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我知道你卖力,故而,公司也应该付你有所表示。张妈,我看你早点享享晚福也是很应该的,我一样会安排很丰厚的退休金及励勤奖金给你。” “不,不,不,孙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闷在家里反而不及在这儿热闹。” 面对着话头不醒尾的人,真不知如何是好。 除了坦率地告诉对方真相,似乎别无他法,孙凝于是说: “张妈,你知道我的作风,公司赚蚀是另一回事,最要紧的是上和下睦,一团喜气,只有在这种士气之下工作,人人才算捱得有价值。故此我很着重同事之间的相处问题。这些日子来,可能是张妈你年纪大了,工作繁多,人也劳累,跟年轻小伙子在合作上屡屡出问题,所以我看——” “还是我提早退休好一点,是吗?”张妈语气之恶劣,真是最蠢钝的人都有本事听得出来。 孙凝还没有回应,对方就开始拉开喉咙吵嚷。 “世界是分明多是多非的,人总是看不得别人风调雨顺,偏又有些老要面面俱圆的调停者,就更难伸张正义了。 只是没有想到,连我这么卑微的人都会遇上嫉妒与不公,真是啼笑皆非了。” 孙凝再听不下这番话了,那文员小秋的评论是贴切的,今时今日,谁会巴巴地在写字楼还多服侍一个家姑,谁就是白痴儿了。 三分颜色上大红,的确是绝症,没有希望的。 实实在在,每天每时都在商场的枪林弹雨中干活,人已不可能再白白多承担一些无谓及无聊的压力了。 于是孙凝略略拉下了脸,无奈地把那杯罚酒递到张妈跟前去: “张妈,你的苦心与功劳我很明白,总之,公司绝不会亏待你,放心!” 说罢了,掉头就走。 不是孙凝没有想过,应好好地跟张妈解释,而是这怕已是不知多少次的人际纠纷了。一直以来,不论是直截了当,抑或旁敲侧击,把好话坏话,哄她的、吓她的、骂她的话都说尽了,总是冥顽不灵。给她架下了下台阶梯,她仍恃老卖老,死不肯安全着陆,这就再不能容忍下去了。 孙凝于是签批了张妈提早退休的一切文件,并予她劳工法例规定以外的一笔异常丰厚的福利奖金,结束宾主关系。可是,不愉快的情况仍然发生。 所谓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公司内人们奔走相告,都以喜悦的语气报道张妈被孙凝着令退休一事,固然由于当事人一向人缘差,也由于天生的凉薄人性,喜欢幸灾乐祸,一沉百踩,这对张妈无疑是一重刺激。 她的一口怨气恼气怒气,全都集中到孙凝身上去,自觉只有不遗余力在人前人后,数落孙凝的臭脾气、不念旧、难以相处,才能平衡自己的冤屈气,以及下意识地解释到为什么宁愿早日辞官归故里,也懒得跟这种不义之徒多一天半天相处。 人到了利害关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境界,一亿人当中不知有没有一个宁可自我牺牲,也不肯陷害别人。 孙凝对于张妈在人前人后对她的中伤与恶评.一笑置之。 跟在她身边任事的阮邝秀珍当然明白个中情况,很替孙凝叫屈,于是在她面前说: “小秋这小女人真有点本事,比喻打得实在好。婆媳相处不和,哪个恶家姑从不想想她如何的难相处,也不计算对方曾迁就了多少回,一于只执著你忍无可忍的一次为例,通街通巷地数你不是,真气人!” “如果那是她手上唯一可以告慰之事,就随她去吧!我们还有别的很多事要做。” 阮邝秀珍瞪一瞪眼睛,说: “就为你这句话,我可以容忍你发十次脾气。” 然后两个真正在社会上头干活的女人,相视大笑。 的确,如果老人家手上所拥有的也只不过那一点点自以为是的尊严,就随他们用自己认为可行的方式予以保护吧,不必与之争了;年轻一辈最低限度有时间争取别的一切。 这是孙凝的原则。然,按着原则办事,很多时要吃亏,孙凝不是不清楚,但无可奈何。故此挥洒自如之外,还有些惆怅。张妈事件刚发生在她来北京之前,多少还影响着她的心情。 故而,刚才被阮莉莉在有意与无意之间开了她和香早儒的玩笑,孙凝就更觉得受不了。 总是这么一个循环。她对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江湖风浪,也有本事不吭一声,管自埋首工作,从容应付过去。只是生活上一有芝麻绿豆的烦扰事,就忍不住有火爆场面。 