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逊君对于这个批评,甚是引以为荣。 “丁小姐,我老早就想到你办公室来,向你道歉一声,只是……”小青怯怯地说。 “怎么?为什么要道歉?” “哥哥给我说,那天母亲在医院对你无礼……很对不起,她一直是个家庭主妇,并不明白道理。” 丁逊君愕然,这才想起了小青入院的一幕。那晚是的确令自己顶难受,若不如此,怕还未促成她跟汤明轩的关系。这当然不便跟小青明言,好谢谢她的撮合。 “不要紧,你母亲顶爱你呢!家庭主妇要主持的道理跟我们不一样而已!” “她总是强我们做些难为情的事!要不是母亲的坚持,我并不打算向公司索取什么补偿!” “小青,快别这么说,这是你份内应得的。你住院是因公受伤的,那一份申请书我已签批,交到人事部去处理了,放心!” “谢谢丁小姐!” 小青退出去后,丁逊君独个儿在办公室内静坐了一阵子,脑海里不期然地重复又重复地出现李小青母亲那副张牙舞爪的形象。突然地有点慌张起来,会不会东窗事发之后,盛颂恩就像头凶猛的母狮般扑过来,撕自己的皮!那时候,汤明轩会像小青入院的晚上一般,挺身而出维护她吗?抑或…… 无情白事地胡思乱想,都会惊得额角渗出冷汗。 丁逊君不是怕盛颂恩大兴问罪之师,只是怕汤明轩置身事外。 连连冷颤,丁逊君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一双手胡乱地揭文件档案,试找些工作分自己的神。 太可怖了!最严重的问题其实是,为什么自己会在对汤明轩没有十足信心时就以身相许? 时代不同了,现今的少女一旦成长,千祈百盼地能一尝云雨私情,等得不耐烦时,随便一个机缘或方便,就跟毫不相干的男人上床去! 丁逊君难道是个如此随便的女人了? 当然不是的。 女人要求宣泄情欲,甚或找归宿,说难不难,说易不易。降低要求千百度,随时可以为所欲为。 丁逊君是欣赏汤明轩的很多很多条件,她认为他俩登对。只是,男人对待女人以善心抑或机心,跟他的才华甚至品德,可以是两码子的事! 丁逊君为此而惴惴不安。 这重顾虑偏偏在跟了汤明轩之后才悠然而生,不是不恼人的。『8』第七章 第31节 办公桌上的直线电话响起来。 “喂!你在忙些什么?”对方问。 “忙于想你!”丁逊君很诚恳地答:“真的,你不信?” “信,这叫心有灵犀是不是?不然,我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给你摇这个电话?” “咫尺天涯,我们根本可以走几步路就能彼此见着。” “要不要见面了?” “现在吗?” “为什么不呢?” 对,为什么不呢?烦人的公事,没完没了,永远缠人! 恋爱呢,人生可能只此一次! 转念之间,立时坐言起行,向秘书小姐抛下一句:“我到外头开会去!”就溜出了百惠广场! 明轩把车子开到港岛区去,一直向着南区进发。 “带我到什么地方去?”逊君问。 “世外桃源!” 明轩心情甚是开朗。今早在咖啡室内给逊君说的那番话,令他一直自疚。 在没有得到逊君之前,明轩已肯定自己对她的感情。他是喜爱她的,因而,回到办公室内,明轩毫不能集中精神工作,他自知逊君为了这段不健康的关系,心里的委屈日重,下意识地,明轩觉得这只是逊君苦难的开始,当纸包不住火时,她的为难必会更重。现今还不疼爱她多一点,以后便连自己的心情力量都可能不保! 车子直趋赤柱,朝监狱的方向进发。 汤明轩在通往监狱的马路关卡前停了车,向站岗的警察出示证件,再开动马达,踩油前进,直把汽车开到监狱围墙外的停车场,才停下来。 “下车吧!”明轩说。 “我们到这地方来干什么?” “把我和你关进牢里,永远不跟外头的世界争执,你愿不愿?” “我是愿的,你呢?”丁逊君答得并不迟疑。 明轩说:“从此跟女强人的身分地位绝缘,你舍得?” 公众所赐予的荣耀,不能令个个江湖卖艺人都丰衣足食,穿金戴银。丁逊君自知并非歌星明星,社会人士对她的表扬,只是虚名而已,再多的报章杂志访问她,谈职业女性成功之道,益丰集团董事局都不会以此作为裁定她薪金花红的推许文件! 商界女强人?真实的阐释,是在风险多多的企业圈子内,需要自力更生,企图跟男性平起平坐。赚了辛苦钱,还得拿比例相当的数目向名店贡献的女人代名辞而已。 谁还希罕了? 嫁掉了的女人,可能活像入了小监狱。然,难得两餐温饱,无风无浪,对牢一个自己愿意相处、甚而是相爱的人儿,活那么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从此不当女强人,当然舍得! 汤明轩不同,他顾左右而言他,对丁逊君的反问,并不晓得如何作答。 男人的世界必须海阔天空,山高水远。漫长的人生,不妨有一段短短的时光,跟自己心爱的人儿躲在一隅,哪怕是深山野岭,抑或牢笼洞穴,过其不见天日、两情眷恋的日子!然,长期如此?未免惊人浪掷,徒负一生! 明轩与逊君手牵着手,向赤柱监狱的海滩走去! 艳阳灿烂之下的俪人行,竟也如此多琐碎杂念。人心之不同确如其面。 谁不想当那些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爱情故事内男女主角?可惜那些故事内的人物全不要穿衣吃饭,更不谈日出而作!现实生活里头,明轩与逊君独然肯有情饮水饱,也只怕难敌岁月环境的压力。