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佣惊叫。霍守谦放开了我,站起身来,整理着衣服。其中一位警察走过来问:“江小姐,你没事吧!”我摇摇头,接过了菲佣递过来的睡袍,披上了。这才晓得叹一口气,慢慢回过神来。另一位警员走到霍守谦身边,用相当冷酷的声音跟他说话:“这位先生,我们相信你有必要跟我回警局去一次。”惶恐的突然不只霍守谦一人。把这件事闹大了,谁的面子都不好过,可能我的尤甚。立时间清醒过来,我给他们说:“是这样的,霍先生其实是我的朋友。”我这句话说得极之委屈,不情不愿。然,权衡轻重,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刚才只是有点小争执,因而我误碰了床头的警钟,如此而已。”两位警察,一时间面面相觑。我当然了解到他们的为难,于是说:“请你们等一会儿,让我摇个电话给你们的杨上司,解释一下。”我急步跑进小偏厅去,用电话找到管辖南区的杨总警司。他跟我们相当熟诸。实际上,本城的富户有哪个不跟一些警务人员有交情,多少图点方便。终曲原本警务处的顶爷跟父亲是老朋友,我大可以直接摇电话给他。然,既已决定息事宁人,又何必张扬?尤有甚者,很多时要在最上位的人卖人情还不如在下位者易。杨总警司跟我们的渊源及他的职位已足够解决此宗瓜葛。果然,一番解释之后,杨老总请其中一位在我家的警察听了电话,就化干戈为玉帛了。那位警察虽既得到训示,走回睡房来,对霍守谦说:“江小姐一定是工作过劳,十分疲累。她实在需要休息,请你先回吧!”霍守谦也不造声,那张脸依然崩得半点血色也没有。他木无表情,直挺挺地就走出房门去。霍守谦离去之后,那位接听杨老总电话的警察说:“江小姐,请放心,杨SIR已经嘱咐,我们会在你住宅附近加强保护。”“谢谢你们,不好意思,劳顿了!”我亲自送两位警察先生到大门口。这近年来,警察对市民的态度十分温和,警民关系日益友善。我多希望这不单是一个有权位的市民的观察。大门关立后,菲佣紧张地问:“小姐,要不要通知傅姑娘?”傅瑞心姨是江家管家,家中的女佣、菲佣以及司机都这样称呼她。这近几个月,她健康大不如前,我让她放假,到乡下去省亲旅游。每隔一两个礼拜就有电话回来报告,身体是慢慢回复硬朗了。现今正在乡间小揽,看管着她以私蓄兴建留待养老用的平房,大约在落成后就会回港来。菲佣的建议,原是好意。但我嫌瑞心姨太敏感、太紧张,还是不必惊动地了。况且,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都不是她所知、所能明白、所能理解或谅解的。我和她,大概都是各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重新躺到床上去时,眼泪自眼角流泻下来。一闭上眼,就看到那几张脸,邱访尧、杜青云、单逸桐、霍守谦,轮流出现。他们之于我,有着重重叠叠的思与怨,而更多的是无奈。忽然之间,我感觉不到爱情,也没有仇恨。我为我的孤独、空白、无依、无傍而凄惶。于是,我哭了。直至在呼眈之中睡去。翌日,坐在车子内,正要回利通银行去,就收到小葛的电话:“有没有听到有关杜青云的消息?”“你说吧!”“他正在医院。”“是心脏病?抑或脑充血?”这是想当然的。“不。”小葛的语音有一点的铜怅。她竟同情杜青云吗?“杜青云有脑癌。”我没有听清楚,问:“什么?”“脑癌,一时间发作了,不醒人事,才被送进医院去。我的舅舅正是主治医生,他昨晚给我说的。”小葛稍回一回气,再说下去:“这种绝症是会潜伏一个时期,毫无迹象,突然发觉,就已经太迟了。”这么说,杜青云根本不是不堪刺激而昏倒。换言之,随时随地,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还是会身罹绝症,生命是早晚间完结的事。