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呢!” “婚礼是属于新郎与新娘的,你应该找易君恕商议,或者要聆取易家家长的意见。” “我的意见就是他们的意见。” 豪门娇娇女往往是如此的专横与霸气。 汉至谊心内微笑,想那易祖训要谋求这一重庇荫,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后的日子不见得不难为吧。 “父亲是一向不喜欢高调铺张情事的,跟你在奥本海玛号邮轮举行的婚礼,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例外。” “环境造就了例外。” 至谊的这句解释,童政是接纳的。 的确,奥本海玛号邮轮本身已有极高的新闻价值,在其上发生任何芝麻绿豆般的事,也会成为世界花边新闻,并非童柏廉刻意的要扩大宣传。 事实上,童政是下意识地有点顾虑,怕自己在婚姻上的抉择,已给童柏廉相当大的压力,虎威难犯,已经正面地向老父挑战,且暂时获胜了,还要过分的在旁的安排上拂逆童柏廉的意思,是划不来的。 且童政的最终目的是深远的,并不计较以婚礼的铺张来炫耀。 炫耀给谁看呢?只要她童政的招牌一亮相,有谁不矮掉一截? 这一阵子在香江,她的锋头也是太劲了,有关这位千亿富豪掌上明珠进军本城的报道还少吗?要输,极其量是输给一个人吧了! 说来说去,还只是汉至谊是眼中之钉。 向她这继母炫耀呢,更用不着摆下万人盛宴,只要那天她跟易君恕正式注册,回童寓来,跟父母同住,就是对汉至谊最彻底的炫耀,甚至是最犀利的示威。 故此,她闲散地说: “你既肯尽力为我的婚宴打点,就由你来替我和君恕拿主意吧!我认为最好是简单而隆重,重意义而不重铺排,你懂我的意思了?” 这最后一句“你懂我的意思了”,口气语调何其熟谙,是童柏廉常说的,然而,对象是他的下属。 汉至谊想,算了,既已决定不跟她斤斤计较,就不要把这些小事挂在心上。汉至谊很诚恳地答说: “对,我就看着办,希望能令你满意。” 童政没有想过汉至谊会如此温和,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 当她在易君恕面前提起汉至谊的这些反应时,说: “君恕,没想到,原来女人变起心来,可以如此彻底。坦白讲,她如今心上是没有你了,所以能这么地磊落大方。” 君恕没有答腔。 他心里有不同的看法。 或者应该说,他别有期盼。 越是深沉的爱,越不会浮游于表面,越是会沉淀于心底。更何况汉至谊不是个不够涵养的肤浅人,她不会有今天。这个估量自然不便宣诸于口,于是易君恕保持缄默。 倒是易祖训听到童政的这番形容,着实地提点了她一句: “别小瞧姓汉的女子,她非常的阴沉,有她的计算,不可不防。” 童政闻言,嗤之以鼻。 她才不用去防汉至谊,唯恐她不发招开仗,难以打个落花流水,一决雌雄。她怎么会防会怕了。 童政就是要看看汉至谊如何的去为自己筹备婚礼。 当汉至谊把要为童政办这件大事的安排给童柏廉报告时,柏廉皱眉毛,道: “此事何用你去费心?” “不,”汉至谊的语调是兴奋的:“童家女儿出嫁,我们不能不管,是分内的责任。” “至谊,我知道你有这个心就可以了,何必向谁证明自己。” 童柏廉的说话是很有分量,直指中心要害的。 汉至谊说: “感情要讲表现和累积,请别在我努力建立与童政的关系上,泼一盆盆的冷水。” “我是不要你失望而已。” “尽人事,我心泰然,听天命,无愧于人。” “好的。那你就看着办吧!” “如此说,你这做父亲的拿什么出来给女儿做嫁妆?” 童柏廉大笑: “还要我掏腰包呢?你是否知道只要童政结婚,她亲生母亲生前的首饰就全数归她名下所有,这份礼物还嫌小?