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缓缓地脱去身上的裙子,眼仍瞪瞪地望住那快要塌下来的天花板。” “琴姐走近我,一把伸手握着我的肩、手臂、胸脯、臀、大腿,然后说:‘真的还是一个好身子。小妹,是你走运了,把衣服穿回吧!’” “我抓起丢在地上的裙子,忽然间想起在乡间,菜市场上买鸡的人,总要抓起鸡来,摸摸它的胸,摇摇它的腿,看是不是上好的肉,软软的骨,才肯买。” “我落下泪来。 “走出客厅去。琴姐给阿标说: ‘这姐儿我要定了,叫你二爷给我摇个电话讲价钱,他若是开天杀价,我也晓得落地还钱,还不如老老实实的一口价来得爽快!’” “那阿标应命而去。” “我这就留在金紫琴的屋里。” “日中只是吃饭睡觉,琴姐让女佣给我买了点英文书报消遣。就是如此而已。” “奇怪,当时我并没有想过要逃走,或者下意识地怕外头风雨更盛。” “琴姐根本不常在家里。” “一夜,我在房里看书,听见外头有开门声,是琴姐回来了,我放下了书,开门出去,走至客厅,叫住了她。” “琴姐回转身来,突然的有一种友善的表情浮到脸上去,声音虽仍是冷冷地问:‘什么事?’” “我很直截地说,‘阮小云是我的好朋友。’” “她答:‘我知道。’” “就这样,我便无法再讲下去了。” “过了一会,金紫琴坐了下来,给自己点了支烟,烟圈缓缓地喷出来,然后她说:‘小云的妈是我的好姊妹,已经去世了,我很怀念她。女人还是有友情的。’” “我想起了小云,答:‘是。’” “‘小云请我帮你……’” “话还没有讲完,我就扑过去,跪倒在她跟前,喊道:‘琴姐,琴姐,求你放我走,求你!’” “‘不用求,这儿的大门几时锁上过?你要走请自便。” “我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琴姐冷冷地说:‘外头是什么样的一个世界,你知道吗?根本连东西南北方向你都未分清楚,告诉你,脚还没有站定,已有人又把你拐骗去了。’” “我没有造声,任由她发落。” ”我已经帮了你,脱离那班疯狗了。然,帮人总有个限度,我到底跟你非亲非故。小云这孩子像她母亲,行走江湖,最是感情用事,她母女俩是天生的菩萨心肠,却自淌一身浑水。话说回来,我是真金白银的花出去把你赎出来的,将来起码要卖回那个价。’” “我浑身打颤。” “看在小云份上,我不会胡乱将你交给人,我也并不急于翻本,就看你的运气,机缘巧合,找到个归宿也未可料。’” “我抿着嘴。再没造声。” “‘记着,你由贱价零估,而至高价批发,已是一个大大的进步。’” “金紫琴没有说错。批发我的人,出的价相当好,也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谁?”杨慕天问。 “你猜?”事过境迁,现今庄竞之竟能以平和甚至轻松的口吻跟杨慕天说话。 绐杨慕天的感觉是,她只不过在述说着别人的故事。 “市场内的人没有提过他的名字吗?” 杨慕天想起来了,问:“赵善鸿?” “对呀,就是他。” 庄家的女佣捧来了清茶,并问: “小姐等下在不在家吃午饭?” 庄竞之很自然而娇嗲地问杨慕天: “就在家里随便吃点什么好不好?吃个半饱,我陪你游泳!” 完全拿杨慕天看成一家之主似的。 女佣引退后,庄竞之一边呷着茶 一边继续讲她的故事, “你当然知道赵善鸿在菲律宾是华裔首富,他的元配早已亡故,遗有一子叫祖荫,我跟他的那一年,孩子才八岁。另外两个妾侍。一个生有一女,比祖荫小三岁的样子。” “赵善鸿待我很好。跟在他身边的那几年,正如琴姐预计的,我算是有个好归宿了。” “我跟琴姐一直保持来往。事实上,她是个口硬心软的江湖中人。年轻时跟爱人流落异乡,走偏门,她说她那男人的生意做得顶大,在菲律宾很吃得开。然,仍在一场无可避免的江湖斗争中被仇家谋杀了。琴姐决定以马尼拉为家,各门各派似乎对这位女中豪杰,又都赏几分面子似的。” “她一直叫我别跟她来往,干干净净地做富家姨太太去。我只是不肯。” “有一夜,琴姐拉住我的手,很感慨地说:‘竞之,你就是好心,舍不得我寂寞!’” “我但笑不语。” “根本上,寂寞的人不只她一个。” “我曾要求赵善鸿让我上学念书,他不置可否。