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你这么坦率地提点我。” 然后她想了一想,说: “定北,你肯这样说,对你可能没有好处。” “对呀,非但没有好处,而且有害。” “那也不见得吧。” 高定北说: “为什么不是呢?我还没有争取到跟你踏上感情之路,就把前面的风险提出来了,没有增加你所向往的浪漫,反而破坏了你的横憬.我能得着什么明月?” 夏真定睛望着高定北。 她的感动更深,似乎正牵引着她体内的每一个细胞,变得涨膨膨的,有种饱满之后的跃动感。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高定北问。 “看到一种稀有动物,故而感到惊讶。” “什么?”高定北笑起来。 “我没有见过像你这般坦诚的追求者。” 高定北把另一只手也围过来,抱紧了夏真的腰,说: “你不知道,有一种招数叫欲搞先纵,又有一种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说罢了,他再吻下去。 这一回,夏真没有回避。 她只闭上了眼睛。 不复记忆上一回的吻,有何感觉了。 夏真只知道她已说服了自己,稍稍打开心扉,让要硬闯进来的一个人,斯斯文文、淡淡定定的走进来,尝试探索她的心灵深处。 她感到温柔,也觉得写意。 不能不说是跟激情有所分别。 也不能不说是另有一番享受。 不一定是一个期待已久的旱天春雷,才会叫人欢呼的。 当风平浪静的时刻来临时,人的头脑就逐渐清醒了。 夏真在慢慢探索自己的感觉。 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的? 自从跟他分手之后,夏真身边不是没有出现过一些人物,且有些是相当不错的人物,高定北并不是唯一的。 可是,这些人物都不能感动夏真。 她以无比顽强的意志力,坚持自己身心一致的清白与期待。 夏真认为,一段日子过去,就会得雨过天青了。他和她必会有复合的机会。 不是说对人对事要有信心,要有执着,才会争取到最终的成功吗? 这个夏真自出道以来,在商场上的成功秘诀,引伸到处理她个人的感情上头,其实是并不适合,甚至大错特错的。 但夏真不肯接受,不肯承认。 甚至乎不管她的姐姐夏童,力竭声嘶地企图骂醒她,或是细语低声,极力劝勉安慰她,都一直不得要领。 夏童曾失望地说: “夏真,你要什么时候才清醒?” “如果现状不算清醒,我宁愿迷糊下去。” “天!你无可救药。” “那么,你放弃我吧,姐姐。可是,我决不会放弃我的期望,我等着他回巢。” “离开一个女人的男人,像摆脱雀笼的鸟,他会回来?” “他会。” “那么,你等吧!等到地老天荒,才来后悔。” “我会等到地老天荒,可是我不会后悔。” 于是夏真没命的、誓不回头的守着她心底的那段已逝的情缘,拒绝接受身边的所有新鲜人事。 日子其实是顶难受的。 多少个碧海青天夜夜心的晚间情怀,把她折磨得推伴不堪。 年纪轻轻的一个美人儿,看上去像历劫沧桑的怨妇,那种凄凉往往带到她的朋友亲人身上去。 连疼惜她的夏童都说: “出外走走也好。对你,已不能避免地有种相见曾如不见的感觉,免得心痛。” 人人都喜欢跟当时得令,意气风发的亲朋在一起,不一定为了虚荣,而是热爱生命。沉醉生活的人会起一种积极的带动作用,令他身边的一总人觉得喜气洋洋,精神奕奕。 谁也没有责任分谁的忧。 甚至不打算看着愁眉与苦脸。 生活不是全无困难,个人也不会全无困扰的。谁还有余清剩力去兼顾别的不相干的烦忧。 为什么电影院内经常卖个满堂红的是那些惹人笑得屁滚尿流的电影? 为什么那些写不吃人间烟火,不谈生活压力,只一味恋爱的爱情小说,历久不衰? 就因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受够了,要从旁的事上找轻松的机会。 还要他们为天下间那些所谓有情人洒泪担挂,不必了吧! 于是,夏真的朋友越来越少。 