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谊,是我!” 是把女声! 不是易君恕吗? 汉至谊从未有过像这一秒钟的觉着自己的失望。 尤其羞愧的是短短几秒之间,她自暴其丑,毫无遮掩地把自己对易君恕的情欲从心底里抖出来,曝晒在跟前,不得不正视。 汉至谊浑身发软。 都未及推算房外的人是谁,那女声又柔弱地响起来: “至谊,请你开门。” 催促着至谊到那睡房门前,把门打开。 是母亲。 两张秀美得叫人看多过一分钟就会心跳的脸庞,都同样透着一股难言的沧桑,曾经感情冲击与挣扎的痕迹,隐然遍布全身。彼此都惊疑地吃了一惊。 “妈,怎么是你?” “你怎么了?一头都湿掉!刚才发脾气?” “没有,正在浴室内,没想到有人会叩门。”至谊让母亲走进睡房去。 阮贞淑的造访无疑是令汉至谊骇异的。 她没有想过在婚后,已然与她生疏了的母亲会忽然主动过访,尤其在于深夜。是有要紧事吗? 汉至谊狐疑着,也不好发问,免得敏感的阮贞淑,以为她嫌弃母亲了。 谁知阮贞淑竟说: “我坐一会便走,不打扰你休息。” 这么两句平常话,真耐人寻味。既表示了并非为要紧事而来,却又依旧客客气气的跟汉至谊保持了距离。 “妈,正好趁你来,我们好好的叙谈,好像很久没有这种机会了。”至谊仍坦诚地说。 “你一直都忙。”阮贞淑答。 忙碌永远不是不相见不共叙的借口,至谊当然不便拆穿,只唯唯诺诺地应对着,她完全摸不透为什么母亲要过访。 两个人根本没话要想些话出来说的气氛,在夜阑人静的时分更添一重莫名其妙与尴尬。 有那么两秒钟的不言不语,迫使着要找一些事情来做,她站起来,用毛巾擦着那头黑发,然后,抓起内线电话,说: “你进来时,怎么佣人没有给你奉茶?” 阮贞淑摆摆手,道: “不用了,是我嘱咐她们不必张罗,我管自上楼来找你谈一会就好。” 汉至谊只好再重新坐到母亲身边,有一点静观其变的态度摆出来。 阮贞淑把眼皮垂下,道: “我想念你父亲。” 汉至谊随即把手伸过去,捉紧了母亲的双手,说: “我明白。” 真相大白了,夜深人静,思念亡夫,才会过访女儿,情不自禁地一诉衷曲。 “我跟你父亲曾有过一段很好很开心很恩爱的时光。”阮贞淑继续说。 “妈妈,请告诉我,我很愿意听。”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在越南。” 阮贞淑的回忆竟至如斯遥远。 在越南,那就追溯至她很年青的时代。 阮贞淑说: “认识海防的那一年,我才十六岁……” 十六岁,花样的年华,是青春加上浪漫、憧憬的一个美丽而光明的组合。 汉至谊瞪着眼,看到阮贞淑讲述她的爱情故事,那一脸的神采,是既陌生,却又熟悉。 陌生是为她有生以来,未曾看到过母亲的表情神韵可以像如今的磊落潇洒畅快明亮。在汉至谊印象中的阮贞淑,只是永远的闲雅之中带一点点的无奈与担挂,这把她整个人营造成高贵的气质之同时,有种高不可攀,远不可即的感觉。阮贞淑似乎从来都有她的一个世界,非常人所能接近与想像的世界。 如今回忆起少年十五二十时的初恋与新婚,那种花前月下的挚情挚爱,那种风里拥抱的倾心倾意,那种二人世界的忘我忘怀,都使阮贞淑忽尔变得活泼生动起来。 揭开了那矜持面纱之后的阮贞淑更跟汉至谊长得一模一样。 汉至谊一面迷惘地倾听母亲细数前尘,一面她活脱脱以为自己照着一面镜子,脑海里霍霍地呈现的却是从孩童至成长为少女时期内与易君恕的共聚与相处。 当然出现次数最多的还是易君恕结婚那天强吻了汉至谊的一幕。 那一幕重复又重复的涌现,像是不苦不忿不情不愿就此终结,在热吻之后应该还连接着有其他。可是,没有。于是影像一再从头开始,渴望着有一次能发生一个可供至谊的澎湃思念发泄的延续。 她忽然间惊惧起来,发觉自己的心思神绪已被迫推进一个有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能这样子渴求与易君恕的情欲。 