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君恕合起来的力量并不见得薄弱。” “当然背后还有易祖训给你的意见,撑的腰。” “他也是地头虫,经验老到。” “童政,现代式婚姻,最好不要把公事牵涉在内,将生活与问题简单化,才容易办事。” “爸爸,我们才结的婚,并不怕任何诅咒。”说这话时,童政瞪了汉至谊一眼。 汉至谊没有回避,她淡淡地说: “童政,我们不是要予你为难,如果你对香港童氏集团这个有兴趣,而又旨在必得,不会有人跟你争。” “这可是你说的话。”童政慌忙答。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童政,由至谊亲口这样说了,你满意了吧!” 童政笑一笑,转身就走。 “连一句多谢的说话也没有。”童柏廉这样说。 “没有这个必要了,你何必介怀。”至谊答。 “我没有说错,他们兄妹就是一直存有这个心。”童柏廉轻叹,“或许这是源远流长的传统,积习难返,后生一代看通了上一代,知道我们舍不得把血汗经营,全部捐献。至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汉至谊点头。 豪门富户的烦恼,差不多是有迹可寻,模式一致的。 “至谊,你知道有时,我会想些什么?” “告诉我,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如果不再是今日的童柏廉,会有多少人认我为友,这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重要,我的要求非常低。然而,我如果不再是今日的童柏廉,还会有多少人以我为父?答案可以是惊心动魄的。” 汉至谊多么的担忧,童柏廉会再把问题问下去。 如果他不是今日的童柏廉,又有谁人认他为夫了? 汉至谊不敢想像答案。 忽尔,她记得一位很富有的国际商贾接受记者访问时的对白,对方问他: “作为富甲一方的人,有什么遗憾?” 他答: “我们要放弃追寻很多人事上的真相。” 这番哲理,含真坦荡,却又令同道中人心领神会之余,心酸不已。 “至谊,多谢你并不跟童政争。” “柏廉,我只怕自己能为你做的还是很少。” “有这个想法,就已经足够了。”童柏廉拥着至谊的双肩,传递一个肯定的安慰讯息。 “其实,童政很傻。”童柏廉说。 “为什么?” “童氏企业在谁的手上是并不重要的。这家机构是实力派,抑或只是空壳,在乎我。” 很简单的道理,如果童柏廉不注资,根本就成不了大事。 “柏廉,你给予儿女的自由度还是很细,是不是?”至谊问。 “那要看他们是否满足。当然,他们兄妹俩能控制与调度的资金,绝对是不能倾覆我任何一地的业务范围。” 至谊对于这番话,有太深的感慨。在嫁进童家之前,她并不知道父子骨肉可以有这种你防我、我算你的关系。 她曾经天真过。 “他们真的不必急于一时。”童柏廉说:“我的遗嘱并没有亏待他们,只在一种情况之下,他们会丧失继承权。” 至谊没有造声。 这种事不宜追问,太敏感了,必须将是否透露的主权放回童柏廉手上。 “童经与童政是知道我这条规定的。” 童柏廉继续说,神情非常认真: “如果他们犯了法,被判坐牢多过一个礼拜,就没有承继我财产的权利。 “什么也可以容忍,包括他们敬慕我的财富多于爱护我本人在内。可是,触犯法律,残害社会,对于他们来说,是罪无可恕的。 “以童经与童政的出身,他们甚至没有以身试法的需要。” 汉至谊紧紧的抱了抱童柏廉,以示支持。 最低限度,童柏廉是个在法律公平之下的正人君子,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就真的罪无可恕了。 