失恋中人,又尤其敏感,越是少朋友,她越觉得自卑自怜,越不喜欢跟人交往。 曾有一段日子,夏真连她的姐姐夏童都怪责起来,在她实行离开工作岗位与生活环境,远走天涯的初期,她连半个字都没有写回来给夏童。 她认为她不被关心,她是被所有人抛弃的。 于是,客观环境与主观感觉,令她寂寞至极。 在极端的、无了期的、无希望的日子中去盼望再续情缘,不错令夏真能在难以忍耐的清冷孤独中,有一份坚持下去的力量,但并不表示她吃的苦就不大不重。 这接近三年的苦难过去了,她固守着的一份希望还静静地躺在心底,没有实现,也不曾幻灭。 为什么就在这个时刻,遽然投降给高定北了? 夏真在想,是为了他说了一番令自己感动的话,就这么简单吗? 还是为了一份真正来到的缘分? 抑或这次鸟倦知还,回来参加姐姐夏童的婚礼,听了她跟荣必聪之间的现代童话故事,自己就跃跃欲试? 这些因素形成一股小旋风,那尘封已久的心扉,被撩动而稍稍打开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事件的成因,往往不只一个,夏真所考虑到的全部是导致她接受高定北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最最最成理由的理由,应该是夏真下意识地想像得到的,只是,她不敢面对它而已。 那个理由很简单:人的坚持有一个局限,人对容纳不平与困苦的能力亦有底线。 夏真对过往的那段情爱,怕已被三年来的孤寂,摧残得变了形、褪了色而不自知。 感情必须是双程路,才可永久。 在世的一个人移情别恋,仍回到他的妻子身边去,这种行为比死去更能叫夏真伤心。 她连幻想对方至死不渝的能力也没有。 她要假装彼此还竭诚相爱也不可能。 对方是活生生的,拖着他妻子的手,依然走在香江的通衡大道之上。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抹净前事,仍以一对恩爱夫妻活现人前。 夏真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苦相思是无望的,且是幼稚而可笑的。 唯一的解放自己的办法就是遇上另外一段情缘,去替代前者。 这位新人必须在各方面的条件上胜过旧人。 只要跟后者走在一起,就压根儿把前者比了下去,那就对己对人,都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了。 谁不知道不能忘记前事前人,只不过是没有更好的后来者出现和替代罢了。 在一个冗长的疲倦的挣扎历程之时,高定北出现了。 在“好命医生医病尾”的一般道理下,高定北是结集了天时地利人和而出现的救星。 只要人们知道这位城内出火的五星上将级的王老五匍匐于夏真裙下,她再不投降,人们只会认定她是白痴。 待有一天,夏真跟高定北走在人前,遇上了曾抛弃她的旧人,她绝对有资格昂首直视,朝着他冷笑。 夏真想到这儿,忽尔惊出一身的冷汗来。 原来,她不是个至情不平的女人,她其实不曾如自己所一直认为的爱他甚深。 她只不过要找一个光荣引退的路子。 人要一手抹煞了自己的感受与利益,只为别人,原来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她愣住了。 高定北用手轻拭着夏真一头的冷汗,他尝试拨开她那已贴紧在额上的碎发。 这个动作是细腻而温馨的,不只是身受的人陶醉,连高定北都舍不得一下子就放弃。他说: “你出汗了。” “嗯。” “夏真,你知道你有多漂亮?” 夏真摇头。 “你知道你有多可爱?” 夏真又摇头。 “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夏真还打算摇头,高定北已把双手抱紧她的头,道: “不准你摇头,不准你否认,不准你说不。” 夏真笑,把高定北的双手拿下来,放在胸前,道: “你知道你有多傻?” 高定北没有摇头,他慌忙点头,不住的点头,道: “如果疯狂地爱恋你是傻,那么我心甘情愿当个大傻蛋。” 