她不能这样子放纵与易君恕的关系。 她不能…… 她不能…… 至谊惊叫: “妈妈!” 然后紧紧的抱住阮贞淑。 阮贞淑的回应无疑是热烈的。 她的声音发抖,紧紧的抱着至谊,道: “怎么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怎么汉海防在成功之后再不是以前的他了?” 汉至谊在啜泣,她把刚才自栽自倒的委屈一道宣泄出来,因而并没有细味分析她母亲的那两句话。 当她抬头凝望阮贞淑时,正是流泪眼看流泪眼,母女二人都是伤心人。 过了好一段沉默的,却互相沟通的时光,阮贞淑用手背拭干脸上泪痕,轻轻地说: “打扰了你了。” 在激动情绪与表白苦衷过后,又得一挺胸部回现实来。 现实始终是冷冰冰的,一如阮贞淑对女儿说的这句话。 人到底难以整天把纯情表露。 纯情像一块坚硬的冰,在太阳升起后,立即溶化,了无踪影,只有黑夜,会存得稍稍长一点。 “不,妈妈,你来看我,我很高兴。”至谊只有这样回应。 “我得回去了。” 阮贞淑站起来,拉一拉她那件缩至膝盖上的裙子。 至谊顺势往下望,她才发觉母亲仍拥有一双匀直而且皮肤紧绷的美腿,膝盖部位都未见皱纹,还是光光滑滑的。 这个年纪守了寡,情何以堪。 “妈,”至谊忽尔很怜惜母亲,道:“我送你回家去。” “不用了,刚才我还是自己踱着步走过来的。” “不,妈妈,是深夜了,让我陪着你走。我也好散步一下。” 阮贞淑没有再反对。 她心上想,寒夜,结伴有人,纵使对方不是可共寻幽梦者,也罢!到底血缘骨肉,有个依傍是好的,且有至谊在旁,怕是个警卫角色,防止她胡思乱想,甚而行差踏错。 于是,汉至谊披上了风褛,圈住了阮贞淑的臂弯,走在山巅的迂回小径上。 月色微明,晚风斜送,像稍稍照亮母女二人寒怆孤寂的心,吹走了刚才蒙在心上的尘埃。 “妈妈,我几时跟你如此的一起走过路?”至谊含笑问。 “怕是很久了吧?小时候,你最喜欢在做功课后,嚷着要我跟你散步去。那个时候,我们相叙的机会多。” “我那时几岁?” “大概是八岁到十二岁的样子。” “以后呢?” “以后就不同了,似乎在上了初中之后,你的生活就开始起变化。” “怎样变化?妈妈,说来听听,我都记不起来了。” “每晚功课赶完后,老是挂电话给女同学谈天说地,真不明白怎么可能有这么多话。别说是跟我去散步,就是跟旁的家人多见面也不可得。有一次,就为了你这个讲长程电话的习惯而把小弟气得呱呱大哭。” “至诚?”至谊笑着问:“为什么呢?” “就因为你霸占着电话跟小同学说着学校里的事,至诚约好了同学给他报讯,就是等不着电话,情急之下就哭出来了。” “他约了女同学?” “怎么约女同学?那时他还那么小,只不过约好男同学打球或是什么的。” “大男孩一个,问题解决不来,只管哭,多么羞家!我有机会要取笑小弟。” “至诚从来都不比你强,在我们家,哭的孩子往往只有一个。” 对,至谊并不流泪,她忍得痛,就是在体育场上摔了一交,那泥沙地擦得她皮破血流,她还是拍拍身上的泥尘,就站起来。 至诚呢,怕是患上小病,给郭义生叔叔往他的小屁股上打一针,他也有本事哭上半天。 连汉海防都皱上眉头,说: “这汉家的儿子怎么搅的?动辄流泪,还是好汉不?比不上我们至谊,一出生,就是女中丈夫的材料。” 阮贞淑听丈夫这样批评,也不造声,只叹气。 她心想,至谊再强,也是个女的。 女人的制肘在哪儿?还不是情牵欲系于男人身上,到头来,饮恨终生。 分别只在于弱质女流,眼泪直淌于人前,巾帼须眉,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去而已。 母女二人竟因着这一路上的闲话家常,像轻轻的推开心扉,看到了对方心灵深处,比前接近了。 “妈妈,我们小时候做错了事,好像你从不打骂我们的,是不是?爸爸不同,他凶起来,会得抓根鸡毛帚,在至诚的小腿上抽几下,痛得他呱呱大叫。” “至诚也是个纯直人,爸爸要打他,他只干站在那儿,让他动手。” “那么笨,如果是我,我会立即躲得远远的,待爸爸的火气下了,再行亮相,就什么都好办。” “你比小弟聪明,也比他乖,你父亲从来不舍得责难你。” “即使我有错。” “谁没有做过错事了?”