大概怕我的生活接触面广了,对他可能有异志。只肯雇请几个家庭教师回来给我补习。” “男人都是这般的自私!” 庄竞之白了杨慕天一眼,语音是嗔怨,听得入骨头都要松软。 “也是合该有事了。” 庄竞之再坐宜了身子,神情较为紧张地讲述她那故事。 “赵善鸿的独生子祖荫一天在放学时被绑票了。那年头,菲律宾的富户子弟被绑票的还不如近这十年八载多,故而各家都不习惯请保镖。” “年纪五十的赵善鸿,一下子老得整个人萎缩掉,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警察完全没有对策。绑匪要求五百万美金,当时是个非同小可的数目。” “赵善鸿在中东有生意,于是只好请那边立即汇现金,以兹应急。是完全准备屈服付款的了。” “约定了交易的前一晚,琴姐来看我,拉我到一边去细声地问: ‘竞之,是不是赵家出了事了?’” “我吓一大跳,这件事是绝对保密的。只除了赵家亲人以及警方之外,没敢向任何人提起。” “‘琴姐,你怎么知道?’” “琴姐于是告诉我,从前跟在她那男人身边的一个亲信焦成,忽然忍不住问她一句;‘琴姐,你疼爱得要命,干女儿似的那个赵家姨太太,自己无儿无女吧?’” “琴姐当时也不明所指。问:‘这是什么话了,她才跟了姓赵的不多日子,或许将来有生养的。’” “焦成才叹一口气:s‘多个香炉多个鬼,生下来给人拿在手上做把柄,也是烦。’又说:‘我就看琴姐你眼光独到又有江湖义气,断不会认那种食碗面反碗底的人做好朋友吧!’” “琴姐是走惯江湖,话头醒尾的人。于是走来问我。” “都觉得有蹊跷。于是分头打探,琴姐用她的线眼路数,我干脆跟赵善鸿商量,报告警方。” “就是里应内合的一夹一搜,就把赵祖荫这条肉参寻出来了。吓死人!” “究竟是谁做的好事?”连杨慕天都心急地问。 “赵善鸿的两个妾侍,串通了家里头的司机以及她俩的情夫,企图作置一笔。那妾侍的女儿根本不是赵氏骨肉。” 杨慕天吁大大的一口气。 “命运真是很奇怪的一回事。就是为了这一役,赵善鸿整个人心灰意冷。 “对我,他很自然地起了感激的心。一下子就答应供我到外国念书去。” “你是这样子到纽约念大学的?” “对。在菲律宾,只要有钱,文凭随时可以拿几千张到手,我以假的中学文凭,投考真的大学,用心攻读,竟然头头是道。幸亏父亲从前用心地教导我们。” 提起了从前,尤其提起了庄世华,杨慕天登时心里发麻。 “慕天,”竞之突然地问:“你有过父亲的消息吗?” “啊,没有,你呢?” 竞之忧伤地说,眼里还似有泪光: “怎么会有呢?那年头,家乡乱作一团,年前我回乡去过一次,已然面目全非。” “你见着你父亲吗?” “他早已死了。”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 杨慕天至此才敢握住了庄竞之的手。 他想,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很多奥秘。 除了他抛弃她,独自离去之外,她其实一无所知。 “以后的日子呢?竞之。” “是一帆风顺了,我拿到了硕士学位之后,回到菲律宾,跟在赵善鸿身边学习做投资生意,赶得及把门路略略摸通了,他才去世。” “你继承了他的遗产?” “遗产的百分之三十给我,其余百分之七十仍属于赵氏孤儿所有,赵祖荫那年十七岁,赵善鸿相当心细,竟又在遗嘱中注明如果赵祖荫无后的话,则他的产业全部由我继承。” “人家说赵善鸿所以起家,是串谋政府里头的高官,买卖军火以及其他见不得光的生意,以致残害生灵,积下甚多血债,故而他自知赵门未必有后,便在遗嘱上加了这么一句。” “也真亏那一句,就在赵善鸿死后未满一年,赵祖荫开他那辆崭新跑车,交通失事,车毁人亡。” “这是你故事的结束了?” “不,第一集完。” “下集呢?” “且歇一歇,我们吃过午点,游泳完毕,再告诉你!” 庄竞之活泼得一如小鸟,径自走回睡房去换泳衣。 另有男仆人把杨慕天招呼到客房去,床上放了好几条泳裤,任由他挑选。 再走到泳池边来时,杨慕天眼前一亮。 庄竞之在做热身运动。 两条修长匀直的美腿,支撑着的同体诱死人。 