行走江湖,情不得已,真还有不少事需要用法律以外的犀利手腕去应付的,若果跳出了这个范围,就是过态,完全不可以原谅。 当然,言之在先,防范未然,这是正办。不见得童经与童政需要作奸犯科。 童柏廉忽然捉住了汉至谊的手,道: “至谊,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如果你要对付任何人,讨还公道,都不要跨越法律所容许你做的范畴。请别忘记,就是易祖训对汝父的暗算,还真是以手段去蒙蔽汉海防而已。” “我知道,蒙骗别人,与被人蒙骗,对在商场行走多年的人,都一般有罪,谁也不是全然无辜。柏廉,我记住了。” 错误既非单方面造成。当日汉海防不只是掉以轻心,而且失于过分贪婪急进,才会误踏圈套。 设陷阱的人,在陷阱内是必定放进诱敌的物品的,不贪不婪,如何会误堕尘网是非,以致于伤痕累累。 汉至谊很感谢童柏廉对她的提醒。 这无疑是减弱了她对易家的仇恨。 正如这天,汉至谊跟宋思诚聊天,思诚说: “最佳的报仇方式有二。 “其一是活得更好、更漂亮、更幸福,这已是最能刺激敌人的方法。 “其二是永不出手报仇,却保留算帐的权利。随时随地,都可以行使这项合情合理的报复特权。 “这样,对方永无宁日。 “永远活在有人要向他报复的阴影之内,本身就是一项犀利的惩罚了。” 至谊说: “我谨记你的建议与哲理。” “至谊,你绝对有条件做得到,令人羡慕不已。” “你呢,思诚,勉力去实行第一点。” “我试过,一直不行,奈何!你看我是不是已憔悴?” “不,旁的人看不出来。” “这究竟是好抑或坏?” “你不致于需要同情,即使是由怜而生爱,你也不希罕,是不是?” “是。” “那就是了。思诚,信我。做强者有吃亏的地方,但扮演弱者,万一人家也不肯一顾,我们回头连自尊都不见了,如何的活下去。” “至谊,谢谢你的鼓励。” “我们要办的事,的确依然多着。” 汉至谊于是把童、汉两家公司分家的安排相告。 “思诚,故此,我们有了腹稿的一些收购地产公司的计划,都拨归到汉氏企业去办,资金不成问题,柏廉会支持我。” “至谊,有一个原则,我必定要跟你商议。” “什么原则?” “这对我们日后的公司政策方向有决定性的影响。” “请说。” “如果说把预计之内的计划拨归汉氏,则童氏与我们竞争呢,是否让步了?还有,原来是打算以童氏名义去进行的,又是否要跟童政打声招呼,彼此有个默契,然后过户到汉氏旗下去进行?” “你看呢?”至谊问。 “至谊,那要视乎你跟童柏廉的感情,而且还有与易家的关系。” “思诚,我需要你的意见。” “我老早已经说了。 “童先生是辅助你,成全你,不是使你活得越来越漂亮,活在千千万万人之上吗?谁与你为仇为仵,都已经基本上输了一仗,矮了一截了。 “至于易家,冤家宜解不宜结,让足他们三步,既为自己积福,也拭目静观后效吧!” 汉至谊点了头,并加一句: “思诚,希望我们不是妇人之仁吧!” “纵使是,仁者必昌,应不分性别。” 至谊大笑道: “好啊!都听你的。” “眼前就有一单极重要的收购事件,需要定案。” “你是指宇宙地产?” 宋思诚点头。说: “宇宙地产拥有差不多百分之七十的大屿山地皮,以及散布于启德机场附近的物业,这是一项极大的赌注。很明显地,宇宙地产的幕后主持人原本就是腹稿,认定在不久的将来,可以将现在的机场转移至大屿山去。计划若然实现,大屿山的地皮固然会急升。东九龙市必重建,等于必须要跟现有业主达成协议,散布于各区的物业就能起到极大的控制重建计划的作用。故此,宇宙地产是极具潜质的。” 汉至谊道: “谁有通天本领,洞悉本城未来发展?” 宋思诚不屑地扯动嘴角道: “除了政府,还有谁?” 