我告诉你,她继承之后,可以开一间首饰精品店,足够货品陈列,又都价值连城。” “柏廉,那是童政母亲送她女儿的礼物。” “更正,那是我送她母亲的礼物。” “你如此的吝啬。” “这个罪名是到哪儿去问,也无法成立的。” “你证明清白好了。” “给我三天,让我细想。” “二十四小时给我办妥,成了吧!” “你已经染上了训令下属的坏习惯,永远在工作死线的协定上讨价还价。” “工作的成绩是逼出来的。” “太对了,我不能再争辩下去。” 果然,翌日傍晚,童柏廉把一个锦盒打开,放到汉至谊的跟前去。 “天!这么漂亮!”汉至谊惊叹。 随即把一个晶光四溢的胸针取在手里欣赏。 胸针是一颗重量达二十多卡的全美纯色,通透玲珑的极品红宝石,伴以百卡以上的碎钻,像一轮红日初升,光芒照耀大地,使人眩目。 “有名堂吗?”汉至谊问。 这阵子荣升了童柏廉夫人,对极品珠宝的鉴赏有了底子,晓得要是有名堂的宝石,价值可以在同质宝的三倍以上。 珠宝也讲背景,讲牌子,如此而已。 童柏廉回答说: “叫‘泰国之宝’,原是宫禁之物,流传民间。” “每一件珍宝带一个传奇故事,我都记不牢了。” “忘记其他,只请记牢着‘碧云天’的传奇即可。” “我会。” 至谊昂起头来,她的神情是感恩而愉悦的。 美丽清纯的脸谱之上似乎闪着一晕精光,慑人心魂。 童柏廉吻将下去,喃喃道: “至谊,你不知自己有多可爱。” 童政的婚礼已在紧锣密鼓之中,只差结婚礼服,汉至谊一直推荐的,童政都不满意。 这天,汉至谊利用午膳时间,把宋思诚扯在一起,再到中区中建行那专门订售意大利和法国名牌礼服的店上去,看专程运来的一袭圣罗兰白色礼服。 汉至谊说: “要真连这一袭都不合心意的话,时间就赶不上了。” 宋思诚道: “你如此的为她鞠躬尽瘁?” “为我本人的涵养而已。” “说得太棒了。” 走进了名店,坐下来,店上的经理亲自走出来招呼: “童夫人,希望这一袭会合童小姐的心意。” 礼服是由着一名模特儿穿出来,在宋思诚与汉至谊跟前亮相的。 其实只不过是一袭线条极端简单的套装,奇妙在它很有礼服的隆重气派,加上头上戴一顶同质同色的白帽子,别上了白色轻纱,半遮粉脸,额外的显了神秘含蓄且娇艳。 宋思诚在汉至谊耳边说: “没有理由不满意了吧?” “不会再挑剔了。”至谊说。 “你如此有把握?这已是你挑选给她作决定的第几袭了?” “前事不提了,她一定喜欢。” “肯定?” “绝对。” “为什么?” “因为款式实在好,最重要是她知道时间无多。再为难我寻找下去,只有误了婚期,她是聪明女,她不会。” 宋思诚听后,哈哈大笑,笑得人仰马翻似的,拼命拍打汉至谊的肩背。 “至谊,我不用担心你了,你太晓得应付难缠的人。” “童政并不难缠。” 汉至谊是冲口而出的答,宋思诚又是冲口而出的问: “谁才真正难缠?” 之后两人都有悔意。 心照不宣,不言而喻了吧! 彼此都是过来人,有经验。应该明白世上无难事,难在有情人。 凡事凡人以理对待处置,总是不难。 难就难在对付有情感瓜葛的人,应该大刀阔斧的处理时,往往还是手下留情,那就成了难题与悬案了。 一时间,彼此都无话。 名店的经理堆满笑容,问: “童夫人,若是满意这袭礼服套装的话,我差人送给童小姐,希望不会又被退回来。” 汉至谊答: “试试吧!” “童夫人,请提点童小姐,她的婚期在即了。” 至谊点点头,道: “我们知道了。” 从店子走出来,一轮红日正在高照中环,汉至谊眯着眼,望向天空,缓缓地说: “老人家们说,出生的那日要是晴天的话,结婚那日也必是阳光普照,出生日若是下雨天呢,结婚当日也必逢甘霖,无可避免了。” 汉至谊回头望着静听她说话的宋思诚。 