阮贞淑叹气。 “那么说,妈妈,你到底是个豁达人,会谅解我们。”至谊是有感而发。 “我并不豁达。真的,我不,只是……”阮贞淑正打算把话说下去,就刹那停住了。 她连连的后退了两步,像见到一样极其可怖的东西似的。 至谊原本沉醉在与母亲的谈话之中,看到阮贞淑的这种反应,一时间也回不过神来细想什么事把她吓着了,只下意识地朝阮贞淑的目光方向望去。 有一部汽车停在汉家大门不远处的草坪之上。 汉至谊并不晓得是谁的汽车,她直觉地以为母亲看到了陌生人的一部汽车停泊于此,怕有可能牵引出一些罪行来,因而吃惊了。 于是至谊赶快挡在母亲跟前去,准备有什么意外发生时,好由她来承担与应付。 说时迟那时快,在汽车旁边闪动着一个人影,像要抢前来似的。 汉至谊还不曾看清楚是谁,只为情急,她大喝一声道:“谁?给我站着!” 月色下,那人果真站住了,回过头来,阮贞淑与汉至谊母女俩吓至面无人色。 那人的出现,对她们来说,比鬼魅还要恐怖,还要令人心胆俱裂,魂飞魄散。 “天!”汉至谊绝对不应该喊出这个字来。 这表示了她可能知道的已经不少。 这表示了她可能的不认同。 甚至,这表示了她可能的反感。 阮贞淑受不了汉至谊的那句透露太多残忍讯息的叫喊,疯狂地往前奔。 那人走前去,嚷: “贞淑,贞淑!” 汉至谊呆站着,不晓得回应。 情欲压抑过久,必如睡火山,蓦然爆发,熔岩涌现,生灵涂炭,毁灭大地。 至此,汉至谊方知今夜,母亲是逃情而至。 阮贞淑活像一头受了伤,又担了极度惊恐的小鹿,跃动着双腿,抽尽身体内每一分能发挥的潜力潜能,奔向前方。她企图要在猎人捕获她之前,躲进自己的巢穴去。 郭义生狂追不舍。 阮贞淑奋勇走到汉宅大门前,开了门,正想闪进去,义生已经追赶而至,愤怒地把大门关上,断了阮贞淑的去路。 他握着阮贞淑的双臂,摇撼着她,说: “贞淑,贞淑,你听我说!” “不,不,不!” 阮贞淑痛哭失声,不能自己。 郭义生由着她哭,毫不放松地仍把她纳入怀中。 “为什么不放过我?为什么还要来?为什么要等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贞淑问。 “因为我等了这么多年,不能再等下去。”郭义生说。 “我以为你不来,我叫你千万不要来。”阮贞淑饮泣着说。 “我要来,我不能再软弱下去,两个人都犹豫不决,幸福永远争取不到手。”郭义生坚决地说。 “不!义生,你并不明白。” 阮贞淑颓然地跌坐在汉家的大门外,流着眼泪,摇着头。 郭义生坐在她的身旁,轻轻的拥着她的肩,道: “我明白,你恐惧人言,更怕至谊与至诚的反对。” 阮贞淑说: “真的,义生,求你放过我,我无能为力了。” “只不过是暂时性的力不从心。”义生如此的坚持,“贞淑,过去的凄凉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一直痛苦地瞪着眼,看你活在一个只有物质而无精神的牢笼之中,欲救无从。我做不出对朋友不起的事,又不能不爱你。贞淑,直至今时今日,海防已死,过去已成尘迹,你应该有勇气站起来,再活一次,漂漂亮亮,潇潇洒洒,幸幸福福的活一次,与我,携手共创明天。” “义生,那是理想,不是现实。” “现实就是要努力使梦想成真。” “人们会怎么说,至谊会怎么说,尤其在今天。” “今天与昨天的差别是你从前是有夫之妇,你有责任对牢一个男人,即使你明知自己不再是他惟一的女人。我不怪你,这是节操,这是贞纯,这是情理。因而我站在一旁默默等待,候至今天今时,你已是个自由身子,我们何惧之有?若果天下人要狞笑耻辱的话,随他们去吧!全球十亿多中国人,总有人会对我们投支持一票。贞淑,我们还有漫长的下半生,不能跟着海防陪葬。就是今夕,我俩立即的……” “义生,请别说下去,求你!”