夏真一把抱住高定北的颈,笑得双肩颤动。 差不多一千个日子,她未曾如此不能自己地纵情笑过。 是解脱了的象征吗? 无论如何,她不可以欺骗自己的是,她终于抓紧了一个摆脱寂寞酷刑的缺口,逃出生天。 当她呼吸够了自由的空气,待缺氧的心灵稍稍康复过来时,再作其他处理。 事实上,正如周末的重要与可爱,一段艰苦劳累之后,必须休息、娱乐、享受、轻松,才可以把日子过下去。 在这幢石澳别墅二楼的一间近楼梯处的客房,发生着的缠绵排测与旖旎风光,就正好表现了这种豪门富户的典型度假。心态与行为。 庄钰华张开双臂把火速地钻进房里来的陈有诚太太容洁莹紧紧拥到怀里。 疯狂拥吻所燃起的灼热,像是燃烧着他们俩的身子似。 庄钰华放开容洁莹时,他说: “我以为你不会来。” “为什么不会?我答应过的,我就做。” “陈有诚呢?” “我们别管他。” “是不是踉区丽嫦有路子?” “为什么要答案?有了答案,你会更心安理得地跟我在一起,不会吧?” “算了,你别多心,坏了我们的气氛。” “你知道就好,我从不问你如何打发掉高掌西。” “她并不难应付。” “因为她的心已不在你身上。”容洁莹这么说。 “不是这个原因。” “不是吗?” “当然不是。” 容洁莹笑。 “你笑什么?” “笑你,笑男人。” “什么?” “所有的男人都似你,自己花天酒地是一回事,却容不了妻子心中没有了自己。” 庄钰华没有正面回答,只说: “要抽口烟吗?” “要。” 庄钰华从烟盒内抽出两支香烟,叼在嘴里,一齐燃点,然后吸索。 幽暗的房间里立即出现两点小小的艳红星光。 容洁莹抽了一口烟,道: “我老实给你说,今儿个晚上,高掌西忽然出现,她的神情很特别。” “你认为她思疑我们?” “不,不,绝不是这个意思。”容洁莹只吸了一口烟,道: “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等会儿,你我各自走出这房间去,就是不相干的两个人,不是么?哪有什么好思疑的。” “那么,你认为她有什么特别?” “不是那种紧张丈夫、追踪丈夫的特别。” “那是什么?” “那可能是她自己有事。” “她会有什么事?” “不知道。”容洁莹说,“你知道我没有必要挑拨离间。我的宗旨十分简单,陈有诚尽管闹他的婚外情,我管不了他的心,可是我不要放弃做陈有诚太太,我更不要苦苦地委委屈屈地做他的太太,所以我有我的想法做法。” “那才有我。” “对。难得你没有朋友妻不可窥的观念。” “我相信你不是故意中伤高掌西,可是你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到我能够说出个所以然来时,事情已可能闹得很大了。我的第六灵感,女人的专长,告诉我,高掌西是为一些事而神不守舍,她的精明神态失踪了。” “今天是周末。” “商界中人没有周末。” “她到底是女人。” “那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你看我这个女人,还不引以为戒?” “你是说,高掌西也可能对我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像你对付陈有诚一样?”庄钰华问。 “她知道你已荣升父亲了,是吗?” “对。所以,你认为高掌西不会放过我?” “你难道认为她是善类?这句话讲出来,要笑歪所有城内商家人的嘴。” “不,你或者不甚了解她。在商场上,她是另一副心肠与嘴脸;在家里,不一样。” “你是说,在家里比较好应付。” 庄钰华没有正面作答,他只说: “总之,高掌西不会像你。” 这句话,原本是充满侮辱意味的,庄钰华也是情不自禁地冲口而出。话说出来之后,也觉过分莽撞。 可是,容洁莹没有激烈的反应,她反而淡淡然说: “她要是像我,你的处境还好一点。” 庄钰华还没有咀嚼出这句话的味道来,对方又加一句: “我告诉你,庄钰华,我说的是老实话。” 