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贞淑,请听我劝,三思而后行。现今你的身分不同了,至谊是童家人,她的一举一动都受人注意,忽然说她的母亲再嫁或是有了个什么情人似的,就算她本人开明,没有什么,她周遭的人都会讲话,讲很多不必要但却肯定难听的话。这孩子为了复兴汉家已受了相当委屈,你作为母亲,是没有增加她负担的必要了。况且……”对方稍停,才决断地说:“你的对象会不会是为了童家的关系与权势,才冒人言可畏的险跟你走在一起,也是问题的关键。” 分辨不清这个人,这番话是否真心诚意,抑或别有用心。 其实是前者抑或后者,都不打紧,她提出的问题是的而且确地存在的。 就当对方是传递讯息的一个中立个体吧!已经为阮贞淑提供了足够使她头痛欲裂的忧虑了。 郭义生的电话接到汉家去给阮贞淑时,她是无精打采的。 “贞淑,你是不是不舒服?” 贞淑下意识地摇摇头,没有造声。 郭义生心急地问: “贞淑,你是不适吗?我现在就来看你。” “不,不!”阮贞淑这才晓得张声回应:“我没有不舒服,你别来。” “贞淑,是有事情发生了,是吧?我能分辨你的语气。” “没有,真的没有。你别来,我不要你来。” 阮贞淑无疑是有点神经兮兮的,这最近发生在她身上的一连串意外,无疑是她此生最最最严重的事。 那次自越南投奔怒海虽是九死一生,然而,在心灵上、感情上、精神上,她并不孤单作战。在拖着心爱丈夫的手,携了子女上那货轮的一刻,阮贞淑抱了从容赴义的决心,视死如归。 直至现在,她都不曾改变自己的心意,觉得能跟心上挚爱同年同月同日死,不是悲哀,而是壮丽。 故而,只有在这段自汉海防亡敌,郭义生纠缠的日子里,她才深切地觉着自己的无助、孤立、凄凉、徬徨。 差不多没法子有一个方法,有一个角度,可以令阮贞淑感到自己做对了。 她守寡下去,不对。没有理由为一个已然背叛自己不知千百万次的人去牺牲剩余的人生岁月。 她跟郭义生长相厮守也不对。没有理由为一段已然忍耐了多年的感情,而甘冒下半生被街坊邻里窃窃私语的险。 甚至她的子女,应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的对自己敬重,而不是要她委屈地接受他们的怜悯。 人言,当然可畏。 但总要站到人前去,才能生活。 现今,她确切地知道周遭的人并没有放过自己的打算。最低限度,她提供了她那个社会阶层一份新鲜热辣刺激有趣的新闻。 这种新闻,人们有勇气及有闲情永远传播。 前些日子,她跟女友们坐在半岛茶座,目睹一位艳容盛貌的女子走过,女友们就忙不迭地翻动她的旧帐。那是差不多二十年前的事,本城封了爵的一位世家,爱上了另一位银行界名人的妻子,相恋得难解难分,于是女的离异,舍弃了堂堂正正的贵夫人脚色,抛离了丈夫及儿女,宁愿躲在幕后当情妇。这女人并不薄情,爵爷晚年半身不遂,陪伴病榻终年的并非儿女,而是这位红颜知己。 人们都知道故事,但事隔经年,一在街上看到她,只会指手划脚地讲故事的前半部,语调始终带着极多的不认同,却无人有余闲去为她曾付出过的挚情与心力稍稍鼓掌。 阮贞淑一念至此,就害怕。 郭义生不是不了解她的,因而他可以敏锐地觉察到阮贞淑的心绪不宁,以及令她手足无措的缘由所在。 “贞淑,请放开怀抱,不会有人伤害你。” “义生,别说这些虚无缥缈的安慰说话,我是知道实况的。”郭义生既是如此坦言了,阮贞淑也就这样回应。 郭义生有点生气,道: “你怎么知道?