阮贞淑把手搁在郭义生的唇上。 两人凝望,周遭静谧。 郭义生把阮贞淑的手拿下来,再俯身缓缓的吻了下去。 真正的爱情会感动天地,令明月含情,寒星垂泪,甚至群山肃立,晚风款动。 翌晨,汉至谊在办公室内有点神情落寞,对公事忽尔的不感兴趣。她本来有个习惯,就是每天早上一坐到办公室去就先批阅一些昨晚积压下来的公文,可是,今天例外。 汉至谊觉得自己的精神无法集中,盖上了档案簿,交叠着手,把头枕在办公椅上,闭目养神。 才一瞌上眼,就似看到她母亲在月夜里狂奔,郭义生随后追赶的情景。那两个人的脸孔,一忽儿竟变了自己和易君恕。 未免太可怖了。 汉至谊不敢再闭目养神,她必须睁开眼,面对现实。 继而她按动电话机,接通的讯号响起一阵子,就听到童柏廉的声音。 “喂!柏廉吗?”至谊喊。 “早晨!”童柏廉说。 “你那儿已是晚上了!”纽约的时差跟香港刚好是十二小时。 “对,你那边正值朝阳初升,对不对?” 说这话时,在遥远一方的商场巨人,其实心头有无尽的感慨。 他,已经是落日。 她呢,才是朝阳。 可是,因为童柏廉掩饰的功夫从来都绝顶一流,就是聪敏的汉至谊,也未必能识破。 “柏廉,今晚没应酬吗?” “刚回来不久,躺下在看电视新闻。” “身边有女人吗?”至谊笑着问。 “你怎么知道有女人在我的床上呢?一个还是两个?”童柏廉笑着答。 “柏廉,如果你要,可以有千万个。” “对,可惜的是,我很挑,至谊,我只要你。” “太好了,这句话深感我心。” “你知道你有什么好处?” “多的是,我漂亮、年轻、明亮、能干、对你好……” 童柏廉大笑: “你过分地有自知之明。可是,至谊,世间尤物美女何其多,你极其量是千百万个之中的一个而已。” “什么令你对我专心一致。” “不是凡是女人,都能令我说出那句我需要你的说话。你知道我是个商家汉,不是个搞文艺创作的人,要我讲绵绵情话,有很高的难度,可是你令我寻求到突破。” “原来江湖传闻非虚,我确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至谊,你是的。” “谢谢你,柏廉。” “我给你的鼓励足够了吗?如果可以集中精神办公的话,你是要开始今天的工作了。” “谢谢!” “再见!” 当汉至谊按熄了电话机,她的心微微倾斜,往下调校。 童柏廉的最后那句话,最极品智慧的表现。 他怕是已洞悉年轻妻子的困扰,而在一旁轻轻的,静静的扶她一把。 汉至谊经历了昨夜的激动,她需要安抚。 正如阮贞淑为了要逃避郭义生的一段柔情,她在对方抵达之前,跑到至谊家里来,强迫自己对牢亲生骨肉,谈论年轻时与丈夫的恩爱种种,藉此,加强理智,冲淡感情。 汉至谊如果老早心平气和地客观分析,她不难发觉阮贞淑对汉海防的怀想,完全逗留在越南,一旦踏足香港,怕是不同的两回事了。 不难想像的是平步青云,呼风唤雨的男人,很难从一而终。 感情与肉欲上的坚贞,从来都是女人比男人强。 他们在这两方面,天生的荏弱。 汉至谊要听听童柏廉的声音,借款款谈心拉近夫妻之间的隔膜与距离。 这倒像个染上毒瘾的人,怕自己会在戒毒期忍不住吸食一口,前功尽废,于是自动住院,让人家看牢自己。 童柏廉是否已推论和想像出这番举止的关键了? 汉至谊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秘书适于此时叩门,向她报告说: “汉夫人来看望你。” 汉至谊立即站起来,出迎。 “妈妈,这么早!” “不早了,你已在上班。” “请进来坐。”汉至谊仍诚恳地对阮贞淑,这令她的心一下子宽松了,因而再问: “有一阵子时间,跟我稍谈几句吗?” “可以,我们到外头去走走。”至谊这样建议。 随即抓起手袋,并且吩咐秘书,说: “如果我今早有会议,请宋小姐代为主持。” 然后她跟母亲步离办公大楼,徒步到海旁的卜公码头去。 早上十点左右,码头的人还不算多。 母女俩坐到那些面海的石椅子上去。