再道: “我希望君恕结婚之日是个晴天,你为他们安排的婚礼,是在童家的花园。” 说完这番话,汉至谊竟眼有泪光,在阳光的投射之中,闪闪发亮。 宋思诚挽住了汉至谊的臂膀,在挤迫的人群之中慢步向着他们的办公大楼前进。 “思诚,”汉至谊还在很轻声的说着话:“有一天夜里,君恕前来,在门外力竭声嘶地谩骂……我叫他滚,他凭什么资格,我,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盟,甚而他根本就未曾吻过我。” 全香港最繁盛的地区就是中环,中午时分,环球大厦与置地广场之间的那几条街道上,谁都是擦肩而过,其实容不下人们细谈心事的。 边走边说的汉至谊,在旁人的眼中,也只不过是在漫不经心提起日常一个闲琐细碎的生活片段而已。 汉至谊太清楚,在以后的日子里,她要面临的艰苦与无奈,远远在她所能预计之外。 战云已然密布,残酷的斗争会在下一秒钟,随时爆发了。 童政与易君恕的婚礼,在香港山顶童寓举行。 并非大排筵席,彼此都同意,一个只属于双方近亲好友的茶会,已经足够表达这重喜事了。 当日,天还未亮,汉至谊已经起来。 这天,怕要比她嫁给童柏廉时,更难于应付,而又一定应付得好,应付得大方,应付得得体。 童寓不致于张灯结彩,然而,在汉至谊的悉心设计之下,自有一番清新的气象。 她以红、绿、白、金四色来布置了整个大厅和后花园,每一个角落都是一大蓬鲜红色的含苞待放的玫瑰,密密麻麻,插在一个通体雪白的爱神小子石膏像背上。 花园的平台,改装而成圣坛,那一排特别罩上了鲜红软缎椅套的梳化,是主礼嘉宾席,在椅背后一样有一大束的玫瑰,仿如一个盛装赴晚宴的少女,在那长及足踝的礼服腰上别上了一个精致的花束,益显热闹和高贵。 花径通幽,由圣坛开始铺上一道艳红地毡直带至园子尽头,两旁又伴以一系列白色的,手持金色弓箭的小爱神,似是这幸福神圣通道的保卫者。 汉至谊一早就巡察现场,看是否已万事俱备。 她知道自己在下意识地为易君恕安排一个美丽难忘的婚礼。 汉至谊所要告诫自己的事,千万别浑忘了幸运的新娘子是另有其人。 被邀的亲友,只不过是那二三十人,在早上十时多就抵埗了。 新郎与新翁新姑都准十一时到来。 易君恕穿了黑色的礼服,端站在花园平台圣坛之前,等待着童柏廉把女儿带出来,交到他手上去。 童政这天额外的潇洒美丽。 她穿的婚纱,正正是那袭圣罗兰的带着隆重气氛的纯白套装礼服,最瞩目的当然是以童柏廉和汉至谊联名送给她的那颗名为“泰国之宝”的红宝石胸针,那极品红宝也成为她身上惟一的颜色。当童政接过易君恕带来给她的红玫瑰花球时,别针正好与花球相映成趣。 仪式的确是隆重而简单。 嘉宾们都集中在平台上观礼。 童柏廉把童政带下楼来,再走出平台,亲手把女儿交到易君恕的手里去。 他很凝重地对他的女婿说: “不管你们如何相识,已不重要,我期望的是你们日后如何相处。童政交给你了。” 然后,童柏廉轻轻挽了汉至谊的手,坐在主礼嘉宾席上,旁坐的正好是易氏亲家。 汉至谊一直把眼光平视,没有故意的回避谁或专注谁。她跟易君恕都在眼神接触中,衷诚地微笑打了招呼,说到底很得体地,过了这在童家相见的第一关。 汉至谊的左边是最亲密的亲人,右边是最痛恨的仇人。 如何的百感交集,一定是寒天饮冷水,心知肚明。 坐在后排的是童经夫妇、阮贞淑和陪着她的幼子汉至诚与郭义生。 那几十位嘉宾,有半数是男家的近亲,另有半数其实是童氏与汉氏集团的高级行政人员,当然的包括了宋思诚在内。 事实上,童家没有什么亲戚,在香港尤然。 汉至谊非常专注于神父为新人所作的祝颂,当易君恕把结婚指环套到童政的手里去时,汉至谊闭着眼,默默地祷告。 上天若是对她怜悯的话,请让易君恕有一头美满而长久的婚姻。 唯有是这样,他们才能安身立命,做好自己的本分。 