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是喜出望外。嘉宾们四散在邮船的各个厅房,作着各式消遣游戏,直至夕阳西下,便匆匆的赶回自己的船舱去,整妆更衣,准备参加今晚的重头好戏。看谁可以勇夺珍宝拍卖的最昂贵宝物。汉海防夫人仍穿旗袍,淡炭灰色,捆着深炭灰色的边,非常高雅。汉至谊跟母亲一样,也决定以国服亮相,她的那袭旗袍是黑色的,以最名贵的软薄厘士造成,长至脚踝,灵巧地现出了她修长匀直的一对美腿。以她那个年青得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蓓蕾似的年纪,穿上庄重成熟诱人的黑色旗袍晚服,委实另有一种未能言宣的韵味。连做母亲的阮贞淑都不禁瞪着女儿出神,情不自禁地握着她的手,说:“年青真好,青春是永远无敌的,至谊,从任何一个角度看也不会认为你刚逢劫难,是个小孤儿。”“妈妈,别把心情弄坏了,说这些话只有伤感的分儿。”“我们在此也不过是凑高兴罢了。”“你不是已结识了一对好朋友?”“你指冼先生同冼太太?顶聪明及恩爱的一对,他们晓得你父亲很多故事。甚至有些我不晓得的你父亲在商场发生的趣事,他们也知道呢!”至谊微笑,富豪手下猛将的调查功夫果然了得。当然,她不便说什么。“我问冼先生与冼太太是否与海防认识,怎会知道有关他的一切。”“他们怎么说?”“他们答相知不必相识,总之,海防在他们心目中是朋友。”至谊笑,所有老板要巴结的人都是下属的朋友,这差不多是一定的了。“至谊,你好像跟那位童先生很谈得来,他倒是保养得好,分明是能当你祖父了,模样儿像是你父亲似。他会不会比海防还年长十岁八岁。”至谊不好意思答。忽然觉得粉脸飞红,非常难为情。可是,难为情是片刻就过去了。汉至谊告诉自己,如果真要把心一横,背城一战,以后的日子这么长,类似的难为情不知会有多少,只能听若罔闻,视如无睹,心不屈,情不动,还要训练自觉理不亏。她挺一挺胸,管自鼓励自己。当汉氏母女走进邮船的大餐厅时,老早已衣香鬓影,满场明艳。童柏廉安排了今早的几位朋友,跟汉氏母女以及自己的亲信坐了一席。偌大的舞池正中架了天桥,等下晚宴之后,必是模特儿出场亮相之地。美国纽约银行主席彼得斯里夫人跟汉至谊母女特别友善,不知为什么缘故,她倒不是对同桌的其他女士都摆出那副和蔼可亲的模样的。尤其是对法国糖果厂东主尚路易裘斯德的情妇茜茜米尔,是有点着了形迹的瞧不起。言谈之间每多讽刺。当然要非常细心的人才能领会得到。就像日本钢铁大王夫人久子称赞茜茜米尔说:“米尔小姐,你今天配戴的首饰已是世界珍品了,早已把你配衬得美艳绝伦呢!”斯里夫人一听,立即接腔说:“这桌子真多丽人,除了茜茜之外,你看汉小姐就棒极了,根本不用任何首饰装扮,整个人都像金钢钻,熠熠升辉。”表面上是趁机赞美汉至谊之辞,实际上的意思是说汉至谊无须宝石配衬,简直丽质天生。人比人,比死人,那就当然是把茜茜米尔比下去了。最低限度,在斯里夫人的心目中是如此。汉至谊天赋心地玲珑,她对人际事物的感触度非常高,一听斯里夫人的话,就明白了八九成她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不能胡乱插口,以免开罪任何一方面。群体生活与社交应酬之难缠也在于此。要多过两个人以上相处得融洽,令场面欢乐,并非易事。正当汉至谊以微笑回答斯里夫人的赞美之后,尚路易裘斯德就兴高彩烈地插嘴说:“所以我说呀,珠宝这回事真是可有可无的。像汉小姐,更多美钻也难盖其本人的丽质。告诉你们,又像茜茜今天戴的这只钻戒,其实也非真正钻石,你们会看不出来吧!”他这么一说,令桌上的人都一下子呆住了,觉得尴尬。戴假首饰固非是这些富贵中人的所作所为,就真的以假乱真,也不可能这样兴奋而又大刺刺地讲出来。尚路易自然也意识到各人的反应,于是说:“让我给你们解释,事情是这样的,我老认为珠宝首饰这回事是最骗人的东西。世界上很多石头也可以闪出亮光来,造成各种好看好用的饰物。”尚路易非常郑重的举起他的一只手说:“要看什么身份的人戴,这最重要。已经是有身家的人,戴什么也无人会向你挑战,若是分量不足够的人,戴着只分量足够的钻戒,一样会被人误以为是赝品。”各人非常留意尚路易的说话,尤其男人们。“故此,我上这只邮船之前,我跟茜茜决定赌一铺。年前,我给她买了现今配戴着的一只六卡钻戒,我就告诉她,把这只赝货戴出来亮相,等下奥本海玛邮轮的重头戏是世界珍宝大拍卖,在场主持的是世界珠宝业顶尖机构铁芬尼特派的一名珠宝鉴定家,由他主持拍卖。其中一个项目是在场女士可以即席把身上的珠宝除下来拍卖,再由主持鉴定真假,我就赌连他也未必看得出来这只钻戒的真假。当然,我们并不是要拍卖,只不过想开开玩笑而已。”尚路易越讲越兴奋:“所以说,女人要买货真价实的首饰,无非是以高价买一份自我安慰而已,很不值得。”童柏廉忽然间很有兴趣地说:“米尔小姐的这只钻戒,可以除下来让我看看吗?”“当然可以。”代替茜茜米尔答的是尚路易。在这个情况下,茜茜只好依言照做了,把戒指慎重地递给童柏廉。童柏廉很仔细的将钻戒翻来复去的看,一直抿着嘴,没有说什么话。刘青竟不自觉地插了嘴说话:“童先生是珠宝鉴赏家,别看他是业余的,可是这行业内的一把高手。”刘青以为乘机给自己丈夫的老板捧一捧,是很合适的行为。这个行为被冼图认同之前,卞英贤的未婚妻立即不甘后人,作出附和,说:“对呀,童氏旗下的南非钻石开采集团和荷兰钻石加工企业的同事就经常提起,主席才是真正鉴定钻石的一流高手。”两位女士此言一出,汉至谊冷眼旁观,就注意到茜茜米尔的脸色,宛如纸白。她的表情根本跟她的情人尚路易大异其趣,尚路易非常有兴致地对童柏廉说:“对,对,就让童先生先看,你说普通人能看出它的真伪吗?”童柏廉抬起头来,对尚路易说:“不能,普通人一定不能。”跟着他的眼神瞥过去,把茜茜米尔的表情收在眼内。茜茜的瞳眸深处好像发放出一个求人怜悯的求救讯号,是一瞬即逝。然,非常厉害的有心人依旧能体会得到。那一桌子上,有如此道行的人当然不多。看来,只有童柏廉。童柏廉再加一句:“就是专家也没有这个本事,事实上,你一定在开我们的玩笑,因为钻石不可能是假的。”尚路易哈哈大笑:“童先生,你别逗我欢喜,你说的是真话吗?连你都以为这钻戒是真的?”“的确是如假包换的好货色呀。”童柏廉这样说。“你说,时值若干?”“单以色度及切割手工之精湛,不连钻石净度来论嘛,我看应该在一百万元美金上下浮动。”尚路易立即说:“好的,五折我卖给你。你知道我们以什么价钱买回来?”他转脸向着茜茜以表情相问。茜茜米尔以很平淡的声音说:“一万美元。”“天下间哪有这么多利润的生意。”尚路易仍然笑得开心:“转让呢是闹着玩的,只不过在这种场合,我把这个故事讲一讲,算是帮同桌的男士一个忙,等下不用女士们太过热衷于船上的珠宝大竞买而已。”童柏廉一本正经地说:“可是,裘斯德先生,你有可能幸运至以赝货的价钱买到真品极品。”“怎么可能?”尚路易说。“你不相信我,等下问问铁芬尼的珠宝鉴赏家,自有分晓。”“好呀,童先生,倒不如我跟你赌一铺外围,好不好?”“如何赌法?”“如果我把茜茜的这只钻戒交给铁芬尼的主持买手,经他鉴定是假的话,你就得输二万美金给我。如果是真的,哈哈,我无端端有这么好运,就把二万美元双手捧送,也值得有余。”尚路易裘斯德这样说。“当然,裘斯德先生,你那二万美元就算输掉,也是欢喜钱。证实这是真品极品的话,你的财产无疑是立即升值了。”“那么,童先生的意思要怎么样?”“我对我的目光很有信心。如果现今有其他宝石的质素可以乱真到这个地步,老天,我倒真要重新估计我对钻石矿藏的投资了。”童柏廉非常认真地说:“裘斯德先生,这于你只是财产上的一个小小数字游戏,差不多没有输的底线可言,于我,可是意义重大。”对童柏廉这番话首先表示认同与支持的自然是他在座的几位下属。如果赝货可以瞒到童柏廉的法眼,这可是相当严重的一回事,绝对影响到真钻石的价值。童柏廉对于珠宝有个人偏爱,他不只是鉴赏家,而且是世界上有数的钻石贸易商。