那胜雪的肌肤之内,似是柔若无骨,透出来的淡淡然蜜色,还微泛酡红,犹如画中美人。怎可能相信是曾被折磨至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火坑中人。 裹在那性感的艳红色泳衣之内的身段,少一分是瘦,多一分是肥。那分明是丰满的胸脯,紧迫在泳衣之内,分分钟似要不甘屈服,脱颖而出,引得杨慕天想伸手去帮一把忙。 骄阳洒下来,把庄竞之罩成一身淡金,又添上了无限娇艳与高贵。 竞之向慕天微笑,卜通一声的就跳进泳池里。 她那一抬高脚跟,向前一跃的姿态,美妙绝伦,叫人拍掌叫好。 浪花四溅,竞之再冒出水上来时,那长长的微曲的黑发,贴在头皮上,一半又于水面上撒开来,陶成如许赏心悦目的图画。 “下水来嘛!”竞之喊。 杨慕天跳下水去。 两人在泳池内嬉笑追逐。 谁会记得当年,庄竞之背着杨慕天,挣扎于汹涌的波涛之中,久久未至彼岸,只差一点点就力竭而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泳罢,庄竞之懒洋洋地俯伏在那太阳椅上,露出线条无懈可击的背。 若不是附近仍有收拾餐桌的仆人,杨慕天早巳忍不住吻了下去。 他坐在她的身边,问: “你那下集呢?” “说到哪儿去了?”庄竞之问,跟着又自己做答,“我是继承了赵家的全部产业。其时,最难管理的莫如是跟中东合作的生意,赵氏在其中一间石油公司内有些少股份,负责供应大量劳工往中东去进行开矿以及其他石油公司辖下的建筑工程。 “我实在不愿意再打理这门生意,只一心想着将赵家产业移到纽约去,以该城为总部。事实上,赵家在纽约的物业可不少,根本还持有两个纽约交易所的经纪牌照,一直专管家族的美国证券投资。” “这我知道。”杨慕天已经相当投入。 “故而我去中东,跟石油公司的主席古斯巴先生商讨,请他承让赵善鸿的股份。 “那夫,我还记得就在那幢完全现代化的办公室内,我操着流利的英语道明来意,并且开出一个价。” “古斯巴望着我,待我讲完了,便说:‘出十倍价钱也可以,不过要连人带股一齐买。’” “自此之后,我长住纽约,古斯巴每一个月或两个月必来看我一次,他也喜欢纽约。” “并不需要有任何事件,让我表达特殊贡献,他才宠幸我。他真的非常慷慨,这些年,过户到我名下的资产,并不下于赵善鸿。”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菲律宾与中东两地的首席银行,一齐对庄竞之做出无限量似的担保。 “现今是我故事的第三集,也希望是大结局。”庄竞之说这话时,转过身来,千娇百媚地望住了杨慕天。嫣然一笑,道,“好不好?” 杨慕天没有做正面回答。只说: “你故事的第二集已结束了吗?” 庄竞之轻松地说: “当然。古斯巴已跟我分手了,只为他近年身体极坏,是他认为我们彼此的关系应该告一段落的。我是个懂得江湖规矩的人,领受过他的恩惠,不会做违反他意愿的事,他未叫我引退,我不会来找你;我尚且连阮小云都报答呢,她现今在美国长岛定居。琴姐就是不肯离开菲律宾,她喜欢那国家,没办法。” “在你来开始你的大结局时,你是不是要听我的故事?” “不,我已经清楚。”庄竞之坐起身来,对着杨慕天,说;“早在我回港前已调查过了。” 庄竞之站起来,一边走入屋内,一边说: “你在顾春凝的店子里做帮工,因而认识了万氏证券的四叔,转到经纪行工作,甚得万胜棋赏识。从此平步青云,是不是?致于说,商场上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来来去去的那些:板斧,不劳你细叙。我甚而可出卖,都是老手了!” 杨慕天笑,一谈到生意,庄竞之的风范语气都稍稍变得老练世故,又是另一番的吸引。 “我倒想问问你,慕天,那顾春凝呢?她现今还在香港吗?” “她死了。” “怎样死的?” “癌。” 庄竞之微微把双肩一缩,说: “多恐怖。” 杨慕天伸手揽住了庄竞之的肩膊,把她的脸扳过来,望住她,问: “你故事的第三集,要怎样写?” “看你呢?”庄竞之完全没有回避,回望他的眼光是平静而又带着期盼的。 杨慕天再也忍不住,要吻下去了。 庄竞之竟轻轻推开他,说: “我今晚有个宴会,可以带男伴前往,你愿意陪我去吗?