日子有功,再加悠悠众口,轮不到他们不兼顾世情俗务,容不下他俩旁若无人的我我卿卿。 人类的关系与感情已随着社会生活之多姿多彩而复杂化!纯情难再! 明轩向逊君解释:“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来这山坡与海滩漫步,除非……” “除非你成功为囚犯?” 明轩给逗笑了,一把将逊君拥住,手围在她的纤腰上! 明轩微微觉得这些日子来,逊君是胖了一点点,腰部长上肉。 那民谣唱:“龙不抬头不下雨,雨不洒花花不红。”谁说不是真的? 明轩望了逊君一眼:“我说,除非你是这赤柱会所的会员,才可以走到这区来,会员大多是监狱的高级职员,然,也有各行各业被邀入会的人。” 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直把二人带上山腰。背后是高高的监狱围墙,小山一边岩石纵横,带出了悬崖,另一边则是绿草青青的山坡,走下去,就是海滩,那一片的沙,在骄阳下会得反光似,映成耀眼的白! “我们别走下去,就在这儿坐坐好不好?”丁逊君问。 汤明轩紧携她的手,二人有点踉跄地爬行至悬崖顶的岩石上,坐下来,正正对着接连蓝天的碧海。 有多少年,日子都全葬送到暗无天日的办公室内,挤在追名逐利的战局之中,连伸长脖子透一口气的机会都绝无仅有。 难怪汤明轩说,这是世外桃源! 今天,两个彻头彻尾、如假包换的社会叛徒,突然一手推开了周围的俗务世情道德礼教,懒洋洋地相偎相依,偷得浮生半日闲,看海洋,听浪声。这种生活上罕见的突破,如此有效地将二人串连在一起,产生一种浓不可破的、永不相分的亲密感觉。 姑勿论一个冀望长相厮守,另一个但愿曾经拥有,这一刻,他们心灵上的契合与融和,是无可置疑的。 海风阵阵吹来,寒气都在热情的拥吻之中变得暖和。 如果明轩不是适可而止,逊君怕要被他的长吻弄得窒息而死。 若真在此刻死去,还有遗憾否? 逊君笑着,扬一扬满头已乱的秀发,摔去这个古怪思想! 第32节 “明轩,你爱我吗?” “女人要男人讲多少次我爱你,方能安心呢?我才在昨晚上说了几遍?” “可是,你今天不曾说过。” “这叫日行一善?教你安心?” “这譬喻好像你是单单为我高兴,没一点真心?” “别管行善是真心抑或别有用心,受惠人的得益是一样的。” “如果你并不只为讨我欢心而爱我,我会更觉得有意义。” “我从不刻意讨好谁!因为没有多少人值得我去刻意讨好。我是真心的。” 明轩捧着逊君的脸,被海风吹得凉飕飕的,多了一点苍白,少了半分红润,然,仍然那么漂亮可爱。明亮的眼睛,水漾漾的,老是在诱着人,要明轩不期然地从心坎里叫出来:“我爱你,逊君,我爱你!” 逊君开怀地笑了:“今天说了两遍。” “日行一善已经超额完成,明天请早。” 逊君举起粉拳,捶向明轩宽阔的胸膛。明轩笑得人仰马翻,两个人玩得失神,很容易失了重心,就这么双双滚落悬崖去。 “跌个粉身碎骨,可不得了!” 汤明轩吃吃笑,扶抱着逊君重新坐稳。 “我们背后的监狱围墙上有人守望吗?”逊君问。 “当然!” “那么,刚才情景,已尽入了望者眼帘?” “这有什么大不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儿不缺共坠爱河、盟山誓海的情侣!” “都市杂志应申请入会,派个记者长驻于此,肯定可捞到不少上流社会的独家图片与秘闻!” “逊君,如果你我的事,披露出来,你会怎么样?” “兵来将挡!” “还会在益丰上班吗?” 恍似当头棒喝,逊君没有想过跟明轩的这段情,会影响她的饭碗! 理论上,这是毫无抵触的两回事。然而,如果不成问题的话,为什么明轩会煞有介事地提出来? 逊君的心登时冷了一截。她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丢职业,一想到要沿门托钵似的找工作,人就立即像解了冻的一块肉,无力而面目模糊地贴紧在砧板上,等待宰割。 自己的多个女友,经年苦干,爬上了高位,一旦意外横生,丢了职,竟没有一个能再任职于大机构,只好再辛辛苦苦地另起炉灶,自行创业,开拓一间间的进可攻退可守、可大可小的顾问公司。成绩好的,总算别有洞天,云开见月,成绩差强人意的,还是要撑下去。因为独立女性能站在人前,靠的是高尚职业的身分。无人可以潇洒地无职一身轻,仍活跃于社会而备受尊重。 谁个经历多年风险爬上一定社会地位去的职业女性还是庸才?只不过江湖上的滔天巨浪,挡之不尽,偶然忍无可忍,要更换职位而已。然,最难堪的偏是要重新找户头老细,陈列自己的才干学识,欢迎光顾,那种感觉只比卖肉人前好一点。碰上了上层的财阀跟下层的才俊,全都换成长江后浪,更多几重难受。匍匐在董劲一之流面前,总看在他那份权倾人间的成就上头,不为已甚!若要看那起诸如董植康的第二代面色,也真是太苦,太伤害自尊了。 丁逊君心想,如果自己丢了工,干脆退出江湖去! 然,要光荣撤退,必须有另一个新身份去巩固自己的地位。被迫下了台,吊儿郎当、不三不四地无处栖身,是落泊,是寒酸、是凄惶! 香江之内的人,对于成功与失败的敏感,全属特异功能,反应之神速准确又有如尖端科技的效能。 丁逊君望住了汤明轩,突然急切地问:“明轩,如果我不再上班了,你可肯养我?” 汤明轩倒答得很爽快。 “只要你愿意,又不介意清茶和淡饭,养你有何难?” 