他的财富全由眼光而来。童柏廉继续说:“所以,裘斯德先生,倒不如将注码提高好不好?”“可以,绝对赞同,毫无异议。”显然,尚路易裘斯德是兴奋的,他志得意满,很有点觉得这中国富豪的眼光不过尔尔。他想童柏廉只不过是自负而已。这也好,等下挫一挫他的锐气。童柏廉于是说:“如果我们的赌注加大十倍呢?” 尚路易裘斯德立即爽快地回答:“那对童先生也只不过是个小数目而已,我焉能不奉陪。”在座各人都为这份额外加添的游戏而显得紧张和兴奋。二十万美元对这两位富豪算不了一回什么事,然而,总还不算是个小数目,且最重要的关键不在乎那笔钱,而在乎他们押在其上的眼光。人们都在怀疑,怎么可能买到如此超值的珍宝?但若说尚路易裘斯德不是认真,是不可能的,这世界只有充阔,把买回来的物件价钱讲高几倍,或企图以假乱真,哪有坦诚地承认此乃赝货?真的没有理由相信他会拿各人开这种玩笑。然而,若说童柏廉不是认真的呢,就更不见得,他差不多是把多年的鉴别珠宝修养押在这场赌博之内,输掉二十万美元事小,他的眼光受到挑战事大。人们太有兴趣于这场游戏了。由于各人都情绪高涨,故此有一点点的冲昏了头脑,那就是说,他们并没有能仔细地看有关人等的表情脸色,以能搜集到多一些资料,揣测到这场游戏背后的一些可能故事。只有一个人是例外,那是汉至谊。她非常留意童柏廉的举动谈吐,看他如何决断事件,自不待言。因为她要尽可能在极短促的时间之内,多认识这个企图购买起自己的人。为了要深入的探悉多一点童柏廉的品性,便得同时留意他身边有关系的人。除了那些随从之外,当然还要留心茜茜米尔,以及尚路易裘斯德。后者的表情是夸张地傲岸而权威的,他完全摆一副胜者为王的姿势。这跟童柏廉比较,已经输了一着。最低限度在汉至谊的心目中的确如此想。因为在童柏廉身上,没有见到不可容忍的霸气,他所表现的只是一份坚强的自信。为这份自信,他毫不犹豫地作出支持自己的行动,如此的令人接纳且生好感。汉至谊不禁在心上吁了长长的一口气,很有点如释重负的味道。她忽尔想,易地而处,如果她是茜茜米尔的话,会很不自在。在霸道与王道的二者表现当中,几时都是前者不及后者。诚然,王道之所以成,未必不由霸道始,但立地成佛,发财立品,是非常重要的。汉至谊很看重这一点。就由于关注童柏廉,因而很留意地比较尚路易,再下来,很自然的也对茜茜的表情上了心。一上心,就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因为对方的脸容除了美艳之外,汉至谊感觉到她好像浮现一脸的不安。那是不是最自然不过的呢?茜茜只不过是紧张尚路易是否赢这一场仗而已。可是,不是的,汉至谊直觉地认为茜茜的无奈与忧疑是冲着童柏廉而来。就在童柏廉答应下这个赌注的那一刻,汉至谊分明在茜茜的脸上划过一道惊疑。当时,汉至谊很觉得茜茜有一种要防止对方下注的冲动。换言之,如果她听到茜茜出面说:“我们别玩这个游戏吧!”汉至谊是不会认为突兀的。反倒是如今茜茜立即控制自己,再不发一言,才是奇怪。在座各人当然没有这么仔细地观察与分析,他们恨不得下一分钟就可以揭晓,究竟谁胜谁败?尚路易更是急不可待地说:“好不好我们先把船长找来,让他介绍我们的那个公证人”对于这个建议,当然没有人反对。一经童柏廉首肯,杨培深立即站起来去找船长。未几走回这一桌时,身边跟着一位高头大马的美国人,杨培深就给各位介绍:“佐治贝尔先生是铁芬尼珠宝店的副总裁,是有名的珠宝鉴赏家。我已经把童先生与尚路易裘斯德先生的这个游戏相告,他很愿意当一个公正人。”“这就最好不过了。” 尚路易说:“别人买了贵价货,到处张扬,我却不认为这是醒目,反而是我以平价买赝货,有人认定是极品,真是太值得开心了。”童柏廉非常友善地答:“能加添裘斯德先生今晚的欢乐,也是件喜事,就请贝尔先生落足眼力看一看。”然后童柏廉对茜茜米尔说:“请把钻戒再除下来给我们好吗?”当茜茜把钻戒递到童柏廉的手上去时,她同时把另外一只手伸过去,紧紧与童柏廉握着说:“童先生,要多谢你的成全。”茜茜在此刻望住童柏廉的那个眼神是怪异的,有着哀怜垂悯的气氛在内。童柏廉是个眼光与触觉非常敏锐的人。他在茜茜那刻意一握之中,似乎接收了一个特殊的讯息。表面上,童柏廉不动声色。把钻戒接过来之后,他并没有把它转到佐治贝尔的手上,反而捏在自己手上。然后,童柏廉只一细想,就从容地对佐治贝尔说:“佐治,我们是老朋友了,是吧?”“当然。”佐治贝尔说:“我们相识几十年了,还是童先生把我推荐进铁芬尼工作的呢,近日很少碰上,难得有机会在这儿见到你。”“佐治,你既认识我,对我那份珠宝的鉴赏能力应无置疑吧!”“当然。”“那么,如果我说这只钻戒是真的,你认为成数会有多高?”“你的眼光锐利,在珠宝行内是有名的。”“这就是说,我这个业余老手,也是值得你推崇的。”“对呀!”“那你这个公正就已经很称职了。” 尚路易听了立即反对:“这怎么成呢?贝尔先生应该作最后鉴定。”“也好,佐治,你作最后裁判,不论我说这钻戒是真的,抑或假的,你就来定夺我的眼光准与不准,这样成了吧!”在座各人都表示满意了,这包括很志在必得的尚路易在内。“裘斯德先生,你肯定这钻戒是赝货?”“对,我说过了,这世界上只有充大头鬼的人,哪有老实承认自己买到了以假乱真的珠宝的,除非事实如此,当事人也不喜欢说谎。”当然,也有一个原因是当事人的地位身家已为社会承认,不必作自欺欺人之举。这个原因才是关键性的,尚路易就不便说出来了。童柏廉自语道:“我现在倒有点紧张了,裘斯德先生如此有把握,莫非宝石业真的已进入挑战的年代?” 尚路易裘斯德听童柏廉这么说,兴致勃勃道:“我随时愿意纳降。”这句话是带点侮辱性,且极为霸气的。在座各人都霎时间紧张起来,看牢童柏廉的反应。尤其是茜茜米尔,她明亮无比的眼睛盖上一层晦气似的,难掩难堪。童柏廉想是会注意到各人的表情的。他优悠地说:“愿赌当然服输。输呢,不要紧,输在自己手上更不打紧,能让我有这机会就好。”这才是大将之风,谦和而不失身份。汉至谊深深佩服。“佐治,看,让我们一起再细看这钻戒,先让我有机会告诉你我的观察及决定。你再评论我的对或错?”“好的,童先生。”佐治贝尔颇为恭谨的答应着。童柏廉拿着茜茜的钻戒,细意地翻着,并且接过了佐治贝尔给他递过来的一个异常精巧的专为鉴别宝石而用的放大镜。童柏廉经过了几分钟的钻研,就把戒指以及放大镜都递给了佐治贝尔,说:“你先看,我再把我的最后判断告诉你们。”佐治贝尔的手势是那么纯熟,只把戒指翻了两下,就似乎已看出来龙去脉。只见佐治贝尔一脸轻松的神情,望了童柏廉一眼,传出个“可以随时开始了”的讯息。童柏廉就在这种万众期待的气氛之中说话了,他说:“真的无话可说,手工精巧得如此无懈可击,是不是,佐治?”对方随即答:“绝对同意,少见的巧夺天工。”童柏廉随即答上一句:“简直可以乱真,太敬服了。”此言一出,除了尚路易之外,在座各人都在骇异之中透着失望。尚路易和茜茜米尔当然是高兴的。只是前者近乎忘形,带点跋扈,后者则是如释重负,有着感恩。看在童柏廉的眼内,他感觉得到,且满意。。连那位裁判佐治米尔都微微惊愕,一时忘了要由他宣布最后结果,直至到卞英贤提示他:“贝尔先生,你要拿最后的主意,究竟童先生的判断对不对?你说了,这场比赛才能定论。”听到这番提点的话,佐治贝尔立即严肃地沉思片刻,让人们的情绪与目光重新集中在他的身上。凝聚了这个尊贵的评判身份,他才再清一清喉咙,说:“童先生绝对正确,这只钻戒几可乱真,是赝货之中的极品,相信是任何专家以肉眼难以看出它的奥秘,刚才童先生能最后修正他的看法,大抵是借重了我带来的那个强力放大显微镜子之故。”至此,尚路易爆出了震耳欲聋似的笑声。童柏廉对茜茜米尔说:“米尔小姐,你的运气真好。”茜茜米尔双眼忽尔闪着泪光,是开心之故,回答道:“多谢童先生的祝福与成全。”“不必客气。”童柏廉说完这句话,就接过了杨培深递过来的支票,签上了,放到尚路易的手上。“多谢,多谢,看哪一天又能用你的这笔钱买到极品赝货,再带给你欣赏。”