易童的婚姻可以是两大家族情仇的一个化干戈为玉帛的转捩点;可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易君恕与汉至谊打个平手的表示。彼此都不必再算以前的那笔旧帐了。 然,也会是将矛盾白热化,令关系更复杂,使仇恨再进一步挖深的举动。 坐在主礼嘉宾席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是其他人的劲敌。 表面上,所有人都那么一团高兴、那么欢天喜地、那么和气吉祥,实际上的心境如何呢?正如大太阳底下人人都在你虞我诈,笑里藏刀一样。 易祖训明知他对汉海防不起,今时今日,汉至谊重掌乾坤,大把势力,这位不得了的女人,会不会放过易家,而不谋雪耻报恨,完全不得而知。 最安全的策略就是制肘汉至谊的能源力量,安排了这头政治婚姻,将来汉至谊要利用童家的财势去对付童家女婿的家族,就自然会产生一重绝大的阻力了。 易祖训这防御的招数,无疑是一流的。 婚礼完成后,易祖训很有礼貌地跟汉至谊招呼着,尽说寒暄话: “至谊,有你在童家主持大局,我就算高攀了,也放心得多。君恕从小跟你一道长大,你会得照应他。” 汉至谊对易祖训的回话,答得非常小心,她说: “童政会是个极好的妻子,请放心,君恕会备受照顾。” “当然,当然。在家里靠童政,在外头就得靠你了。你可知君恕如今已在易氏企业内行走,很能助我一臂之力,毕竟,我老了,要快快放手给后生一辈。在商场内,团结就是力量,现在童易已成亲家,很多业务上互为援引,相信得益不少。” “童家在本城的发展,完全放在地产上头,这不是你所喜欢投资的范畴吧?” 汉至谊这句话,既是实情,也很锋利,正中对方的要害。 差不多是易祖训自食其果,让汉至谊得着这个侮辱他的机会。 就在不久之前,易氏设计把全盘地产生意转嫁到汉氏头上去,直至今日,汉氏名下资产包括了易氏过户的一总本城物业和地皮,正正是承担了对方的风险,易祖训还来谋什么合作? 当然,易祖训不致于辞穷,他说: “童兄的眼光独到,我倒要重新估量业务策略。” 汉至谊笑: “时代不同了,工商业社会更无所谓好马不食回头草这回事,很多人都不介意覆水重收之举。” 易祖训也吃吃笑道: “难怪才不过几天的功夫,至谊,你就可以吸引到童兄眷恋垂爱,真是个利害的角色,这倒不是我从前所能预见的,失敬失敬!” “人看走了眼的事,天天在我们周围发生着。不是吗?”至谊接过了侍役递过来的香槟,向涨得一脸紫红的易祖训干杯。 “这一杯,我敬你的。请别以为我只是在言语上争风,不,易先生,我是个务实的人。” 易祖训握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他没有估计错误,汉至谊并没有抹煞任何向他报复的机会吧?由以前,直到现在。 即使是现在。 没有等易祖训回话,汉至谊已经非常轻盈地回转了身,招呼别的嘉宾去。 她看到俞小莹独自一人在草坪上,便走过去,说: “童经呢?” “到屋里头去听电话,刚有美国的长途电话来。” “要放下公事,骤飞香港参加妹妹的婚礼,肯定是一份劳累。你们是前几天才接到通知吗?” “童家人对这种事是习惯了。事实上如此,这是个分秒必争的世界,谁的步伐缓慢,谁就被淘汰。”俞小莹那对精明的眼睛经常像探射灯,扫向她的目的物。很明显地,她在留神看汉至谊的反应。 至谊是学得精乖了,她知道什么时候要表现精零,什么时候要装傻扮懵。 就像刚才,她言语凌厉,并不在应付上承让易祖训半步。无他,汉至谊认为无此需要,别让对方以为他一手安排的政治婚姻,可以完全置他于安全境地,由着他仍然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有人寻仇而至,最低限度给他一份精神压力,就是赢了第一步。 