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梁凤仪]-17

自古深官帝蔸,多的是徒负青春,寂寞堆耐的怨妇。我又何独不然?能真正开怀畅饮大嚼者,往往是小户人家的恩爱夫妻,真不知羡煞了几许富贵中人!也许,自今日始,我的好运到来了。有道是飞上枝头作风凰。我心目中的凤凰是个有人爱恋、跟着宜室宜家的女郎。我望住杜青云,没由来的,又嫣然一笑。人家说,得来全不费功夫之事,不会珍惜。未知是否对的?我和青云的相识相叙相慕相爱,过程只有沙石,而无风雨,我可仍然珍之重之。快乐的时光总是易过,一下子,就差不多八点半。我是应该在银行职员未上班之前,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的。感觉好像是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正与王子翩翩共舞,时钟一交凌晨,就立即慌慌张张地揽起曳地的衣裙,匆匆逃离幸福的现场,回到昏暗的角落去。我和青云都着着实实地有此感觉。因而连日下来,每当我们谈得开心之际,一看表,限时已至,青云的脸色就会得往下一沉。这天,他还老实不客气地加了一句:“南瓜车在门外候驾,还不快走,就要原形毕露了。”果然,当我踏出青云的办公室时,刚好碰上了电脑部一个早上班的同事,他看见我,微微一愕,慌忙地打招呼,叫了一声:“主席,早晨!”见那大头鬼的主席名位!恨得我牙痒痒的,忽然,竟有种拂袖而行,另寻天地的志气,充塞于胸臆之间,久久,还是挥之不去!晚上我也得尽量的把时间挤出来,才得以跟青云见面,实在太多太多太多的应酬。为此,我无端端当着了秘书康妮的面,发了一大顿脾气。“为什么一整个星期,竟没有一个晚上是让我休息的?谁说我把这一总的宴会都答应下来的?“康妮吓得一脸青白,讷讷地说:“程太临行前千叮万嘱,这几天晚上的宴会至为重要,千万要提你准备!”“什么宴会了?你重新讲一遍!”我不知在气谁,总之,气得什么似的,也许连额头的青筋都在暴跳不已。康妮战战兢兢地细诉:“今晚中总宴客,国内来了银行业的访问团;明晚财政司欢宴新加坡国家财政部部长;后天晚上,美国领事馆为前美国国家储备局主席获加先生设宴,全都有你的份儿。”对,真没有一晚,是可以缺席的。这些来头如此犀利的宴会,更断断不可指派利通任何—位高级职员替代,连何耀基都没有这份资格。我继承父亲的不只是他的财富,且是他的名位与权势,夫复何言?我问康妮:“那么这个周四呢?还有什么不可以推掉的节目?我这个周五就得去纽约了。”“周四,你在家里宴客!”我差点怪叫。康妮退出了办公室之后,我立即桉动青云的内线电话。他声音的急躁与为准,使我意识到青云在忙于公事。我问:“你忙呢?”“正在开会。”“能说几句话吗?”。“可以。”“青云,我想念你。”“我也是。”“你面前有多少个职员在?”“六个。”“有女同事吗?”“有。”“漂亮吗?”“差不多。”“就这一分钟,我要妒忌她了,最低限度她能见得着你!”“也许彼此桩此吧!”“青云,你且放下公事,陪我到外头走走。”“现今不行,会议相当重要。”“我叫你也不行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答应跟我一起到纽约去吗?”“我这几天正在安排一些重要的事务!”“关于利通的?”“对。”“还是你仍然打算复活节另有计划?”我始终未向青云提及过我知道蒋帼眉曾约他赴泰国一游。这几个星期的亲密交往,我们差不多无所不谈,除了有关父亲的遗书所牵涉的秘密,我没有什么隐瞒他的。青云也应坦诚相向,他若不自动开腔给我交代与蒋帼眉的交情,我何必巴巴地纠缠不息,逼他招供?这有什么意义?