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找你,可是我整夜悬心,没有睡,觉得不吐不快。”阮贞淑这样说。 “妈妈,你如果认为给我诉说心事,可助你畅快,我很乐意聆听,但,你不必交代,真的,不必向任何人交代。” “即使是我的子女?” “尤其是你的子女。对你的抉择,我们应该尊重。” “至谊,你知道多久了?” “不多久。” “是宋思诚给你说的?” “她以一个非常合情合理的角度,在一个相当合情合理的环境之内,提及这事,并无涉及是非。” “我没想到她是个磊落大方的人。” “她确实比你我还要宏量一点。” “义生爱她就好。” “如果郭叔叔真的爱她去,你不会难过吗?” “至谊……”阮贞淑微微一惊,她没想过女儿会直笔笔地向自己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妈,请别怪我问了个我或许不该问,血淋淋的、赤裸裸的问题。” “至谊,你问得好。我应该作答,不是向你作答,而是向自己作答。我对宋思诚一直有顾虑,有妒意,怕有一天,义生会携了她的手走进圣堂去,然后我差不多可以肯定他俩必有一个幸福得令人难以置信、使人妒忌的家庭,因为他们是两个非常善良而又具智慧的个体。” 阮贞淑一口气的把她的答案讲了出来。 然后她指着前面一个携母亲的手,来卜公码头晒太阳的小女孩,再说: “至谊,看见吗?二十年前,当你还像那小女孩那么小的时候,每逢星期天,我带着你,推着坐在婴儿车的至诚。由郭叔叔带我们在港岛周围耍乐,欢度假日。” 阮贞淑这么一说,汉至谊省起来了,童年只有母亲的照顾,父亲跟她和小弟的距离较远。 很多个晚上,汉至谊苦撑着疲倦至差不多睁不开来的眼睛,坚持要等候父亲归来,她对阮贞淑说: “爸爸不回来,我不睡觉。” 阮贞淑总是又哄又劝: “至谊不是个乖孩子吗?爸爸在外辛勤做生意,你不能让他有担挂。” “可是,我好多天好多天没有见过爸爸。”至谊会得嘟长了小嘴,生埋怨。 “你不能分担爸爸的肩上重担,还不听话,真难为。你看,小弟早已睡熟。” “妈妈,那么,爸爸回来时把我叫醒,好吗?我要问问他,这个礼拜天会不会带我们去游泳?” “好,我把你叫醒吧!叫不醒的话,我就给你问爸爸,爸爸若没有空呢,妈妈还带你和小弟一起去。” “郭叔叔会有空吗?把他叫在一起,他不怕陪小弟玩,我可没有这个兴趣,有郭叔叔在,我可以少管至诚。”至谊一本正经的说。 只见阮贞淑微垂着头,把声音放得很轻,道: “好,我把郭叔叔也请一请。” 汉至谊记得郭义生的确是他们家的良朋益友,有很长一段日子,他陪着阮贞淑母子三人度假日,远比汉海防为多。 连她,都觉着了父亲的重利轻别离。 母亲的感受与难堪,怕不难想像。 阮贞淑呆望着卜公码头上的一对母女,遥思往事,不胜唏嘘。 她缓缓的说: “我和你父亲之间的感情空间,一直在来港之后存在着,没法弥缝。这是个吞噬人的感情不遗余力的城市,活在其间的人,真情挚爱会得磨损于各式金钱游戏之中。谁不是误堕名利的尘网之中,不能自拔。 “至谊,就算我,说着这番话时,也感惭愧。因为我不能一边享受着汉海防争取回来的成果,另一边又去心生怨怼。经年的矛盾与痛苦,实源于此。” “妈妈!”至谊轻喊。 有生以来,首次跟母亲如此推心置腹的谈,无疑发现了阮贞淑更多的个性思想层面,令至谊喜悦。 她明白母亲那年代女性的无辜与无能为力。 她也感谢母亲今日的坦诚相告。 “妈妈,请原谅我,我从未像如今的了解你。” “不,我要你的原谅。” “为什么呢?为了我接纳你和郭叔叔?” “不尽为此。”阮贞淑腼腆地答,“也为我曾经反对你跟柏廉的婚姻,因为我不认为自己的女儿应该嫁一个她并不相爱的对象,那间接否定了我这些年来坚守的情操。” 至谊听了阮贞淑的话,就全然明白过来。 阮贞淑受着多年的枕冷衿寒的折磨,尚且不肯接受身边的一份情爱,就为了中国传统的忠贞观念,盘踞心中,她不认为自己有自由和权利去争取情欲上的快慰。 她宁可痛苦,但不曲志。 她宁可难堪,并不纵情。 