“是可遇不可求的事吧!”童柏廉这样说。跟着他转身跟佐治贝尔握手,道:“佐治,多谢你的帮忙。”“哪儿的话,这是场别饶意义的游戏。”佐治贝尔拿手拍拍童柏廉,这个动作无疑是亲切的,属于心照不宣的一种。“我先告辞了,等下即将开始的珠宝拍卖,希望在座各位都开心地各得其所。”佐治贝尔站起来,正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来说:“别少瞧今夜的至宝,那颗重达二十八卡的名为‘碧云天’的全美巨钻,底价三百万美元,实在不贵,卖主是希腊国新船王的好朋友,肯割爱把收藏的珍品拿出来烘托奥本海玛号的威势,完全是朋情深厚使然,万勿错过。”各人都唯唯诺诺的点了头,似乎情绪仍逗留在刚才那个戏剧化比赛所引致的刺激之中,未能全然回复正常与清醒。直至那美国银行主席彼得斯里的夫人问:“这巨钻为什么叫‘碧云天’?”这才把气氛和话题带进是晚的重头戏肉内。在座各人差不多立即翻阅那本印刷得异常精美的介绍书,当中详列各件今晚拍卖的珠宝。童柏廉说:“冼图,你对今晚的拍卖珍品有所研究吧,请为大家介绍一下。”童柏廉当然知道这是冼图的责任,他曾被嘱咐要搜集珍宝的来龙去脉及作出某些需要的安排。各人一听,立即精神为之一振,都在洗耳恭听。于是冼图以专家的口吻,开始把各人吸引着,听他讲述故事。今晚拍卖的珠宝中以这颗名为‘碧云天’的钻石为首。单是‘碧云天’这个名字就美丽得令人销魂。顾名思义,这颗巨钻除了澄明清朗之外,还发出淡蓝的光芒。那种淡蓝又隐隐然折射出缤纷的七彩,宛如在蔚蓝的天际忽尔划过一道彩虹似的。‘碧云天’这颗全美巨钻其实是几经琢磨才有今日的光芒的。远在一六八七年,印度皇帝就发掘出一颗通体蓝光的巨钻,重达一百三十多卡,据说是由一位远征的法国商人卖给印度王的。其时,举凡市面人民有奇珍异宝都要立即上贡,越是矜贵之物,越应属于天子所有。万一有平民百姓或甚至公侯贵胄被发觉藏有跟他们身份不相配的宝物,就有欺君之罪。于是‘碧云天’进入印度之后,法商是在逼不得已之情况下,卖给印度皇帝。还要仗着他是外国人的身份,皇室不可胡乱占便宜,才能以一个合理的价钱把宝石相让。第一个拥有这颗‘碧云天’巨钻的印度皇妃,是皇帝的宠妾,但印度古国也有甚多传统的礼数要遵守。皇廷之内,姬妾所拥有及受用之物都有等级,不能僭越。这颗重达一百多卡的巨钻就不配合皇妃身份,举凡一百卡以上的宝石都只能是皇帝或皇后专用之物。于是印度皇妃把心一横,游说皇帝将巨钻切割成八十几卡,以便她能名正言顺地独吞。钻石的分量虽然是小了,但火力更为集中,那通体的蓝光像星星,闪得令人头昏目眩。印度皇妃每次出席国宴盛会都配戴着它,出尽风头,因此而引致妒忌。皇后派人把毒药放在酒内,皇妃死前,仍挣扎着把‘碧云天’交托给心腹宫女,偷运出宫禁,逃至江湖避难,也不甘心它误落敌人之手。闻说为了生活,印度皇廷的小宫女流浪对欧洲,贫无立锥之地,可又为着故主情深,舍不得把钻石出让。惟一的折衷办法是到法国最负盛名的皮尔克蒂斯珠宝店,请求专家切割,仍保存精华所在,旁的呢,用以糊口。故事是有中断的,因为‘碧云天’曾在它的历史上有一段时间真空,无人知道被再三切割之后的‘碧云天’命运。直至本世纪初,‘碧云天’以新面貌、新姿势重现江湖。亮相的地点却在越南。其时的‘碧云天’已经消瘦至只余五十多卡,晶光更锐不可挡,骤眼看上去,像一潭火水,荡漾着清丽的蓝光。物主的身份极为高贵,正正是越南的黛湄公主。传说这位公主美丽得有如天仙化人,追求她的皇孙贵公不计其数,可惜红颜薄命,未到二十岁就玉陨香消。遗愿是戴着这颗巨钻陪葬。越南帝后伤心之余,自然是按照爱女的心意,以之陪葬。这反而累事了。黛湄公主的坟忽然被盗了,‘碧云天’从公主的尸身上消失。越南帝后认为是极大的侮辱,怒愤填膺,于是下令作全国戒严搜查,谁个窝藏盗墓者,全家问斩,且祸延亲属,就是谁接了脏物,都是死罪。然,姑勿论搜查多严,‘碧云天’都不再在越南境内出现。这样子又辗转过了一大段日子,越南已然变色,在法国收容的越南难民堆中,竞又见到这颗‘碧云天’重现人间。重重劫难之后,‘碧云天’被切割以改头换面,终于以现在二十八卡的重量出现,惟其由一百多卡锐减至二十八卡,等于只余精髓,那撮蓝光凝聚得极有气势,甚具气派,令人一望就被慑住,再舍不得调开眼光。它的魅力是对男女老少都发生作用的。就在十年前,把它运到纽约的铁芬尼去展览,展期未完,已是名花有主。希腊船王,也就是这艘奥本海玛号船主的一位挚友迪芬尔据为已有。迪芬尔是珠宝古董收藏家,他敢断定这颗二十八卡全美的巨钻就是闻名世界的‘碧云天’。因为世界上再没有一颗钻石会明亮照人得像青天,而又浮泛着一层如此悦目诱人的蓝光,更动人心弦的是那一片淡蓝,不时会幻化出七色来。。除了‘碧云天’,不可能有其他宝石具此魅力。至于它如何流落到民间手中,保存至今,再由难民身上传回法国,那必是一个曲折惊险得难以编织想像的故事。总之,‘碧云天’在迪芬尔的宝库内存放了多年,直至今日,他以朋情难却,便割爱把这颗全美巨钻售予奥本海玛号邮船的乘客。不过,他有一个附带条件。迪芬尔认为这颗巨钻跟东方甚有渊源,尤其是印度及越南,如果在竞投之中,其中一方的买家是这两地方的人,他主动加上一千万美元作注码,换言之竞投的另一方要多出一千万美元才能打个平手。说到底,迪芬尔是有感情的人。他的感情又不只专注于珠宝,且在乎珠宝背后更感人的历史。他说过:“就帮助‘碧云天’回归到它主人的族亲手上,也是一个意义。”这就是今晚船上人人都瞪着眼,恨不得将它勇夺过来的巨钻故事了.冼图把故事讲完,在座各人都陶醉得一时间回不过神来。只有童柏廉最安静,最悠然自得,最成竹在胸。就在万众期待之中,珠宝拍卖开始了。全餐厅的灯光先自暗起来,只有天桥上有亮光。舞台上的乐队开始演奏出神秘而动心惊魄的音乐,随着那清晰的节拍,一位接着一位穿上贴身黑衣的模特儿走出来,踏着妩媚的步伐,在观众面前亮相。像黑豹,身材是矫健而诱人的。然,闪闪生光的并非豹眼,而是各人身上佩带的那一件首饰。都是闪闪生光的、千娇百媚的、花枝招展的、夺人心魄的。难以形容的高贵、高傲、高雅。谁说珠宝不是艺术。每一桌的女士都差不多在垂涎令人欲滴。如果身边的男人给自己买下任何一件展出的珠宝,宁可终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以听得见彼得斯里夫人压低声浪对她的丈夫说:“亲爱的,我不在乎‘碧云天’,我只钟情于这条镶红宝石的钻链。”彼得斯里把头歪过去跟妻子说:“刚才不是告诉了你一个真实的故事吗?珠宝是骗人的把戏!”这句似是而非、若假还真的说话,搅得斯里夫人不知道如何应付。心上不免嘀咕,因而从牙缝里钻出几句话来:“那要看什么人的身份而定,你的妻佩带名贵的如假包换的首饰吧?我不是轻易甩得掉的、正式有法律地位的人。”“甜心,你太认真了。”彼得斯里听到妻子的声浪越说越向上调高,他知道是要节制的时候了,何必为了一时之气,出言不慎,而破坏了大好气氛。何况彼得斯里心里明白,其妻有心理故障。只为若干年前,他跟秘书小姐有过一段私情,其后“邪”不能胜“正”,妻子还是用共有的财产与儿女把他扣得紧紧的,婚外情一下子如烟如雾,散了,就不再着痕迹。然,妻子心上有过刺,对所有非正室有厌恶感,包括那尚路易的情人茜茜米尔在内。说真的,当彼得斯里偷偷望了茜茜米尔两眼时,心头竟有微微颤动,她有点像自己从前的那一位!怪不得斯里夫人无情白事的精神紧张起来。还要加上尚路易那证明珠宝不值钱的把戏,真是双重被害,如何会对他们友善起来呢。人生真是充满着暗涌。谁会估量得到那么一桌人的这种聚会,还有如此的是是非非、前因后果?天桥上美女如云,珍宝不绝,看得男男女女都眼花缭乱,很有点金光四射的感觉。突然,舞台上的音乐一变,节拍急促紧密,配合着这变调,十多位模特儿都分列两旁,面向前方,像迎迓着一尊至贵至重的女神降临人间似的。一位以黑纱蒙住了脸的模特儿从前台正中忽尔的出现,步伐像踩在行云般飘至天桥之上,把人们的目光全部集中,放置到她胸前悬挂着的那颗闪出淡蓝晶光的钻石上头。