如今旁敲侧击地给他一个机会,已是极限。“计划是有,现今不便相告,早晚会得真相大白。”“青云,我这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空。”“长远计划不志在一朝一夕。”“周四晚你来我家晚宴好吗?”“再说吧,我不能让面前的同事久候了。”不能责怪青云,他是个责任心极重,勤力苦干的好伙计,将来有日,利通的发展,大概更要依仗他了。久不久,我就得在江家大宅内举行一次晚窭,回请同行同业与世交友好。父亲在生时,老喜欢约十个八个谈得来的商界朋友在家吃顿好的。杯酒言欢之间,谈成不知多少大生童,建立下甚是强劲的人际关系。我觉得这种做法太费时失事。每喜一下子邀来满屋嘉宾,一网打尽,懒得分批应酬去。这晚,灯火通明,未到预约时间,就已盈门宾客,偌大的花园,都有着万头攒动之架势。我尽量跟杜青云站在一起,殷勤地把他介绍给各商界朋友。然,各人热诚地跟他握手之后,谈话的目标依然是我,或者一轮表面招呼打过,转身就跟别的相熟朋友聊天去。杜青云绝大多数时间孤苦伶仃地站在园子里,乏人间津。我心上多么地不忍。要在豪门望族、非富则贵的场合中建立自己,原来竟如此困难。当我那自小相识到大,又有重重心病的世兄黄启杰莅临时,我刻意地把他带到青云身旁,给他俩介绍。私心下盼望的日子,终于来到了。黄启杰与杜青云站在一起,后者一点也不输蚀,不论长相样貌,仪表风采,甚至学识教养,青云都更胜黄家公子一筹。有谁当年曾认为我江福慧没办法捞到个得体的夫婿的话,如今也得另眼相看了。然,心头那朵想当然的快慰小火焰,被黄启杰轻轻一句话,就踩熄了。他只不过很自然地跟杜青云握手,然后说:“我们公司也正要作全盘资料运作电脑化,请给我名片,好让我嘱电脑部的同事,向你请教。”是的,简单的几句话,黄启杰显了他的身分,也毫不容情地指出杜青云只不过是矮过他一大截的受薪阶级而已。大城重镇之内的一份长存的悲衰是贫不与富敌,富不与官争。任何男人纵然气宇轩昂,玉树临风,让财雄势大、富甲一方的对手一比,仍要立时间惨败下来。杜青云再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在黄启杰,甚至今夜里满庭嘉宾的心目中,仍不过是豪门之内的一名将领而已。悲痛与无奈的人当不只青云一个!我心心的不忿,可是,又如何呢?就在这茫然不知所措的一刻,江家的家族律师胡念成走过来,跟我打招吼:“福慧,是明天启程到纽约去吗?”“对的,胡伯伯,待我回港后,再上你写字楼,跟你商议遗产税的问题。”“好。”胡念成应着:“福慧,我记得尚贤兄生前在纽约曾有个开于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你可以签名开启使用的,是吗?”“哦!”我吃吃笑:“都记不起来了!父亲生前周时把一些文件放到我跟前来,嘱我签名,有些是我们两父女的共用户口,有些是银行保险葙,我签妥便算,少有过问兼记在心上。”“尚贤兄过世后,我给你调理出的共同户口清单中,记得真在纽约有一个你们合用的银行保险箱。我看,你方便便把保险箱钥匙寻出来,到银行去将保险箱开启了,取走有用之物,由着个保险箱空躺着,直至到遗产税办理完毕,才取消吧!”“谢谢,胡伯伯!”父亲遗产数字庞大,也还要好些日子,才能计算清楚应缴纳的遗产税。反正老早注明这保险箱由我们父女当中一人签名就可开启,也趁便走一趟,看看保险箱内,有何乾坤?宴席散去后,杜青云走得最迟。他拍拍我的手,在我脸上轻吻一下说:“你累了,快快上床睡一觉,明早我送你上飞机。”“明天是复活节假期,谁也不用上班,你留下来再多谈一会,不成吗?我一去,大概有十多天的样子!”