人家在你背后谈长道短,你且别管,根本听不见为干净。” “义生,”阮贞淑失笑:“你也太天真了,这世界上要造谣的人,除了悉心竭力去撒播谣言之外,还诚恐有失,务必把谣言写成白纸黑字用担保挂号寄到当事人手上去,或在电话录音机内留言,以肯定你能接收得到为止,才叫大功告成。” 是幽默?是夸大?是虚构的?是幻想? 不,绝对有可能是事实。 可惜的是,阮贞淑并不知道这种手段只能及只会用在那些害怕人言,对谣传会作出强烈反应的人身上。 如果她能明白这个要点所在的道理,她会安乐得多。 唯其当道的小人无聊,拿人去开玩笑,却真能得到预期的回应,达到官能上的享乐,他们才会孜孜不倦地纠缠下去。 否则,取易不取难,谣言遍天下,何必一点要选中某人某物,予以针对不可。 郭义生听到阮贞淑的说话,很有点啼笑皆非,他本身也是够忙碌的,于是说: “贞淑,你先找到至谊谈一谈,心情会宽松一点,晚上,我再来看你。” 阮贞淑并没有找着女儿,秘书给她说,今天汉至谊吩咐不接听任何电话,因为有一个紧急的会议正在召开。 在汉至谊的办公室内,气氛是凝重的。 宋思诚刚刚报道了,童政誓要跟汉至谊拼战这一役的坏消息。 童氏毅然加入收购战圈,把股份推至四元,声言已备了大量现金,要夺得宇宙而后快。 对付童政这头没有了理性的疯犬,无疑是困难的。何况在疯犬背后的练兽师姓易,更会不择手段去令童政和汉至谊争斗,但求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认为加深了两个女人的仇恨,等于减少了汉至谊针对自己的威力。 汉至谊是头痛的。 “至谊,看情势,童政不会放过我们,由着我们成功地收购宇宙这只冷马。”宋思诚说。 “居心何在?我不相信她对东九龙的地皮发展有深厚认识与长远计划,思诚,你手下的猛将是花了好些时间才把拓展蓝图以及财政预算定下来的。” “说得对,完全是意气之争。” “易祖训是拿人家的赌注去玩这场游戏,绝不公平。” “让童政知道这个关键吧!” 汉至谊一想,便问: “你的意思是陪她玩下去,到一个较高的价位才放手,让他们花一大笔冤枉钱买到个计时炸弹,将来就易于洞悉易祖训的阴险与虚伪。” “童政需要人教训。” “问题是人选应否是我?”汉至谊道。 “为什么不?用他父亲的钱教训她,理所当然。” “思诚,你的说话总是从我喜欢的角度出发,这样子讲,我比较听得入耳。” “事实上,四元半的收购价,还是可以的,我们即使多出百分之十至十五,仍不是一个问题,长远投资还是值得。” “思诚,公私兼顾无疑是最理想,否则在商言商,我们是值得在五元一下的价位上争下去的。” “既如是,就奉陪童政好了,童柏廉要你们公平竞争,我们并没有违反游戏规则。”宋思诚说。 “很气人,是不是?分明想忍,但实在忍不下去了。” 汉至谊再智慧,也是常人。 为了宇宙收购一事,她要面对的其实不是单是一场商业战争。 在汉氏企业复苏之初,她一出手就遭受制肘,且敌对力量来自童政,这无疑是向世人宣布她并没有为童柏廉的家族成员所欣然接纳。童政的公然与她争,讯息是太明显了。 难怪就在今天,那本专爆大规模企业与富家谜闻的杂志,率先把这重关系发表出来,且提出暗示,专文题为: “童汉两大企业之争背后的浪漫与恩怨。” 谁争输了,面子一定难过,声望也怕大受影响。 汉至谊不能隐瞒自己的恐惧,如果输给童政,活脱脱像一入门,就被童柏廉前妻之女赏了一记耳光,打得她面无人色似的。 尤有甚者,童政背后还有易祖训。 输给童政,就是输给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一份难堪,令汉至谊欲哭无泪。 还未曾还手要他血债血偿,自己先战败摔倒地上,情何以堪。 一念至此,就令汉至谊恨得牙痒。 