对,衣食住行只要不极尽豪奢,别说要汤明轩养,倒转头来,把整个汤明轩给养起来,也不是丁逊君能力范围以外的事。多年辛劳,手头一份丰厚的私己,还是不缺的! 然,谁希望这些? “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这理论引伸到男女关系上头,一样贴切。 养活一个女人,并不表示尊敬!哪怕锦衣玉食,花团锦簇的供奉个外遇,那女人在人前还是矮了一截。男人要是真诚地敬重一个心爱的女人,应予她一个社会人士认可与推崇的名分,让她以有身分的声势出现在人群之中,而不是锁在深闺,不愁衣食算数!那跟背后围墙里的囚犯何异了? “明轩,单是养我,并不足够!” 汤明轩愕然。 “你知道届时我最需要的是什么?” 汤明轩是聪明人,他点点头,心内长长喟叹,用手拥住逊君的肩,作一种尽心而为、悉力以赴的表示。 “明轩,她知道吗?” “你不介意东窗事发?” 丁逊君使劲地摇头,一点迟疑也没有。 汤明轩真不明白女人的心理。他觉得丁逊君处事越来越糊涂了。 一个在工作上头如此眉精眼企、话头醒尾的女人,在私情上分析得乱七八糟。 为什么丁逊君会渐渐地渴望他俩的秘密被揭发呢?让盛颂恩知道真相,她所得的横刀夺爱英雄感,并不能平衡闺房风暴的可能破坏力。女人的酸风妒雨,绝对会随时引起置之死地而后生,甚或一拍两散的威胁。一时间,心头胜利的快意,只会导致得不偿失的后果。 最重要的还有一点,能瞒得住盛颂恩,并不等于汤明轩对丁逊君不尊重,适得其反,这是汤明轩对妻子感情冷淡下来的具体结果。 要背叛自己仍然深爱的人,自疚的战栗以及回头觉岸的冲动,会得形成一股巨大心理压力,分分钟钟控制不来,眉梢眼角与言谈举止之间,会出卖心头的奥秘。唯其对待越不相干的人,越能扯谎,越能隐瞒! 汤明轩不明白冰雪聪明一如丁逊君,何解会不明白这番道理? 丁逊君自然有她的理由。其实,这种完全不介意把私情公诸于世的心态,最主要是为了争取一重维护自尊的身分。 一就是独来独往的专业女性,一就是有名有分的家庭主妇。像丁逊君这种受过高深教育的时代女性,一定要有光明磊落的名位,哪儿肯接受暖昧鬼祟的生活。 第33节 再想深一层,不是不惊心的。 现代女人的爱情竟夹杂如许条件!千万别以为视钱财如粪土就肯定是清高。物质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一切,包括一口闲气在内,女人决不放弃! 公平一点说,丁逊君实在未能做到为爱一个汤明轩而放弃世间上一总荣耀喜乐的地步! 然,她纵使放弃世界上所有的身外之物,包括金钱、名誉、地位、法律保障、群众尊重以至一口闲气,为爱汤明轩而居斗室、不见天日,过其二人世界,又如何? 时代与社会对人类的要求已改变了! 拥有一份爱情,而成社会废物,会备受表扬抑或唾弃?答覆肯定不会一致。 倒转头来:能独拥太阳底下之一切,而缺爱情,又岂是心甘情愿! 人世间的不如意,不遂心,是多至此! 良辰美景,春花秋月之中的二十世纪末男女关系,竟也误坠尘网,俗不可耐。 耳畔的涛声,抑扬起伏,正如明轩与逊君心头的跌荡,忧喜参半。 躲在赤柱海滩半天,一回到益丰办公室去,汤明轩只见秘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太子爷十万火急,亲自来找你几次!” 汤明轩正要伸手按动对讲机,秘书又慌忙阻止:“千叮万嘱,请你亲自到他办公室走一趟。” 这是董植康的习惯,一有严重的私帮生意,必定要面对面密斟,恐怕隔墙有耳。 汤明轩立即跑到董植康办公室去。 “我们到楼下喝杯酒去!” 董植康一见汤明轩,抓起外套就走。 事态明显地相当严重,谨慎得连在办公室对话都未够妥当。 二人快步跑至百惠广场内的一个酒吧内,各自要了杯啤酒。 董植康很简单地说:“但愿我们有福同享!可否代我约会范兆荣,一起到菲律宾走一趟?” “还有哪些人?” “你,我,他,以及永通银行的孔家全!” “何时启程?” “尽快!看看这个周末能否成行?” 汤明轩心知一定是个非常非常重要的私人业务计划。年来,董植康利用他的人际关系与特殊地位,把不少原本属于丰益的生意,都拨归私人户口,由汤明轩帮着他处理,屡有斩获。老实说,董植康从来也没亏待过汤明轩的。 “事前不得预闻吗?” 董植康沉吟不答。 “我总得跟范兆荣有些少交代,无论如何,他算是我的长辈!” 对,总不成些少原委理由也欠奉,就叫有地位名望的老人家亲自走这一趟。 董植康于是答了四个字:“进行收购!” “对象?” “益丰!” 汤明轩拿着啤酒杯的手不期然地颤动着,淡黄色的液体立即荡漾起来。 汤明轩赶快连连喝了两口,掩饰着他的惊惶失措。 商场果然无父子! 谁说念历史最没用,持此论者,简直孤陋寡闻。哪一个朝代都有谋朝篡位之举。兵变的人竟是急不及待的皇太子,也屡见不鲜! 跟董植康相处这些年,当然知道他并非善类,却不曾想过他会狠得下心,要取其父之位而代之。 汤明轩心头的震栗,随着体内的酒精发作到脸上来,红通通,火辣辣,连发根都像在燃烧。 董植康看在眼内,自然明白,他冷静而温和地说:“江山代有人材出。要知道,我们时间无多!” 原来世纪末的惶恐,竟然威胁着香江之内的上下人马,无分彼此。连腰缠万贯、富甲一方的人都跟娱乐圈的小明星一样,非要出尽八宝抢个够不可。 