现今面前的这一位,身分地位均不同。俞小莹的角色在整局游戏中可大可小,她或许有办法控制她的丈夫,而童经又在童柏廉及童氏王国内有一定的分量,如果跟她无端结上梁了,等于在强敌之前,还惹旁的怨怼,是划不来的。 故而,对付俞小莹适宜不亢不卑,别胡乱逞强,更不必表现聪明,就当是一对互相尊重的婆媳家常相处即可。 于是,至谊唯唯诺诺的把话题支开,该在小彬彬身上。 “孩子是仍然留在外祖母身边,他们把孩子惯得什么似的。”俞小莹答,“或许是上了年纪的关系,对于儿童特别钟爱,我想爸爸的心理都会大同小异,如果在日后你能为他诞育孩子,我敢担保爸爸会得把他如珠如宝的看待。” 至谊开朗地笑,不肯对这个建议置评,因为她不愿意对方知道自己的家庭计划,那可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 她只轻巧地回了话: “你的预测有多少成准确呢,真要问问柏廉才知道了。” 又一个不得要领,于是俞小莹使出了较凌厉的一招,说: “我跟童政说过,她会尽快要孩子。君恕和童政真是天生的一对,宛如金童和玉女。” 阳光下的一对新人,正在园子的另一角跟亲友拍照谈话。谁把他们看在眼内,有本事否认俞小莹的赞美? 无疑,成年以后的易君恕倜傥俊美,在社会上做了事之后,更添一份世故的神采。尤其经历感情风霜,迅速成长,诱发了最优越的潜质,以致于魅力超人。 童政呢,那一身的骄矜媲美汉至谊,还添了她独有的霸气和刁零,不是不出落得令人侧目的。 他们俩加起来,怕是最俏丽的一副现代的刁蛮公主驸马娇的图画来。 教人好生羡慕。 最低限度,童柏廉与汉至谊这一对就比不上了。 差不多说不出口来的一句贴切形容是一树梨花压海棠。这不是不令人惆怅的。且,相形见拙。 当然,汉至谊的伤感绝不外露。 任由俞小莹使劲地戳一刀吧,她不会喊痛,更不会流泪,因为她不会让不爱护自己的人有任何官能上的满足感。 童经拿着高脚的水晶杯走过来,加入了谈话,他说: “婚礼现场布置得出奇地漂亮。” 汉至谊刻意地不在“出奇地”三个字上表态,她很直率地答: “多谢赞美,希望新娘子有同感。” “童政未必欣赏。”童经竟然这样直言不讳,无疑是令至谊骇异的。敏锐的她,也一时间呆住了,不晓得答。 童经的开门见山,直攻要害,似乎比其妻的转弯抹角有效得多。 当然,身分不同,再加男女有别,在言语上,是不可能都以一致的方式表达的。 童经用一种坦率的态度,意图使汉至谊猝不及防,他继续说: “童政的心理故障很大,我相信你能理解。” 如此不留余地的批评,汉至谊稍稍红了脸。 “尤其是父亲。童政一向认为能名正言顺地拥有童柏廉的人,除了我们的亡母,就只有她。你的出现,她在震惊之余,极度失望,兼痛心。以后的一切行动,可能都是副作用,催化形成。” 汉至谊想想,决定改守为攻,于是说: “你呢,是否跟你妹妹一般心事?” “不,我是可以合作的人。”童经竟这样答。 “合作?” “对,跟你合作。甚至跟任何人合作都可以,只要对我有利。” 是不是差一点点就已经要说,上场无父子,要出卖谁都可以。 童经的言语不是不令汉至谊震惊的。 “你可以好好考虑。”童经说,“实在,这是个人人都在计算别人的世界,你不认为是吗?你看!” 童经指着远处,童柏廉与易祖训并排而坐,谈得顶兴高采烈似的。 “我敢肯定易祖训在计算父亲,看能在他身上搜刮到什么利益;父亲呢,也在计算着究竟要为这重姻亲关系投注若干。再看……” 童经又指向另外两个人,阮贞淑与易祖训夫人,她们也在娓娓而谈。 从前是谈得来的闺中密友。