一连串烦心的事发生着,令汉至谊的脾气有蓄势待发的情状。 她甚至在回家的路上,恼怒起易君恕来。 这人躲了起来,完全没有出现过。 他努力当驸马,把头钻进沙堆去,才不管你们在外头斗生斗死。 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跑来把汉至谊尽情侮辱。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暗地里助纣为虐,进行倾覆汉氏王国的勾当。 他不知道汉至谊为了思念他、记挂他、爱恋他,而每天每夜受着灵欲交煎的苦痛,很多次不能自已,不可自拔。 他就这样销声匿迹,逃情避债。 或者,这易君恕认为自己可以从今淡出画面了,最精灵的舞台演员或歌星,晓得在他掌声最多的时候,向四周鞠一下躬,就潇洒地离去,宣布荣休。 易君恕娶了童政,抵销了爱人被夺的痛恨。 他吻了汉至谊,证明了自己的魅力犹在,威风尚存。 他为父亲架了云梯,让他慢慢安全下台,尽其人子之道。 他甚至可以开始尝试爱宠妻子,过幸福家庭生活,或不介意他仍有被童政利用的价值之前,也利用童政获得他在商场上的便宜与地位。 他或者已令童政怀孕…… 不能再想下去了,汉至谊的神经已如一条拉扯得快要折断的橡筋。 她只差不能在司机跟前立即痛苦失声。 回到童寓,其实已很晚了,人更是累得一塌糊涂。 大门一打开,出迎的菲佣就心急地报告: “你娘家的管家贵姐来电话,请你回来后回去看夫人一趟。” 汉至谊看了手表,苦笑。 所有人,所有事,有什么疑难杂症,都跑到她跟前来求援,请她细细倾听。 天!难怪那些心理病专家或者问题儿童与青少年辅导,是一门可以赚钱的职业,单是细听对方吐心声,就是一项优质服务,非收钱不可。 只有她汉至谊所有的疑问都由自己思考,谁又来细听苦衷了? 她再没有兴趣做一些买花之人插竹叶的傻事,即使是对母亲。 最低限度今夜不干。 她缓缓的扶着楼梯,步回睡房,准备好好的睡上一觉。 当然,汉至谊觉得她的这个抉择是对的。 她并不能想像到,在汉家正在发生了鬼哭神号似的争执。 汉至诚睁着血红的眼睛,揪着阮贞淑的臂弯不放,清清楚楚,伶伶俐俐地说: “为什么要在父亲的屋子里?通郊野都是无媒苟合的人与兽,何必沾辱门楣若此!” 阮贞淑的脸青白,半点血色也没有。 不留心地瞥她一眼,会以为她是蜡像院内极品工艺。 旁立的佣人,一律面无人色。 只有年纪较长的贵姐一边哭着,一边打算扯开他们母子俩,道: “大倌,你这是干什么吗?” “你问她,这句话你问她,这是干什么的?” 贵姐嚷: “大倌,有什么大不了?今日本城还有贞节牌坊吗?你又有为你母亲做些什么?” 几句话似乎就把汉至诚问住了。 他呆了一呆,无辞以对。 “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好妈妈。” “大倌,她根本是个好妈妈。”贵姐说。 “不,不,她不是。我不会接受,我不会原谅,我不会妥协。现今我们的环境不是改善了吗?有得穿,有得食,有得住,有得用,有儿有女,有钱有面,她还坚持需要一个情人吗?” “大倌,你只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你不懂。”贵姐已开始泣不成声:“我是个从没有结过婚的人,故此我知道。” “都是蛇鼠一窝。”汉至诚这样咆哮。 阮贞淑忽然摆了手,道: “这是你父亲的家,也是我的。我请了郭叔叔来,有我的自主与自由,你若不喜欢,外头世界是属于年青人的,你去闯吧!别在这儿闹了。” 