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他们呢?” “都在外国。” “父母健在?” “母亲,只有母亲。她另外嫁了一个男人,但那不是我的父亲。他们有他们的子女!” “嗯!”穆澄想,怕不是个愉快的经历,故而影响他的精神。“为什么不跟他们在外国居住?” “不想依赖他们!” “你母亲会对你牵挂!” “会的。在她的心目中,我永远是个孩子。她不肯相信我已经成长,我可以照顾自己,非但能照顾自己,且可以照顾她。” “找机会向她证明嘛!”穆澄只是随口的说。 然,这句话引起了郭清热炽而激动的回应。他的眼神突然集中在一个焦点上,脸容肃穆,说出来的话,却带有一种决绝的味道: “对,我一定会!我母亲不相信我,她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小时候,父亲死了。我告诉母亲,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可以在求学的同时,找兼职以帮补家计。我不要她到外头干那种抛头露脸的工作。她只是不肯,她要我专心念书,她不要我兼职,她以此为借口,继续在外头跟其他男人胡混。 “她以为我不知不晓,怎么会?我每一夜都伏在窗口看着她由个什么臭男人送回家来!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 ““清,我找到了,他答应照顾我们!他的确有足够的能力照顾我们!”” ““什么!”我怪叫:“照顾我们?我们需要别人照顾吗?妈妈,我们不需要,我们不需要任何人,我们只要母子相依为命,请相信我可以照顾你、照顾自己,完全可以,妈妈求你别嫁!” “结果,她还是嫁了! “母亲从来没有信任过我!” 穆澄浑身冰冷,她开始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男人,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把她锁在一所屋子里。只为实践他心中长期的理想与心愿,他要证明自己可以独力照顾一个女人、养活一个女人。 然后,他就完完全全的拥有她,不让外界任何人接触她的精神与身体。分享她的时间与心 思,占用她的能力与才华。----------------------------------十三[梁凤仪]---------------------------------- 他将她自社会中抽离,在人群内架空。 “郭清!”穆澄叫看,“郭清,郭清!” 她要逐渐把声浪提高,才能把沉淀在回忆之中的郭清唤醒。 “请你出去,我很累、很泠、很想休息!” “好!” 郭清回过神来了,立即应命。 他在离开穆澄睡房前,还晓得先为她盖好了被。 “澄,过会儿我给你熬一些稀米饭好不好?” “不,求你,出去,暂时不要进来。我什么都不要吃,饿一下子肚子对我的病体有帮助,求你!” “好的,好的,澄,请别忘了你需要我时,就叫我,我在二楼。” “我会。你别把睡房门关上,我必要时可以高声叫嚷或走下来找你,反正我走不了,大门紧闭着。” 睡房中又再只得穆澄一人。 怎好算了?穆澄想到一个异常恐怖的问题。 她将永远对牢这个神经失常的汉子,作为他名符其实的禁峦。 这怎么可以? 人生到底要有齐悲欢离合、甜酸苦辣才算是正办。 漫漫长路,走得累了,或许需要一个驿站、一座行宫、一段假期。 然,仍不可能直至老死。 小时候,她无端端的被那凶巴巴的同学周琼珍拉大队杯葛,日子又何尝好过? 在那年纪、那阶段,一样的痛不欲生、愁苦无告。 然,必有重出生天之日。 婚姻没有拯救的希望,就谋求一个终结吧! 坏的不去,好的不来! 一间报章不适合自己发展,还有很多很多间报刊杂志。 一家出版社有轻蔑之意,也并不等于没有第二家文化机构不予机会与青睐? 如果一下子气馁了,放弃一切,怎对得起母亲、对得起方诗瑜、对得起不住支持她的读者? 天无绝人之路。 一定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更何况,生命是为自已的,故而必须为自己而活。 生命也是属于爱护自己的人的,因此也需要为他们而活。 其余的一切,都不足道、不足取、不足挂齿。 必须主动冲出笼牢、突破桎桔。 事不宜迟。 穆澄的身体仍是荏弱。胃内老是翻腾看一股酸气,不住的往上涌,整个人都在发翳,而且发闷。 为什么呢? 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穆澄的脑袋。 