连孙凝自己都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无论如何,在北京的公干已经接近尾声,她到头来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翌晨再处理一些未完的纠葛,就可以回香港去了。 孙凝不住地提醒自己,要在临走之前赶到北京朝阳门外大街的古董店去,为老同学方佩瑜买几件晚清的小古董。 那是方佩瑜干叮万嘱要的东西。 方佩瑜和孙凝是十多年老同学,从小学开始,便一直是谈得来、相处得来的朋友,因为方佩瑜永远需要别人迁就,而孙凝偏偏肯迁就她。 太多太多有关这对一同成长的老同学故事,实是不胜枚举的。比方说,小学时代,放学后同到冰室去饮奶茶、讲明星、论戏文,方佩瑜是从不肯扬手招呼结账的,那是孙凝的工作。一同走到戏院去看公余场,票子卖断了,戏院门口有黄牛炒贵票子,那上前去接洽商议的责任也是属于孙凝的。还有,上了中学,可以自由发表言论,不管是投稿到校刊或学生园地去批评什么老师与同学,都是方佩瑜出的主意,由孙凝去执行。 多少年来,坊间舆论,认为孙凝是方佩瑜御用的打手。 为什么孙凝这种有火辣脾气,也是骄矜自恃的人,肯这样做? 有些同学提供了一条线索,他们认为方佩瑜有钱是一个关键性的问题。显然这个关键性的原因是带侮辱性的,连到方佩瑜本人都曾对这种传言生起尴尬来,跟孙凝说:“那些人总是看不得我们走在一起,谈得投契。有机会我会澄清,你绝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孙凝笑道: “有你的这句话就够了。” 真的,孙凝认为人之相知,贵相知心。既然当事人明白,别的人怎么想,管来无用,要管也实在管不着,何苦上心。 第二章: 这以后,在一些聚会里,当只有方佩瑜而没有孙凝的份儿时,人们还是会说着酸溜溜的、对孙凝不无妒意与中伤的话,方佩瑜呢,只是笑,不加批评,不置可否。 情况试得多子,他们的另外一个老同学袁小莲就忍不住跟孙凝说: “孙凝,请注意,方佩瑜从未试过为你挺身而出力排众议!” 孙凝知道袁小莲是个直性子,于是拍拍她的肩膊,道: “我请她别为我多说话,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彼此心照就算了。” “好,孙凝,你才是有种的人。”袁小莲说罢就走开了。 这位同学从不联群,也不结党,是个独行侠。 其实孙凝很喜欢袁小莲,只不过对方分明喜欢君子之交淡如水一类的交情,也就不必再谋进一步的发展,这才算尊重。 方佩瑜是否在她跟前一套,背后一套,她不想深究,反正对方在自己跟前明明讲了好话就得信以为真。这也算是做人的哲理吧! 何况,孙凝承认方佩瑜有她的魅力,不是由于方家富甲一方,誉满全城,而是方佩瑜本身长得好看,且功课好、田径好、演讲好,在学校内是十项全能的选手。 孙凝想,能集这么多优点于一身的女人不容易,上天若是如此偏袒地宠她呢,也就别违天意,事事顺着方佩瑜一点也是未可厚非的。 这种感情和关系,一直从小到大,直至今时今日,未曾变易。 方佩瑜嘱咐孙凝要到北京朝阳门外给她买一些晚清的古董小摆设,孙凝当然不敢或忘,如实照做。 这最后的一天,孙凝上北京朝阳门外大街去,她晓得路,故而不让计程车绕个无谓的大圈子,就在附近下车。她喜欢从两条大街之中,穿过一些小胡同,走到目的地。 北京的胡同短短窄窄、弯弯曲曲的相当有味道。孙凝有种怪怪而又欢喜的感觉,每趟走在胡同内,自己更觉着是个中国人。 自从宣布九七年香港回归中国,目睹港英政府对退出殖民地前的种种部署,她寒了心,尤其喜欢感受到自己是中国人,晓得如何在这“乱世”之中自处。 故而,她捕捉着生活上大大小小使她似身为中国人的意识与韵味。 胡同虽是穷巷,但有个性、有格调,有亲情、有温馨。 每每在胡同中见到了在家门前打点孩子上学的母亲,卷起了衣袖在巷口洗衣晾衣的主妇,更有那骑着单车,叮叮叮走捷径赶上班的男男女女。 每逢孙凝看到了一男一女共同骑在一辆脚踏车上,她就情牵过往,忆想从前,她与游秉聪曾常常到沙田骑脚踏车去。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沙田还有很多的建筑地盘空着,由得年轻男女租了脚踏车来耍乐。 