唯其阮贞淑的语言平和冰冷,更见有力,仿如一把午夜之中晃晃于人前的出鞘利剑,闪动着寒光,可以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教人战栗。 汉至诚完全没有想过母亲这奇峰突出的一招,无疑像一个在人前使尽浑身解数,出尽所有百宝去表现自己威力的人,刹那被武林高手不动声色的一招,就将他的凛凛威风瓦解。 他站着,汗流浃背。 所有人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都是充满鄙夷的、不屑的、责难的。 汉至诚自觉此地再容不下他了,于是忽尔头也不回地就冲出大门去。 在汉家好一段日子的阿贵,拼命叫喊: “大倌,大倌!” 她准备追赶前去,却被阮贞淑叫住了,缓缓地说: “阿贵,随他去吧!” 阿贵一时间不知如何应付,慌了手脚,道: “已经是夜深时份了!” “对,你们这就回房里去休息吧,这儿没有你们的事了。” 阿贵仍问: “已给大小姐报了个讯,要催她过来吗?” 阮贞淑摇摇头: “她早晚会知道的。” 推测得对,汉至诚飞奔出了汉家大门,像一头失意的,无家可归的小犬,发泄地向前走。 他不能压抑心中的愤怒情绪,刚才的一幕幕逐一涌现脑际。 这晚回家,汉至诚已经满肚子不是味道,无他,对阮贞淑不利的谣传紧随着对付汉至谊的谗言而至,真真正正的所谓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汉至诚自觉父亲过世后,以至乃姐大婚,再到这最近的母亲蜜运,全都是一股脑儿冲着他而来的怨气与霉气。 从承受家破人亡的落泊,到忍受贪图富贵的责难,再而至目睹缺乏淫贱不能移的情操,全都是他身边的父母与姐姐给自己带来的祸害与羞辱。 汉至诚认定自己是无辜的。 家人甚至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留意过他的反应。 全都独断独行,自以为是。 没有人想过他在人前走动时会有为难之处。 在现世纪是再不会有人当口当面的取笑汉至诚说: “人家要破产了,以后的日子要捱穷了?” “怎么你姐姐嫁了个快要进棺材的人,他的钱多到那个难以抗拒的地步吗?” “你娘改嫁?” 然,时代进步,肯定没有改变人们那种封建的尖刻的挑剔的思想。时代进步,只不过教人可以用另外一些较含蓄却更刺骨的表达形式去传送轻蔑鄙夷的讯息。 汉至诚并不是个听不懂弦外之音,看不明人家嘴脸的傻小子。 这些日子来,他自觉受的委屈已经多了。 就因为忽然之间,自同学的嘴巴里听到有关阮贞淑近况的传言,令他脸红耳赤,认定“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提早自同学的生日派对中赶回家来,向母亲问个明白。 就这样出事了。 他直趋阮贞淑的睡房,推门进去,露台上有一双偎依着的人影,令他误以为自己见到了久别的亡父。 汉至诚一声惊叫,有如雷殛,震碎了阮贞淑的心。 郭义生慌忙走近汉至诚的身边,把手搭在他的肩膊上,说: “至诚,请听我解释。” 汉至诚用力把肩膊一摇,甩掉了对方的手,说: “请你离去,立即离去,这儿是姓汉的地方。” 姓郭的人无言地引退之后,至诚开始厉声肆意谩骂,把他这些日子来自以为郁结的情绪都爆发开来。 汉至诚在山路上奔跑,忽尔的满头满身都是雨水,连上天都恼怒气急得打起雷来,下着滂沱大雨了。 汉至诚觉着心头有一阵凉快,一种英雄感开始充塞着每个在扩充的细胞,教他舒服。 活了这么些年,只有今天,他切切实实地站起来挑战了他生活圈子内的权势。 人们包括父母都一直以为他并不比乃姐强。当然不是的,汉至诚终于把他的倔强表露无遗。 