汉至谊微微吃惊,问: “政府?” “宇宙地产的控股公司属于李荣甫家族,李荣甫的长子是行政局议员,他们跟那位政府内的顶级红员是极要好的朋友,每次到伦敦抑或华盛顿公干之后,大都联袂到夏威夷去度假。 “至谊,我们平民百姓家的资料就只有这些,新闻界的人明知关系若此,也没深究下去,我们就更无能为力,一切靠阁下丰富的联想力,透视其中的关系。” 汉至谊轻叹,没有答腔。 宋思诚也无奈地耸耸肩,继续讨论下去: “我们原本就订下了收购宇宙的计划,交给商人银行去处理,是童氏企业的一项业务拓展方针,现在应该怎么办?” 汉至谊想,然后答: “让我把意愿告诉童政,看她怎么说。思诚,坦白说我并不打算与她为敌。” 这一夜,在童寓,童政与易君恕,陪着童柏廉吃晚饭。 童柏廉说: “童经夫妇去了东南亚,很多业务要我回纽约拿主意,我想这几天我就会启程回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再来。” “爸爸,嫁你起码有一个好处,聚少离多,永远有新鲜感。只是,你对至谊放心吗?”童政这样说。 “欢迎你跟我行,除非你的说话是口不对心,童政,或者你对君恕不放心。” 童政为之气结。 “君恕,你给我好好的照顾童政和至谊。” 童政脸色并不好看,但刚才被父亲抢白了,也不好说些什么。 君恕呢,有点尴尬。他一直低着头吃饭,唯唯诺诺。 倒是至谊最心平气和,跟童政说: “童汉两家企业已然分家,有些业务问题需要征得你的同意,譬方说宇宙地产的收购,童氏是否打算继续进行,抑或放弃?” “你呢,你打算怎样?” “如果童氏有心收购宇宙,我不会跟你们争,何必要自相残杀,把价钱抬高,除非你们罢手,我们才会插手。” “爸爸,你看呢,机场重建计划的成数有多高?” “重建是政府的一个心愿,我看这是九七年以前城内难以找到的赚大钱机会,怕英国不会放弃,但是否能得到中方的推许支持,中间要经过多少过节才成事,那就是问题的关键。” “如果是你,爸爸,你会不会收购宇宙?” 童柏廉笑说: “我正要跟你们讲一讲一个原则性的问题。既然童氏集团与汉氏企业分了家,你们各自主持业务,就不要以我为中心。这也不是我的意愿,我的期望是透过你们投资香港,支持祖国,至于投资在哪一个行业,我都不介意,我亦不打算管理。这是你们之间的公平竞争,以你们的眼光配合我的资金,看谁办得出色。” 童柏廉再补充一点:“还有一点,你们都必须听清楚,我拨调给汉氏企业与童氏集团的资金都有一个合理的定额,绝不可能无止境地让你们予取予携。如果我的支持是不限量的,怕也不是公平之举。公平也指对你们本身而言。以本伤人,在商场上赢了,也不过是意气之争,成不了霸业。那不是对你们的栽培,而只是纵容,希望你们明白。现今决定我将天下试行三分,童经、童政与至谊,各自为政,看谁的本事足够,成绩斐然,再来总舵主这儿领赏。” “爸爸,你完全打算隔岸观火。” “但愿大火猛烈,两家都能红透半边天,好让我坐享其成。” 易君恕一直没有说话,跟汉至谊一样,差不多整顿饭都沉默地听着童柏廉父女的对话。 饭后,童政有点呕气的回到睡房去,只剩其余三人吃着水果,忽尔佣人上来对童柏廉说: “纽约来的长途电话。” 于是童柏廉走到书房接听。 饭厅就只留下至谊与君恕。 最害怕是这种只有两个人的情景。 好像两个曾偷吃过糖果的小孩子,面前放着朱古力,成年人又都走开了,那种诱惑大得惊人。 “我想念你。”君恕说。 “如果你以后不告诉我这话,我会感谢。”至谊答。 实际上只为彼此的心絮情牵宣诸于口,更加难受。 汉至谊跟易君恕已不知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思念着对方。 日子对他们来说,似乎越来越难过。 不要在需要金钱者跟前,打开你的银包,对方比你可能还要艰苦难受。不是人人都有那种战胜邪恶与抵御诱惑的勇气和能力。 