一番变乱之后的久别重逢,能否摒弃前嫌,开诚相处,实是一大疑问。 不用童经细数,汉至谊也明白一切。 她甚至看到了宋思诚与郭义生在平台上,无可无不可地聚谈着。 他们的不远处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阮贞淑不需要整个人的挡在宋思诚与郭义生中间,都能为他们发挥一重锐不可挡的障碍力量,将两个原本可以相聚相处甚而相爱的人分开。 汉至谊抬头看天,阳光晒得她睁不开眼睛,一种要晕眩的感觉,使她无法不扶着身边的椅子坐下。 童经并没有放弃这个机会,他仍然鼓其如簧之舌: “不要忘记,你不计算人,人也计算你。汉氏复兴,又碍着易家什么呢?为何苦苦的思考个方法出来,急不及待的为求自保而攀这门亲家,还不是为了要对付你!所以,我亲爱的继母,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相信你汪涵海量,不究既往。” “童经,你是否知道自己在作着什么暗示和建议?”汉至谊问,“汝妹现在已经是易君恕之妻,易祖训之媳。” “对,我知道。那就是说,连童政在内,也是你的潜质敌人。” 天!童家是个魔鬼家庭。 “你在鼓励我对付你妹妹?” “我在给你打气,不要被今天这个婚礼的把戏吓倒。” 童经向汉至谊举杯,说: “干掉这一杯,为我和你日后可能合作愉快而干掉了它。” 说罢,挽了妻子俞小莹的手,跟别些亲友应酬去。 汉至谊的晕眩益重,她坐着没有动,直至宋思诚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陪她讲话。 “至谊,你今天的出色是全场之冠,把新娘子的锋芒都差不多盖过了。” “这只不过是自己人的小聚会而已。” “幸亏如此。” 一句简单话,语重心长。 虽说是不招人妒是庸才,然而,还是不必锋芒太露的好。 “至谊,你是个大方的女人,我为你感到骄傲。” “风平浪静时,容易把持得住,不知有横风横雨之际,还能不能应付得体?” “我对你有信心。” “思诚,你答应帮我。” “如果同性还不相亲不相帮,我们举目还有谁?” 汉至谊刹那而至的疲累与彷徨被宋思诚的诚意安抚下去。 她拿眼望望仍端坐在平台上的母亲阮贞淑,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最需要母亲的鼓励和安慰,当她感到人生道途崎岖时,最好由一个亲人给自己扶一扶,抱一抱,叫自己放心,教自己舒畅。 然而,阮贞淑根本反过来对女儿需索,她永远是丝萝,从前是汉海防,现在是汉至谊,充当了她的乔木。 女人真的应该扮演弱者。 一旦稍强,人们就自然而然地认定你可经风浪,不住把责任与困难往你肩上搁。 像阮贞淑,多好哦!汉家穷途末路,家散人亡,她只要整日呜咽,由着汉至谊捱得金睛火眼。 郭义生之所以情迷于阮贞淑而无动于宋思诚的深情,也怕是为了他认为,是要备受保护的,无助无能的女人才更见可爱。 女强人,随她去吧!反正是有法子活下去,且活得漂漂亮亮的,何须额外的关顾? 谁认为锄强扶弱是不对劲的事呢? 最低限度,让受得起刺激的女人承受刺激,让吃得苦头的女人多吃苦,是一种变相的成全。 让强者站在太阳之下、众人之前表现她不跌不倒的角色,就是对她至大的敬重与至深的回报了。----------------------------------四[梁凤仪]---------------------------------- 汉至谊无奈地叹气。 “至谊,以后要走的路还长呢,你千万不要气馁。” “同样的祝福,给你。” 至谊握着思诚的手。 然后,至谊忍不住问: “你们谈得还好吧!” “都是成熟的人,碰上面,在于这个场合,总要谈上几句,算是体面的应酬而已。” 