他还打算乘胜追击,站在汉至谊跟前去,要她为母亲的事表态。 汉至诚叩了乃姐的门,仍是急促的。 汉至谊刹那惊醒,又是门声,那种惶惶然不可终日的坏感觉,快要把她迫疯了,她差不多要起誓,在下一分钟若见到易君恕的话,她会好好的,清清脆脆的给对方两巴掌。 门开了,至谊当然吓一大跳,站在她跟前的弟弟浑身湿透。 “什么事?”至谊忙问。 “外面下很大的雨。” “可是,你徒步走到我家来吗?” 至诚点头。 “天,你要冻病了。” 汉至谊赶紧把浴室内的一条大毛巾,往至诚身上盖着。 的确,至诚冻得不住冷战。 “为什么这样狼狈?” “大姐,不可能发生的事。” “什么事?” “妈妈……” “妈妈什么事?” 至诚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他再抬起头来时,紧抿着嘴,那神情决绝而不甘。 “至诚,快说,妈妈有什么事?你别唬吓我。” “她……” “她安全吗?” 至诚点头,然后又摇头。 至谊急得不能再急了,她站起来说: “我跟你回家去看看妈妈去!” “不!”至诚拉住了她姐姐。 “为什么?” “我不要再回去。” “为什么呢?” “那不再是我们姓汉的家了,妈妈把整个双手奉送给郭义生。” 至诚的脸孔扭曲成一片,是一种极度不忿且痛苦的表现。 汉至谊知道什么事发生了。 她缓缓的坐下来,没有造声。 “大姐,你老早知道他们的事?” 汉至谊摇头: “不,我不知道。” “可是,你并不惊骇。” 至谊没有造声,她看着受伤受惊受害似的小弟,心头忽然有着极多的无奈。 是的,母亲终于把郭义生接受过来了。 是为了寂寞难耐? 是为了痴心难耐? 是为了深情难舍? 是为了肉欲难挡?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已证实的是:一个女人在彷徨于理智与感情的斗争之中,徘徊于传统与时代桎梏之内,一段时期之后,终于作出了她的抉择。 虽是明知已发生的事,今天要她面对了,汉至谊也不辨悲喜。 因而她作不了声。 “那是丑行。” 至诚从牙缝里透出声音来。 这才真令至谊吃惊,她说: “至诚,你不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不可以?” “父亲已死。” “她是我们的母亲。” “至诚,这有关系么?” “叫我如何站到人前去?” “至诚,为什么不可以?” “我们全家只三个人,一个为了钱嫁给可以做她祖父的男人,另一个在父亲死后不久,随即与父亲的朋友发生不可告人的关系。” “你住嘴!” “你呼喝我?” “汉至诚,你一点不明白……” “我明白,太明白世人的虚荣与软弱,你们是如何的晓得编织借口去掩饰自己的浅陋与淫逸……” 没有让汉至诚讲下去,他姐姐就非常清脆的赏给他两巴掌。 汉至谊想,就先把这两个应该赏给易君恕的巴掌赏了给这不知分寸、不辨是非、不管尊卑的汉至诚吧! 汉至诚站直了身子,很清楚地说: “天,我这么傻,你们俩当然是同一道上的人。” 说罢这句话,至诚转身就走,夺门而出。 汉至谊行到窗前,挽起了窗纱,果然发觉外头正是滂沱大雨。 什么时候下起雨来了? 真有不测之风云。 汉至谊挺挺胸,开门走出去。 她在大门的角落处,拿了一把伞子,就冒着风雨出去了。 雨中,步步维艰的往前走。 她呼唤着至诚,然而并无回应。 那是一条羊肠的小石径,卵石之间贮满了雨水,至谊的鞋踏在其上,湿透了,每一步都听到鞋子内有滑溅的水声。 雨太多,伞子不足以抵挡,几条水线自伞缝流下,直灌入她宽阔的睡袍之内,整个人开始湿濡寒冷。 