天!闻名不如见面,这就是神秘与美丽,绝艳与沧桑结合而成的极品宝石。那种淡蓝,看得人心里澄明有若见着青天。从蓝里透出来的七彩光芒,像朗日和风朝阳下人们的心境与憧憬,充满希望。难怪这宝石几经风霜,屡历变幻中,依然笑傲江湖,屹立不倒。当所有可以拍卖的珠宝亮相完毕之后,拍卖就开始了。程序是以‘碧云天’为首。之所以不是以之为压轴好戏,就是让全场嘉宾都有公平机会角逐争夺这颗巨钻,待情势大定,新主登基之后,人们就可以自由选择其余的珍宝,赢取安慰。竞投开始了。由今晚主持这个大拍卖的嘉宾佐治贝尔先行介绍‘碧云天’的履历,跟冼图刚才提供的资料大同小异,只加多了一些非常专业的鉴别珠宝的资料,无非是证明这宝石的绝色与珍贵而已。佐治贝尔以权威的口吻宣布:竞投开始,‘碧云天’底价是三百万美元。声音才在空气内荡漾起来,在场立即有起码四、五只手举起来,然后听到人声高嚷:“三百五十万!”“三百八十万!”“四百万!”“四百六十万!”“五百万!”一轮此起彼落的激烈数字战之后,突然有把声音在右边一桌响起来,出价:“一千万美元!”登时全场静默。刚才的热闹刹那间变为死寂。这样子突围而出,可见异军决心。人们正奇怪谁是这支劲旅的统帅,站在佐治贝尔身边的船长,就提点佐治说:“是西班牙的杜宁斯公爵。”别少瞧这个国家,里头龙蛇混杂,有他们保持祖上资产,结合现代营商从政手腕,而拓展发挥的庞大经济实力。杜宁斯公爵之名对于古董拍卖行业是并不陌生的。他肯定有足够的财力收藏喜欢的古物。‘碧云天’集珠宝与古董两重矜贵身份于一身,是杜宁斯公爵的猎物,何足怪哉!且在他身旁坐着的正正是在去年才正式娶过来的公爵夫人。际此新婚燕尔,向夫人表示深意浓情,是最适当不过的。人们都屏息以待,只等佐治贝尔宣布结果,及挥动他手上的小木槌往桌上一击,就算竞投成功了。当佐治贝尔正举起右手时,从舞台之后有把声音叫嚷:“慢着!船长。”这急促的叫嚷之声在满堂寂静之中显得特别响亮。众人都奇怪有什么急事,会在这个时间非要把船长寻到不可。才一秒钟功夫,就见一个穿着船上制服的人员自舞台侧面冲出来,再跳上台,把一张白纸递给船长。“是迪芬尔先生的电报。”一时,在场人等全部愕然,知道事有蹊跷。因为直至这一分钟为止,迪芬尔仍然是‘碧云天’的主人。莫非他临时变卦,舍不得割爱?船长火速地阅读电文,然后把脸上的忧疑扫净,代之而起的是阳光似的笑容,然后他把麦克风拿过来,分明是有重大的宣布。他说:“各位奥本海玛号的贵宾,你们踏上此旅,无非是与一班朋友分享着世间的浓情蜜意,奥本海玛的特色,永远是以爱情为经,以财富为纬,交织而成人间最上乘幸福的图画。今晚有幅代表作要活现人前。”“我刚收到了‘碧云天’的主人迪芬尔的电报,他说在场的一位女士已经以二千万美元争购这颗宝石。再加上,他本人承诺,卖价合共是三千万美元。迪芬尔先生曾说,希望新买主的身份与东方,尤其与印度和越南有关,他将把价钱当成多加一千万美元看待。而这位通过迪芬尔先生竞投的人,正正是在越南出生的人,他送赠宝石的对象,也是在声的女嘉宾,一位在越南土生土长的贵夫人。”船长说到这儿,全场都差不多要冲出口来相同的是:“谁?”船长才凝重庄严诚恳而又认真地说:“是汉海防夫人!”除了汉氏母女,严格来说,只除了汉海防夫人,全场嘉宾都不觉得这个宣布有何不可接受,立即间就扬起一片热烈的掌声。汉海防夫人呆瓜似的,根本无法令自己适应当前环境,她觉得船长在带领着嘉宾们玩个什么游戏。怎么可能开这种玩笑?有二千万美元在手,已能解救一半她们汉家的困境。且,谁会把宝石赠佳人?生死相许的挚爱已是黄土一坯长埋地下了。汉至谊其实也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她意识到这可能会是童柏廉为她而串演的把戏。只有他才有这份能力、资格、动机和情趣。尤其是看到童柏廉交叉着手,一派满不在乎,毫不好奇,绝不焦急的模样,更肯定他已在作了某些绝妙的安排。掌声过后,船长继续说:“迪芬尔先生还在电文内述说了有关这个拍卖安排的故事。竞投的嘉宾是原本预订要陪伴夫人上奥本海玛号邮轮的汉海防先生。他且预先把一笔二千万美元之数通过美国一个信托基金交托给迪芬尔先生,要竞投‘碧云天’,只为‘碧云天’曾属越南公主所有,盗墓者把它辗转留传于后世,落入了逃难至外头自由世界之难民手上,这位拥有稀世奇珍的难民姓阮,名大维。在逃出越南时,跟汉海防夫妇同一条船,经历过出生入死,死里逃生的日子,互相关怀照顾而成深交。及后,阮大维抵达法国,仍有跟汉海防通信,就曾向他透露,为了急需现金重建家园,把祖上遗留下来的巨钻‘碧云天’出让与珠宝收藏家迪芬尔,阮大维在信内曾有这番话:‘像这种曾在越南公主身上佩带过的宝物,应该送赠与嫂夫人,她贤良淑德,辅助海防兄你闯荡江湖,建功立业,并曾给我诸多照应,铭感于心。可惜彼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心有余而力不足。惟有期他日,‘碧云天’会为嫂夫人平添高贵艳彩。’因此汉海防先生上了心。若干年后,汉海防先生平步青云,是香港有数的企业巨子,故而在获悉‘碧云天’会重现人间,且透过奥本海玛号邮船出让时,他立即与迪芬尔先生作了这样的阐释与安排。汉海防先生爱妻情重,最可惜的是他最近已逝世,未能陪伴夫人上奥本海玛号。”“但汉海防先生预订‘碧云天’的安排仍要进行,他的二千万美元交给美国基金保管,声明只作为竞投‘碧云天’之用。”“汉海防先生并在给迪芬尔先生的信内提及:他对海防夫人的挚爱深情,至死不渝。”船长的这番演讲震摄着全场嘉宾的心。完全是一片感动至深下所形成的死寂。过了良久,才听到非常微弱的饮泣声。汉至谊拍着母亲的肩膊,轻声地安慰她说:“妈妈,是喜事,快别伤心!”然后,船长说:“如此动人的爱情故事,正正是奥本海玛号的又一项传奇。未知杜宁斯公爵,是否有心成全,还是要竞投下去?”此言一出,杜宁斯公爵与夫人齐齐站起来,恭谨地走到汉海防夫人跟前,公爵微一鞠躬,道:“夫人,恭喜你,我们夫妇俩陪你到台上去!”公爵夫人且感动得眼有泪光,道:“没有听过这么动人的故事,有人生前殁后,仍为心中挚爱作此倾情尽意的表示与安排,是太令我们作为女性的觉得光荣和安慰了。”终于,汉海防夫人在杜宁斯公爵及夫人的陪伴下,步上台去,模特儿老早把‘碧云天’除下来交到佐治贝尔手中,再转给船长。又为了表示回敬杜宁斯公爵的大方,船长把巨钻交到他手中,由杜宁斯公爵亲自为汉海防夫人佩带在胸前。然后,全场在屏息与全然寂静之中,突然爆出了雷动的欢呼声。那颗万众瞩目的巨钻在汉海防夫人的胸前垂挂着,像一位温驯而又美丽的公主俯伏在白马王子的胸前,给人一种安然找到了目的地的畅快感觉。全场嘉宾都在默默而满意地投了这个拍卖结果的一票。荣耀与欢乐且有点感同身受。无他,与其巨钻不知花落谁家,未必是落入自己怀抱,那么被一位如此具备温情条件,拥有一个同患难共富贵的感人故事的人儿夺得,太天公地道,而无损在场嘉宾的威严了,这重心理让他们万分的好过。当人处在心安意顺的环境之内,才有余情剩力去为旁的其他人之欢乐开心地鼓掌。自己头顶瓦上有霜,何能作锦上添花之举?汉海防夫人缓缓步下舞台时,全场都站起来,一直以热烈至沸腾的掌声送她走回座位去。整桌子的人都忙不迭地向她道贺。场内再继续进行的珠宝拍卖,已不能引起汉海防夫人的关注。她的整个人都有点浮游浪荡,整个心都有着扑朔迷离。太以为自己置身于梦幻之中。只差没有见着汉海防,就可以证实,如今一定是黄粱一梦而已。汉至谊目睹母亲的狂喜、惊骇、安慰与陶醉,差不多忍不住要长叹一声。且可以回转头来对童柏廉说:“欢乐与代价现在已经成了正比了。”为了母亲的开怀,至谊委屈自己,又算得了什么一回事?她已经缓缓地张开了双臂,把一项接着一项的奇迹拥入怀中。代价?至谊在以内轻叹,她已经准备随时支付了。一整夜,汉海防夫人都欢喜得说话并不玲珑,直至走回船舱睡房去时,她仍只晓得重复又重复地说着那句话:“为什么海防会这样做?