里的污染不如甬道严重……我想试试看。”他沉默,什么叫试试看,他唯一能用来测试的工具是他自己。许三多把手摸上了头罩与衣服的接口。 许三多:“再重复一遍,派人去537点抢救我的同队,可能还有救。还有,如果……如果我死了,让成才,对,就是成才把我的抚恤金给我爸爸……也不知道是多少。” 好了,他自己也觉得磨唧了,一咬牙把密封口拉开,让外边的空气渗入。等着,等待中毒反应甚至死亡。 什么都没有发生。许三多摘下了面罩,轻吸了口气,轻微地咳嗽了一声,那纯是心理作用:“我没死。也可能已经中毒了……可能是慢性的……不过穿着这身太不方便了,我们就像个靶子……” 他被自己的最后一句话震住。 许三多进入了工人休息室,他在这间屋里翻寻,成排锈得已经变形的铁柜,他终于找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一件早被主人丢弃的工作套衫,垢得都结了硬块。 许三多看着那件衣服:“我在跟进,不能再保持联络了,完毕。”他摘下了通话器。 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铁轨上走过,像那些歹徒一样,他戴着面具,套了件脏污的工作服,一只手上拿着一支手枪。那是许三多,面罩下的脸紧张得惨白,但尽可能让自己走得轻松一点,伴之以偶尔的停顿和枪口无目的的虚指,让暗处存在的枪手觉得自己在检查什么。走过铁轨中段,一个在对面无法看见的枪手便出现在视线里,十几米开外,用钢材和水泥给自己搭就了一道屏障,他自己只露出一张戴着防毒面具的脸和枪口。 许三多和他对视,然后转开,并且强压着想要逃出射界的冲动。两道目光烧炽着他的后背,那个枪口也一直保持在他的方向。许三多把枪掖了,解开裤子,开始尿尿,这个故示轻松的动作最后让他很不好下台,因为这样紧张的时候根本尿不出来。 枪手:“别尿在这。” 算是把他救了,许三多走向仓库区的一个角落,是适于便溺的角落,当然也是更适于尿遁的角落。 那里又是一个,缩在厂房的窗户后,取了一个极刁钻的射角,只露出半张脸和枪口。 许三多站住,向他遭遇的第一名枪手挥了挥手,对方并不明白他忽如其来的热情,但第二名枪手的位置看不见那位,下意识地把这种表现领会成自己人。 许三多:“这里行吗?” 枪手不耐烦地挥手:“行行。” 第二名哪知道他说的是尿,索性连枪口也偏转了。 许三多几乎是擦着他的身边走过。 走到头便看见那个炸点,设置得如此明显,许三多为之错愕。 主仓库前停放的一辆卡车,车上满载了标示着TNT字样的木箱,分量之多让他们根本无需把炸药搬进库房,只要在附近引爆,效果都是一样。也没人敢袭击他们,因走火导致的爆炸和他们自发的引爆结果都是一样。一眼能看见的枪手就有四个,看不见的只好不列入计算,许三多面对的根本不是乌合之众的恐怖分子,而是军事味十足的整道防御。 许三多:“我到了,这里无法攻占……哦,我说话你们听不见了。” 许三多看着那地方无计可施,然后看着墙壁上的禁火标志。 靠近仓库堆积的一堆工业废料忽然开始着火,刚起的火苗就蹿到半人高,伴随着大量的燃烧废气和黑烟。这没能引起任何喧哗骚动,分出了几个人去周围搜查巡逻,但更多的人都在原来的位置上,只是成倍地加强了警戒。居然没有一个人去灭火,似乎没人介意自己坐在炸药堆上。火哔哔剥剥地烧着,除了火势越来越盛,没有发现袭击者,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终于有人提着灭火器过去,但火烧了这么久,已经不是一只灭火器能止得住了,于是又有第二只第三只灭火器加入了他们,终于他们最关心的不是一直未发现的来袭者,而是那场人与火的较量。许三多躲在墙根后,无疑,他是这场火的肇事者。他在等待一个骚乱。 一个歹徒毫无预兆地从他身后跑了过来,闪避不及,许三多下意识摸到腰间的枪,那边也冲他挥舞着手上的冲锋枪。 歹徒:“愣着干吗?救火呀!” 许三多:“啊?!” 歹徒:“哪个愣头青干的?风向变了,车要烧着啦!” 许三多:“啊呀!” 许三多忽然意识到自己又犯了多大的错,冲向墙边,抢了具灭火器,放火的家伙开始与歹徒们一起灭火,而且他实在干得比任何一人都要热烈,半个身子快踩进了火堆里,完全是一副生死搏的架势。 