我吓呆了。极度地难过难受难堪。不是为杜青云,而是为自己。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恢恢天网的创造者是天,而不是人。我苦苦计算、筹划、经营、去报仇。到头来,是为一个来日根本无多的绝症病患者陪葬。我以我的毕生幸福陪葬。一念至此,我整个人晕眩,眼前一黑,把电话摔下。司机吓一大跳,慌忙大叫:“江小姐,江小姐!”我挣扎着,摆摆手,试图坐直身子。可是,头还是很重,眼前景物,一片迷糊。“我晕,有一点点晕!”我只能含糊地说了这句话,就把头枕在座位上。“江小姐,我这就载你去医院!”我心里头其实是清醒的。最低限度,有一个实在而明澄的观念在蠢动,我知道我宁愿永远不醒人事,不用再去面对自己的愚昧与过错,以及因此而带来的种种后果。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成过去,还教什么恩恩怨怨?车停了下来,司机慌忙下车,紧张地说:“江小姐,你等等,好好的多撑一会,我走进急症室去要他们出来扶你进去。”也不等我反应,他就飞奔走进医院。医院?杜青云就在这间医院吗?转念之间,我看到了她。极度的刺激,使我的晕眩减弱,我激动地坐直身子,定睛地看牢出现在医院大门口的陆湘灵。她正朝着停车的方向走来。我下意识地打开车门,扶住车身,亮了相。陆湘灵也看到了我。她止住了脚步。我们互相凝望。还是她先开了口:“你不用亲身来证实,杜青云是快要不久人世了,医生说,病一发了只不过是三个月内之事。”我不知如何作答,仍觉得人有点摇摇欲坠。“你已经大获全胜,请留步,不必再在一个垂死的人面前展露你得意洋洋的微笑,他已经承受及将要忍受的痛苦,实在够多了。”我连一句:你误会了,也出不了口。“江小姐,至于我,你更不必顾虑。没有比败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个人痛苦。我甚至不能怪责你设下了单逸桐的馅饼,接受挑战的人始终是我。我无从抵赖,我哑口无言,我输得很惨,却是口服心眼。因而。请放过杜青云,不要进去示威了。”我缓缓地坐回车子上去。没有解释,因为解释不来。刚才陆湘灵的一番话,其实,我也有资格说。没有比败在自己行差踏错之上更痛苦、更气愤。陆湘灵并不知道,我跟她,现在都是同道中人。司机跟医院人员推着轮椅出来时,陆湘灵已经远去。我没有进医院去,只直挺挺地坐在车厢内,嘱咐司机:“请把我载回银行去!”我重复:“听见没有?现在,立即载我回去!”小葛差不多是亦步亦趋地从电梯口直跟我走进办公室,她一直惶恐失色,絮絮不休地问:“老板,为什么会有这种事发生的?真吓死人,你没事吧?要不要我陪你回家去休息。”我以为是司机把刚才我晕眩的事通知了她。“没事没事,少担心!司机是什么时候摇电话回来告诉你的?”“不是你的司机告诉我的。”小葛仍然紧张,“老板,今早市场上已经把这件事传开了,是真有其事?”我有点错愕,问:“小葛,究竟你指的是什么事?”“霍守谦对你无礼的事。”“天!”我霍地跃坐到皮沙发上去,双手抱住头,又要昏过去了!接二连三的打击,怎么叫人受得了?怎可能连霍守谦昨晚的事都会立即成为街知巷闻的传言与笑话?“坊间怎么说?”“你并没有听到吗?”“请你告诉我。”“都说霍守谦是大笨蛋,枉作小人,赖蛤蟒想吃天鹅肉。”我摆摆手,示意小葛别说下去。我完全可以想像到其他一种极难听的说话、嘲讽与批评。太令人恶心与震惊了。“老板,事情闹得很大,尤其金融市场内曾受过富达行的欺压或看不过霍守谦本人的霸道的,都伺机落井下石。”我叹息:“才不过是昨晚的意外!我根本没张扬!”“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传言是在警察局内候着消息的记者听回来,再传到市场上去的。”