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堆雪[梁凤仪]-16

招呼我的店员是个很文静的姑娘,样貌比我年轻,神情却出奇地淡定老成!“小姐,有什么合你心意的?”我巡视了一周,并不见有何特别深得我心之物,实在,醉翁之意不在酒。无非是找话题而巳。话题终于出现了,在店子的角落处,我看到一个梨木造的镶了玻璃片的柜子,望进去,枣红丝绒的底垫上放了一把羊脂白玉如意,通体透明,静静地躺着,洋溢一片祥和高贵。怎么可能有这种如此养眼舒服的感觉?于是我问:“小姐,这件珍宝,可否介绍一下?”“此乃故宫之物,是慈禧太后收藏的珍品,不知是哪年什么大喜庆,臣下向她祝贺时递的如意。递如意是清朝惯例,如有喜事,旁的人就去向当事主人进呈如意。八国联军入北京时,把这把如意劫到法国去。几十年前,才由一位本港银行家在拍卖行高价买回来的。”我蓦然心惊,那银行家会不会就是父亲?“可否告诉我售价?”那店虽小姐笑眯眯地说:“对不起,本店除了这件珍品之外,全部待价而沽。”我骇异,随又立即觉得很顺理成章,我再道:“世界上没有无价之宝,或者我出一个价,会合你店主人的心意?”“小姐,真要请你原谅!曾有多人出过极高价格,湛小姐只是摇头。”“可否让我跟湛小姐见个面,好商量?”“湛小姐有远行,复活节假以后才回港来!”我想了想,把名片交给对方:“请转告湛小蛆,我曾专程拜访,伫候她的答覆,我十分十分喜欢这把玉如意,见了它之后,很想据为己有,只因玉如意之于我,很有种似曾相识、希望物归原主之感。”自晓庐走出来,人像有点虚脱。真怪,谁叫我营营役役地去迫寻谜底呢?父亲的遗书,也只不过是嘱我,万一在有生之年,有缘遇上了他那红颜知己,才把她好好照顾罢了!并没有叫我废寝忘餐,紧紧张张地到处寻觅。这些日子来,人大抵疲累得有点神智不清了。我竟弄不明白是自己的好奇心大于一切,还是孝思可嘉?当然,仔细一想,还有一个极可能的推动力,是我根本无聊。生活上所遇到的困难,本已不多,假以时日,又必能迎刃而解,于是下意识地觉得要找具挑战性的难题去考验自己的智慧吧。尤有甚者,当面前放着两宗极具刺激的考验时,只因其中一项,真的无法也无胆量闯过去了,就只好紧抓着余下的这个结,拼命地七手八脚去解,以疗治心理上的自卑与遗憾。在家里吃晚饭,是最难受的一件事。可是,当我坐进汽车内接到康妮的电话,提我今晚要出席香港工业总会的晚宴时,可又懒洋洋地答:“不去了,通知何总经理,带别个高级职员出席吧!只说我有点不舒服。”女人在工作岗位上最优惠的条件,是久不久可以运用身体不适为借口,推掉一些应酬,而不惹人疑窦。我实在提不起劲赴这种只需躯壳,不用灵魂的聚会。车子直把我载回家去。泡了个热水浴,换过一条宽松的西裤,再罩件棉纺恤衫,光洁一身,连心情都稍为平伏下来。步到饭厅去,饭菜刚端上来。瑞心姨姨亲自给我捧了汤,说:“难得你回家来吃顿饭,好好地饮碗汤。要能预早给我通知,汤的火候会更老……”瑞心姨姨仍然站在我身旁,滔滔不绝地发挥慈爱。我突然地觉得政府立例管制噪音,实在造福人群不浅。如能把条例延伸到家庭上去,受惠者必众。我反应的冷淡,使瑞心姨姨知难而退。空洞洞的饭厅内,我霸住了那张可以容得下二十人用膳的长餐桌,独个儿低着头,一口一口饭地吃着。突如其来的,食而无味。仰头看见那自高高天花板垂下来的古铜大吊灯,竟不留情面,灯火通明地照下来,教我的孤寂无所遁形。胃部开始微微地抽动,再不能勉力加餐饭了。我放下碗筷,走出大门,从车房开出我的小房车,无目的地开始驶在深水湾道上。任何人辛劳整日,连一餐安乐茶饭也吃不成,不是不悲哀的。我江福慧都有此际遇,更是欲哭无泪,啼笑皆非。是不是我太难伺候了?虚浮热闹的应酬,是无聊;家人赘气冗长的关爱,是负累;独嚼无滋味,又是孤清。究竟要怎么样才合我的心意?车子不期然地驶向赤柱,停在一条熟悉的小横街上。那栋欧陆式的餐馆就在眼前。我下了车,迎上来的是代客泊位的车夫。我把车交给了他。茫茫然,我迳自走进餐厅去。招呼我的还是上回见过一面的领班,他是笑容满面,我则带着半分尴尬。一定又是客满,用什么借口向他要个位子呢?等会儿独斟独酌,他看在眼内,会作何想法?