庄钰华一怔,问: “你说得具体一点。” “女人恋爱与消愁解闷的神态与动静是不一样的,明白了吗?” “我说,你得讲得具体一点,我不要你的那些感觉,我要实情。” 无疑,听得出来,庄钰华的语气是紧张的,且带了点不满。 容洁莹把香烟捺熄了,一双手像水蛇似的环绕着庄钰华的颈项,用充满磁性诱惑的语调说: “今夜只有发生在我和你身上的情事,才能具体实在化,不是吗?我们还管那些什么感觉干什么?” 这么一说,庄钰华可就会意了。 真的,什么都不必管。 目前要接收的是一阵畅快的官能刺激,岂容错过。 至于容洁莹,她觉得再没有提点庄钰华下去的必要,正如庄钰华说的,那只是她的一场感触,不一定准确。 就是准确又如何? 走出了这房间,她踉庄钰华只是两个普通朋友。 再走出了这幢别墅,她甚至与庄钰华是两个活在不同环境的不相干的人。 他只不过是她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的一个道具人物,只不过是平衡她自丈夫身上得着之委屈的一番发泄。 况且,容洁莹想,这个如今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总应该有一日得着他应有的报应。 一如自己那个闹婚外情闹得不能自已,兼自得其乐的丈夫陈有诚一样。 当她想到总有一日会被人发觉,陈有诚怀里另有一个女人时,原来容洁莹也躺在别个男人身边,她就会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才是她,容洁莹全心全意全情全神追寻的人生高潮。 她想着想着,禁不住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并作欢呼。 庄钰华以浓浊的语气,问: “洁莹,你快乐,是吗?我是不是很好?” 容洁莹舒坦地说: “是很快乐啊,你的确是很好。”第十二章太阳重新探头出来,照亮大地之时,石澳别墅内的人,多半还在睡梦之中。 只有穆亦蓝早起,他换了泳衣,爬上了泳池的跳板,在做着热身运动。 然后,他拿脚尖钩住了跳板的边缘,正准备跳下泳池去。 在美国念书时,他是出名的运动健将,曾有两年,几个学分都是从体育课得来的。 跳水是他的拿手好戏之一。 当他微微开始跃动时,忽尔望向旁边的别墅,竟见高掌西站立在露台上凝视着他。 她脸上的表情是淡漠的、不经意的,甚至带一点不屑。 穆亦蓝心上有种微痛的抽动,他又一次觉着高掌西看不起他。 故而,她压根儿没有把从前的一段往事放在心上。 如果在重逢后,高掌西找个机会对他说: “杨青,我们忘掉曾发生过的事。” 他是会肯的。 留下一段无瑕美好的曾经深爱与曾经拥有的情缘,不是人生的憾事。 可是,她看不起他,故而,连这一点点的心灵安慰,也一手抹煞。 她变得如此高高在上。 正如她如今站在露台上俯瞰园子,看着他,显得如此渺小,却仍然跃跃跳动,打算高高地飞越自己的下脚处,其实是不可能的。 这个叫做高掌西的女人,屡屡让他感到自卑。 穆亦蓝把视线收回,往下望,那是一池清澈得见底的水。 不知怎的,有一个恐怖的念头,一闪而过。 如果池中无水,他这样跃高,再跳下去,就会肝脑涂地了。 人死了,就再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情事,也无所谓自尊与自卑。 天,穆亦蓝想,为一个女人而竟有轻生与厌世的念头,未免是男人至大的悲哀。 他痛恨自己,愤怒得一跃而起,在空中打了一个筋斗,就整个人插进水里去。 溅起的浪花不多,那证明穆亦蓝依然是个中好手。 有人在池边恭维着他,当他一头钻出水面时,就听到热。烈的掌声。 穆亦蓝想了一想,就快快游到池边,双手一按,纵身跳上了岸,跟庄钰华打招呼。 “你早。”穆亦蓝说。 “你的跳水姿势很优美。”庄钰华说,“我太太也很喜欢游泳,她在水里的矫捷并不比她在陆上的表现逊色。”‘ “是吗?”穆亦蓝答,“我以为庄太太只爱登山,不爱涉水” 庄钰华很从容地说: “她跟你谈了她那攀登名山峻岭的经验,是吗?