游秉聪总是觉得她笨手笨脚,宁可让她抱着自己的腰,由他驾驶着兜风去, 孙凝这么一想着,胡同内迎面来了辆脚踏车,她都木然向前走,不晓得闪避,吓得对方转软,双脚往地上一站,这才慌忙把车煞住了。 孙凝如梦初醒,连忙打招呼道了歉。 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否则,有百害而无一利。 孙凝苦笑了。 只得继续向前走,不要回望。 朝阳门外大街有座破破落落的建筑物,里头塞满了百多间小店铺,卖的都是从全国各地民间搜罗而来的古董。 孙凝上次来北京时到过这儿一次,买了好几样晚清的茶壶、杯与粉盒,折合港币几十块钱一件,便宜得离了谱。 她是放到家中去做小摆设的,那方佩瑜一来她家,看进眼去,便上了心,于是拜托孙凝说: “这种是送给洋朋友的上佳礼物。” 是的,方佩瑜的洋朋友不少,她的英文完全牛津口音,很有味道,人其实也西化。 孙凝看着反正有时间,于是挑了几样称意的摆设,给老同学办妥事后,人还慢慢地逐门逐户去逛逛小店。走到一间店前,听到有男声操着广东口音的国语跟店员讨价还价。对方说: “这暖手炉要多少?” “五百元,这是宣统皇后用过的,如假包换。” 话还未了,孙凝就冲进去。她老是有一个路见不平的怪脾气,什么宣统年代的暖手炉,老天,刚刚她才买了一个,不过七十五块人民币,给对方一百元港纸,已经笑弯了腰了。 孙凝是下意识地要拔刀相助,一头钻进去,那顾客回转头来一望,就跟她打招呼: “这么巧,是你!” 是香早儒。 香早儒用广东话跟孙凝打招呼: “孙小姐对古物有研究吗?你看这是不是宣统皇后的暖手炉?” 孙凝接过来看了一会,便答: “是不是宣统皇后用过的可不知道,有几十年历史倒是真的。不过,价钱还可以压一压。” 香早儒想了一想,还是回头给那店员说: “请给我把暖手炉包子起来吧。” 他之所以没有讲价,是想着这些店也是小本经营的个体户,由着人家在一天里头遇上—两个阔客,多赚—点利润,也算是件好事,再讲平—两百块钱,对他香早儒又有什么用呢? 惯性使然,香早儒就这么决定了,可没有想到这样做,似乎就是不领孙凝的情了。 孙凝呢,固然没办法得悉对方的心意,她看见自己好心一片地提点香早儒,对方竟无反应,心上就有一阵的不快,有点怪责自己太轻举妄动,多此一举。 回头香早儒打算再跟孙凝聊两句,就发觉对方面无表情地向他挥挥手,快步走出小店去。 香早儒又活像讨了个没趣。 他耸耸肩,有点无奈,觉得女人一有本事,就出乱子。 像这孙凝,怪睥气,难相处,就是典型一例。 人的缘分没有来时,感情来去,总是这样失之交臂的。 孙凝其实也有些闷闷不乐,她心上有个怪怪的感觉,怎么老足碰到这姓香的男人,就有一种爱理不理,不理又舍不得不理的感觉发生呢? 女人是特别敏感的。孙凝太清楚自己的感情反应,没有这种感觉已经很多年了。 没有谁对不起谁,只可说是一重又一重无可奈何,迫不得已。 不会回头、不能改变的事实,不是要设法忘记,而是要尽量在想起来之后控制住它的骚扰程度。 这留在北京的最后一夜,不要再令自己惆怅于往事之中吧! 在回港的航机上,孙凝还是有工作要做的,她差不多是一坐定下来,就从公事包内取出一应文件,准备批阅,开始为部署下一个任务而动脑筋。 正当她摊开了纸笔之际,航空小姐引领着另一位客人,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去。 不是别人,又是他,香早儒。 当然是要打招呼,孙凝因有了在古董店的经验,下意识地显得并不热情,只埋首在摊开的公文档案上,摆出了一个并不打算跟香早儒细语的姿势。 香早儒呢,无可避免地心上有着微微的不快。不致于下不了台,但面对着孙凝这种明显地没有兴趣跟他攀谈的态度,总觉得有些少面子上的折损。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关系就是如此微妙。不一定在大是大非面前才会对立成仇或亲近结盟,就是在生活的一些微细事件上,都会无端造成接近或疏离。 孙凝是真的叫自己集中精神在公文上,不做旁的幻想的,然而,分明听到耳畔有声音说: “孙凝,没想到在航机上遇上你!” 这么一句话决不会是香早儒说的,内容与情势并不配 合。 孙凝抬起头,看到了一张令她吃惊的脸。 