在童柏廉离开香港的前一晚,汉至谊紧紧的抱着他,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说: “柏廉,我不希望你回纽约去,求你,别去,或者过两三天就回来。” “至谊,我以为你一直比你实际的年龄成熟,原来不然,你到底比童政还要年轻。 “快别撒娇,我们应该各自做应该做的事。 “现代式的夫妇,并不需要朝夕相对,我们彼此有爱心,有信心就好!” “我会到纽约来,下星期。”汉至谊坚持说,“或者尽快。” “美国是自由民主大国,欢迎持有美国签证的人来。”童柏廉非常幽默地说。 他存心逗着汉至谊开心。 至谊不错是笑倒在丈夫的怀里,然而,笑中有泪。 她发觉眼角湿濡。 “柏廉,我有很多很多的恐惧。” “我们都有,相信我,永恒的考验就是人生,就是生活。” “什么时候才可以停止接受挑战?” “到我们彻底失败的一天。” “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童柏廉指指妻子的额头说: “我们都百年归老的时候。” “那就是说,只要我们有一口气,都要承受挑战?” “对,有挑战,就有患得患失,就有恐惧。” “我怕。” “别怕。恐惧使我们感受到求生求胜的欲望,反而有好处。至谊,”童柏廉说,“在你的身上,我一直看到自己的恐惧。” 至谊大吃一惊,问: “为什么?” “因为我怕失去你。” “在于今时今日?” “对,即使在今时今日,我仍有可能失去你的恐惧,这令我反而觉着人生的意义。不是任何人与任何物,都是我童柏廉唾手可得的。唯其不可确保,才会更珍惜、更爱护,不想错过我拥有你的每一分、每一秒。” 童柏廉轻轻吻着妻子的前额。 “柏廉,我不会离开你,我不愿意这样做。” “那就好,至谊。” 童柏廉抱着小妻子,抚惜着她那头如云的秀发,有无限的眷恋。 童柏廉只觉已经讲了很多很多话,他不能再深入的阐明一个年已花甲的人心上所特有的疑惑,更不能再具体的讲述一个拥有天下间很多美好事物的人,心头所凝聚的担挂。 世界上没有无懈可击的人生,唯其他以前得的多,他日后失的会更多,且在于他迟暮之年,再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再度寻觅。 一个年轻的妻子,正忙于应付她所面临的种种考验,她能了解他多少? 汉至谊刚才将他抱得紧紧,说: “我不会离开你,我不愿意这样做。” 如果她根本不曾想过要离开自己,她不会这样说。 汉至谊在再度向她本人肯定意向,无非是她自知已有离心。 活了这么多年,童柏廉是很明白人情世故的。 他从第一眼看见汉至谊开始,就没有想过把她看成生命上那一撮过眼云烟的女伴看待,他考虑得很清楚,决意选择以真心诚意对待汉至谊,就等于说,他准备接纳有一天他的至情至性会付诸东流。 为什么? 因为世界永远是你不负人,人就负你的世界。 童柏廉有他的恐惧。 汉至谊亦然。 童柏廉恐惧自己将要被出卖。 汉至谊恐惧自己将要出卖人。 生活开始在惆怅之中过渡。 汉至谊与易君恕是逃避着,他们设法不跟对方见面。 童政与易君恕经常的宴客,活跃于本城顶级上流社会内,汉至谊从没有积极参与。 下意识地,她知道易君恕会在什么场合出现,她便不予出席。 就像世界贸易发展局的一个午宴,款待过港的美国贸易部大臣乔治云尔。童柏廉拨长途电话来,要易君恕夫妇和汉至谊都出席。 到这天中午要启程前,汉至谊走到宋思诚的办公室去,挪开了她跟前的椅子,坐下,说: “思诚,有一份苦差,你代我承担好不好?”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没有太多的自由说不。”宋思诚在办公室,办公时间之内,永远保持她的爽脆和幽默。 