根本上,掌西是个能文能武的出色人。有机会,你们在运动上可以好好交流,必成知己。” 一句话,说得穆亦蓝的心,卜卜乱跳。 “吃过早点了吗?”庄钰华问。 “我起得早,已经用过了。” “那么,陪我喝杯咖啡。来,趁今日,我们好好地谈。” 庄钰华带领着穆亦蓝走过园子的另一边,在太阳伞下坐了下来。 别墅的佣仆立即走上来,给庄钰华摆下丰富的美式早餐,也给穆亦蓝倒了一杯咖啡。 穆亦蓝说: “我习惯喝茶。” 庄钰华一边吃他的腌肉煎蛋,一边问: “你不是在美国长大?” “对,生于中国,后来才到美国去。” “现在又锐意回港发展?” “是机缘巧合,我鼓励药厂开发大陆市场。” “在今日,谁不。” “对,只除了英国。” 庄钰华抬头望他一眼,像请他解释。 “不是吗?一连几个国家元首都亲自拜会中国领导层,为什么?无非是为了生意。有哪一国现今不是为自己的经济打好基础,才争得选票。 西方人比东方人更重实惠,谁让他们吃得不够丰富.穿得不够华丽,住得不感不够舒适,行得不够畅快,一律格杀勿论,必须下台。这种民主,有助中国更领风骚。我不相信美国会幼稚到拿中国跟古巴比,英国是例外,他们故意的倒自己米。” “现今在英伦,唐宁街十号也在承受不少商界人的压力。” 穆亦蓝说: “太迟了,英国政府要找下台阶梯比美国还难。” “或者梅杰下台,给我们换个港督,会扭转颓局,有好处。” 穆亦蓝随即答: “是有好处,不过是英国人的好处,扭转英国的颓局。” 庄钰华定眼看着穆亦蓝,希望他解释下去。 可是,没有。 穆亦蓝连连呷着佣人为他泡上的龙井,再不打算在那问题上多作阐释。明者自明。 况且,政局见解,见仁见智。很多时,执拗无益,反坏大事。 偶然间忍不住发表一些意见,也只为穆亦蓝是个爱祖“国的人。 尤其是他有机会到过外头世界,目睹过西方国家的社会结构与情状,他更深信中国的问题必须以中国人的方式。来解决。 从他赴美留学到他这最近回国来,目睹了国家的进步是多方面的。 任何进步与最后成功,都必须要有过程,决不能一步登天。要求罗马三日建成,否则论罪者,根本就是阴谋。 单单十二亿人口要获得温饱,就不是文革之后的一年半载就能做到。最基本的人权就是生下来要有温饱,活得下去。 美国在对付墨西哥的种种政策上,反映出的所谓人权尊重,会叫人齿冷。 可是,这些都不必跟庄钰华洋说了,他相信以庄氏家族的背景,庄钰华应该对此了解甚深。 于是穆亦蓝打算言归正传,跟庄钰华谈商务好了。 “你的计划书,我收到了。”穆亦蓝说。 “觉得怎么样?” “相当吸引,相当不错。” “你愿意考虑跟我合作?” “我与公司有合同。” “不可以提前解约,或者补回对方应得的数目,以求早点脱身,加盟到我这间新筹组的中国成药公司来?”庄钰华说,“这是我把现有的专营大陆海味药品的公司,加强阵容之举,只要声势打响了,既可以把药品公司独立上市,也能加入现在的庄氏集团内,成为集资的项目。” 庄钰华稍稍把身子移前,继续说: “你还可以多挑一个责任,如果你可以为我们穿针引线,跟美国的一些具规模的药品厂表达合作意愿,有他们的投资,我们更有把握发展得更辉煌更轰动。” “庄先生的雄图大略的确很具吸引力,我会考虑。” “还要考虑?穆亦蓝,你想想,你在美国公司熬下去,成为他们药品科的第一把手,还是打工仔乙名。加盟到我庄氏旗下,你起码是这家公司的董事,我答应你的红股,能令你如假包换的成为股东,这等于是经营自己的生意,你的满足感肯定大异于前。” “我说过是相当吸引的,值得好好考虑。” “你尽管开列条件,我未必不能如你所愿。” “庄先生,为什么如此的志在必得?世界上有名的药剂师很多,不必是我。” “天下间的美女也不少,人人也只能娶一个老婆,是不是?这既要看缘分,也要视乎自己的需要。” “你对我已经调查得足够?” “可以这么说。我要发展的是中国成药的海内外市场,请听清楚,我要的不只是国内市场,而且也要国外的。