为什么?为什么?”至谊轻轻地搀扶着母亲,在她耳畔细说:“因为父亲爱你,情浓、恩深、意厚。”“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好妈妈,不用再胡思乱想,你好好的安稳睡上一觉,明早醒来,枕畔仍有这颗‘碧云天’,便知道是事实,不是梦幻。那是你和父亲从前一起经历重大患难的奖赏,也是你日后挺起胸膛好好活下去的鼓励。”是像哄一个兴奋得快脱了轨的孩子上床睡觉似的,汉至谊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汉海防夫人安顿下来。一整夜,她自己反而难以入寐。完全可以理解的。汉至谊把今夜的过程回想一次,她其实是深深感动的。如果刚才的那个安排是童柏廉的主意,通过这个拍卖的行动,他所表示的真心诚意已是极之全面性了。此举固然是他财力势力的具体表示,更重要的是童柏廉要切实地告诉汉至谊,他愿意照顾、承担、爱护的,不只是她本人,也是她所疼爱的人,例如其母。如果一个男人在向你示爱时,所用的手段不只是巴结你本人,且把一总有关连的人事也纳入讨好的范围之内,他对你的尊重无疑是更深刻、更透彻、更毫无保留的。且童柏廉在汉至谊身上所花的心思,又应远比他所花用的财富对汉至谊更有价值。把自己托付给这样的一个人,也算一份造化吗?汉至谊轻叹。她不敢再往下想。少女的情牵与情怀,始终是别有意境的。如果在今时今日,此情此景还要想起易君恕的话,端的是情何以堪?算了吧!且张眼应付明天。明天早起,汉至谊见母亲仍然熟睡,她就轻轻的更衣外出,让汉海防夫人多休息一会。狂喜之后的疲累怕是加倍的。当汉至谊一走出舱房,差不多就一头撞进一个人身上去。若说这人根本直笔笔的站在汉至谊舱房门外候着,也不足为奇。若果对方不是个女的,就更教人吓一大跳。定睛一看,是茜茜米尔。她的笑容带着歉疚,说了一声:“早!”汉至谊稍一定神,才晓得回话:“我以为自己早起,原来你比我还甚,吃早餐去吗?抑或找朋友?”汉至谊只是随口这么一问,谁知对方即答:“对,找你。”这么简单的回话,却透着个很复杂的可能。她们是萍水相逢的人,要如此着意刻意的候在门外,带有蹊跷吧?于是聪明的至谊也不兜圈子,问:“我们要到什么地方坐下来再谈?”“图书室,好不好?”当然好,那个船上的图书馆在清早应该是全船最清静的,谁会一睡醒了就去借书阅读?连餐厅内都有特为安排的新闻传真派发,根本不劳上图书馆来。两个女人三步拼作两步的走到小型图书馆上去,坐在那些书架中央所摆放的长桌旁,开始这个带点神秘的聚会。谈话开始之前,茜茜米尔从她的口袋里先摸出了张支票来,很恭谨而又有点难为情地塞给汉至谊。“请帮我一个忙!”茜茜诚恳地说。“什么?”至谊莫名其妙。“这张支票是还给童柏廉先生的。”茜茜这样说。汉至谊把支票打开一看,果然抬头人是童柏廉的名字。银码数目正正是昨天他们打赌的数目。汉至谊的脑海忽尔翻腾起昨晚的情景,把她注意到的零碎画面,凑合在一起。她是一位极端聪明的女孩子,于是问:“米尔小姐,是你认为童先生并没有输这笔钱?”茜茜米尔叹一口气:“对,难怪童先生跟你很谈得来,你真是冰雪聪明。”“不,或者只是由于我对童先生的眼光信心较大,不认为他会分辨不出钻石的真伪。”“童先生的眼光与判断是一等一的。”茜茜米尔说这句话时,很全神地望着汉至谊:“不管是对人对物都如是,他不会错。”这回就轮到汉至谊有着腼腆了,且也惊佩茜茜米尔的观察能力。至谊想,或者她是过来人。不是吗?茜茜米尔是尚路易的情妇。汉至谊为了重新集中精神,于是她赶忙把话题带回这宗有趣的钻戒真假案件上,说:“米尔小姐……”“请称呼我茜茜,我们是朋友。”“茜茜,这么说你的钻戒是真的?”“绝对。”“嗯,其实童先生一早就肯定。”“是的。”“真奇怪他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改变心意,他决不会是那种对自己的判断信心不足的人?”“因为我传递了一个恳求的讯息,当我握着他手,望向他时,我心中说着请他谅解我苦衷的话,于是,敏锐的他立时明白了是什么一回事。当然,他仍可以选择不予我援手。”“他没有这样,他决定帮你?”“是的,完全是喜出望外。童先生很慷慨,在这件事上,肯定他是君子。因为他真不必扶助一位毫无关系与交情的女人,为此而损失他的金钱事小,有损他的声名事大。很可惜,我能弥补与回报的只是前者。”茜茜米尔微垂下头,明显地表示她的难过。“茜茜,我很相信童先生决定赌这一铺,与决定输这一铺时,他是权衡过轻重的,如果他认为输不起,他不会帮你。惟其他绝对有赢的条件,而甘于认输,就表示他觉得帮你度过这个难关,更加重要。”茜茜米尔激动地紧握着汉至谊的手:“你真这么认为吗?太好了,童先生是我一生之中遇到过的,惟一没有跟我谈交易条件而予我好处的人。”汉至谊心上一动。她想,童柏廉是绝对有资格作各式交易的,但也有些时,他觉得没有必要争取表面的与实质的回报,除非那些回报对他非常非常的吸引、非常非常的有利。好象是她,汉至谊。如果连这个意义都包含在童柏廉义助茜茜米尔的行动之中,汉至谊是要多一重宽慰的。“至谊,让我告诉你,我的这只钻戒是以我年来自尚路易以及其他男人身上所赚到的钱买下来的。名副其实的以我的皮肉血泪钱作为交换。”“值得吗?”汉至谊对于珠宝从来都不迷恋,她的年纪,并不认为珠宝是一件大事。茜茜米尔很认真地点头,说:“值得。凡是真实的东西对我都价值连城,值得争取。人生太多太多虚情假意,令人失望。我手上能拥有多一件真的、如假包换的东西,都是一份安慰与安全的凭藉。”茜茜米尔一口气地说完这番话,然后又不放心地加多一句:“至谊,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是太明白了,汉至谊拼命的点头。对于一个分明是以色相待人的江湖浪荡客,可以 这种心灵上的高雅领会,是非常难得的。“你知道尚路易不是个什么突出的男人,我的意思是像他那种心肠、那番行径、那个想法的男人实在比比皆是。他们玩弄女人,有一个共通的原则。一定要以最低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服务。”“还有,让我告诉你一个残酷的事实。他们之间崇尚一句他们认定的至理名言:‘女人,不用让她有饱饭吃,否则你就要失去她们了。’所以,尚路易如果知道我的私蓄已经多到可以为自己添购价值不菲的首饰时,他会停止给我很多的供应。。”“是不是一份至真至切的悲哀了?”汉至谊不晓得答,她只好发问:“钻戒是你买给自己的?”茜茜米尔点头,道:“尚路易给我买来了一只赝货,我私下把它换掉了,当然补贴了很多钱。可是我心里畅快,因为我把一件真实的、并不虚假的首饰戴在手上,证明出男人们愚昧的一面。”最低限度,茜茜的这种做法,有其叛逆的意义在内。她叫自己知道,并不是对尚路易言听计从,俯首称臣,任由凌辱,她有自己的主张、行为、思想,她享受她出卖肉体之后的一些真实的回报。与此同时,她还要顾及自己日后的饭碗与前途,对供养她的男人,不能太明目张胆的挑战,要由着他自鸣得意,自以为是。也只有这样,他们的戏可以串演下去,两个人能够继续相处。每一次当尚路易踌躇满志地以那低价购入的赝货炫耀人前,又都得到各人的赞许时,茜茜心里就是一阵凉快。她好像看到尚路易活脱脱是一个小丑,人们是完全在给他面子之下才赏几下笑声,因为他所讲的,的确是一个笑话。直至昨晚,类同的情况出现了,却意想不到童柏廉是个如此识货以及认真的人,竟跟尚路易赌博起来了,才令茜茜着了急。她总不能为了挽救童柏廉的名誉而声言钻戒的真伪。尚路易不会相信,就是相信了,或情况被揭穿了,茜茜要面对的就是失去了一个米饭班主。诚如她对至谊解释:“在我还没有找到比尚路易更好的男人与雇主之前,我只好尽力留住他。”汉至谊茫然。“昨晚无疑是惊险万分的。”茜茜米尔说:“童先生接收了我求援求助的讯息,也得要那位佐治贝尔先生鉴别不出个所以然来。