竟是游秉聪,她的前度刘郎。 孙凝睁圆了眼睛,一时间做不了反应。 对方便又开口,带点嘲弄地说: “你不是认不出我了吧?” 孙凝下意识地连忙做出反应: “啊,不,不,是没有想过会在航机上碰到你。” “刚来北京公干是吗?你的业务的确是蒸蒸日上了。” “还可以吧!”孙凝的回答是生硬而敷衍性的。 “你可知我现在也做起生意来了?” “啊,是吗?” “中国贸易,经常要上大陆。” 看样子,对方还是要滔滔不绝地讲下去的。 航空小姐站在一旁,也不好意思打断他的话,只带点尴尬地听着。直至谈话出现了空隙,她才乘机说: “先生,我们要起飞了,你请回自己的座位吧!” 游秉聪于是站直了身,脸上划过些微不悦,却被孙凝看在眼里,她心里慨叹,真是三岁定八十,人的胸襟宽大与否,是很难改变的。游秉聪就是小器了那么一点点,他敏感得如一只小鼠,只要人家偶一不给面子,他两只眼睛就流露出怨怼的神情,心上开始胡思乱想,偶尔还会有一些破坏性的行动。 游秉聪并没有往机舱后走.他把头等机舱瞥了一眼,便对航空小姐说: “头等机位还有空着的,你把我调到前面来,我补付机票费用好了。” 然后他又有点画蛇添足地多加一句: “我那秘书不知怎么搞的,告诉我头等舱已满。” 航空小姐回他的话: “或者还有乘客在最后一分钟赶来,你请回到座位去,有可能给你更换位置再通知你好吗?” 当游秉聪离开之后,孙凝如释重负。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触着了香早儒的目光,不期然尴尬地笑起来。 孙凝不能解释她的心理。有一点点地怕游秉聪出现,会重新为她带来苦恼,尤其怕在香早儒跟前有任何失礼的场面出现。 孙凝不敢预计游秉聪会有什么令人难堪的言行出现,即使在他们的感情与关系都已经结束之后。 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惑,故此孙凝笑着,分明带点狼狈地笑着。 整个航程是三小时,在孙凝,似乎过掉了三辈子。 她麻木地把视线放在文件的一行字上,没有移开过.心却飞驰至老远。 初出道不久,孙凝就认识了游秉聪。 他们都是列基富顾问公司的同事。公司是英资机构,大老板是基富佛烈雅,沿用一个中文名字叫列基富。他是大洋行出身的行政人员,人面很广。自资开设了顾问公司之后,专门承包各种企业机构的特殊业务计划,很快就打出名堂来。 孙凝是他其中一位副手,由于她勤奋好学,肯捱肯做,很快就已是列基富公司内的主将。 游秉聪是美术部的主管,他的摄影功夫是一流的无可否认,孙凝对游秉聪艺术才华的欣赏,把他们的情谊拉近。他们做了一段日子的同事之后,就走在一起。 游秉聪很喜欢带孙凝去郊区骑单车,孙凝是那种手笨脚笨,却是头脑顶灵活的女孩子。骑单车绝对难倒她,学得满头大汗,身子还是无法平衡,于是干脆放弃,坐到单车尾去,抱着游秉聪的腰兜风去。 记得有一次孙凝自脚踏车下来时一不小心摔到沙地上,擦伤了膝盖,游秉聪紧张得不得了,拉长了脸,责备她说: “你是个并不晓得照顾自己的人。” 孙凝听了,伤透了心,做女人并不需要照顾自己,只要找到一个人有能力照顾自己,愿意照顾自己就可以了。 她从来没有把这番道理说出口来,她以为游秉聪会知道。 显然,她的预测错误了。游秉聪一直以为她是个强者,她也喜欢做强者。 故而当孙凝在列基富顾问公司三年,晋升为公司合伙人时,游秉聪的表现就开始有点怪怪的。每逢孙凝做成了一单生意,跟游秉聪分享成果时,对方表现由不置可否,而至反应冷淡,最终还出现冷言冷语。 就以孙凝击败了同行的五个强敌,把捷成洋行一百周年纪念的盛大庆典计划拿到手一事为例。那天晚上,他们见着面时,孙凝兴致勃勃地跟游秉聪谈起过程来,却完全是以热面孔贴冷屁股的一回事。 孙凝扳起指头来数: “在过往的两个礼拜,我合共只睡了不超过六十小时,体重轻了五磅,足有七天未有空做头发,推掉了六个私人约会,终于把这单生意抢过来了。” 孙凝越说越兴奋,又从口袋里摸出计数机来,用那纤纤玉手按动着,说: “一千万元的生意额,我们有毛利近百分之四十,太好了。聪,如果一年里头能有十个八个这样的机会,我们年底的分红可乐观呢!” 游秉聪白她一眼,懒洋洋地说; “只是你的分红会有突破性收获而已,不要轻言‘我们’两个字。” 