你在医药界的盛名,中国有关当局固然看重,且最难得是在美国的医学界叫座,这很重要,牌子摊出来,来头要紧,能押得住阵,单是药房批发商对你的信任,已经很值钱。” “我怕你高估我了。” “以我真金白银的投资去吹捧你的才华实力,不必要吧!”庄钰华说这话时的态度其实是傲慢的,但,他实在不虚伪,故而并非不能接受。 庄钰华补充一句: “你去年为卡迪药厂发明的一只专治喉咙发炎的成药,不是证明了既有大陆市场,也有北美市场吗?卡迪没有把握到这个突破性发展,让我冷手执个热煎堆,是因为我是伯乐。” 穆亦蓝笑,他不是不为所动的。 别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是跟洋鬼子打工一段日子之后,也实在有着不少气馁,不足为外人道。能有机会为一个如此器重自己且给予更大自由度发挥的中国人机构服务,真是没有不好的道理。 问心说,庄钰华那种大商家与世家子在谈论生意时,一派志在必得,取之而后快的咄咄逼人气势,在另一个角度来看,有他相当的魅力。 这令他要猎取的对象有种上为知己者死,不怕自投罗网,鞠躬尽瘁的冲动。 庄钰华且把问题的症结说了出来,卡迪药厂真的是捉到鹿也不晓得脱角。 去年,穆亦蓝发明的喉咙发炎药片,功效奇特,只服三片,就立即消炎去肿,不必要吃西药中的抗生素成药,那非要服完一个周期不会见效。 真是既简便又神速,那就是穆亦蓝结合了几种中国草药与西方药品提炼的制成品。销路好的缘故,除了效用,也为他在世界医学界一连发表了几篇论文,都分别获了国际奖状,名气越来越棒,群医乐于采用,一下子又有成效,于是就打开了美国药在短期内于大陆市场站得住脚的局面。 偏就是这么艰难才打开的市场,美国卡迪仍不以为然,穆亦蓝也不大有意思管什么市场发展,他只是渴望把良药推介给更多有需要的人,尤其是中国人。 卡迪并不打算积极开拓中国市场的话,无疑这成药的专利权在他们手上,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穆亦蓝也不是不失望的。既如是,庄钰华的三顾草庐,礼贤下士,应是能说服他的。 可是,穆亦蓝无法飞越一重心理故障。 他不要成为庄钰华的雇员,那等于要他向一个情场假想敌俯首称臣,他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一亿个不愿意。 这种心态也就只有他心知,却说不出口来。 于是只能再三推搪说: “庄先生,我会很快地给你答复。” “快?何时何日?快到什么程度?在我们离开这幢别墅之前?” 穆亦蓝差点笑出了声,因为庄钰华那种半步都不放松的神态实在令他整个人都飘飘然地轻松起来。 商家人那种分秒必争的惯势,也真是名不虚传的。 穆亦蓝还没有再作反应,就看到庄钰华站起来,向前挥手,道: “来,来,跟我们一道吃早餐吧!” 穆亦蓝回头,只见穿着泳装的高掌西背着阳光,站在泳池旁,那个欲行又止的姿势,捆上了一度淡淡的金边,叫她整个人像一座雕塑得十分精巧优雅的女神像似。 穆亦蓝禁不住看呆了。 高掌西没有走过来,她扑通一声就跳到泳池内,水花在她矫捷的动作中溅开来。 庄钰华耸耸肩,重新坐回椅子上,呷了一口咖啡,道: “掌西和我在商场上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我跟她提及过办成药开拓市场的事,她一点儿都不热衷,差不多是浇了我一头的冷水。” “为什么?她对市场不看好?” “她认为我不容易找到好人才。” “嗯。”穆亦蓝说,“庄太太知道你要我加盟一事吗?” “我约略提过,她很不以为然。或者应该说,她有点第六灵感,知道要你助阵,并不是容易办到的事。” 真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庄钰华闲闲地提出的这两句话,就令穆亦蓝心上七上八落,不得安稳。 高掌西对庄钰华邀他加盟不以为然,是为了她压根地讨厌他跟自己有更多相见会谈的机会,抑或是觉得庄钰华的选择是个错误,她并不信任自己的才气? 