真亏他,我这只钻戒是购自法国的温斯堡珠宝收藏公司,有身份证明书的,米尔身为铁芬尼的鉴别珠宝家,也分辨不出来吗?”汉至谊说:“不,我并不这么想。”至谊对自己的观察是极有信心的,因而她把思路与昨晚的情景重新组合,然后讲出她的看法,道:“你昨晚有没有注意到佐治贝尔先生承认他是童先生带领他出身的,且言谈之间,也暗示出请佐治贝尔先生以童先生的意见为依归。这么变成了,童先生早已递了讯息给贝尔先生,希望以他的专业眼光支持童先生的判断,也就是说,童先生的鉴定一定会得到认可。”茜茜米尔听明白了,道:“那么说,童先生是帮我帮得很周全的了。”“可以这么说,所以茜茜,你别难为情,他帮你的这个忙如此缜密周详,极见心思,可见他也乐在其中。”汉至谊忽尔同情起茜茜来,又加多几句:“你知我知,江湖上惊涛骇浪,要赢多些钱并不容易。对他是九牛一毛,对你是一个可观数目,支票你还是留着用吧,心领童先生的诚意,已经很足够。”茜茜米尔想了一想,说:“还是诚恳地归还这张支票给他,更能证实我对他的感谢。你就试代我办一办好不好?原本呢,我是应该当时给童先生说清楚这件事,而不应假手于人的,但,我看要令男人们明白我的这番举止所蕴含的心意,可能会有困难。在童先生跟前,我也未必能像如今般畅所欲言,且万一给尚路易碰见了,横生枝节,又要多所解释,那就很不必了。我看得出来,这一两天,童先生跟你十分谈得来,且,我意识到你会帮我这个忙。”汉至谊忽然觉得茜茜是个可以深交密谈的朋友,最低限度她的行为态度与思想都很快的得到至谊的欣赏与认同。且,在她本身要决定一件人生的大事上时,完全没有旁的思考助力,汉至谊觉得或者是天赐机缘,让她在某些重要的关节问题上可以请教茜茜米尔。于是她问:“连你也感到我们真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茜茜米尔对于汉至谊如此坦率相向,有一点骇异,她先行小心作答,说:“这几天,我们的确需要同舟共济。”“如果旅程结束之后,我们仍属同道中人呢?”茜茜米尔迎接着汉至谊诚恳的眼光,道:“你是认真的?”“非常。”“那么纵是萍水相逢,我也给你一个忠告。至谊,记着一句话,最大的保障是实至名归、名正言顺,其他的都不必细谈了。”汉至谊睁大了眼睛,有一阵子的迷惘。“不要无名无分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尽管他在今日答应你很多条件,那始终是他所有的一个百分比,怎能及得上他所有的起码一半或全部。”茜茜米尔拍着至谊之手,道:“你要珍惜自己的条件,不要胡乱花费。在你有资格讲价时,把理想调高至最尽头,万一做不到,你仍然会把握得很多。”汉至谊抿着嘴,开始沉思。“我就是一具现成实例,在你的那个年纪,有类同你的际遇,如果我坚持名分,不肯放松,今天我就能坐享其成,不必仍要看尚路易的脸色,他要把我删除在视程之内,必须另付一笔由法律予我保障的大数目,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说得再明白没有了,要解除婚姻契约,与无名苟合的男女关系,一般而言,在法律与人情两方面所能提供的保障,都是前者大于后者的。“至谊,反正是放了一条身子在江湖上混,还不如光明正大的做一笔大买卖吧!”不能不说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这正名正位的建议,其实更吻合至谊在业务上的重整计划。她细细思量之后,点头称喜。这天的下午,童柏廉陪着汉至谊在船上的网球场上消磨了整日,休息时,汉至谊从她的球袋之中拿出了一条干净毛巾来,递给童柏廉,说:“揩揩你的汗水,你太落力了。”“在你跟前,事事都加倍表现。”汉至谊笑:“太多谢你了。”“你母亲很高兴是不是,我看来惟一的担挂是为了‘碧云天’,会唤起她太多与汉海防在一块时的回忆。”“凡事有利有弊,那无疑是一服很大很有和的兴奋剂,堵得住她那个仍有血水渗出来的伤口。”“总会痊愈的,放心!”“无论如何多谢你的成全。”“你知道是我?”“还有谁?”“你何用自卑?”“我实在没有太多的选择。”“这已是我的答案。”“你还未问那另外一半的条件。”“请讲,我洗耳恭听。”“我说过,那是纯商业的决定。”“对。”“除了挽救汉氏企业之外,我需要你大量投资香港包括地产。”汉至谊说了这句话之后,再认真地俯身上前,对童柏廉说:“我的意思是全面性投资,这需要你对香港看好。”童柏廉凝望着眼前这美丽绝伦的可人儿,一下子迷惘得以为自己已端坐在纽约的办公室内,跟一个凌厉的商业对手议论着大生意。汉至谊那双美目所发放出来的奇异光彩,如今是坚定决绝、充满信心斗志,完全是商场上惯见的。童柏廉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无疑是令汉至谊难为情,以为对方否定她的认真与严肃。童柏廉一看至谊稍稍拉长了脸,就明白她误会了,立即解释:“我是笑自己,怕这一次大可以一箭双雕了。原以为只是去收买一个可人儿作伴,没想到竟也是一盆有前景的生意经。你且稍等一等!”童柏廉随即拿起了他身边的一个流动对讲机,一边还向汉至谊说:“我需要证实一项消息,就能给你一个确切的答复。”童柏廉随即对着对讲机说话:“是英贤吗?上头的那个给我的讯息,查到了是由哪一位的办公室传给我的吗?”之后是卞英贤的答话,只见童柏廉红光满面,非常的兴奋,并且说:“那好极了,既是一级元老办公室的旨意,指名直接传递于我,我就赌这一铺,祖国需要海外侨胞的信心与支持,才能实行她在香港要实行的理想,他们不会轻率。否则,他比我的损失更为严重。”那一边卞英贤回应些什么,汉至谊听不到,她只看以童柏廉着实高兴,且有一点忘形,竟一边听对方谈话,一边伸手过来捉住了汉至谊,把她的手轻放到自己唇上去,轻吻了一下。才说:“你这两天赶快部署我们到香港去投资时的一切的工作,事不宜迟。且,听着,通知美林证券替我们揸国际盘的,把香港市面上的地产股通统扫入,巩固根基。”挂断了对讲机之后,童柏廉笑哈哈地对汉至谊说:“看,我非但已答应了你的要求,且已开始了行动。”“你真的进军香港?”“自这个风潮始,先从地产着手。”“真的?”至谊也感染着那份兴奋。“真的。”“那么,我一回港就可以参与这个商场上的大战役。”“都靠你了,我可爱的副主席。”“什么?”至谊问。“你不是要在业务上也当我的副车吧?”“啊,不!”至谊惊叫:“可是,你把我抬到那个地位上去,合适吗?你放心吗?”“为什么不合适?一天只要我童某人坐在第一把交椅上,其下是些什么人,不相干,在我指令下,任何人都会变作合适人选。”童柏廉的豪气傲岸,自有一番慑人的气派。汉至谊看呆了。“且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至谊,我直觉地感到你是我的小福星,没有你的出现,我差不多遗忘了香港,这是一块令世界人士都虎视眈眈的肥肉,我却因为在外头太风调雨顺而醒不起她来,真是可惜!”“至谊,你本身有太多不曾为人知与不曾为已知的商业细胞,单是向我提出要求,不只要我支持汉氏企业翻身,还要求我从纯商业角度去投资香港地产,催谷经济,托高股市,无疑这才是釜底抽薪之法,使香港市面恢复繁盛,汉氏才有可为。晓得作如此彻底而长远的策划,已是商业上的一流人材。”“谢谢你的鼓励。”“那么,我们将在公私两方面都达成紧密合作了,是不是?”童柏廉想,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已经是无往而不利了吧。他向汉至谊提出的问题,答案一定是肯定的了。然,汉至谊只是笑而不语,并没有给他切实的回报。“至谊,你并没有答我。”“对的,我并没有答你。”“为什么?你要求的全部给你做到一百分了。只要这奥本海玛号邮船一泊岸,你就要成为童氏企业在香港的领导人,而你要知道及确信的一件事是,童柏廉永远不会打无把握的仗,换言之……”“换言之,童氏企业在香港一定会在极短时间之内就叱咤风云,笑傲江湖,是不是?”