她宁可寂寞,决不变节。 她坚信女人可以在感情与肉欲上捱下去,不应轻易的为环境势力与人性软弱所折服,于是对至谊要以婚姻换取权势保障,决不认同,且绝羞辱。 今天,阮贞淑知道捱不下去了,也不应该再熬着冰冷的日子过,才蓦然觉醒,肯接纳对自己的情欲放宽,不是绝对的罪无可恕。每个人的人生目的与意义,环境和需求都不一样,配合行动当然不异。 故而,她感到对至谊的怪责有点过分,感着歉意。 “妈妈,多谢你的谅解。”至谊兴奋地捉着了母亲的手。 “我给你的谅解还不如你给我的多。” 这是个艳阳天,灿烂的阳光投洒在这对美丽而且赤诚地彼此敬重的母女身上,无疑显得额外的明亮。 汉至谊重新收拾心情,决定再埋首于工作之中。 这一天,宋思诚十万火急似的赶来见至谊。 她带一点怒气说: “好心着雷劈,我们枉做了君子。” “什么事?” “童氏宣布要参加宇宙的收购战,把价钱提至过每股三元。市场人士一直在揣测,童政会旨在必得,换言之,价钱会催谷下去,现今暗盘已做到三元三角。” 汉至谊咬着下唇,只是在听。 “这样子下去,无疑是强迫我们以高价成交,姓易的安着不良之心,看不得我们捡到便宜货式。” 世界是有这种憎人富贵厌人贫的人的。 你要站起来吗?分明不碍着他什么,却偏要把你踩沉而后快。 且往往记恨的其实不是受害者,而是陷害人的人。因为前者光明磊落,后者怕报应之重,迫自己先下手为强。 汉至谊叹一口气,说: “宇宙的资产,根据我们估计,十年内会增值多少?就是说照正途估计,以对本港有绝对性信心估计,也即相信中英双方会始终在新机场重建上取得协调估计。” “至谊,我们是要押大人的一铺吗?” “可以这么说。” “宇宙的价值应在四元以上,再高,风险就大了。” 至谊坚决地说: “我们照正常行情办理吧!” “那就是说,我们以四元五角为天花板界线,争取在四元以下成功收购宇宙?” “你同意吗?” “同意。商场上失败者是因为他们使用旁门左道,非我能苟同。任何情事不以正常手段处理,胜之不武。” “我们心意原就相通,思诚,你知道你给我的助力很大。” “那是因为你对我的信心足够的缘故,那是相辅相成的。” “如果我们中间有一个变成是男的,不堪设想了,一定会共谐连理去。” “那又不一定,性情相投可以是要好朋友,不一定是模范夫妻。像义生,跟你母亲,他们性格不同,价值观迥异,然,他们会是对好伴侣,犹如一凹一凸的齿轮关系,衔接得相当好。” 至谊听到思诚提起阮贞淑与郭义生来,心上不期然有点尴尬,是那种夹在中间的难为情所引起。 宋思诚看得出汉至谊表情有异,于是她说: “你知道最近义生约我出去见了一次面?” 汉至谊惊骇地望着宋思诚。 “义生给我报喜。”宋思诚笑着说:“我从没有见过他,甚至任何一个男人可以神采飞扬若此,得到了心头挚爱,了却多年宿愿的愉悦原来是威力难挡。义生告诉我,你支持你母亲,他们都很感激。” “思诚。”至谊想找一句比较得体的说话去安慰对方,可是一下子辞穷。 倒是宋思诚把话说下去: “我一直真心渴望阮贞淑可以冲破桎梏,让两个人得到幸福。他们之所以不在你跟前提起,汉海防其实早有不知多少个外遇之事,是为尊重你的身分,也为保重自己的人格。我们身为女人,就从公平的角度着眼,也应该站到你母亲的一边去。然而,至谊,很惭愧的,我竟高估自己的量度,我以为我不会难堪,可是,在听到义生的好消息之后,足足的哭了几个晚上,完完全全的不能自己,真窝囊。” 说罢,宋思诚站起来。 汉至谊仰起脸看她,觉得宋思诚眉宇之间的英气横流,她那种倔强的自尊,令她整个人更见高大和俊美。 “思诚,你总有一如郭义生般神采飞扬的一天。”这是汉至谊想到的惟一一句安慰话语。 宋思诚一听,笑容更盛,很潇洒地挥挥手上的档案,道: “很快就会,当我为汉氏企业把宇宙收购过来之后,何只神采飞扬,我简直会不可一世。” 宋思诚洒脱地转了个身,从她后面望过去,仍是个吸引人的,不可多得的女人。 当汉至谊目送着宋思诚走出办公室之后,她眼眶禁不住一阵温热。 