又或者从好的一方面想,高掌西心知穆亦蓝不会成为庄钰华的手下,是因为这个身分就更难高攀高掌西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代表高掌西决心不让他有任何机会轻易与之接触,还是留一个重要的余地,让他以更大的自由,在日后发生新的不与家族相干的交往。 不管现实如何,这一系列的思潮起伏,立即有力地证明了一点:高掌西的每一个微细的直接抑或间接的表态,都如此有效而厉害地牵制着穆亦蓝的思维与顾虑。 这种情况,没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释。 只除了一个。 他的确已经爱上了这个叫高掌西的女人。 一夕情缘,可以牵制心灵到这个欲罢不能,不可自控的地步,令穆亦蓝本身都惊异。 他刻意地、处心积虑地静候着与高掌西接触倾谈的机会,他是要直截了当地探索高掌西对他加盟庄氏的反应。 机缘只要留意,总是会有的。 就在中午时分,别墅摆开了丰富的海鲜午餐,在饭厅内穆亦蓝见着高掌西,正与陈有诚夫妇在聊天。 陈有诚的太太容洁莹非常容光焕发,她对高掌西说: “掌西,你今儿个早上的神色不比昨日好,是昨夜睡不安牢的缘故吗?” 也真是世风日下,昨夜偷吹过的一阵春风,岂只如此无悔无疚,还不着痕迹。 就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高掌西与容洁莹无论如何是两个站于极端的女人。 高掌西只微微一笑,回应道: “也没有什么,可能每天习惯早起,凡是星期天早上没有活动应酬,可以任情睡晚一点点,反而是睡多了,人就会莫名其妙地疲倦起来,真是奇怪。” 容洁莹立即转身向穆亦蓝道: “穆医生,你看掌西这情况是正常,抑或长期操劳过度而引致的一些病症,冒出来了还不知道呢?” 高掌西一听,双眼瞪着穆亦蓝,看他如何答复。 穆亦蓝很温文地答: “睡多了反而累是很正常的现象,也有可能是妇女常见的先天性贫血,令脑部氧气不足,就会有分明睡足了,也觉得昏昏然的问题,不是很严重的一回事。” 高掌西还未有反应,陈有诚就在饭厅的大门处向他妻子挥手道: “来,定北找我们。” 容洁莹于是撇下了穆亦蓝和高掌西就走出饭厅了。 高掌西不期然地轻喊: “嘘!怎么一个也不吃午饭呢,到哪儿去啊?” 容洁莹的声音从走廊传过来: “别等我们,你俩先用午饭。” 穆亦蓝施施然地坐下来,道: “无法请到救兵了,如何?” 穆亦蓝忽然生了要戏弄高掌西的心,于是把餐巾摆平了在膝盖上,示意随侍在侧的佣仆们,他已准备好要用餐。于是美酒佳肴,立即陆续奉上。 这使得站在一旁的高掌西有点进退两难。 她如果这就掉头便走,在仆役们的限内,便成了个很不得体,且行动有着突兀的女主人,这可不是她一向予人的印象。 况且,这就显得相亦蓝刚才跟她闹闹地聊起的那句话,起了刺激作用,她就会输了这小小的一役了。 于是,高掌西不服气。 她似乎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够随遇而安,兼且听若罔闻,就这样坐下来,以女主人的身分陪着这位客人吃午饭。 穆亦蓝见难不到高掌西,自己都不辨悲喜。 或者,应该说是高兴还来不及,说到底,他得着了一个与高掌西坐在一起共进午餐的机会。 不久之前,他们曾有过类同的经验。 他为她煮了热腾腾的即食面,在黄狮筹巅的那个晚上。 当那碗面食的热气往上升时,叫人眼前一片模糊,可是,穆亦蓝还能把高掌西一副可爱的狼吞虎咽的模样印记在心头,直至今时。 跟这女人在一起,虽然是遥远的对坐在餐桌的两端,可望而不叮即。然而,她就是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奇特力量,让他的思维不断紧张,以致体内热血逐步奔腾,浑身生了一种不能抗拒的亢奋。 当男人有着这种具有牵动心弦力量的亢奋感觉时,他唯一对自己的解释,就是他已爱上了那个女人,且极有可能是深深地爱上了她。 穆亦蓝知道他必须赶快抓着一个正经而正常的话题,以冲破他和高掌西之间的静默。