“绝对,你能成为童氏企业的副主席,已经是一个极大的奇迹。”“有比这副主席身份地位更令我放心安心宽心的名衔,为什么不我可以争取?”“什么?”童柏廉问,他竟也一下子想不明白。“我认为香江童氏企业的主席夫人比较更适合我的身份,更有信心胜任愉快,更为坊众所容易接纳。”童柏廉吓呆了。完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没有一分一秒他曾经考虑过要续弦这个问题。不错,汉至谊绝对的吸引,绝对的魅力四射,绝对的令他意乱神迷。然,他从没有认真的想过把这小美人、小公主收买过来,需要用到童柏廉夫人这重至高无上的名分。童柏廉承认对于汉至谊的迷恋,很大成分由于他惊异佩服于她超乎年龄阅历的智慧。汉至谊的应对、眼光、心思、策略等等全部都达到很高的境界。但,总没有令童柏廉想到,她会利害至在现阶段就争取大获全胜。一直以来,童柏廉只打算在日后将他和汉至谊之间的微妙关系公开,而无涉于名位的落实与制定。他之所以要向她介绍家庭成员,也无非是给至谊一个心理准备,怕他日总有或多或少的接触而已,并不要想过她会名正言顺地成为童家的一员。这牵涉到极严重、极复杂的一重后果。不是不震惊的。汉至谊是不可轻视的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艳绝人寰、聪敏过人的女人。她对他的略见惊惶失色,忍不住笑,说:“你原来没有想过娶我?”这个问题是令童柏廉尴尬的。他一生经历的女人不算少,没有一个人能有资格如此理直气壮地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的那些女人总有某一方面自惭形秽,觉得不敢高攀。对于绝无可能的事,提出来也只有贻笑大方。然,汉至谊站在童柏廉跟前是完全光明磊落的,她的请求如许的配合她的身份与资格。单是系出名门、玉洁冰清、天生丽质等条件,已经教她把话问得非常得体和合理。反而是如果童柏廉回应一句:“我只打算金屋藏娇。”那就显示了童柏廉本身的鬼祟与猥琐了。他当然不肯稍稍屈辱品格风度与身份。童柏廉一下子想不到理想的答案,只好直率地说:“我并不认为你在计划一些长相厮守的事情?”谁知此语一出,他更被汉至谊围困,说:“婚姻与长相厮守是较相关、较相近的一回事,并不表示一致。惟其如此,我珍惜那法律上的极大保障。”太聪明、太敏锐了。“你如许的着重形式吗?若非如是,我可以向你提供十分妥善的保障。”“例如在瑞士银行户口放下一笔保证金,作为将来分手的所需费用,或者让我拥有童氏企业在香港的股权若干之类,是吗?”“几者兼备,都可以有商量。”“我宁可你改动遗嘱,声言产业与新婚妻子无关。”汉至谊的意决是太肯定了,完全不打算改变。她这么一说,就直笔笔地戳穿了童柏廉的心事。纵使他不愿意再有一次婚姻破坏了他百年基业的传世安排,也一定要把她娶过来。汉至谊坦言可以放弃遗产,但在童柏廉有生之日,她要跟他平起平坐,共同主宰童家天下。也可以再深入一点看,汉至谊太有信心,她只要成了童氏家族的成员,今日以至日后,她都不会被踢出局而一无所有。“你对名分如此的紧张?”童柏廉说。“只为尊重自己,也尊重你的缘故。”汉至谊说:“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一回事。你帮了人,也不一定要对方回报,除非你肯定那份回报对你极为吸引,极之重要,是不是?对了,茜茜米尔托我向你致谢,她拿回给你的支票就在这儿。”汉至谊乘机把支票归还。童柏廉接过支票,瞄了一眼,把它撕掉。“算不了什么,举手之劳而能令一个女人愉快,何必斤斤计较一些江湖闲气,当尚路易在人前笑我眼光迟钝之际,肯定有甚多人在背后笑他昧于大势。”童柏廉以极度欣赏的眼光看着汉至谊:“至谊,你是个很能看透我心的人。”“我在尽力推销自己。”汉至谊说这句话时,忽尔眼有泪光。这是令童柏廉深深感动的。他不是个好惹的人物,在江湖上败在他手下的英雄好汉不计其数,可是,童柏廉未曾对女人开战。汉至谊认定了自己是待价而沽,那么,就必须据理力争,非卖个极好的价钱不可。反正是卖,人们要蔑视这种交易的话,谁能奈何?但接受耻辱,总应该有个令自己安慰的代价。汉至谊自知前途茫茫,她要冒的险仍多,因而谨记了茜茜米尔的劝导,决定不再在一交手时,就太令童柏廉捡了个无甚后顾之忧的大便宜。她要他肩负她,全心、全力、全神、全意、全面地肩负她,引领她,辅助她达到目的。不可以有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轻易。汉至谊深记茜茜米尔要暗地里购买真钻石,以平衡心头对虚情假意的怨愤。那句茜茜说的话:“最低限度有一样如假包换的真品戴在我手上,那使我安全、自豪、安慰!”太令汉至谊听着而感动于心了。故而,她要手上有一些真实的,可捉摸抓牢、可提供保障的实际恩惠。为了这份坚持,汉至谊的确自觉在推销自己。很有点,你不答应这个条件,我不卖。她坚持了底线。童柏廉稍稍搭着至谊的肩膊,让他俩可以正面相对,他望着她说:“我不要你为难,至谊,可是,你也不要我为难,好不好?”汉至谊双眸依旧有泪。“我的一双儿女并非易缠的家伙,尤其是我的女儿。”汉至谊鄙夷而感慨地说:“有父亲在人间的女儿都是至为幸福的。童先生,你会不会让人家收买起女儿而不付出她要求的代价?”这是太有效的一句话了。童柏廉在商场上手腕十分利害,可是,他从来没有要跟他合作的对手感到委屈,这是他着重于笼络人心,以期取得超值效果的原则。如今一看至谊瞳眸含泪,心上已有太多的感动,再听她说那几句话,将心比心,更觉不忍。“至谊,你不会后悔嫁一个年纪比你大这么多的男人?”“你呢,你会不会后悔娶一个年纪比你小了一大截的女人?”落日余晖仍带金光万度,投洒在汉至谊那娇憨、决断、勇敢、热诚的一副可爱脸容上,吸引着童柏廉,轻轻的把她拥纳怀中,吻将下去。汉至谊的初吻竟如黄昏晚景般的带着半点默默哀愁,却依然壮丽。奥本海玛号邮轮一直乘风破浪,载着满船贵客,畅游加勒比海。在船上,正不知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奇迹在不住的发生着。这一趟,当然的以童柏廉和汉至谊的婚讯为奇迹之最。当童柏廉亲自到船长室去,表达挚诚的邀请,要船长出任他们的证婚人,并决定在下船前一晚举行婚礼,船长紧紧的握着童柏廉的手,道贺:“童先生,恭喜你,恭喜你!汉小姐才貌双全,最难得的女人莫如是有青春外貌与成熟思想,看来汉小姐是极难得的人选。我必定为你们的婚礼筹备得尽量妥善。”站在童柏廉身旁的冼图插嘴说:“我们已跟邻近的私人飞机船务公司取得联络,供应所有婚礼所需的物资,让我们立即开一个筹备会议,开列清单,他们翌日就会送到。”“那要包括新娘子的婚纱礼服在内。”童柏廉这样吩咐。“这个自然”冼图急忙应着。他们一群人以船长为筹委会的主席,另加船长的两个副手,以及冼图夫妇、卞英贤及罗娜,再加杨培深等,组成一个实干派的筹办婚礼核心组织,倒是非常积极而兴奋地办着喜事。童柏廉在一旁静静的观察,端的是满心欢喜。他没有想过会有人在他此生中还能如此的折服他。惟其如此,感觉的新鲜和特别,令他极度欢畅。这明显地是一项挑战。战云必自奥本海玛号邮轮泊岸的那一分钟开始,因为如今他们远离人群,海阔天空,自然可以为所欲为。当他们重新面对世界时,就会有不少的压力冲着这段婚姻而来,他必须承担且抗衡。最令他难以估计的是在祝福之外,还有多少诅咒企图在他这段婚姻上实现。然,这正正是童柏廉已预备接受的挑战。太知道对方的底细势力,太了解敌方的兵法策略,完全的胜券在握,反而是乏味的,对于长胜将军来说,尤然。故此,童柏廉现今是坐拥很多很多不能想像的欢愉,来自未来夫人的身上,也有很多很多不可估量的压力,发自反对他这段婚姻的亲朋戚友身上。都起着同样的带有极度刺激的兴奋作用。