愿意的话,请你现今就先回家去换好了礼服,七时半再来接我。” 庄竞之快步走上楼梯,回望杨慕天: “等下见。” 短短的时间之内,杨慕天就觉得自己太被庄竞之吸引,以致于言听计从了。 然,没有反抗的余地似的,杨慕天准时来接庄竞之赴会。 是美国总商会借会展中心的礼堂,举行周年晚会,又是衣履风流,星光熠熠的一夜。 庄竞之一袭全黑的礼服,别了一枝由碎钻伴玻璃玉种翡:翠镶成的古典胸针。只一件价值连城的首饰,就已光芒四射。 全场中西士绅的目光都没有放过她,连带陪在她身边的杨慕天都沾了光。 他们坐主家席,还有美国总领事伉俪,以及市政司夫妇。 最令杨慕天不高兴的是主席的排位,主人家没有编排夫妇或舞伴坐在一起。因此坐在杨慕天旁边的是总领事夫人,陪伴庄竞之的是在美国体斯顿有重大投资的本城大企业家蒋建伟。 姓蒋的一整个晚上跟庄竞之聊得不知多开心,又屡屡地把庄竞之拥下舞池,边讲边笑边跳,每一下舞步都似踏到杨慕天头上去心上去似的,只觉得面目无光。 杨慕天已不期然地起了要据庄竞之为已有的念头。 根本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已经属于他了。这是天命。 一如他和庄竞之命定要经历一大场风波,然后各有所我,劫后重逢,都是得天独厚的安排,任何人不得妄动什么歪主意, 杨慕天根本懒得跟旁边的洋婆子应酬,但愿早早散了宴会,送庄竞之回家去。 在那竞天楼头,他准备落实庄竞之属于他名下所有之一事。 杨慕天脑海里不停翻滚着两个画面,竞之那无可置疑的魔鬼般诱惑的身材,以及她回转身来,千娇百媚地对自己说: “现今是我故事的第三集了,也是大结局,好不好?” 杨慕天差点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拖起庄竞之就离场去。 活像等了整个世纪,才曲终人散。 在汽车内,因碍着有庄家的司机在,两人只握着手,并没有说什么话。 车子将抵竞天楼时,竞之说, “我明早要到纽约一趟,很快就会回来了。” 杨慕天没有答。 他心想,明早是明早的事吧,且顾全了今晚再算。 车停下来时,司机为竞之打开车门,她竟然说: “你这就送杨先生回家去,他住在深水湾。” 庄竞之回转头来,轻盈地吻在杨慕天脸上,就翩然下车而去。 汽车已经开动马达,杨慕天还能怎么样? 恨得他整夜的心烦气躁,要发泄到卢凯淑身上去吗?只望了妻子一跟,就气馁下来,也真是太不是味道了。 翌晨起来,回到办公室,灌下一杯浓咖啡,依然惴惴不安。他终于抓起电话摇到庄竞之家里去。 接听电话的是女佣,非常礼貌地告诉他: “庄小姐已经回纽约去了。刚出门不久。”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杨慕天恨自己怎么昨天晚上没有问清楚。 “没有。杨先生,如果庄小姐有电话回来,我会转告,你曾找她。” 杨慕天晦气地摔掉电话。 心上似压着一块铅,整日的轻松不下来。 从来未有女人能令他稍为烦躁。 硬说有的话,就是当初认识袁素文时,她那吊儿郎当的脾气,算是相当有效地感染着他的心,以致于在办公时间的空隙内,都会想起对方来。 对于工作,杨慕天是绝对地投入的。 他只会分秒必争,而且绝不分心。 这十天八天,出现史前无例的例外。 他承认无法全神贯注在工作土头。 台头的直线电话一响,他就希望是庄竞之。 可惜,总是卢凯淑,甚而是其他商场的老朋友。 气得他语音越来越难以维持平和,只差没有大发牢骚地把电话摔掉。 连秘书邱太都略觉大老板这近日的怪异与心不在焉。 每次把找杨慕天的电话搭给他,开头他的语气总是兴奋的,一听她报上来人大名,立即沉下声线。 又杨慕天每次到会议室去开一次会,回来必立即问邱太: “有人找我没有?” 总是听罢答案,就铁青着脸回办公室去。 杨慕天想,这庄竞之真真岂有此理,竟开始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 而其实,庄竞之并没有做过什么吧? 怪人需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