她曾经说过: “女人真正的哀痛如同鬼魅,见不得光。” “思诚,我实在很疲累,不要去赴那个欢迎乔治云尔的午餐宴会。”至谊说。 宋思诚站起来说: “我还有几分钟可以赶及赴会而不迟到?” “十五分钟,司机已经在门口等候。” 宋思诚没有再说什么了,抓起了手袋就走,直到推门而出,才回头说: “至谊,好好的睡一觉,养足精神想一个办法,我不能每天都代表你出席,总有一个时候,一个场合,你要亮相的,是不是?” 宋思诚说得很技巧,其实只不过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逃避始终不是办法。 在世界贸易发展局的午宴上,宋思诚跟来宾是谈笑风生的,但这并不表示她就没有注意到一直沉默寡言地站在一旁的易君恕。 她尝试走近他,跟他搭讪: “宇宙地产的收购机会,童政说,你们要放弃了?” “对,那是家父的意思。” “他倒是贯彻始终,对地产不看好。” “情况应该与前不同,地产市场正在复苏。” “你不能令他们改变主意吗?说真的,以我的观察,宇宙现时的收购仍是太物有所值了。” “我是无能为力的,在家父与吾妻的心目中,我的角色并非参与业务策略。” 易君恕稍稍沉思道:“不过,宋小姐,让我提点你们一件事,宇宙地产为什么会拥有一块与机场重建有关的物业,而现在又会趁着地产缓缓复苏之际,肯抛售出来?会不会一样是内幕消息使然?” 提点得太对了。 简单一句话,知道内政内情的一些人,首先是囤积居奇,跟着发觉时移势易,便又趁势找买家,实行脱手。 至于说,这反映出机场重建计划的方向与进度,要进一步猎取资料就不是容易的事。 至于易君恕如此胆大心细的一个商业人才,而会在今天今时说出了他的角色不能参与香港童氏业务政策的说话,无疑是有损英气的,宋思诚有点难过,只得改口问: “童政没有来?” “没有。” 稍歇,易君恕带着茫然地答: “至谊也没有。” 看得出,听得出他的失望来。 宋思诚当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在这天下班之前,她推开汉至谊的房门,对她说: “幸不辱命,我今午替你好好的跟乔治云尔打了交道,并答应这个周末招呼他到广州、深圳一行,包保这美国佬有个愉快的旅程。” “那是太劳你的驾。” “我说了,周末总要打发的,有事做总好过发白日梦,至谊,小心,不要让自己闷出病来。” 汉至谊抬头看她,没有说什么。 “今午,”宋思诚想了想才说:“童政没有出席。” “嗯,是吗?” 至谊很想跟着问,那么君恕有没有去? 结果,她还是忍住了。 聪明的宋思诚倒是会意过来,自动的奉献答案。 “我在席间跟君恕闲聊了一阵子。” “嗯,是吗?” 越是反应得无可无不可,越见她心上的热炽。 宋思诚是过来人。 “他并没有什么心机,跟他谈起宇宙的事,他说他不管,反正童政跟易祖训商量过,决定放弃收购了。 “至谊,这其中可能透露些少玄机。” 经宋思诚这么一说,汉至谊就立即敏锐地反应道: “易祖训是个有政府顶层灵通消息的人,否则,机场重建的形势大好,宇宙不会让外人有机会收购。” “或者有机会收购,也不是现今的这个价。” “那我们更要决定是否赌这一铺?” “你看呢?” 汉至谊沉思片刻,道: “机场重建计划是不可能由香港政府单方面决定的。” “对,甚至不是英国政府一厢情愿的事。” “那就是说,这项跨越九七的巨大工程,必须是中英双方都认可方能实行的一回事。” 汉至谊记得童柏廉临走时给她很慎重地说过一番话,他说: “至谊,记着,今非昔比,在香港要做大生意,非注意政情不可,尤其是中英关系。且别忘了,中国与别些国家不同。英国人退出中国名下的殖民地而要胡作非为,在于二十世纪末的今天,不是件容易事。” 