董植康继续解释:“老头子打下的江山,我有责任保存。这半年来,他的政策对集团和家族都只有害无益。我不能坐视不管,一点愚孝,只会把大好河山白白葬送。” 不能硬说董植康夺权的借口漂亮,而全无实质根据。最清楚莫如汤明轩,这一年来,他目睹董氏父子在讨论公司策略上反目多次! 董劲一对九七问题持相当乐观的看法。际此香江各大企业集团都在作分散投资之时,只他一股脑儿精神与行动上忠于一国两制。迁册之议在董事局内一提出来,像掘了董劲一祖宗十八代的坟似的,龙颜大怒。甚而董植康屡屡呈交了几个在加拿大大展拳脚的计划,都被董劲一推翻,而被喷得一面屁。 董植康向他老父极力游说:“李氏是当今企业翘楚,他的动向,难道不值得我们考虑借鉴!他从来在业务发展上没出过大错!” 董植康是情急之下,犯了大忌。因为董劲一最恨人家拿他来跟地产王李氏作比较。表面上,这对平起平坐的财阀称兄道弟,内里莫不势成水火。 香江之内,每一个阶层的人都斗个你死我活。自出娘胎,上幼稚园起,个个都争先恐后,考头三名的人,心病总不能免! 汤明轩记得当时董劲一满面通红,当众喝骂他的儿子:“你姓李还是姓董?长他人志气,毁自己威风。老李当然有比我更胜一筹之处,李氏门下三流行政大员的才具,比我们姓董的第二代接班人还要棒,是他姓李的走运,我姓董的倒霉!” 白手兴家的企业巨子,有哪一个看得起口含银匙而生的后生一代,只可恨血浓于水,没法子不悉力栽培而已。任何一个大机构内的高薪职员都明白,如果自己的才干一如太子爷,老早就得另谋高就! 然,每朝的储君都有他莫大的委屈与难处。再努力,在开国元老跟前还是脱不了公子哥儿的形象。权倾人间的一朝天子,偏又只觉得普天下除了在位的自己之外,无人有本事会飞龙在天,要应付这一总口服心不服的人情,往往疲于奔命,最最激心。 日子有功,忍无可忍,取其位而代之的心理一经滋长,就不可收拾。 汤明轩无疑是太明白董植康的处境与心态了! 然,同情归同情,倒戈相向,非同小可。董植康成则为王,败却未必成寇。 中国人传统思想根深蒂固,几时都是浪子回头金不换。事败之日,只要董植康负荆请罪,这一役可能会变为最有效的父慈子孝催化剂。董劲一说不定会突然感怀老来从子,江山仍是姓董的江山,旁的佞臣却不可同日而语,必要诛之而后快。 一般的家庭伦理大悲剧,收场时好歹寻个三姑六婆担正歹角,各人把一总的情不得已、无可奈何都往他肩上搁,便把错过罪名洗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代罪羔羊一人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白白成了该家族的千古罪人。 第34节 汤明轩并不愚蠢。这条必然的人性发展路程,他知之甚详,不会贸然往火坑踊跃一跳,自寻死路。 他片刻的犹疑,都已看在董植康眼内。姓董的立时间会意,说:“小汤,我从未亏待过你,江山不可能一人打下来,世界哪有无兵司令会得叱咤风云?君主将帅各安其位,合作愉快,天下可定。将来益丰分散投资,海内海外两个大本营,我也管不了。总之随你拣一个地盘,大展拳脚。如果你不介意留港的话,益丰的董事总经理,非兄莫属。” 汤明轩不是不高兴的,如果不追随董植康作越级战,只怕伸长脖子候至一九九七,挤得进董事局去,也不过是六七个董事之中资历最浅之一员,有什么大事轮得到他拿主意了! 再往宽处想,万一市道蓬勃,益丰再行集资,捞到的油水,就不只是家肥屋润这么简单了! 人生断断不会苦无机会,只是当机会到手时,当事人能否把握,就是成败因素了。 大不了,也是丢了目前这份工作而已!江湖道上,翻两个跟斗,另起炉灶,又是一名好汉,何用等十八年后?汤明轩还未见过有大律师在社会上会站不住脚! 至于道义问题,汤明轩在心内冷笑,他身为法律界人士,太清楚社会上有多少不能绳之于法的不法之徒了!连做儿子的要取父亲权位都没有忤逆的感觉,轮得到他这个追随董劲一才几年的伙计讲仁义道德?老实说,时移世易,要他汤明轩为存一点厚道,拒董植康于千里,立时拂袖而行,就算自己办得到,只怕惹起旁人非议,都以为他迂腐陈旧,不识时务,不切实际,不求进取,总之不知好歹。今时今日,道德改观,人们心上的是与非,全是观点角度的角逐战。 有一致认可的舆论赞扬,汤明轩还会站在传统道德的一面去考虑抉择,如果不外乎是毁誉参半的话,何苦白白送掉自己的发迹机会? 何况,目前形势,已是如箭在弦,不可不发。他要是拒绝了董植康的要求,明天就立即可以大休,另谋高就了。董植康是何许人马?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倒不如心安理得,管人家说是同流合污抑或识英雄者重英雄,好与丑无非是一句话。本身的实际得益,最为重要。 大计已定,汤明轩第一步是去找范兆荣。 很明显地董植康负责联络永通银行的总裁孔家全,大少爷虽可算得上智勇双全,然,口袋里的钱,还是不够,要买起益丰的控股权,只有向银行商议借贷,彼此议定收购价,由永通作财务支持,收购所得的股票放回银行作按揭,太子爷则操益丰的行政管理权,将董劲一贬为太上皇。 至于范兆荣的脚色,当然是力邀他作主持收购的揸盘经纪。益丰一直由冯氏经纪行任庄家。