以为我又跟杜青云闹翻了,独个儿跑来这儿凭吊?真是的,我为什么会无端端走进这儿来?突然地进退维谷,真不知如何是好!我大概是一脸的不好意思,更惹得那领班向我投以鼓励同情的眼光。他柔柔地说:“小姐,欢迎你,望穿秋水,终于来了,真是太好呢!”我微微一愕,强挤个微笑。领班示意我跟着他走:“已经在这儿等了不只一天了。”我好莫名其妙。直至领班把我带到能眺望赤柱海滩的餐厅露台一角,我才晓得轻声惊呼,心像要自胸口跳出来似的。领班替我拉开椅子,我只好缓缓坐下。杜青云的惊骇有甚于我,一直望住我,像怕我会刹那间消失于空气之中。那领班仍笑吟吟地说:“雨过天青,值得庆祝呢,让我请你们两位饮一杯好酒,你们再慢慢叫菜。“我的心,热辣辣地就快要在下一秒钟就吐到餐桌上去了,连忙抓着餐巾掩住嘴。“你没事吧?”杜青云微躬着身,俯向前,很不期然地捉住我的手。“没事,谢谢你。”杜青云这才惊觉他原来捉住了我的手,立即放开,只差没向我说声对不起。两人一时无话。“怎么会到这儿来呢?”竟又在同二时间,齐齐向对方问了这个问题。随而二人都不期然地笑起来。领班亲自给我们捧了两杯酒来,放在我们跟前,问:“是等一会才叫菜吗?”杜青云答:“你请随便替我们拿主意好了,我们什么都吃,且今晚吃什么也会觉得好味!”领班一叠连声地说:“对、对、对!”就引退了。杜青云举起酒杯,说:“祝我们……和好如初!”我笑,没有答,把酒呷了一口,默认下来了。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疏离,真奇怪。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举止甚或一句无心的话语,而制造出桥梁或鸿沟,将原本不相干的人拉在一起,或将一向亲亲密密的人生分了。杜青云开始给我谈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和母亲。他父亲在多年前去世了,听得出来,他最钟爱的是那个排第五的小弟弟邦邦,只因他念书顶棒,运动出色,是个文武全才的小灵精。我一直微笑而专注地听着。两个人在这种背景之下相逢,又开始蝇娓而谈家中琐事,那份心头的感受,舒服得令我觉得软绵绵、松散散,像浸在清凉的海之中央,搭在温暖的阳光之下,飘飘然,一直离凡尘,远去远去。晚餐用毕,杜青云说:“我们到外头走走。”还没有等我回应,他就快快地结了账。晚风阵阵吹来,暮春仍然有寒意。走在赤柱的滩头上,是微醺,抑或沙滑?我竟有一丁点的踉跄。杜青云伸手拖住了我。仰望黑漆的长空,蓦然想起帼屑说过:“头顶无须星光灿烂,只要人生旅途上,长伴有人。”今晚无月、无星。然,身畔有人,的确如许的快意。我们怎么都不说话了?他心内在想什么?想以后我们的发展?抑或想如何向帽周交代?他已到了须要向别人交代的地步了吗?我心蓦地往下一沉。总不便开门见山的问。交代与否,其实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原来呆在那餐厅内好几天。大概自上次跟我晚饭之后开始吧?天下间真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呢!“冷吗?如果冷了,我们就回去吧!”杜青云问。我真想说:“这就回去了吗?”是有点舍不得。然,我还是答了:“这就回去吧!”女人怎么有这许多的言不由衷?睡到床上去时,只觉时间过得顶慢,青云临别说的那句:“明早来接你!”一直滋扰着我,像块小小的磁石,把我的心神都吸进去。但愿一闭上眼,再睁开来,就已天亮,就已是相见的时刻。这是恋爱了是不是?我扯住被角,把脸埋在被窝里,情不自禁地偷笑。通体都在紧张呢,简直觉得血液在劲走疾行,弄得额角和手心都渗出汗水来。如此兴奋,怎生好睡?真气人!披衣而起。走出睡房的露台,静静地坐着。海浪声清晰可闻。一定又是拍着崖岸,浪涌千堆雪,潇洒地溅上半空,再如一片豪雨,洒落在岩石上。这个美丽的景致我从小到大每天都观赏着。这以后的日子里,可以跟青云肩并肩、手拉手地相偎相依,听涛声,观浪景,共拥那千堆雪了。太阳跟我爬起身来的时刻相同。我老早就在天色微明时,穿戴停当,候着青云来接我上班。