风向确实变了,而且火星在天上飞舞着,飘向那辆卡车。不够灭火器的歹徒们已经在用铲镐拍打,那也是杯水车薪。 歹徒:“不够看啦!” 歹徒:“把车开走!快把车开走!” 他们中间最奋勇的那位灭火者把灭火器往旁人手上一塞,一个箭步跃了上车,发动。 终于有人看出点蹊跷。 歹徒:“站住!你哪队的?” 许三多不管不顾,只顾点火发动,一个人已经把半截身子钻进了驾驶室,被他一脚踢了出去,第二个扑上来的时候,车已经发动。 歹徒开始围追堵截,许三多驾车闪避,他实在不是一个多好的司机,为了闪避一名持枪从车头扑过来的歹徒,居然把车倒进了火堆里。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辆车从火堆里又钻出来,车厢的盖布上带着火苗。 歹徒:“着啦!” “这回真着啦!” “停车呀!着啦!” 停了有鬼了,许三多径直把车开往开阔的方向,尽可能远离这间堆满易燃品的仓库,身后追着的人,车前闪出拦截的人,鸣着空枪的人,乱成一片。 车碾上了铁轨,被颠得几乎跳了起来。许三多玩命地发挥着自己半生不熟的驾驶技术,那车碾着铁轨坑坑洼洼地前进。车后的箱子颠得弹了起来,上边的火苗已经蹿得几百米外都能看见。 许三多焦急地回望了一眼,就算看不见火苗他也闻得见那股焦煳味。十几个人在车后追着,其中一半人拿的不是枪而是灭火器。许三多碾得一个刚从车间里跳出来的歹徒又跳回了车间,他已经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了,屁股后的炸药库一定会在他冲出这里之前爆炸,捎带着引爆所有的化学用品。 车急刹,许三多抓起车上的小型灭火器跳上了后厢,他开始灭火,当发现那无济于事时便开始用盖布没着火的部分扑打着火的部分。 那真是狼狈,身上的衣服已经着了火,半边脸被熏得漆黑,半拉眉毛也被燎掉。他忽然停住,因为从车后追来的歹徒没有任何人枪击他,没有动作,只有笑声,刚开始是一个,后来是一片,哄堂大笑。 许三多回头,从车上看着围在车下的歹徒,那帮家伙枪倒提着,没一个人不是笑得打战。离许三多最近的一个笑得几乎是一种在地上打滚的架势,一只手指着已经被许三多扑灭一半的火势。 那家伙:“快……快灭!哈哈,笑得我快尿出来了!” 几具灭火器一起喷了过去,那里终于只剩下白烟。许三多跳下车,一步步向那个笑得最狠的家伙走过去,瞪着。 那家伙拿手揉掉许三多身上还冒着的白烟。 那家伙:“你真是……真是太可爱了,三儿。” 许三多伸手扯掉了那家伙的面具,瞪着,齐桓。齐桓终于笑得不大自在。 齐桓:“人手不够。我像好人一样死完,就得来坏人这边打工。” 许三多看着他,然后…… 一拳打得齐桓蜷缩在他的脚下。 齐桓驾着车,驶离了那片厂区。许三多仍木然坐在他旁边,不说话,看起来甚至不呼吸。渐离渐远的厂区仍笼罩着烟雾,那当然是无害的,他们也不再戴着面罩。许三多脱下的装备在后座上轻轻晃动。 齐桓的心情好得要命,完全不是那透骨寒的声音,而且话比平时多出十倍:“我来介绍,这里五年前转型没错,不是转型成化工原料集散基地,是什么?给面子猜一下行不,三儿?” 许三多阴沉地看着他。 齐桓:“你看……如果想再给我一下,也是可以考虑的,不过最好先让我停车。” 许三多:“训练基地,城市战训练基地。” 齐桓:“宾果!”他连忙讨好地笑着,可许三多不给面子。 许三多:“新闻是假的,毒气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我们不想再被耍,可还是被耍得团团转。” 齐桓:“看来你该找心理战小组的麻烦。不过这真的只是一次季度演习,对你们的考核是其中一个部分。” “考核什么?” “这部分有人会跟你说。我现在只想说一件事,都是假的,我也是假的。” “什么意思?” “我不是你看到的那个虐待狂鸟人,你们叫棺材钉是吧?我恨死他了。”齐桓嘘口大气,“你不知道把这句话说出来我有多痛快。” 可许三多并没有因此而稍见友善。齐桓苦笑,拿起通话器。 齐桓:“我是C1,和C4返回途中……对,受了刺激,我已经挨过揍了,你们要提高警惕……他不错,别给我们调换寝室,完毕。” 许三多在迎车而来的风中蜷坐着,自己的心事被看到的景象化解,他看见坐在工厂外旷野上的一个人,穿着防化服但是没戴面罩,坐在那里发呆。