冯展球跟董劲一共富贵与患难数十年,当然不能让他的经纪行预闻此事,选了范兆荣跟冯氏过招,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同行如敌国,华资经纪只在抵御外侮时,才会同声同气。几十年来,范兆荣看不起老冯卑微的出身,认为他英文字母都认不齐全,是拉低华资经纪身分的罪魁祸首。 至于老冯,名正言顺的白手兴家,自承目不识丁,却雄霸港股天下,自豪至极。他认为范兆荣念过几年番书,仗着家势横行,得来的一些客户也不外乎是祖荫的变相而已,自然不屑把他放在眼内。 既有这种微妙的人际关系在,利用之以遂董植康谋朝篡位的野心,也是最高招数。 果然,汤明轩放工时跑上宝荣,亲自向范兆荣表明来意,立即获得这位范舅舅的首肯。 “为求保密,明轩,我俩的机票由我的办公室代办好了,别让益丰的人知道你到马尼拉去。” “是的。” “颂恩那儿,你也得编个借口交代一声,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妨借用。她现今身分不同,应该不难缠。” 范兆荣的一番话,才叫汤明轩醒起妻子的“新欢”,一旦踏足商场任事,人总会变得开朗大方,汤明轩肯定盛颂恩未曾跃升为职业女性之时,他就算如厕,妻子也会要求站在男用洗手间门口等候。 这个转变,对汤明轩也真的不辨悲喜。从前依人的小鸟,如今可以一个星期内有四天晚上不见人影,说是跟客户应酬去了。对于丈夫的行迹,随便问几句,一派无所谓的样子,搅得汤明轩一天里头,矛盾千百万次! 没有一个男人不自私。汤明轩的理想是自己的两个女人都非常紧张他的存在、去向、好恶,然,又都不噜苏、不追究、不干涉他的言行与自由! 天下间当然没有如此这般的幸运儿! 盛颂恩自任职宝荣以来,汤明轩从没有上过她的办公室。这天乘便作了个例外。 “相请不如偶遇,我带你到会议室去喝杯奶茶。” 盛颂恩欢天喜地地拖住丈夫,往宝荣的会客厅走去。 “倒不如到外头好好地吃一顿饭,反正已到下班时分。”明轩建议。 “笑话了,这个是什么市道?我们宝荣的人可以在晚上八时前下班吗?” 近日股市兴旺,恒生指数上扬,经纪行忙,是意料中事。只是颂恩那投入的语气,使明轩惊骇,没想到妻子已完全融化在另一个生活圈子内,自认是其中一员。 “颂恩,本周末,我要到菲律宾走一趟!” “公事?”颂恩替明轩放了两颗糖在奶茶内,一边拿起匙羹搅拌着,一边问。 “对。” “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几天功夫而已。” “祝你旅途愉快!”盛颂恩非常诚恳地说。 “你不问是什么公事?跟什么人成行?”明轩好生奇怪。 “哦!如果有必要让我知道的,你自然会说。也许是业务秘密,我不应预闻。” 汤明轩很呆了一呆,天!职业之于女性,是变型兼洗脑机器,效用百试百灵,都是一个模式出的产品,一沾到公事,最缺学养的女人,都会蓦然洒脱大方起来。相反,女人的毕生事业若果建在爱情之上,必然是说多小器就有多小器!奇怪不奇怪? 周末之前的这两三天,汤明轩不知是否因为大事当前,心情多少有点紧张!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总是沉默。 盛颂恩倒没有多大留意汤明轩有异于平常的表现。反而是丁逊君非常敏感地觉着事有蹊跷,不住追问:“明轩,你有事瞒住我?” “别杯弓蛇影!我只是累!” “本周末,你真不能腾空出来见面?” “逊君,只这个周末不见面罢了,才两天功夫!我是真的走不开,范家有喜庆,声称自己人定得出席,他家人多势众,一有长辈寿宴,就闹一个周末!你多多体谅!” 逊君没有做声,她不是不思疑的。汤明轩分明忘了他从前说过的话,他最怕应酬范家的人。见那些姨妈姑爹一个晚上,也头痛欲裂,这回何只应酬一个晚上,整整两天功夫的周旋呢! 第35节 逊君一直惴惴不安。说男人能为女人带来安全感,但自明轩闯进她的生命之后,逊君一天到晚就防着会有不愉快的突发事件! 逊君的第六灵感告诉她,也许这个周末,盛颂恩约好了汤明轩到哪儿耍乐甚或摊牌去,明轩不要她吵闹担心,于是好歹瞒着她! 思前想后,逊君把张家平叫进办公室来,说:“家平,公司经常光顾的那家旅行社叫什么名字?” “福星旅行社。” “嗯,我打算明天周末到外头走走,你替我看看有没有到泰国去的机票?” 家平答应着正要离去。 “家平,问问福星旅行社的人,这个周末我们公司有没有高级职员也到泰国旅行去,不要给我们同一班飞机,省得我还要在散心时顾着应酬。” 三十分钟后,家平答覆丁逊君:“没有益丰的高级职员托福星订机票。原本在两天前,汤律师的秘书订了两张到马尼拉去的机票的,其后撤销了。” 丁逊君的心往下一沉。常言有道:“好的不灵丑的灵。”真要命。 灵巧的张家平还加上一句:“我查问过了,福星的职员说,汤律师的行程其实没有改动,只是改由宝荣经纪行那边代出机票。” 丁逊君的脸刹那间烫红!自己的心意瞒不过张家平,换言之,关起门来摔这重重的一跤,不是没有人看见的! 她差点要立即冲到明轩的房间理论去。 出尽了吃奶的能力,才让自己平伏过来,遣走了家平,独个儿呆在办公室一整个下午,完完全全地失落、哀痛、进而不知所措。 是的,丁逊君在跟汤明轩走在一起时,没有要求过他离婚,但,她估量不到明轩会如此明日张胆地令自己下不了台!今时今日,还有人见着汤大律师携了爱妻双双度假去,她丁逊君的面子往哪儿放? 