坐在他那小小日本轿车前头座位之上,有种浓重的归属感。我觉得我在备受呵护爱宠。反而是,坐在江家那辆高头大马,一身金光灿烂的劳斯莱斯后头座位上,指使着司机城南城北的乱闯,未免太江湖味、太风尘仆仆了。我好生厌倦。“青云,你带我到哪儿去?”时间还早得很,别是这就回到利通去。现今情怀已异,大概一脚踏进利通就会像假释囚犯回监狱报到似的。我尽量抛开青云和我身分上的悬殊,不去想它了。“带你去吃早餐。”青云侧过头来,望望我:“去吃十块钱,而能饱肚的早餐。”“啊!记起来了,你真的曾这样说过。”“你记性还不坏呢,我以为你从来没把我跟你说过的话放在心—上。”“你难道又记牢了我对你讲过的每一句话?”我嗔道。喜悦像一个个小浪,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让我们打赌。”“好。”“你见我的第一天,可记得是什么情景?”青云轻松地问,回转头来,再向我挤挤眼。“当然记得。”自己的窝裹,尤其不会忘记。“你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我鼓着气说:“我嘱你去给我买家乡鸡。”“答对了。可得一分。轮到你问我。”“我那天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宝石蓝的套装,米色丝恤衫,别了个碎钻镶蓝宝的仿古胸针,套装是姬丝蒂柯出品,价值大约港币一万二千元……”“成了,成了。”我笑得回不过气来。“我呢?”“什么?”“我当天穿什么衣服?”我呆住了,脑海里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好硬充下去:“穿深灰色西装。”“我如果当天穿上西装的话,你大小姐怎会把我认作银行跑腿了?就是刚把西装脱下在办公室内,走上了政务写字楼找信差,才给你喝住了。”“你在翻旧账,叫我难为情。”“愿赌服输,我有何奖可领?”刚经过司徒拔道口的红绿灯,车于煞地停了下来。杜青云干脆把身子转过来,望住我,讨奖。“等下请你吃十块钱早餐!”“不,太便宜了,奖品必须价值连城,才配得我曾付与的深情。”青云明亮的眼睛,闪烁着熠熠的光辉,把我看得很很很难以为情。就在我微垂眼皮的一刻,两片灼热的唇贴到我脸上来,再辗转移到双唇上去。情深款款的初吻。我的初吻。天地间一切运作,骤然而止。不知不觉,大概过尽几千亿个光年,突然……一阵嘈吵不堪的汽车按号声,差不多自四方八面涌至。我们才如梦初醒地分开了。眼前交通灯号早已亮了绿色。从倒后镜中看得见一条跟在后头的长长车龙,岂只拼命按号,且有人自车窗伸出头来,大声叫嚷,催我们快快上道。我跟青云不期然地吐着舌头,才把车子开动。青云说:“原来香江首富银行主席接吻,还有鸣锣响炮、旁人侧目作陪衬!真真非同凡响。”说着,只一手持着方向盘,一手拥着我的肩膊,志得气满,一车厢都是他的笑声。我很少走在利通银行大厦隔壁的小横街上,竟不知这儿大清早就摆满了熟食的小摊子。当青云携了我,浏览着这大城小街的特色时,我一眼瞥见了那售卖肠粉的摊档,开心得差点拍起手掌来。小时候,最喜欢瑞心姨姨给我买来洒满芝麻与酱油的白肠粉,清香软滑,不知多可口。不知怎的,长大后就再没有机会品尝了。久违了的心爱小食,我嚷着要青云给我买上一大包。又多给一块钱,差点倒掉人家半樽芝麻,加上青云买的两碗猪红粥,我们抱着满手宝贝,回到利通去。青云按电梯四十六楼,直走向他的办公室,我很自然地跟在后头。还未到早上八时,写字楼空无一人,然,我们喜欢有个小天地,于是随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据案大嚼。“你多久未曾有过这个吃相了?”青云又取笑我。我并不多心,并不以为他这么说是稍含侮辱。是真的,江家大宅与利通银行是两款外貌不同,实质一样的牢笼,罩得密不通风,叫住在里头的人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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