太阳下、人前、商界内的女人,如何的不可一世,也不是最心甘情愿的事。 端的是有苦自己知,无话可说了。 本世纪末的女性要好好的站在人前,受的磨难可以是接二连三的。 当宋思诚一展身手,与负责代表汉氏企业揸盘的顺利隆经纪行商议收购宇宙的议案完毕后,立即雷厉进行。 以新的价格三元八角收购,在市场内很见成绩,把控股的机会提升至超逾百分之五十。 余下来的一半把握,当然要看童氏企业如何回应与还手。 收购战可以拉锯式发展下去,那就是说,童政可以出价超过四元,以便仍持观望态度的股民吸引过去,以制衡汉至谊。 可是,数是大家都晓得计的。彼此都心知肚明,再把价钱催谷上去,便是以本伤人之举。此举也很可能变成害人害己。 童政不是不知道的。 因此,她是气极了。 童大小姐认为,她既已摆明车马,插手进去,旁的人就应该拱手相让,别挡住她的去路才好。 她的脾气一紧张,也就急于寻个机会发泄。 这日黄昏,童政差不多是冲回童寓来找汉至谊的晦气。 至谊刚好回家来更衣,准备再赴晚宴去。才在妆台前打扮,房门就被人刹那推开。 如果是换了别人,汉至谊大概会说: “你并没有敲门。” 当她抬头一看,见着童政时,把心上的那句话删掉,只微笑道: “是你,童政!” “当然是我,这样子冲进房里来的还会有谁?你别是在希望君恕会有此举止?” 这句话实实在在是说得太重,汉至谊的脸涨得紫红,回答说: “童政,请别告诉我,这也是你的顾忌。” 对汉至谊,这是忍无可忍,礼尚往来。 对童政,却成了对方在冒犯虎威,目中无人。 于是她咆哮: “汉至谊,你真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别以为童柏廉正式娶了你,你就能不可一世。错了,童柏廉一生的女人何其多,你只不过是其中一个,且他年老了,要换个式样去跟女人耍花枪,才把你讨进童家来乐一乐。我父亲的玩物如名画、古董等遍布四方,多如天上繁星,把你据为己有再搁置一旁,只不过要比一件物件多出些少钱而已。你有本事,就不是只嫁予我父亲,而是在嫁后,仍然可以锁得住易君恕的人,拴得住他的心,你能吗?我要顾忌通天下人的女人之后,都未必轮到你。” 汉至谊没有回驳,她不是个不晓得吵架的人。然而,当她看到童政那张原本姣好的脸,因着说这一番难听难为情的话语,而变得扭曲,显得丑陋狠辣时,至谊战栗着觉得太可惜,太可惜了。 自己又怎可以重蹈覆辙,丢人现眼。 于是,汉至谊只冷静地回应: “童政,你走进来要说的话,完了没有?” “没有,汉至谊,你听清楚,别再在宇宙收购上头继续跟我苦缠下去,否则,你要面对的是我会不惜工本的把你扯下马去。” “童政,公平一点。在我未插手收购宇宙之前,也就是童汉开始分家的时候,我曾诚恳地问过你,如果你对宇宙有兴趣,我让给你那个进行收购的机会。是你放弃在先,就再不应如此的呼之则来,挥之即去。” “你说得太好太对了,我童政很有这个对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习惯。任何人都有权改变主意,是吗?即使今时今日,你嫌我父亲太老,满足不了你的需求,而要下堂求去的话,也是可以的。天下间、现世纪,哪还有从一而终的这回事。昨天,我决定不再追逐宇宙,今天,我是非要把它弄到手而后快。” “好,那就公平竞争,价高者得。” “拿我老头子补贴你的钱来跟我争一日之长短,你胜之不武!” 这句话无疑是令汉至谊语塞的。 她是个有强烈自尊心的人。 就因为她的稍稍沉默,让童政认为自己已赢了一招,于是更得意,更肆无忌惮,更旁若无人地说: “汉至谊,你记着,在这座童寓之内,只有我一人是流着童家的血,可以名正言顺的享用童家的一切,其余人等只不过是在我们的羽翼施舍之下讨生活,一些人合着我们的心意,会讨得较好的生活,一些人不,如此而已。 “当我们要改变主意时,你们的遭遇都一样,是外头人,是闲杂人,是不相干的人,这包括了你以及你小时候的爱人易君恕在内。 “所以,汉至谊,不要放弃你对易君恕的憧憬,或有一天,我童政会用余用剩,轮到你重拾旧欢。” 说罢此语,童政笑哈哈的转身就走。 直走至房门外,她回转身来再加一句: “我告诉你,暂时我不会放弃宇宙与易君恕,你识趣一点,好自为之。” 房门大力的关上,像重重的一记捣在汉至谊的心上,叫她要立时立刻吐一地的血。 世间上贫嘴嚼舌的人何其多。 更令人难堪的是那些人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人们并不因自己有身分有地位,而稍微控制自己的言行,使之维持在一个得体的方位上,反倒过来是恃手里拥有的条件,肆无忌惮地摧毁对方的尊严与自己的人格。 这种肤浅幼稚放肆的人,当然不只是童政一个。 坐在本城烈日下,各式豪华场所之中,随时随地能捡现成例子。 不是吗?就说这家专做女人美容的健康中心,一房子在做着健美运动的贵夫人阔太太们,就不惜牺牲自己的涵养,非常乐意而又写意地批评: “你手上有宇宙的股票没有?” “没有啊,多可惜,否则尽可以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那姓汉的女子真不简单,才不过两三个回合,非但把汉家的颓势扭转过来,还摇身一变成了个智勇双全,才貌俱备的传奇贵夫人。” “这有什么稀奇,先决条件是你肯跟七老八十的男人上床!” “不要紧,不要紧,关熄了房灯,都一样。” “对啊!分明抱住个爷爷,心上想着,口里喊着的却是孙子便成!” “之所以我们要如此勤练运动,就是令皮肤紧凑些,在黑暗中摸索时,不容易露出马脚。” “我说啊,那姓汉的女孩犀利,还不如其母。” “这话怎么说了?” “女儿呢,还是如假包换的放条身子到人家的床上去卖肉的,其中怕也有相当的苦。做母亲的,可捡现成便宜,管女儿死活,一边依旧享用比从前更甚的荣华富贵,另一边呢,实行槁木逢春复再发,且发得明媚照人,肆无忌惮。” “这是新闻!” “快成旧闻了。对象是个医生,是汉家的家庭医生。” “怕是从前已经开了头,馋了嘴,如今才撤了防,公开吧!” “汉海防生前有过不少女人的事,她那艳如桃李的老婆来个大报复,也不是意外。” “常言有道:牛耕田,马食谷,今回是女儿赚钱母享福。” “我家的孩子跟汉家的儿子是同学,最好叫他们别多走在一起,这些从旁门左道升上城隍的水鬼,再有钱,我也看不上眼,少来往好。” “汉家的那女儿,今时今日在江湖上是已经落实了地位,算是一把交椅了,我们家中的那一位免不了有很多政治经济因素要与她来往的。倒是她那美丽而动人的偷情妈妈,少相处为妙。” “是啊!怕死了这种一把年纪,还忙不迭找外快的新寡文君。” 就是在最近二十一世纪之时,才会有这些话。 无他,无正经事可为,隔岸观火者众。 辛苦的反正不是自己,嘴里批判个痛痛快快是世界上最容易办妥的差事。 偏就是没有本事的人才会捡这种过瘾而又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来做。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 若是好事之徒认定的丑事,传得更快。 阮贞淑的情绪由极度兴奋回落得很快。 她的精神因着谣言的困扰,越来越紧张。 尤其这一天,她接到了易祖训夫人的电话。 易夫人原本跟她是算谈得来的朋友,只为易祖训与汉海防的过节,她们已经不比从前的过从甚密。 这最近,因为儿女婚姻,又可有可无的有着一些来往。 易祖训夫人摇电话来,很直接地问: “贞淑,我是不是要恭喜你了?” “啊,这话怎讲呢?” “外间有传闻,说你有了第二春。” “还谈不上这个阶段。” “贞淑,你仍信任我的是不是?” 阮贞淑不能直接地回应说: “那要审情度理,看情况而论定吧!” 她只能客气而礼貌地答: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