孙凝这就觉察到气氛有点不对劲了,正打算解释什么,游秉聪就不客气地说: “请原谅我不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如果你的话题只管兜在捷成这单生意上转,恕我没有兴趣奉陪了。” 就是从那一晚开始,游秉聪的脸色就没有好过,直至他向孙凝提出分手。 那倒是距离捷成之役大半年之后的事了。 捷成洋行一百周年大庆典举办得非常成功,孙凝声名大噪,跟着客似云来,又接了很多单大生意,年底结算盈余,孙凝预计自己可以分得的花红,足够支付一层在北角半山面积一千二百尺的房子首期,兴奋得不得了。 然,孙凝收到会计部派发的分红通知单时,她有点不能置信地想:不是已经晋升为公司的合伙人了吗?经自己手赚回来的收入还真是真金白银,有数得计的。她下意识地,没有经过思索地跑进老板办公室去,跟列基富说: “我名下的花红并不合符比例。” “是不合符你的比例而已。” ”不,你在开玩笑。”孙凝有点啼笑皆非,一直以来,公司都是按照合伙人能引进的生意,依一个制定的百分比分花红的。 列基富很凝重地说: “不,孙凝,我是认真的。请勿忘记,花红的比例由我而定,也可以由我而改,没有必要征得谁的同意。” 孙凝大吃一惊,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她几乎以为自己的工作过劳,耳朵出毛病。 就因为心理准备太不足够了,她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更没有冷静地思考问题,她的回应近乎咆哮: “老板,你认真,我也认真。会计部完全有记录,今年之内我为公司带进来的利益有多少,就算依我们所定的比例分红给我,公司仍然非常着数。” “不可以说公司着数。没有公司的名声作后盾,你敢肯定自己有能力取得这么多生意吗?你敢打赌那些客户在决定把计划交到你手上去时,完全没有考虑过列基富公司的名望带给他们的信心吗?你又敢认定没有了公司所有的设施和后盾,仍能得出现今的工作成绩吗?是公司栽培你,抑或你带挈公司了?” 孙凝的震惊使她整张脸煞白。 她不是骇异于老板的说话内容,因为那是一条条孙凝一直心知肚明的道理。 她所惊愕的是列基富的态度。 一向对下属温和有礼慈爱的他,会忽然间像只见了人要吞噬而后甘心的狮子,张牙舞爪,向她进攻。 向一个经年为他卖命,忠心耿耿的人进攻。 孙凝差点没有吓破胆,她说: “老板,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话?” “当然知道。我令你失望,是不是?” “太失望了。” 列基富耸耸肩,说: “如果你认为这样子对你并不公平的话,不妨到外头去闯一闯,况且,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是个本事女人,当然不怕风风雨雨。” 孙凝离开了列基富的办公室之后,伏在书桌上大哭起来。 她这才第一次发现女人真是水造的,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眼泪。 一点都不夸大,她哭得双眼像两只大核桃,完全不能呼吸似的,辛苦得难以形容。 已届下班时分,她按动对讲机,想找游秉聪。 “聪!”孙凝带着哭声说,“请来我办公室好吗?” 游秉聪一至,孙凝就把成箩委屈向对方倾诉,她期待好言相劝,只要能为她找到被老板责难的借口就好。 可是,孙凝失望了。 游秉聪听完,就站起来,冷冷地说: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东家不打打西家,这儿有谁留难你,不就一走了之算数。”说罢了就走出孙凝办公室去。 孙凝此生此世也不会忘记当时的感觉。 她被错愕与无助,骤然侵袭,令她如梦初醒地发觉原来—个人可以在刹那间众叛亲离。 扪心自问,她没有做过任何对列基富顾问公司不起的事;非但没有。还付予很深的恩情感情,她确曾日以继夜地为这机构卖命。 然而.今日得出的结果令她难以置信,且无从解释。 又对于一个准备付托终生的人,在自己蒙难困扰的时候,可以用这种冷漠至残酷的方式待她,这又为了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