汉至谊茫然走到汉家的门前,她忽然的不打算走进去。 她一直呆站着。 至谊多么想歇一歇,在这一刻,她的疲累已达沸点。她不想再为任何人,任何事操心,她只想为自己寻找一条真正解脱的出路。 就站在滂沱大雨中,她想到了两个方法,一就是明天飞到纽约,在童柏廉身边过掉下半世,一就是去敲易君恕的门。 二者任择其一。 跟童政之争,争夺的不只是宇宙,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要争就把易君恕争回来吧!何必畏缩,何必掩饰,何必伪装。 她要振兴汉家企业,并不需要长住本城,这一点她是由始至终都清楚的。 正想着,大门打开了。 “贵姐!”至谊喊。 “小姐!” “至诚他?” “回来了!”阿贵说,跟着执住至谊的手:“躲在房间内哭起来。” “我去看他。”至谊说。 阿贵连忙抓住至谊,劝道: “让他哭吧!他这种年纪又能通达人情世故多少?哭过了就好。” “可是……”至谊还是有着不忍。 “你就是进去,又能说些什么话去开解他呢?” 阿贵叹了长长一口气,再说: “没有活过三十岁,怎么知道长夜难熬之苦?小姐,你明白太太就可以了。” 那么的不言而喻。 那么的语重深长。 “回去吧!”阿贵这样说。 至谊点头。 往回走的路上,她的情绪因为贵姐的话而轻松了。 想阮贞淑是经过了多少挣扎,才突破桎梏,冲出牢笼,拥有今夜的温馨。 汉至谊忽然间笑起来,她兴奋地把雨伞摘下,由着雨水扑面,增加她的畅快。 她为母亲高兴。 为一个女人有勇气面对感情与肉欲的需要,而寻求了解脱的方法,开心得雀跃,甚而落泪。 至谊开始想,当她的心有他时,纵使永无相见,她还是属于他的。即使不圆好梦,又有什么分别? 就像自己与易君恕,相依相聚应该只是形式。 她老早就已背叛了童柏廉,正如易君恕背叛了童政一样。 如果在此刻,她见到易君恕,她会得把这番领悟、这种感觉告诉他。 她要坦白的承认,无论将来怎么样,他们是曾经深爱过,从以前直至现在,并可至将来。 当她走完了那小小的羊肠石径,一抬头就能看到童寓时,她差不多要惊叫。 “至谊!” 有人又在叫她。 雨中,那个声音自非常非常非常遥远的一方飘送过来。 似曾相识。 依稀难认。 “至谊,至谊!” 易君恕奔跑过来。 “不是做梦?” 雨点打在他们的头上、身上,甚而心上。 脸上挂下来的究竟是雨抑或是泪,都不必深究了。 这是怎么样的一夜! “为什么会出来?”至谊问。 “其实差不多每一晚我都走出大屋来,站在这儿守候,盼望有一夜,你迟归,能相见。” “若没有见着呢?” “我会一直等待,又一直逃避,告诉自己,我已尽了人事,只听天命。” “君恕……” “至谊,这么多天以来,怎么你老是在屋内,我却在屋外,永不相叙?” “君恕……雨很大……” “对,要进屋里去了。” 是有这样的一句话,理智往往在感情爆发,引出错误之后才会出现。 人生的任何一道诱惑呈现了,能逃得过者,是太稀奇,太希罕了。 汉至谊一直茫然。 在晨光照耀大地时,她的思想稍稍有异于前。 黑夜里顾及不到的人与事,都在早上逐一呈现。 为什么犯罪者总是趁着月黑风高才去进行勾当,因为那种环境、气氛令人看不到人生有光明的一面,于是对做着的错事坏事生了一重浓厚的保护颜色,不单掩人耳目,且是令自己知之为不知。 醒过来后,是完全的两回事。 尤其是汉至谊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她抓起来听时,声音仍是迷糊。 “怎么,还没有醒过来?”是童柏廉。 汉至谊立即坐直了身子,好像蓦地被人拉落了身上的衣衫,羞愧得非要立即抓住了跟前的毡子往身上掩盖不可。 “唔,是睡得晚了,有点累。” “你昨晚睡得可好?” “还可以吧。” “昨晚香港闹大雷雨,忽然的,是不是?” “你都知道?”至谊心里忽然慌乱起来。 “是的,我都知道。”童柏廉说:“至谊,我想念你。” 这也是易君恕曾经对她说过的话。 如此一句甜言蜜语,要是只由一个自己深爱的男人说出来,那才是至大的幸福。 至谊轻轻地叹息: “柏廉,求你回来!” “我会,你等着。” 等不着童柏廉回来这就有太多意外发生了。 宇宙的收购战,奇峰突出。忽然杀出个程咬金来。 这天收市之前,利本达商人银行召开了记者招待会,他们代表一个叫德富集团的加入战圈,将收购价由童氏集团出的每股四元,加至四元八角,一出手就耀武扬威。 这一招是收购战上的决绝表现,将价钱抛离远些,好让对手知难而退。省得逐个价位加上去,拉锯战阻碍了极多时间,不能速战速决。 宋思诚跟汉至谊对坐着,头筋露现,其余的一班高级职员就不敢造声。 “思诚,你看呢?” “那真要对中英关系及本城发展有正确的估计,才能定夺去留。” “你的意思是——” “如果我们敢肯定英国对于机场的计会锲随不舍,而中方又会让步的话,宇宙还是值这个钱。” 汉至谊细想,然后说: “我赌他们会。” “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把握?”冼图问。 “柏廉说过的,民族性很难更改,我们必须分析业务对手的性格,去推揣他们会使用的手段。 “英国人在殖民地下了的目标,绝少肯更改,这是他们认定的有关面子问题。尤其涉及的承建金额极端庞大,很难找别个借口及计划相比。他们舍不得错过这最后的赚大钱良机,必然不肯放弃,务必会磨出个结果来,才在实际执行机场兴建时诸多需索以图厚利。 “中国人呢,最怕人言,可又最不懂控制舆论,他们在很多事情上都希望面面俱圆,过渡期内,但愿相安无事,平稳过渡,免得过,不会多生枝节。 “从这两个民族性格处事的推断,如果猜对的话,机场重建搬迁计划一定会实行,大屿山也必是香港政府钟情的新机场地点。” “至谊,我相信要注意的是这中途加入战圈的德富集团,他们是何方神圣,究竟是跟我们一样,从征途处理业务,还是有其他的原因?” “直至现在,从无有德都集团的资料,我们已经尽力设法调查了。”冼图这样应着。 “要注资过十亿才能把宇宙买到,不是等闲集团有能力办到的事。” “至谊,你说过在商言商,我们定一个价钱,超越了它,我们就放弃吧。”宋思诚这样建议。 “不,现在我不打算放弃,很旨在必得。”汉至谊认真地继续说:“姓易的要跟我斗,我就奉陪到底好了。他的身家有多少,童柏廉又有多少,都在预算之内。他要赢我,毫不容易。别说作价四元八角,就算是十四元八角,我们还负担得起。” 汉至谊略略环视在座各人的表情,然后再加重语调: “况且,童政的个人财力太有限了,我并不认为柏廉会得在此事上支持她。 “就算柏廉一时间骨肉情深,心软了,我也会反对。 “当日,是她坚持要童汉分家,由她把持着童氏集团去营运的,柏廉说过是我们一见高下的时候了,他一定中立。 “言犹在耳,我怕什么了?她这样子故意与我为仵,是我还手的时候了,真不相信她有本事出高过八元这个天文数字式的价值。 “思诚,价位未去到八元,不必再商量什么了,你就拿主意把收购完成吧!” 宋思诚听完汉至谊的嘱咐,很想再加意见,她实在认为这样的恶性斗争很坏大事。 除了把一大笔奖金葬送之外,一点得益都没有。 然而,最终还是忍住了没说什么。 因为宋思诚看到了汉至谊决绝之极的表情,她深明至谊的性格,她不会轻易改变既定下来的主意。 且宋思诚蓦地省起,对方才是老板。 这个事实可以粉碎所有打工仔的豪情壮志。 