她没有强迫汤明轩于短期内作出抉择,并不表示她默许他可以两全其美!最低限度,在事态不明朗时,不能如此放肆! 丁逊君甚而想到有些男人同时令两个女人怀孕,将来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一大堆,都是同年大月的年纪时,就觉得胸口一阵翳痛! 电话接到汤明轩的办公室去,竟无人接听。良久传来“喂喂”之声。 “汤律师在吗?”丁逊君问。 “汤律师今天有事提早下了班,你是丁小姐吗?” 认得人的声线,记得人的名字与关系,真是一等一的秘书人才! “对,知道汤律师到哪儿去了吗?” “他没有说。只嘱咐有电话来,起码要到星期一才能回复,想是今天不会再回办公室来了。” 丁逊君霍然而起,抓了外套和手袋,就离开办公室,直冲回家去,胡乱执拾了一些衣物,立即赶赴机场,就在菲航的柜位买了一张头等机票,往马尼拉去。 坐在机上的那个半小时,丁逊君突然想着想着,就满眼含泪。 为一个原本就属于另外一个女人的男人,如此的奔波?如此的委屈?自己还是人不是了?多少年来江湖上的凄风苦雨下,练就的金刚不坏之身,如今像个泥塑人像,被那么一阵要不得的酸风妒雨打得七零八落! 等会下了飞机,就是寻得着汤明轩,又如何?还能站在他跟前似个人的模样吗? 从前笑傲于那群靠男人生活的女人之间,自觉不凡,如今,巴巴地扔下重要的功夫,跟踪男友至菲律宾来,羞人不羞人? 丁逊君把自己恨得半死。自觉连那些结伴“踢窦”的女人都不如,到底人家还理直气壮,哪有名不正、言不顺的外遇,来个反跟踪,寻着有堂堂结婚证书的人理论去! 丁逊君刹那间羞愧得无地自容,差点打算原机返回香港去。 她入住了马尼拉大酒店。 一整个周五的晚上,望住天花板不曾入睡。只一个问题纠缠不息,究竟自己还要不要把这角色串演下去? 一人分饰两角已甚艰难,其中一角还要屡屡只闻人声、不见人影的大做暗场戏,太太太为难了! 天色微明,丁逊君洗了一把脸,决定走到酒店的餐厅去喝杯浓咖啡,直到机场,赶最早的一班机回港去。 女人可以一时冲动,就干出这么一件无聊事,也不是不令自己震惊!要告诉人,这是平日大刀阔斧、理智冷静的丁逊君所作行为,都未必有人肯信! 事前,丁逊君连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会沦落成这副模样! 才坐下在餐厅内,呷了一口浓浓的咖啡,眼前就见着个丁逊君最不希望见着的人! 天! 丁逊君与走进餐厅来的汤明轩差点一齐惊叫! 彼此呆望对方一眼,并不晓得打招呼! 跟汤明轩一同出现的还有其他三个男人,丁逊君当然认识董植康,甚而孔家全与范兆荣都是金融界头号人马,怎会陌生? 倒是其余三位男士落落大方地微笑着向丁逊君点头。 一阵惊愕所引起的晕眩,使丁逊君与汤明轩都不知所措。 四位男士在餐厅的另一角坐下来,要了早餐。还是董植康先开腔:“小汤,你要过去打声招呼吗?”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一切的一切都尽在不言中了。 汤明轩只想解释一句:“我并没有把她带来的!” 然,终究出不了口。 汤明轩站起来,轻声地说:“我失陪一阵子!” 他走到丁逊君的那桌,坐下。 董植康他们并没能听到丁汤二人的对话董植康对范兆荣说:“小汤其实是一表人材!” 范兆荣笑:“从来都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丁小姐甚是吸引!”董植康微微冷笑:“香江之内,吸引的女人何其多!” 的确,丁逊君又算老几? 没有一个成功男士,不把事业放在生命首位。岂独男人如是,就是女人,只消稍为分心于情爱上头,早晚都会在工作岗位上跌重重的一跤。董植康心上已给丁逊君算着她的日子。可惜,当事人犹在梦中。 直盼至夕阳西下,范兆荣跟孔家全二人赶最后一班飞机离去,董植康则故意转机至曼谷,再回香港去,只汤明轩一人仍留马尼拉。 临行时,董植康交代汤明轩:“我们诸事顺遂,这场收购战的成败,要看你了。” 汤明轩自明所指,他代董植康出面联络及主持收购事宜,固然可以说得上主宰乾坤。然,收购是否成功,很在乎回港去暗地吸纳益丰股票的第一步是否能如愿以偿。这就得看保密功夫做得是否到家,万一事泄,被董劲一洞悉端倪,起了防范,就功亏一篑了,故而,丁逊君的出现与反应,很可能影响全盘计划,责任当然在汤明轩身上。『9』第八章 第36节 “纸从来包不住火,明轩,你要速战速决!以免坏了大事!” 提示是最明显不过的了。汤明轩其实老早就知道世界上没有秘密这回事,只在乎保密的时间长短而已。收购益丰只需保密至一个成熟阶段就得公开,他和丁逊君的关系,也得被迫提前解决了吧? 当晚,汤明轩搬到丁逊君马尼拉大酒店的房间去! 逊君心上有愧,话不多,只轻轻地偎依着汤明轩,静静看电视节目。 丁逊君从未试过像今早那般出丑兼尴尬,不用明轩解释,她当然明白此行是关系重大的一次业务之旅! 明轩没有责怪她,只嘱她好好地在马尼拉玩一天,待他公事完毕,晚上就来陪她。 他是如言做到了。逊君终于怯怯地说:“对不起,明轩!” 明轩围着逊君肩膊的手拍拍她,微笑着,没有做声,依然看他的电视。 “请原谅我,我并不知道你是为了公事……” 说不下去了,逊君平日最恨人画蛇添足,诸多原委的不住解释,刹那间她的喉咙像有硬物卡住,眼眶一阵温热,豆大的眼泪就涌出来。 “快别这样,我们难得有这么一天假期!你不是期望很久了吗?今儿个晚上,我不走了!” “明轩,我很可怖是不是?” “你要我怎么说?” “你直说好了,我知道自己要变成个恐怖女人了,从前我决不是这个样子的。” 明轩轻轻地叹一口气:“身分不同,心情自异,不能怪你!” 逊君紧紧地抱住明轩,好感激,好感激。 “逊君,偶一为之,你我还能处之泰然,我只是担心长此以往下去,总有一天你承受不了压力,会闯更大的祸。” “这怎么好算了?” 丁逊君心上突然兴起了一个希望,如果明轩因此而决定离婚,她会如何感恩图报? “逊君,你要作个抉择,或者专职当一个家庭主妇,会帮助你的心情平静,把事情简单化!” 果然,明轩提出来了。 “你有信心颂恩会答应?” “逊君,这仍是我和你之间的事!” “什么?”耳畔嗡的一声,逊君以为自己听错。 “逊君,回去辞掉了益丰的职位,太劳累的生活会令你更疑神疑鬼。我和你的关系不适宜有任何公事上的牵连与瓜葛!” 逊君坐直了身子,不发一言,拿眼直直地望住了明轩。 她一下子弄不清楚明轩的目的。不错,自己是的确不介意由璀璨转归平静,然,并不等于心甘情愿由专业女性降格为全职情妇,这跟当名正言顺的归家娘是两码子的事。 “我的工作跟我们的关系并无抵触。” “逊君,连堂堂正正的夫妻共事一个机构,都有甚多的可畏人言与不便,又何况我们?” “董植康给你说过什么话?” “他没有说什么,有很多微妙关系,是用不着说出口来的。” “是不是你怕范兆荣回去给盛颂恩告密,她会跑上益丰来吵个不休,故此叫我先行引退?” 逊君提出的这一点,倒是明轩未曾思虑过的。范兆荣会不会通风报信,不得而知。盛颂恩不是个肯骂通街的泼妇,这点倒是有信心的。 汤明轩心上只有一个强烈的意愿,他不能让杠杆收购计划横生枝节,在这个自己事业生死存亡之际,他希望摒除一切障碍,好全神应付。将来事成了,名登宝座,他更不要逊君在益丰任事,徒惹麻烦,予人口实。万一不成功,自己必成董劲一铲除的对象,丁逊君若还效忠敌人,自己心上如何会好过? 可是,汤明轩明白要丁逊君就范,不是强硬手段可以应付,因而他平静地说:“我的意见诚恳地提出来,你好好考虑,我不勉强你,至于范兆荣,他不是个撩是斗非的人!” 的确,范兆荣并不作兴搬弄是非,然,他目睹丁逊君与汤明轩的情状后,心里有数。爱护甥女,人之常情,况且,范兆荣有愧于心,诚恐汤明轩婚变,是自己把颂恩改变为职业女性之故。事实上,不由他不担心,颂恩对工作的投入,反映她对家庭生活的日益冷落,这责任谁要肩负? 说到头来,范兆荣在男女私情上还是守旧派!他也有外遇,然,老妻是认可的,这才叫妥当。再朝另一方面想,现今这姓丁的女强人,不见得自甘做妾,无名无分地跟明轩过一世。明轩又除了一纸婚书还有吸引外,不见得家资富厚到可以丰盛的物质弥补外室的缺憾。如此一来,不放过的会是丁逊君,受害人却是自己溺爱的盛颂恩,怎能令范兆荣放心? 故而,他狠下心,在回港后就把颂恩叫出来,郑重地说:“颂恩,你大概已玩够了吧?是回家去的时候了!” “舅舅,你说的什么话?” “我看你还是专心做家庭主妇好!世界上很少女强人有个完整快乐的家庭!” “此言未必无理,可是,不见得家里头有人专心家务,就保证不闹婚变!” 盛颂恩是聪明人,范兆荣的几句话,已经透露太多。 她心上抽动一下,一种莫可明言的痛楚,油然而生。 要来的祸劫,谁也躲不了! 盛颂恩知道是时候了。 证券界的人接触面极广,她已不只一次听到有同行有意无意地给她说:“盛小姐,别染上女强人流行病啊!你若赢得了全世界,却失去丈夫,又有何用?” 谁说不是呢!从前颂恩专心一致的做归家娘,婚姻一样危在旦夕。 女人若赢得了婚姻,而失去其他,自然无所谓。若然婚姻是早晚要出乱子的话,倒不如及早谋定后路,名落孙山之余,把个安慰奖抢到手也算一场造化了。 第37节 “颂恩,你好固执,我后悔把你收容下来。” “舅舅,这不算引狼入室,我是真能帮得你手的!” 范兆荣并不否认这点。半年下来,盛颂恩的业绩骄人!香港这地头上任何一个行业,多不会辜负背城一战的勤奋人! “可是……” “舅舅,我若出了什么事,不怪你,好了吧?”颂恩不忍心他老人家如此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于是实话实说,发誓不把责任往范兆荣肩上放。 范兆荣还有什么话好说了。 汤明轩是在星期日晚回港来的,盛颂恩没有外出,坐在家里头看财经杂志。 “在机上吃了东西吗?” 汤明轩点点头:“一直在家?为什么不到外头走走,难得有假期?” “刚跟舅舅去喝了杯咖啡!” 盛颂恩淡淡然地一说,汤明轩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两夫妻并没有来得及刻意回避,四目交投,尽在不言中。 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和勇气,盛颂恩终于问了:“是丁小姐吗?” 汤明轩没有答。只微垂眼,把望住妻子的眼光移开了。 一室的静谧。 汤明轩以为盛颂恩跟着会说一句:“果然不出我所料!” 然,没有,盛颂恩没有说。 颂恩心里头或有这个感觉。然,她已开始学习审言慎行。