宋思诚与郭义生的情况明显地不会有所改变,亦不见有何突破。 “你母亲真是美丽得有如一座玉观音,教人忍不住不予以悉心保护。难怪义生情迷意乱直至今天今时。” “我们都选错了角色了。”至谊说。 两人会心微笑。 “我得先走了。” “我送你!” 至谊坚持陪宋思诚走出童家的大门口。 “明天一切就回复正常,你上班吧?”思诚问。 “当然,太多事要办,刻不容缓。” 目送宋思诚上了她的日本小轿车之后,汉至谊回望这幢巍峨的巨宅,她忽尔的觉得扑面冷风,让她顿觉遍体生寒,禁不住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除了宋思诚,大抵无人能洞悉汉至谊今日的感觉。 一切的从容、舒泰、祥和、愉悦,都是伪装的。 飒飒寒风怕是来自心底。 汉至谊没有想过,自己的演技可以如此的出色,手腕可以如此的绝厉。 如果问心一句,她恨不得就在下一分钟进童寓,执着易君恕的手问: “既有那天晚上严辞责问我的胆色,就应有携我远走高飞的勇气!” 然后两个人飞奔出来,不顾一切,远去。 汉至谊无力再举步回到花园去,再跟满园宾客应对。她扶着童家大门,细细喘息。 乱杂的思潮总是无由而起,只不过是送走了一位可以依傍的好朋友,就令她更心慌意乱起来。 独处尤其彷徨。 还是赶紧的回到人群之中,心就会安稳下来了。 有人的地方,才是现实,才是世界。 她昂首阔步,正要通过长廊,转回花园去。 忽尔,就隐隐然听到有人喊道: “至谊,至谊!” 天,是谁的呼声? 是君恕吗? 对,是他,是他。 小时候,汉家与易家的大宅都有长廊,不论是君恕过访,抑或至谊到会,两个小孩子一踏脚入屋,就会拨动小小的胖腿,在长廊上边走边喊对方的名字,直到相见了,便携手至园中耍乐去。 见幻觉。 又忆起从前。 从前,君恕是会这样叫喊的: “至谊,至谊!” 声音像来自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 他和她对立着。 看清楚了对方。 “至谊,至谊!” 的确,君恕在喊。 在于今日。 在于童家大宅的回廊之上。 “至谊!” 是回响,忽尔之间,整条长廊都荡漾着一声声的回响。 “为什么叫我?不必叫我,不必叫我!” “不,至谊,至谊,听我说。” 至此,至谊才意识到不是幻觉。 莫名而至的冲动,使汉至谊要赶快奔出长廊,像要走离人间的地狱似的。 而偏偏,他不让她走。 他用力地抓紧她的双臂。 至谊挣扎,不住的奋力挣扎。 但正如人生之中的许许多多挣扎一样,很多时都不得要领,无能为力。 “我不让你走!”易君恕这样说。 他使劲全身的力量握着她的双臂,至谊痛苦地说: “你弄痛了我!知道吗?” “知道。”易君恕说,声音如此的坚定,如此的无悔。 “你让我走。”汉至谊嚷。 “你先听我说一句话,我就让你走。” 在汉至谊的印象中,易君恕是从来不会对女人无礼,更不会施用任何粗暴行为的人。 第一次,他的表现如此。 令汉至谊暗暗吃惊的是,当一个男人施用暴力之时,原来是可以有一种难以形容的魅力的。 这种感觉叫汉至谊难以为情,整个人好像被扔到一锅滚烫的油里,浑身流出细汗,皮肤已被灼伤了而冒出泡泡来,整个人热得在下一分钟就要被煮熟似的。 她宁可渐渐麻木。 至谊在君恕的怀抱中,开始柔软无力,她梦呓似的说: “你说,你说,然后放我。” “至谊,我爱你!” 就是这句话? 至谊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仍看到那张令人心醉的俊朗不凡的脸。 不是梦。 是现实。 这个今日结婚的男人,捉着自己说: “至谊,我爱你!” 至谊冷笑,道: “就是这句话?” “至谊!