“报纸有没有刊载?”“还幸没有,白纸黑字总得要小心,传媒也不见得对这种事有兴趣。”对,连杜青云对我骗财骗色,也没有人作过正面侧面的报道。然,单是行内的传言,已够当事人受了。我连连冷颤。不敢想像霍守谦会有何反应?对我,他又将采取什么手段?“小葛,霍守谦的女儿什么时候能到香港?”“还想告诉你,手续已办妥,随时可以嘱工业村的同事给她发机票,让她来港。”“快!越快越好!”极需要一点喜事去平衡霍守谦的怒气。这是如今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小葛的报道,一点都不夸大。这三天,市场内的人都拿霍守谦开玩笑。人性就是如此,见高拜见低踩。我跟霍守谦比较,我仍然是高高在上。况且,他的仇人大概比我多。人的报仇雪恨欲基本上限情欲物欲一样高涨。很难候至一个天造地设的机缘,让人们毫无造谣生非的需要,而能攻击敌人,太不亦乐乎了。小葛终于安排到霍守谦的女儿在这个周末来港了,她且已通知了霍守谦。“他有什么话跟你说?”我问,仍有极大的惶恐。“他说,他会亲自谢你!”“嗯!”是祸是福,也只好逆来顺受,兵来将挡。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正要下班,办公室的直线电话响起来,我伸手接了。“我摇电话来说声多谢。”是霍守谦。“不谢。恭祝你们父女团叙。”“也望我们之间的恩怨扯平。”这句话令我稍稍安了心。“你知道这些天来,我并不好过!”“我知道。”“福慧,我其实是真的爱你。只没想到,我高攀不起。”“请别这样说。”我承认,在这一刻,心软了。“是真的。如果不是在第一次见你面之后,就已经梦寐难忘,我还不致于如此不堪。”“对不起。”我眼眶竟有湿儒。“福慧,这也是个向你辞行的电话。”“为什么?”“也许……”对方有点期艾,“男人的脸皮转薄,我觉得很难受。打算那天接了女儿,就带她到美国去一趟,反正儿子也在那边,如果可以借用一点小生意为居留借口,我暂时不打算回港了。”“你在这儿的事业很好。”“只要心情康健,哪儿都一样打天下。”“祝福你!”“谢谢!”霍守谦再说,“福慧,我临行前能见你一面吗?”还未等我作答,他就补充:“我意思是在外头的公众场合见面。”这就等于向我保证,不会对我有任何不轨行动……“被旁的人看见,或会有所不便!”我说的也是真话。“福慧,我想约你在坟场见一面,就在你父亲的墓前,那儿不会有什么闲杂人等。且,那是我第一次跟你相见的地方,福慧,求你,过几天,我就要离去了。”“好吧!”“坟场七点就关门了,太晚也不方便,我就在那儿等你!”这就去吧,否则,委实显得太小家气了。我实在也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一个男人如果真心地爱一个女人,就算他犯了什么其他过错,也还是有值得原谅之处的。一坐到车上去时,电话又响起来。我接听。“福慧!”我呆住了。握着电话筒的手在冒汗。“仿尧!你在哪里?”“我在机场。”“香港机场?”“是。”“我回菲律宾去了。刚送走了逸桐,他飞多伦多。”幕真的要落下来了。“仿尧!”我不知还能说什么。今天今时,我连告诉他,我其实爱他,也觉得没有资格,没有需要了。或者,我可以告诉他,我实在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伤心吧。可是,我没有。我只是忍不住默默流泪。“你保重!”仿尧挂断了线,甚至没有说再见。因为我们不会再见了。可是,他仍在离去之前给我挂电话。这证明什么?天!我像在完全黑暗之中看见一线曙光。立即拭干了泪,一边拿出粉盒补妆,一边嘱咐司机:“快!先到机场去!”车子掉头冲向过海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