不会吧? 月事是差不多两个月没有出现了。穆澄一直不以为意,她认定只为一连串不愉快的事件令她心情郁结,以致于影响了贺尔蒙分泌,也是极普通的事。 婚后这些年,她都没有避孕。承受着翁姑的不近人情的压力,老实说,也望能快快的有个宁馨儿,可以交差、免烦。 年纪渐大了,也真隐隐然觉得家中有个孩子是好的。 不独为了热热闹闹,多点生气,更为了世间无情的人物太多,感情不敢胡乱抒发,以免招致失望。日子有功,彷如银行的银粮积压过多,急谋出路,最妥当也莫如有自己的亲生骨肉,可以义无反顾,毫无疑虑地把所有感情与爱宠放在孩子的身上。 说到底,穆澄还是盼望能有一日怀孕的。 只是年纪已经三十多了。为人母的可能逐日减退,她就无谓再刻意地寄予希望世间上多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穆澄想呆了。 一种浓不可破的母性感觉,突然而来把她包围。 穆澄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这个环境之内出生,更不能任由郭清将她的孩子随便摆布。 这个险不能冒。 母亲有责任保护孩子,让他在一个安全、健康而正常的地方出生,这是无可置疑的。 一定要逃走。 一定要。 主意大定之后,穆澄坐直了身子,交叉着手,集中精神去想办法。 她其实在这几个钟头内是极度极度亢奋而快慰的。 就为了那个将为人母的可能,忍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不管可能性有多高,已成了穆澄下定决心逃离此地的原动力! 她一直等到深夜,方开始行动。 穆澄蹑手蹑脚地走出睡房,再走下二楼。 三间睡房的房门都开着。 穆澄没有取走鞋子,她试试探头进去,找到了郭清的睡房所在。 郭清显然是睡熟了。 穆澄在相当漆黑的房间,愣住了。 郭清的衣裤会放在那儿呢?他平日有个惯性动作,就是把他的那串钥匙用完之后,就放回左边的裤袋里。 现今完全无法可想。 只消穆澄在房中多走几步,都可能把郭清吵醒,那么就前功尽废了。 穆澄一直站看,集中目力,在黑暗中搜索。 良久,仍不得要领。 郭清均匀的鼻息,似乎不住的给穆澄重大的压力。在下一秒钟。他都可以吁一口气,就自睡梦中转醒过来。 穆澄胸口的翳闷又骤然出现了,一股酸气自喉咙无端的呛出口来。 这是一个警告,或许发自子宫内的一个胚胎,给予母亲的警告。 他要穆澄尽快想办法。 穆澄大著胆子,向床头走前了几步,隐约看得见郭清的脸。 他实在绝不难看,非但不难看,且无可否认地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一个英俊人。 太可惜了! 穆澄为郭清难过,更为郭清的母亲难过。 为了这个儿子。穆澄差不多可以肯定郭清的母亲承受的苦难决不比她的儿子少o 一出悲剧之内,不一定有为非作歹之人,但一定没有幸福的脚色。 现在是几点钟了?穆澄想想还有多少时候她可以下手呢? 床头放看一个闹钟,且闪看夜光。穆澄瞥了一眼,已经是凌晨二时多。 就这一瞥,使她喜出望外,那闹钟的旁边不正正是一串钥匙? 天!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穆澄有看狂喜。 那串铁匙像在黑暗中发看亮光似,能一刹间燃亮了她的心。 多少天来,由于失望绝望,以致于不敢想像有逃回现实的念头。如今,一切都成过去,她就要回航,重投现实生活的怀抱了,穆澄喜不自胜。 她快速地伸手过去,抓紧了那串钥匙,然后,猛地回头,发足狂奔。 就因为她的动作过猛,发出了微微的声响,把郭清惊醒了。 “站住,谁?” 郭清整个人跳起来,发现穆澄已冲出睡房去,他立即追赶。 穆澄正走落楼梯,回头看到郭清那张苍白至极的脸,心上一惊。脚下虚踏了一步,整个人在一刹间失去重心,就直滚落楼梯。 当郭清把穆澄扶在怀抱中时,穆澄的小腹疼得不住在抽动,眼泪直滚出来,额头上白果似的汗珠源源不绝的渗看,根不不能停止。 “你怎么样?”郭清急嚷。 “痛,很痛!” 郭清放下了穆澄,站起身去,先扭亮了客厅的灯。再回去把穆澄扶起,放到梳化上去。 郭清才安置了穆澄,一回头,就大吃一惊。 从搂梯口穆澄跌下之处,一直至梳化,都是血迹。再留心一看,穆澄的裙子。 一大片的湿濡,尽是血红。 不是摔倒了,或擦破皮实那么简单。 穆澄一直抱看肚子在呻吟。 脸色已经如同白纸,连眼神都有点散漫。 郭清推着穆澄的手,情急至极地问: “你觉得怎么样?” “痛,……不能再动了……好痛……。” 