任何人都有资格乱花她自己口袋的钱,旁人休得妄议。 宋思诚虽再三劝阻汉至谊不要再报复易祖训,然而,针不刺肉不知痛,就算受害人一定要报仇雪恨也是能理解的事。 宋思诚于是点头,表示会依言而行。 股票市场因为宇宙收购战而非常热闹起来。由宇宙事件带动着,大市全面向好,恒生指数波动极大。 当然这是有迹可寻,能够解释得来的事,证券监理处是无法调查些什么的。 只有使市场内的炒家忙个团团转,迎接这个好机会,下重注。 汉至谊自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来后,秘书把一个白色信封给她。 至谊敏感的问: “辞职信?” 秘书笑: “不,不,是汝弟刚才亲自拿上来的,说要交到你手上去。” 汉至谊连忙拆阅,信是这样写的: “大姐: 代沟之所以形成,是因为不同年纪的人有不同的人生信仰与理想,从而牵涉到有不同的行止。 我们是彼此不了解的。 因而生活在同一个环境内只有更害事。 我不能接受母亲与你的决定,因而我选择远离。 我把远赴法国的行程提前了,那儿或者我会有新生活、新朋友,心境会好转。 母亲处,我已交代过了。 彼此都在选择自己喜欢走的路,这才公平。 至诚” 汉至谊心上有一阵的难堪。 年青人总有太多的理想。他们并不兼顾人世间的很多其他困难,亦实行漠视天生的人性制肘,只会为理想的不能实现而怨天尤人。 连老佣人阿贵都晓得说: “人未活过三十岁,你有何办法去令他知道生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汉至诚的反应是正常的。 汉至谊的领悟才是异数。 显然,来来去去也不外乎那两三道公式化的板斧,一不合心意就离家,到外头去闯、去见识、去消愁、去解闷。 这差不多是未经世故者的必然反应。 只有经历过很多次磨难之后,才会明白,心情恶劣的最佳疗治方法是留在原居地继续苦干。 古有明训,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 这句格言也可以引伸到上述的解释去。 汉至谊为弟弟一事难堪,是为了省悟到人要成长,道途多么艰苦。 汉至诚要在日后遭到多少劫和难,才能使他明白过来应如何去做一个真正顶天立地、对自己与对人都公平的人? 今日的艰难也在于她不可以大言不惭地在汉至诚跟前说上一句: “汝母偷情,情有可原。” 那种谅解必须来自他的自动自觉领悟之中。 汉至谊对牢对讲机,问秘书: “汉至诚到办公室来时,除了交下信件之外,还有什么话说?” 秘书恭谨地答: “他把法国巴黎的通讯地址以及银行户口都写下来交给我,让你问起时备用。” 汉至谊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心上的牵挂也稍减了。 毫无疑问,汉至诚已意识到生活上的现实问题,他要出去闯一闯,在外头世界海阔天空地闹上一阵子,所需要的无非是两样事情。 一个是漂亮的借口,配合他那个年纪的所谓豪情壮志。 是母亲甚而是自己成全了他。 另一个是有源源不绝的接济,只要银行户口内有定期进帐,就能支持他继续发脾气下去。 这是令汉至谊感慨的。 怎么能令汉至诚成熟起来,知道真正的志气与脾气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志气在承担苦难中提炼的。 脾气是随心所欲地发泄出来的。 有志气的人需要付出一定代价。 有脾气者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