当时汉至谊笑问: “这是你临别的锦囊?” 童柏廉笑道: “这个贴士价值连城,已经很偏心你了。” 果然,这番留言在今日就产生催化作用,汉至谊晓得朝这个方向去想。 她对宋思诚说: “如果我们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么,可以放胆推论宇宙地产的幕后主持者因对机场重建有信心而买入东九龙与大屿山的地皮,今日有意转让,就表征着他们觉得形势转易,困难重重,那负面的压力怕是来自中方了。” 宋思诚点头: “这推论成立的话,我们如果也放弃,就等于跟易祖训的意见一样,认为中英在协调机场重建上有极大的距离。如果我们继续参与,则是赌到头来中方会成全英方的机场重建计划。” 汉至谊道: “我跟易祖训的意见不同。” “希望你不要是感情用事,举凡易祖训认为对的,你都以为是错。” “我不会为呕气而输得更惨。” “是所盼望。” “我之所以另持异议,是觉得易祖训太忽视中方的分量与性格,现今要在商政上胜券在握,是需要深入而客观地分析中英政府的方针与态度,易祖训太一面倒地以英方的意见为意见,甚至可能疏忽了英方经常的见风驶(巾里),只看暂时性的、表面化的政治关系与谈判定夺商业行动,我不予苟同。” “分析得合理,我赞成,且中国是礼义之邦,只要不跟大原则太生抵触的话,总是客客气气的,我信中国对一国两制的诚意,那就是说,只要情势容许,他会承随让半步。” 宋思诚的见解无疑是基于她丰富而灵巧的行政经验。分明是打算有心成全,但总不能太过表现轻率,以免养成纵容,必先生一些阻挠,那其后而至的顺遂才更见可贵。 这是一理通百理明的道理。 政治手腕很多时也是人与事之驾驭、调配、运用的行政艺术而已。 既已有一致的看法,汉至谊就说: “那么,安排收购一事,就拜托你了。” 宋思诚引退后,汉至谊把自己从公事中抽离,回想刚才宋思诚提及在午宴上碰到易君恕的事。 思诚不是有意走进来跟自己讨论公事的,她是有意专诚来告诉她有关易君恕的情况的? 怎么好像生活在自己周围的人,都在等待着她跟君恕之间有什么事发生似的? 为什么? 为什么? 如果他俩就这样,平平安安、客客气气地相处下去,人们会失望吗? 抑或人们的第六灵感是有根据的。 空穴怎么来风? 自己是不是要成全他们的预测?成全童柏廉的大方?成全童政的妒忌?甚至成全易祖训的蔑夷?成全宋思诚的热心?成全易君恕的痴情了? 汉至谊惊出一身冷汗来。 很多时,人要进行一些丑行歪行劣行,把心不定时,总会扯旁的人落水,以他们的认可为藉口,给情虚意怯的自己打气。 汉至谊真怕现已到了这个境地。 她开始难以自控,自从易君恕那天在他的结婚日子吻了她,每当她闭上了眼睛,就见到他们深情地亲吻的景象。 午夜梦回之时,尤然。 这一夜,睡至半夜,迷朦间,床头的电话铃声响起来,汉至谊抓起来听: “喂!” 对方没有造声。 “喂!喂!喂!” 仍然沉默。 至谊坐起身来,双手抓住电话,等着对方说话。 他分明的还没有挂断线。 人家是一水隔天涯,他们只不过数墙之隔,只要他来叩门,她把门打开,一切就成新局面了,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简单的一个是与非的抉择,需要千斤之力。 至谊终于幽幽地说: “这又何苦呢?” 之后,她滑进被窝里,急出一脸的泪来。 这游戏必须终止。 她决定跟易君恕见面,逃避只会加深私心上的感情,更不能自拔,只有面对他,正视他,把他作为一位朋友、一个亲戚看待,情况或会好转。 这一天,至谊参加完宣布收购宇宙的记者招待会之后,她决定去那个新任财政司开设的酒会。 她相信易君恕会出席。 然而,她失望了。 见不到君恕,却见到易祖训。 易祖训以一脸惊疑的颜色相问: “汉氏真的宣布收购宇宙?” 