因为在工作上头,她不时遇到那些肤浅得可以的客户,三句不到,就尖酸刻薄,老教人下不了台而后快,比起一些有学养的投资者,分明亏了大本,还大大方方地安慰颂恩:“如果个个经纪都料事如神,就根本没有股票经纪了,尽力而为,已很称职了。” 颂恩知道人在江湖,尤其要对故作大方的人表示敬意,心里头不舒服,仍不出恶言,甚不简单!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盛颂恩到底还是个念过书的人!她找不到理由要破口大骂! 客厅内的气氛,静得恐怖。颂恩只好艰辛地移动身体,步步维艰地走回睡房去。 房门一在身后关上,她就直冲到洗手间去,再带上锁,双手紧握着胸口的衣衫,连连喘息,眼泪如崩堤似的涌出来。 心理准备还不够充足吗?为什么还是哭了? 然,哭出来舒服得多!到宝荣任事以来,心上老是郁郁不欢,强颜欢笑,像个癌症病患者,明知身有顽疾,医生却老不肯宣布尚余多少时日,等呀等的,情势日益恶化,各人却又知之为不知,越刻意隐瞒越教人难受。到了今天,终于正式宣布末日,反而是心上一宽,哭出来了沉淀心底的哀痛! 天下间要经历婚变的当然不只盛颂恩一个女人,今天今时,配偶有婚外情,已普通得一如人的生老病死,可惜得很,明知不能避免的哀痛,仍然痛。 汤明轩呆坐在客厅一整夜。 他太羡慕那些花天酒地的同事与朋友,婚姻的沉闷如要获得调剂的话,应该寻花问柳去,一旦用情,就要苦痛! 他对不起两个女人,然,损人而不利己之事,何苦来哉? 他,汤明轩得着什么了?短暂的欢娱,惹下了三颗一时间无法疗治的伤了的心!如此的得不偿失! 汤明轩承认,一个男人只应拥有一个女人!他为自己曾经希望同时保存两颗爱他的心而惭愧。然,如果他是真真心心地爱恋着这两个女人呢?为什么一般人总不肯相信男人能同时对两个女人有真情真义?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知道在颂恩与逊君之间,他起码要放弃一人。然,明轩再三地安慰自己,真心诚意地对待人,并不能算错! 烦恼与伤感的情怀,如午夜里的冤魂,最经不起大都会的太阳一晒,立时间就要退避三舍,代之而起的是一连串的工作与工作上头的困难! 盛颂恩今天细意地打扮,才回到宝荣去。说到头来,陈列自己的悲痛是最无谓与失礼之事,好歹不要让同事看到眼袋子跑出来才好! 盛颂恩恶运接踵而至,常言有道:祸不单行,原来是真有的一回事。 颂恩的一个熟客麦永富,是南北行老商人麦耀华的独生子,跟范家人十分相熟,因而开了个股票户口在宝荣。经纪都怕麦永富那二世祖的臭脾气,免得过不做他的生意,偏就是颂恩一股愚勇,把户口接上手来管,半年下来,倒也平安无事,于是给予小麦的展也随之而宽松了。 就是直至五天前才出的事,小麦突然拨电话给颂恩,要入恒茂集团五十万股,当时恒茂股价在八角半上下活动。市场似有传言恒茂获得西德一家著名电器的总代理权,这也许是小麦看好恒茂的原因。谁知才一买入,翌日就知道传言非真,股价立即狂泻。过了几天仍未见小麦的支票送来,颂恩不住地拨电话甚至上门找他,就是不闻人声,亦不见人影。 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午膳时,颂恩竟在一家大酒店的餐厅前碰上小麦。 颂恩立即抓住他,委婉地示意,要小麦结账了。谁知小麦吃吃笑地答:“你大小姐故弄什么玄虚呢?我什么时候托你入过恒茂的股票了?” 颂恩真想当场怪叫,然,她总算沉得住气。还是老话,要来的劫数,一定躲不掉。江仔早就告诫过她,股票经纪有史以来,拖欠客户之数,起码十倍少于客户赖的账。 不论是人情抑或金钱,对方要不认账,自己死缠烂打,不管用,一念到连婚书都不成束缚,颂恩的心就冷掉大半,其他的还能算什么了? 她呆望着小麦一会,掉头就走了。 差点把刚在她身旁擦过的一个老者撞跌在地。 颂恩慌忙地扶住对方,连声地说对不起。 “是你,颂恩!” “华叔,你好!对不起,我太冒失了!” “你面色不大好,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有,赶时间赴会而已!” 颂恩当然认识麦耀华,小时候跟母亲与舅母到南北行去,这华叔叔一见是她,就拿手捏她的小圆脸,随即把几块甜甜的蜜枣糖塞给她。 颂恩心想,真难为华叔,老好人竟养出了这么一个不务正业不负责任的二世祖!身家总有用完的一日,他又如何在社会上站得住脚? 颂恩当然可以挑这时间,就在华叔面前数落小麦,说不定一盘枯账会因此而有了着落,然,何必做这种人? 颂恩心算过,就算是代填小麦这笔生意的损失,差额还是自己能力范围以内的事,不值得小题大作。只怪有眼无珠,得着一个宝贵教训,以后要带眼识人就算了! 唉!带眼识的人又何只是客户那么简单了? 世界上最易解决的艰难事,就是可以用金钱补救过来的问题! 明轩跟她的感情与婚姻,可没有如此幸运! 第38节 颂恩匆匆回到宝荣去,伏案苦苦思量,竟忘了自己根本爽了一班同事的午饭之约。 江仔把一个糯米鸡带回写字楼来,搁在颂恩眼前,说:“一定得练习吃,越烦恼越伤心越能吃,把一总的委屈都吞进肚子里就好!” 江仔是市场内出名的万事通,什么人家里头的厕所失灵,他都有本事知道。 他就是好品德,知道管知道,从不张扬。他能帮的一定帮,不能帮的就三缄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