总之,坐在船长室内的一干人等都是喜气洋洋,满心欢喜的。这跟汉至谊舱房内的气氛截然不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舱房内的空气冷得令人发抖。汉至谊面对着一脸严霜的母亲,她浑身都在微微颤动,说不出有多么的不安。至谊不断的告诫自己,必须狠下心肠,力闯这一关。其实,母亲的这个反应是并不太出乎意料之外的。哪一个母亲会甘愿看到女儿刹那间决定下嫁一个足以当她像样的男人为妻。别以为财富权位适足以弥补一切,有些人的头巾气极重,自尊心极强,尤其不肯在强权之下屈服,奉献自己之所有,即使可以获回更多。汉至谊明白其母曾经富贵,也历患难,两种极端的阅历,使她既有豪门望族的傲岸与倔强,更不缺应付艰难困苦的勇气和信心。她若然认为以汉家千金的身份,不需要以终生幸福换取一个家族翻身的机会,也是合情合理的。便捷一点解释,她有资格认为这是一份侮辱。可能最令她伤心的、不解的、疑惑的就是何以自己一向信赖及爱惜的女儿,竟会在思想与言行之上跟她有如许距离?这个困扰是至谊难于解释的,就是能够鼓其如簧之舌令母亲谅解,也会毫无意义。换言之,除非谅解在汉海防夫人自动自觉之中产生,否则也不过是表面上让彼此下台的阶梯而已。“我们姓汉的女人不卖身!”汉阮贞淑自牙缝中钻出这句话来。多么的侮辱,多么的鄙夷!汉至谊真不知道如何作答,她只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请你听我说……”“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拯救汉家。我并没有认定汉氏家族非翻身不可,要沉要倒要淹没无闻要万劫不复,我都不管,就随它去吧!除非你恋慕虚荣,除非你要东山再起,除非你要一显身手,否则,别把个伟大的为汉家前途而牺牲的名义硬压下来,非要我一把鼻涕,一行眼泪的感戴你的大恩大德、丰功伟绩不可。”汉至谊吓呆了。她完全没有想过母亲会激烈如此。汉阮贞淑的这番话无疑是等于跟女儿划清界线,干净利落得近乎残忍。汉至谊只好轻轻的跪在阮贞淑的跟前,把头抵着母亲的手臂上,柔柔地喊着:“妈妈,妈妈,请为至诚着想,请为父亲在天之灵想一想!”“至诚不一定要荣华富贵才能成长是不是?汝父已死,他不能要求我们活着的人,为了他的安宁而痛苦一世。况且,你肯定他会愿意以女儿的清白去换取汉氏江山的复兴吗?”阮贞淑忽尔泪流满面:“有很多很多送到上门,放在手上的幸福,是非分的,我们也绝对要克制自己予以拒绝。不错,要推却临门的舒服,要放弃垂手的庇荫,是很辛苦很辛苦的,但,我们不能没有道义,没有原则。且,我们要面对人群,接受舆论,交代亲友,太多太多行不通之处了。”汉至谊茫然,不能再思想下去,作答下去。阮贞淑的坚持与执着,远远超乎至谊所能预测与想像。可以这么说,自汉海防死后,阮贞淑从没有表现过像此刻的刚强。如果至谊及早发现母亲会有这种坚强的表现,她不会把婚事答应下来。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头觉得很重,身子有一点点的浮浮荡荡,像踩在云端,下一分钟就会摔下来,粉身碎骨似的。她不得不扶一扶墙,才站稳了阵脚。舱房内的空气实在非常的龌龊似的,至谊觉得非要到外头走走不可。外头最低限度可以有一口新鲜空气,有一阵清凉的海风,有助于洗涤她现今浑浑噩噩的头脑。汉至谊直走到邮船船尾甲板上的最尽头,蹲坐在那一列浮桶的下面。面对青天与碧海,由淡蓝渐渐变为深绿,以致于黑漆一片,代表着时间的流逝。汉至谊蹲坐的姿势完全在这几小时之内没有变动过,或者已经通身麻痹了,只是她不知不觉。至谊有过这种经验。从越南逃难到香港去的那几天,她和父母、弟弟就是这样屈坐在一艘货轮的底层,过那暗无天日的日子。最艰难的光境都总有过去的一天。小时候,她听父亲的话,不扬声,不叫嚷,不哭泣,只坐着等呀等的,等待黎明。终于等到了,父亲一把将她抱去,下船去,重见天日。什么也不需要做,只要耐心的等待,环境就会好转,困扰便成过去。汉至谊现今也抱有这个希望。只能抱有这个希望上。不然,她还能怎么样?母亲并不了解她、支持她、体谅她。她斩钉截铁地对至谊讲明宗旨,如果成就这头婚姻,汉至谊必须承受一切后果,她甚至连为家庭再站起来的这个藉口也被裭夺了。目前,汉至谊要为自己的前途作出决择。她需要好好的,仔细的沉思细想了。回到母亲的身边去,听足她的说话做人处事,那么,船抵岸了,就是那堆惊人的烂摊子,纵使由宋思诚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也还是难以收拾的。宋思诚在她临行前,交下了锦囊妙计,也无非是那个重要的,惟一可以扭转乾坤的单字:钱。“把钱找回来,汉氏就有救了。”宋思诚是这样提意见的。她回去后仍没有钱,必须宣布破产,以后的日子就得终生偿还债务,直至还清为止。一贫如洗的日子,母亲说她愿意过。愿意过,并不代表好过、容易过。愿意过,可能只表示其时没有选择的余地。愿意过,也有机会演变成过不了。届时,受苦的仍是一家大小。自己的际遇又会好到哪儿去?至诚呢,他是当然继承人,目下就等于把一肩的欠债搁在他的肩膊上了,要他承担一生一世吗?于心何忍。为了上一辈的清名气节,要下一代终生遗憾,永无天日吗?阮贞淑是把人情世务太理想化,也太简单化了。再说,嫁予童柏廉又有什么不好呢?汉至谊抿着嘴想。除了他,还会有谁值得把自己终生托付?世间能有多少可供依靠托付的乔木了?怕真是寥寥无几。汉至谊抬起头来,点数着那几颗稀稀落落的星星。她当然有想起易君恕。想起曾与他漫步赤柱街头,仰望天际疏星明月的情景,他曾拖过她的手,轻轻扭过她的细腰。然,他甚至没有吻过她。她的初吻是属于一个叫童柏廉的男人的。易君恕不曾为爱惜她而尽过一点的力量。可是,才那么三天功夫,童柏廉竭尽所能,只为赢得她的芳心,只为娶得她的人。何况,易家是仇家!汉至谊忽然的紧握了拳头,她愤恨地一拳槌在那些浮桶之上,冷不提防竟把手腕插在一管突出来的小钉上,登时一阵刺痛攻心之后,至谊才发觉手掌已血流如注。她轻笑,由着血如泉涌吧,至谊满不在乎,好忽尔的自觉心灰意冷。来自手心的痛楚分了她的神,这可能更好。身体淌血比心上淌血没有那么难受。痛楚来自可见的创痕,也比较易于忍耐。如果阮贞淑认为女儿应该随心所欲,嫁与以感情为基础的人,这才叫高贵的话,汉至谊又有选择吗?假使她告诉母亲,自己爱的人是易君恕,阮贞淑怕要比刚才激动三百倍。至谊有命定的不能转移的悲痛在她的婚姻大事之上,这是肯定的了。她忽然的希望能有一个人出现在自己身边,让她把所有的疑虑相告,然后由对方代她决定一切、免得自己不知何去何从?这些日子来,要她拿主意的事委实太多了。阮贞淑从来都在丈夫的羽翼之下生活,直至汉海防逝世,接替他的是汉至谊,阮贞淑不会明白拿主意是需要很大的精力,是如许的令人疲累的。汉至谊苦笑了。她忽然间羡慕起自己的母亲来,一个有半生都不曾也不用拿主意而生活得不错的女人,真是至大的幸福。自己呢,显然没有这个福分。环视四周静悄悄,根本不会有人摸黑到这儿来。然而,至谊的估计错误了。在她的背后忽然扬起了一声欢呼,道:“找到了!”汉至谊回头细望,在月光与甲板的柔和灯光之下,她看到了一张狂喜的,似有失而复得的欣慰的脸。是童柏廉。“你为什么到这儿来?”至谊问。“天!”童柏廉拍着额头,说:“我以为你已消失了,整条船都翻过,还见不着你。你知道你并没有到餐厅去吃晚饭,亦不是留在船舱内用膳吗?我走过所有的电影院、游戏室、各个运动场,都芳踪杳然,我以为就这样失去你了,太令人寒心,至谊,你不知道那种不见了你的感觉多么恐怖。”“啊!”汉至谊一把抱住了童柏廉,她觉得他那么的可怜又可爱,像那些在水中央载浮载沉,挣扎着不至于没顶,却没有能力游上岸的人,忽然抓住了一块木,肯定自己获救了。月华高照下,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