穆澄挣扎,不住地抽动着身躯,那一脸苍白的肌肉开始扭曲,五官都变了样子,整个人分明在极度的折磨之中。 郭清吓呆了。 “让我死……让我死……!太痛!” 郭情说: “澄,你不要死,你不要,我不可以让你死,我不能没有你!”忽然郭清站起来,说:“你等等,我去找医生!” 郭清把穆澄平放在梳化上,立即冲出门去。 穆澄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小腹像有把小刀在不停地割切皮肉似。 且她清楚地觉得下体在不住流血。 一种绝望的情绪把她整个人笼罩着,在这一刻,千真万确,生无可恋,不如归去! 她想叫住郭清。不要去找医生了,没有用的,她这就要死了。 在她离开人世间之前。最低限度有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陪在身边,也算是一重安慰。 且别管这人是谁。 穆澄转脸望向大门。----------------------------------十四[梁凤仪]---------------------------------- 大门开着。 的而且确。肆无忌惮的开着。 是刚才郭清情急地走出去,而忘了把大门关上。 一个念头闪过,随即支撑着穆澄站起来,跌跌撞撞的直冲向大门,再冲出花园,再冲出花园的栏栅之外。 下体的血,跟眼里的泪、额上的汗,依然汨汨而下。 穆澄不顾一切,急步的跑,向前跑。 她无视周围的环境,那似乎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久不久,有一盏路灯,发出微弱的灯光,使两旁的树更似幢幢的鬼影,令人心更慌更寒更乱。 穆澄无暇他顾,她把身体上每一分力量与精血,都抽调到两条腿上,发狂地奔跑。 直至一声巨大的雷响,在穆澄的头上发出,她呆住了。 滂沱的大雨就在这一刹那间下起来,穆澄被浴在狂雨之中。 她好像是泥做的一个洋娃娃,至此,被雨一淋,登时崩溃,变回一堆烂泥。 穆澄再回复知觉时,依然是一室的白。 她缓缓的张开眼晴,再闭上,泪水又自眼角沿沿滴下。 还是被捉回去了。 半生从未想过自己会痛恨起白色的睡房来。现今所有白色的东西,都令她讨厌、恐惧、憎恨。 难怪说鲍参翅肚天天吃,一样会厌。 人生不能只要幸福,不要苦难;只要欢笑,不要眼泪;只要成功,不要失败。 唯其有了苦,才知道甜之可爱。 穆澄太愿意从头再起,重新为人。 她不要被囚禁在这个了无色彩、了无生气的白色笼牢里。 她低声呼喊: “求你,让我走,让我回去!求你,放我!” “澄,你已经回来了,请放心,你已经回来了!” 这是谁的声音? 那么的熟识而又陌生。 穆澄睁开眼睛,以为又在造梦。 怎么见到母亲呢? “澄,你且看看,诗瑜也在你身边!” 穆澄再度睁开眼睛,果然见着两张带看两行热泪,哭笑难分的脸孔,由蒙糊而至清晰。 她伸手去摸对方的脸,轻喊: “妈?诗瑜?” 两个女人一下子都忍不住伏在她的身上,痛哭失声起来。 这些哭声,唤醒了穆澄,她真的回来了,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这儿是什么地方?” “医院,澄,你晕倒在郊区的公路旁,被开过那儿的一辆货车看见了,载到医院来。” 母亲说。 “澄,不用怕!恶梦已成过去!那人已经落网!” “谁?”穆澄一下子想不起来,随即才记起:“是郭清吗?你们把他怎么样?” “警方把他带走了。他们一发觉你是失踪的那位女作家,立即在周围展开调查,郭清因而被捕。” “现在呢?他怎么样了?” 穆澄竟然由衷地关心起郭清来。 她不能解释这种感情,只是她从没有觉得郭清是一个坏人。 世界上的坏人,多着呢,并不是他!差太远了。 “澄,不要再问他,他已经消失,他已经不存在。你要活过来,好好的活过来!” 母亲握看她的手,把她的手送到唇边。 穆澄点点头,自语道: “我已经回来了,好,重新为人,从头开始!” “澄,我先回去了,祖荫刚来了。”方诗瑜说:“还有几车子的话,来日方长,我们再谈。” “诗瑜,我跟你一起走,下午再来看她!” 母亲与诗瑜一走开,穆澄的视线就接触到陶祖荫。 她当然还记得,这个男人正正是她的丈夫。 “祖荫!”她跟他打招呼,一切如常,从来如是。 “你觉得怎么样?警生说,不会有大碍,身体会很快复原!” 穆澄点点头。 夫妇二人在重劫之后,竟无衷曲可诉,两人都缄默,一室静谧。 他们显然的比以前更陌生。 “警生有没有告诉你什么?”祖荫问。 “没有。我刚转醒过来,然,精神还算好的。” “你知道你已小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