否则,他将会无法好好地控制忆念黄狮寨的情景,弄得一份原本教自己舒服的兴奋感觉,变质而为难受的精神与肉体交煎的酷刑。 于是,他说: “刚才我跟庄钰华谈论得很愉快。” “嗯,是吗?钰华是个健谈的人。” “我们在商谈一个合作概念,他邀我加盟庄氏集团,你已在他处听闻过这项建议了吧?” “庄氏的公事,我很少参与,只是听他偶然提起过。” “你并不关心?” 关心什么呢? 是关心庄钰华的庄氏集团生意,抑或关心穆亦蓝,还是关心这重新的关系所会带来的影响? 高掌西当然不能直接地问,她只可以间接地答: “钰华是商场老手,且他的计划有其父亲给他作最后的参谋,应该轮不着我操心。” 穆亦蓝最恨高掌西这种把事情她得老远,只遥望,却实在是遥控的态度。 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追问下去: “你会反对我加盟吗?” “反对?为什么呢?” “你不喜欢跟我有更多的见面机会,不喜欢我与你的生活圈子沾上更密切的关系。” “穆医生,怪人须有理,是吧?” “高掌西,请你把我们的关系正常化。过往的可以不再提起,可以一笔勾销,但过去是存在的,这何须否定。否定了,除却伤害到个人自尊外,还对谁有额外的好处?我需要有你的承诺,然后,我才会加盟庄氏,很努力且很合情合理地跟庄钰华发展一个极有前途的新事业。可是,如果你还是漠视过往曾发生过的事,我只好选择以后也不再见你。” 高掌西的心,差那么一点点就要跳出胸腔来。 她以为自己在下一分钟就会碎然暴毙。心脏病发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胸口内的心扑通扑通的乱跳,急促得使血液直往脑袋冲,然后一阵晕眩,就再不省人事了。 她但愿如此。 可是,情况又并不恶劣到这个地步,她仍然好端端地坐在这个叫穆亦蓝的男人对面。 他直截了当地要她承认那一夕情缘。 他的意思是,只要把曾发生过的欢愉在心上留个印记,那就可以了。他不是要求情缘的延续,甚至不是盼望关系的蜕变。 他与她仍可以像两个在商场与社交场合上来往的一般朋友。 否则,穆亦蓝将不要再见她。 再不相见,其实更表征着他们之间有特殊的感情辎输与肉体关系。这不是不令高掌西恐慌的,因为黄狮寨的一夜并非灰飞烟灭,而是民夜留痕,深刻而且永恒。 那就干脆答应他吧! 可是,高掌西翻心一想,不禁吃惊。 承认了那一夕情缘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如果眼前人不是个正太君子,他绝对能从此兴波作浪,把握着这个借口为所欲为。高掌西的身分与地位,不容许有这些情事公诸于世。 所有秘密都会有泄漏的可能,除非压根儿就没有秘密这回事。 故此,她一直坚持要当没事人一样去应付穆亦蓝。 又或者,更糟糕的情况是,对方是个有情人,他并非乘人之危做出什么威胁,却会得把这段情缘一直延展下去。高掌西只消承认了彼此的关系,对方的感情就会如堤坝有了个缺口般,很容易把持不住而全面崩溃。 高掌面凝视穆亦蓝。 她做了一个决定,绝不可给予对方这个矾会。 她甚至听到心底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她:也不可给予自己这个机会。 高掌面微微坐直身于,一本正经地说: “穆医生,别说钰华家的生意从来都不是我需要负责的范围,就算找有份参与,也会以正常的条件去罗致人才。你提出来的条件,我觉得莫名其妙。你喜欢加盟与否,纯粹是你个人的抉择。简单一句话,你信任得过自己的才能会对庄氏有所建树,又相信钰华会对你投桃报李,你们就可携手合作。否则,不必为了你没有把握肩承重责,在个人事业上接受挑战,而要找个什么借口。照目前的情况看,我不妨坦白说出我的感受,你若选择永不见我们的面,于我们,尤其于我,是毫无损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