还有三个老A站着,站得离他很远,结果是坐着的那一个在站着的三个人面前显得更加孤寂。 许三多:“成才?” 齐桓:“是E组,E组也完了。” 车驶远,许三多仍回望着旷野上那几个小小的人影。 一个老A在野外的简易营地,帐篷、装备、备战的车辆、直升机起降场——一切和许三多初见的老A一样,各司其职,紧张有序,之前所见的散漫再无踪影。 许三多下车,他仍裹着那块破布,像是刷过一个月的油漆,再在灰土和油渍里打过半天的滚,这让他在一群军人中成为回头率最高的一员。 齐桓:“赏个脸,换掉那块破布好吗?我们要去见人嗳!” 许三多视若无睹,下了车就站在那里不动。 齐桓有些哭笑不得:“那边走,那边。看什么看?没见过战斗英雄吗?”他搂着许三多的肩,许三多也就由着他,两人走向机坪上停着的一架直升机。 暮色下的机舱里已经有些昏暗,C2和C3坐在机舱里。齐桓拥着许三多进来,然后放开许三多,敬礼,他终于严肃起来。 齐桓:“报告,C组已经全部返回。” 前舱的声音:“你们对C4评价怎么样?” “顽强,独立,关心队友,有责任心,也没忘了光棍劲。总之我喜欢。” C2:“历次考核中,他是第一个敢脱掉防护服的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任何人都会对那套装备产生依赖,行动不便,妨碍视野,而且是个很显眼的靶子。” C3:“好话都被你们说完了……”他挠挠头,“好吧。我在跟进,完毕。他真的每分钟说一次,我肚子都笑痛了,还有,我们的抚恤金是多少?我也很想知道。” 又一次的哄堂大笑。许三多木立,不管好话坏话,现在他都当做取笑的话。 前舱的声音:“你们认为他完成了任务吗?” 齐桓正色:“谁能完成那个任务呢?至少他面对无法解决的事态想了办法,也尽了力。从来没人做到这个地步,队长。” 许三多因为他最后两个字而抬头。 好久不见的袁朗从前机舱过来,这个袁朗让许三多觉得陌生又觉得熟悉,他更像许三多初见的袁朗,而来老A之后认识的那个袁朗不复存在。 袁朗:“你们可以回去参加演习了,许三多留下。” 那三个敬礼,离开。袁朗打量许三多,对他穿的那身也有些忍俊不禁,但迅速恢复成一个严肃的表情:“坐。” 许三多坐下。 袁朗:“你等我解释,可现在没时间。我就是来接你们回基地,参加明天的评估。” 许三多生硬地回答:“是。” 袁朗:“这个月真累,为了布置对你们的这场骗局。”他嘘了口气,然后坐在许三多身边。 齐桓的车离开,另一辆车擦着他的边停了下来。吴哲和他的同组从车上下来,和许三多不一样,吴哲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和他同行的老A则有些沉重。 吴哲:“队长在哪?” 老A没精打采指了指那架直升机,吴哲拍拍他过去。 吴哲进来,和老A一起对袁朗敬了个礼。 袁朗:“G组情况?” 老A一脸苦恼:“前半截大同小异。可他一进战区就穿帮了,这戏再演不下去。” 袁朗看着吴哲:“这怎么说?” 吴哲:“漏洞太多。贮货过万的地方,铁轨锈变了形。那样的污染度一个防毒面罩就够。歹徒是非人类吗?设备一看就是荒废日久,我还发现建国前生产的车床。太多太多。最重要的,您的骗局一直在锻炼我的怀疑精神。” 袁朗看着他,看不出喜怒:“你是兵油子……如果要让你看不出漏洞,那只能是真正的战场了。” 吴哲笑笑:“是的,您钻进死胡同了。无法解决的问题。” 袁朗不理他:“他做到哪一步?” 老A:“距目标五十米时被击毙,没能完成。” 袁朗:“他也经历你怀疑的那些东西,可他就是想把任务完成。” 吴哲看许三多,“他”指的就是许三多,吴哲看许三多时全无方才的戏谑,但转向袁朗时就又带上了笑容。 吴哲:“我很想做他,他也很想做我,可都做不来。我们也没因此不满现状。” 袁朗:“如果你不怀疑,就能离目标再近一点,甚至完成任务。” 吴哲:“信任这种天赋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袁朗:“怀疑有助思考,用好倒也是桩本事。你是个难管的部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