“十多天跟一生一世比,有若鸿毛之于泰山,福慧,我回家去还有很多公事文件要处理,连这个复活节假期都得每天回银行去开工呢!”“有什么事如此的十万火急?我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就快要知道了。”“青云,究竟什么事?利通并没有迫在眉睫的大计要你如此劳累。”青云笑着,再度吻到我脸上去:“乖乖的,你既不在利通,且别行使主席权威,只听我的,好好执拾需要,然后尽早上床去。”青云的说话于我,老是深具魅力。我尤其不想在今晚内还仗着我的名位财势去支使他。一个豪门夜宴,像块照妖镜,把人人的身分与嘴脸心态,都照得一清二楚。谁个得意失意?明眼人一瞄就看将出来。我是如许地乐于对青云唯命是从。特别在今晚。行李老早由瑞心姨姨执拾好了。我只省起了胡念成律师的话,到书房里打开了夹万,找找那条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书房内的夹万,密码只有父亲和我知道。他生前,我从没有开启过,其中放的都是父亲自以为重要的文件。念了父亲的遗书后,我曾立即搜索过,都没有发现任何寻人的线索,当日的失望,教我不曾留心到有没有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钥匙。显然是我疏忽了,父亲把钥匙放在整叠文件的上面,用个文件信封装放着,上书:“江尚贤与江福慧存于美国纽约欧年银行的保险箱三四六九八号。”我把这文件信封随手放到公事包里去。旅途是不安而孤寂的。空闲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更易胡思乱想。我为什么一连好些日子都不曾给帼眉摇个电话呢?我心里有鬼是不是?怕对失意之人,又怕她给我说什么难听的话?虽道是,我和青云的自然相知,骤然相爱,是缘也分也,我并无耍过什么手段自蒋帼眉的怀抱中强抢杜青云过来,我还是有点不忍与心怯。我若明白了自己的孤寂难耐,就更不难知晓帼眉难得重逢知音的喜悦。千析百盼的时候得到一个看得上眼的、可托终生的人出现了,蓦然又如镜花水月,更添九重怅惘。我是不是对不起老朋友了?商场情场皆如战场,稍为心软,立即为敌方有机可乘,反败为胜。届时谁又会抚尸痛哭,恃我惜我了?我告诉自己,毋须歉咎。更何况,青云根本没有跟帼眉有过什么亲密的过程。我不是曾探听过他的口气吗?记得青云当时答我:“帼眉是个很善心很和蔼很教人乐于与之为友的女孩,她自大学时代,已如是。然,好女孩在世间上也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呢!”这个答案已很明显了,如果杜青云要爱上蒋帼眉,自不必等候至今天今时。帼眉整个人,如假包换的五十年不变,在成长过程中既已早定模式,不见得会吸引别人作感情上的突破。既如是,无人,当然包括我,须要对蒋帼眉如今的可能失意负责。过一些时,让她慢慢明白过来,我们再作联系,会比较从容一点。在纽约,我下榻于华都酒店。一连两天,流连于第五街,作无穷无尽的搜购。若不是复活假,很多店铺休息,我怕是要用掉我在利通支取的一年薪金了。差点得把铁芬妮内的好货式都抢购一空。因我有个怪念头,添购一些晶光灿烂,耀武扬威的首饰是早晚间事了。喜气洋洋的大日子,装备当然要极尽人间富贵,才烘托得出一份十全十美的幸福,炫耀人前了。不过,届时如能跟着青云一起挑,才更具意义。香港的复活节假期过完后的那个星期二早上,才是纽约时间早一天的晚上。我逛公司逛累了腿,回到酒店去休息,准备早点上床,明晨赶起来,精神奕奕地参加国际银行家的研讨会。才上了床,电话就响,是陪我一起公干来此的利通银行法律部主管霍竞庭律师。“江小姐,刚回来吧?