你说我们之间没有金玉盟,可是,我爱你,从小到大,从以往到今日,到明天,我爱你。” “那么,你说完了,请放我!” “不,不!”易君恕几近疯狂地叫嚷。 然后,他不顾一切地吻了下去。 汉至谊像被人强力地抛上云端,她吓得手足僵硬冰冷,两只手在空中乱抓,希望能捉着一些依傍,以抗拒暴力。双足不住地跃动,向对方踢去。 之后,她渐渐的发觉自己已由云端缓缓飘下来,心头竟有一阵的畅快与舒适。 那是前所未有的感觉与经验。 畅快与舒适感运行着,不期然地使全身放松,取代了顽抗,汉至谊缓缓地归降。 那是一个迟来的、冗长的吻。 如此的旁若无人,毫无顾忌,事在必行。 这种情绪使他们紧紧的扭抱着,不欲分离。 都豁出去了,只有这样,才可以遗忘所有的责任和恐惧。 纯情的行动。 纯情的绮惑。 纯情的契合。 直至到一亿年过去之后,他们才肯稍稍分离。 易君恕说: “至谊,是你说的,我甚而没有吻过你,对,你说得对,我给自己说,为什么从没有吻过你?为什么?” 他懊悔得双眼通红,像要哭出来似的。 “君恕,请别这样!” “为什么?我给自己说,我要吻你,我要在婚前吻你,在一个愚蠢的行为之前,再多加一个,都不过是那条死罪,我何惧之有?” “君恕,不要泥足深陷,万劫不复。你应该爱童政。” “你爱童柏廉吗?”易君恕问。 至谊呆住了。 “抑或你只爱我。” “君恕,让我走,我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这样子下去对谁都不公平。” “至谊,你只爱我一个的是不是,自始至终,从无改变。我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地长大的……”君恕竟泪流满面。 “都已成过去了,是不是?时光不能倒流,错误已成定局,我们不可以从头开始。” “至谊,父亲利用我娶童政,你是不难想像的,他认定你必会为报家族仇恨而对他穷追不舍。” “那最低限度是我父亲的一条命,易祖训的恐惧,我完全可以理解。每逢月黑风高,阴风阵阵时,他可有抚心自问,怕厉鬼索命。” 汉至谊无疑是激动的,她又说: “我不怪你,君恕。 “我们都是尽孝的儿女,不是吗? “为了孝道,我嫁童柏廉,你娶童政,各尽责任,互相制衡。 “昨日,以至今日,依然是我和你纠缠的世界。” 易君恕说:“不。至谊,我不比你,我其实也在利用父亲,以成全他为借口,我娶了童政,好日夕见到你。” “天!”至谊轻喊。 说了最后的一句话,易君恕再温柔地吻到汉至谊的眼皮上。 汉至谊闭上了眼睛,让泪水汩汩而下。 她站立着,良久,再睁开眼来,回廊之上,已无一人,只有她。 君恕已然远去。 那一夜,她怪责他,根本未曾吻过她。终于,他吻了她,在于他成婚之日。这份震栗以及带来的考验,她必须甘之如饴。 汉至谊把手指轻轻地放在嘴唇之上,还觉着一阵温暖。 她茫然。 或者多日以来因着易君恕与童政结婚而引致的忧伤,现今,在这一刻,已荡然无存了。 她终于挺一挺胸,以一个重拾信心的胜利者姿态,重新走进后花园,站立在众来宾之前,笑得比那一蓬蓬的鲜艳玫瑰,更加妩媚。 童政是婚礼的主角。当婚礼过后,她仍不打算把自己在整出戏内的分量降低。 这一天,她站在汉至谊的办公室内,跟她的父亲与继母开另外的一宗谈判。 “童氏集团与汉氏企业应该分开来经营,没有必要混为一体。”童政转脸对牢她的父亲说,“汉氏的债务既已由你代为清偿,就是获得了一个翻身的机会,这已经是非常隆重的礼物。且,日后要部署与营运的事务不少,至谊未必应该兼顾童氏集团。” “你的意思是由你来管?”童柏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