易祖训把话说出口来,他才发觉有一点点的自暴其丑。 “我曾给童政打个招呼,原本是童氏集团的计划,结果是她改变主意,我才接上的。” “你是真心的认为时至今日,本城地产依然大有可为?尤其对机场重建的计划乐观?须知道机场就算重建,地点亦未必就是赤鱲角?” “易先生,我是以真金白银去证明自己的眼光的。” “童兄在此事上怎么说?” “他没有给予任何意见。柏廉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希望我们在商场上公平竞争,看谁的眼光够远够大够稳,事实上,资金对很多机构来说都不成问题,在乎经营是否得法而已。我以为童政与你联手之下,业务会大有可为?” 这番话像轻轻的一巴掌就打得易祖训金星乱冒。 汉至谊在投资上胆色过人。 易祖训原本以为她说承让,是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一招,因而当童政跑来跟他商议时,他说: “老早说小心这个姓汉的女人,她不可能对你、对我心无城府。这个时候还购入宇宙,讲不通吧!原本宇宙是处心积累,打算在大屿山兴建机场,以在九七之前能多赚一笔的庞大计划,于是透过了那几个当他们商业打手的华人公司包括李荣甫家族,组成宇宙地产,专门收购东九龙与大屿山的物业的,现今中国方面在宣布香港主权回归之后,立心让全世界人都知道他们会在香港打一场漂亮的硬仗,我们相信要在大屿山兴建新机场,中国一定会以此事跨越九七为借口,诸多拖延,或甚而使之胎死腹中,故此,宇宙的价钱一落千丈。我想汉至谊之所以说她会收购,纯是烟幕。” 易祖训当时越说越高兴,再实牙实齿地对儿媳说: “我敢打赌,汉至谊这是个一石二鸟的阴谋,故作大方,戏是做给老童看的。实则上,商场如战场,哪有礼让之理,只有争功的分儿,她一定不会出手收购,纯粹是引我们下注。” 总没想到,汉至谊是言出必行,在到酒会之前,易祖训从汽车收音机听到财经新闻,汉氏企业作出三元八角收购宇宙,他尴尬得发抖。 活像他跟汉至谊坐到赌桌旁去一齐玩沙蟹,易祖训认为汉至谊偷鸡,原来她不是。于是易祖训输了这一仗了。 汉至谊回到家里去,人还是有点茫然。 她是打算到那种场合去碰碰易君恕的。 一定要打破这种连日来暗地里进行着的欲迎还拒,欢得幻失的把戏。 必须把心理调校到正常的水平上去。 她和易君恕是可以公开大方见面谈话的两个人。 不要在童柏廉离开的日子里,住在同一间大宅内的人,可以故意在睡房吃早餐;每逢回家就急步走进自己的偏厅或睡房内,以能整天整星期整月都碰不上面。他们无疑是故意的在心上养鬼。 然而,她失望了。 轮到易君恕没有出现。 会不会是对方都在有意无意的逃避着,因而每一个可能见到的对方的聚会,都经过几番思量,几番挣扎,去抑或不去的思潮起伏,而最终总是两人不同心,相见难、不见更难? 电视的财经新闻在报告汉氏企业的记者招待会,汉至谊看到在荧光幕上的自己,微微吃了一惊,怎么可以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老掉好几年似的。 最折磨人的不是生活,而是爱情。 天下间有多少个女人拥有的权力和财富比她多? 然,天下间喝一碗粗茶,嚼一口淡饭,与相爱的人共享天伦者众。 她是幸,还是不幸? 至谊苦笑。 才扭熄了电视机,打算钻上床去。 心情烦躁时,她最眷恋床褥,一条锦被盖过头去,像与世隔绝,逃情避债到别个境地去。 有人叩门。 在于这半夜三更,谁会叩门? 不可能是童家的佣仆,他们都是有规有矩的,如果有事要找女主人,会先通过内线电话,向她请示了,才会叩门求见或送东西到睡房里来。 他们不会忽然的叩门,骚扰她的。 童家除了婢仆,还会有谁? 童柏廉不在家。 