可有收获?”“收购了全纽约开门做生意的店铺!”我笑。“何总经理刚来了电话,找不着你,留言给你,报告着各类公事。”霍竞庭有条不紊地向我细数。“谢谢!霍律师,明天早上在楼下餐厅跟你吃早餐再谈。”“江小姐,还有件事,也许你有兴趣知道!”“什么事?”“何总经理说,今早收到杜青云的辞职信。”“什么?”我立即坐直了身子。我重复问:“谁辞职了?”“杜青云!”“怎么会?你没有听错?”“江小姐,我相信我听得很清楚。”我慌了手脚,立即接电话回香港,所得的答案完全一样。何耀基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是上周末放工之前,收到杜青云的辞职信的,今天早上回来,又多收一封他的解释函件,说有私人急事,必须离开利通,付上相等于三个月薪金金额的支票一张,因为高级职员请辞全部要三个月通知或补足三个月人工。不过,杜先生很负责任,他把他手上为利通银行业务拓展设计的计划书,提早完成了,交给我们办理,并且介绍了一位电脑专才接替他的职位,我正打算尽快接见……”以后何耀基在电话里头,再向我报告些什么,我已无心装载了。我把电话缓缓放下,随即又立即抓起来,再摇到杜青云的家里去。接电话是个男孩吧,声音还是幼嫩的。听见我要找青云,扬声向家里头的人间:“有人找大哥呢,他有没有说好什么时候回港来了?”跟着小男孩在电话里头回复我:“他有远行,没说到哪儿去,只是过几天就会回香港来了,可以留口讯吗?我是他的弟弟邦邦!”“哦!”我应着,邦邦!于我曾经是个亲切的名字,如今,听到了声音,感觉完全不一样。我只缓缓地放下了电话。为什么?一千一万个不明所以。杜青云的行动何解要如此诡秘?他干么辞职?他到哪儿去了?心上刹那抽动,一个可怖的联想出现,我惊愤莫名。抓起电话,接到蒋帼眉的住所去,无人接听。再接到帼眉任事的工专学院办公室,对方答:“蒋小姐到泰国去旅行几天!”果然!是为了最终的决定,还是挑蒋帼眉,因而杜青云洒脱得干脆辞职了。事前一点蛛丝马迹也投有。杜青云竟会是个如此深沉的人我看走了眼了?我以为他是……脑海里白茫茫,像片一望无际的雪地,冰冷虚无,没法有一点思虑、依归,与色彩。我以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久久都未能把过往的相交情节聚合成一幅清晰的画像,让我看清楚杜青云的脸谱是红是白,是奸是忠,是愚是智,是丑是美!我吓得蜷伏在床上,呼吸越来越急促。眼泪应该立即滚流出来,好泄心上抑恨。然,没有呢!我苦苦的干睁着眼,突然眼前昏黑一片……我什么东西都看不清、看不到,活像个瞎子般。对,我一定是瞎了眼了,不然,怎么会被人玩弄于掌上。那人是杜青云,也是蒋帼眉!恋爱是这个样子的吗?何以还未款尝清楚两情眷恋的甜腻,就已苦酒满杯,灌着我饮,让我肝肠寸断,死不瞑目?我在床上不断地翻滚,把枕头。被褥,全都蹋跌到地上去。一个翻身站起来,手上能抓到什么,都尽情往地上摔,摔它个稀巴烂。江福慧从来未受过这种窝囊气。我摔得累极,一下子倒在地上,突然凄厉地、痛快地哭起来。在我有生之年在记忆中,这是第三次嚎啕大哭。第二次,人所共知,是在父亲的丧礼上。第一次呢,追溯到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我十岁上下吧。帼眉来我家玩不知怎的,爸爸竟把我的一个洋囤囡给了她,在未征求过我同意之前,擅自地从我的玩具室内挑了那娃娃就往帼眉怀里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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