只有童政夫妇在。 是易君恕吗? 汉至谊想,他找自己来了。 是易君恕也会想到了她所忧虑的问题,于是急不及待跑来跟她好好的谈。谈以后的自然相处,谈如何去化解彼此的心结。 汉至谊冲下床,快步走到睡房大门前,正要伸手去开门,心又蓦然紧张起来。那些微妙至极,敏感异常的相处问题,是不容易通过开门见山的讨论就得以迎刃而解的。 真会是剪不断,理还乱。 怕只怕趁着一个所谓摊开来讲、来讨论、来解决的机会,造成了一个积存的感情缺口,一发不可收拾。 尤其在于夜深。 那正是心魔活跃,肉欲横流的危险时分。 天,汉至谊想,她不可以开这度门。 敲门声已然由缓而急。 一下一下,像直接而有力地敲到她的心扉之上。 那扇管住自己心的门,门闩老早已拔掉,只怕在下一秒钟,对方稍微用力,就能推开,对方可以把她赤裸裸的心抱拥在怀,据为己有了。 一下一下的叩门声,竟似丧钟。 为汉至谊天生的中国女性良知操守贞洁的濒临绝境而响起来。 汉至谊浑身滚热,汗出如浆。 她对自己说: “汉至谊,不要欺骗自己,说是睡房门一打开了,你会非常清醒地请易君恕离去。” 差不多在这分秒之间就可以想像到跟易君恕见面的后果。 随着那叩门声,脑海里翻腾着那个易君恕在结婚当日拥吻自己的情景,像电影中的慢镜头,重复一遍又一遍。 再下来,在于没有时地人牵制的环境之下,两颗强抑多时,愿意冲破世俗藩篱与道德牢笼的心,必须会在劫后重逢的这一刻紧贴在一起。 然后…… 无可避免的灵欲合一。 他们是人。 就这么简单。 人,有人性。人性是灵欲的交织,二者谁强谁弱,在于半夜无人之际,怕是不言而喻了吧! 她不能开门。 让易君恕走。甚而应该开口,清清楚楚地嚷: “君恕,你走,你走!” 汉至谊张大了嘴巴,只能帮助自己呼吸得畅顺一点。根本都无从说出一句半句话来。 叩门声忽尔静止了。 至谊下意识地伸出手,握住了房门的门框,有一点点诚恐那夜半来客要不耐烦地远去的舍不得。 如果对方真的走了呢,她会不会是坐失良机,悔不当初? 她跟易君恕是不是已然错过得很多了? 若然如此,就赶快的把房门打开吧,要来的风雨,挡在窗外,只会令室内翳闷难当,窒息至死。 应该迎风接浪,任由暴雨狂风,直卷闺阁,把她整个人整个心卷走掉就好。 浸浴在那种幻似雷电交加的灵欲激情挚爱之中,又如露泽牡丹,鲜明欲滴,是多么的吸引,多么的迷惑。 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就要出事了,在电光石火之间,汉至谊猛地回头,看到了墙上悬挂的那张在奥本海玛号邮轮上与童柏廉合拍的彩照,蓦然心惊,她疯了似的奔至浴室,开着水龙头,把一头一脸都冲洗得湿淋淋,让那阵阵而至的冰冷,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一切似已恢复平静。 再没有叩门声了。 汉至谊跌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微微喘着气,水珠自发脚滴下来,滑落在脸上,都根本不知是汗抑或是泪。 究竟已渡过了这一关没有? 没有,噩梦并未曾过去。 那叩门声再度清晰地重响起来。----------------------------------五[梁凤仪]---------------------------------- 汉至谊的神经被扯裂开来似的,她忍无可忍地从浴室内叫喊: “谁?谁叩我的门?不许进来,滚,给我滚,不许进来。” 没有了回响。 汉至谊笑,那心魔一如厉鬼,越怕它越要吓人,必须挺身而起,高声疾呼,顽强抵抗。 念头还没有转过来,就听到门外有微弱的声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