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我心内不期然地有一份难过。原以为值得敬重的雄才大略,也不过要借助于色相才能发挥出来。女人出卖色相,一般受人齿冷,然,男人呢,何独不然?连我都好像在这一分钟内,比眼前的张佩芬短了一截,讷讷地说:“父亲应十分感激你!”“感激并不同于爱重,何其不幸,你父亲和我都分得十分清楚!”张佩芬的神情一下于由紧张而松弛,而终至落寞,真有点我见犹怜。一段私情对心灵的侵蚀与控制,可以力抗岁月寒暑,恒久常新,每一点一滴曾有过的恩义与折磨,都刻骨铭心,是惊?还是喜?抑或应是无法自己的震栗?一个没有切身经验的人是无法洞悉乾坤答案的。我只能想到一句安慰的话:“能够像你这样分清恩怨,洞明感情事理的人并不多见!”张佩芬长长地吁一口气“觉醒在于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后,有什么用?江小姐,我处理自己与你父亲之间的恩情委实是一团糟。“千两黄金,解救时艰。江尚贤筹足政府规定的五十万元注册资本,果然把银行牌照弄到手,从此易名为利通银行,业务更得心应手。江尚贤的资产与声誉一日千里,自不待言。“我当日那个自决回乡冒险的行动,不错是由于一份禁耐不住、热切要求宣泄的情爱使然,然,不能否认,潜意识有种希冀江尚贤知恩报德的欲望。谁知效果适得其瓦我们之间的距离比前更大,误解较前更深。“曾经有一晚,我候至利通的职员都下班了,趁江尚贤还未离去时,闯进他的办公室去。直截了当,毫无畏缩地问:“‘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江尚贤愕然。“为什么我出生入死地完成了你的心愿,竟然落得个如此冷淡的收场?‘我那么地咄咄逼人。“江尚贤没有做声。“我继续咆哮:“‘这公平吗?我并没有向你要求回报,我原只望帮了你,就心安理得,为什么这一段日子来,你好像跟我有了十冤九仇似的,差一点就要视而不见?是不是在功成的今日,宜得我消声匿迹,毋须让你每天在自己的王国里再有个受人恩惠的阴影?如果你真有此想,我成全你!’“江尚贤拿起了外衣,穿上了。收拾着文件,跟我擦身而过,把办公室的房门带上时,他说:“‘请好好地坐在这儿想一想,你可曾给予过我自由选择的机会?’“之后,门关上了。“我真的坐在那儿,呆思一整夜。“江尚贤说得对,整件事上,他都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是我逼着他去接受这份大恩大德,逼着他思考图报的方式,逼着他一生一世欠我的人情,甚而逼着他以不甘不忿不情不愿的代价去偿还心债。“放着光明耀目的前途,江尚贤既不能由着它,不视不管,可是,一旦领受了这重带挈,就等于裁减了自己的才具与威风,一辈子在一个女人跟前抬不了头!长年累月,终生承担的委屈,当然不是易受的。”是谁把他逼到这个死胡同里的?竟然是一个口中心上都自以为是深深爱慕他的人,更教他哑口无言!“人世间的恩与怨,情与欲,如许地作茧自缚,剪不断,理还乱,永无休止。我当然明白父亲当年的心境。初出道时,托庇于傅家,以裙带而得尊荣,在另一个层面上,他还能自解自释,毕竟他也是牺牲了心头的一段爱情,把母亲明媒正娶过来的。以后年年月月,他跟傅瑞心之间的纠缠纷扰,也算是他踏上青云之路的代价,江尚贤并没有不劳而获。这是他自由意志下的选择,且是深思熟虑的选择。人的自由选择,所造成的成败得失,尤在其次。能够选择,是自尊之所在!尚未到山穷水尽之时,逼着江尚贤走向一条他不欲重蹈覆辙的旧路,他的无奈与不满,又有谁去分担了解?“江小姐,世界上最聪明最幸福的人,应是毋须经过错误的行为与沉痛的教训,就能洞悉人生、感情道理之士!“我当年,是愚不可及。“如果我晓得在沉思一夜之后,霍然而起,专心工作,让整件事冷却下来后,再另谋高就,给江尚贤成就一个毫无死门与缺陷的江山,留给他一条自思自揣自择的门路,也许,还会有他自动自觉地感激我。敬重我,甚而以爱还爱的一日!“何其不幸呢我当时只更老羞成怒,不肯接受自己步差踏错那一步的事实,只有错得更甚!“也许造物弄人,在我童志最脆弱、思想最混淆、感情最悲痛的当时,偏就从乡间跑出了个程立山来。就是那个间接地帮了我一把忙,得以把黄金安全运港的表亲。天衣无缝的局面,不一定是喜剧收场。程立山依靠我们,开始在本城谋生,对我更有一种特别的感情。我竟利用了这段巧合奇逢,去发泄愁苦,对江尚贤报复!“当我把结婚的请柬亲自递到扛尚贤跟前时,他震栗的眼神曝过红艳艳的喜帖,蓦地抬头问我:“‘他是谁?你爱他吗?真心地爱他吗?’“我冷笑,那么绝情,残忍、不择手段地回答:“‘他是帮助我把黄金偷渡成功的无名小卒。我并不爱他,然,不要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打算欠人家一生一世的人情!’“说罢,掉头便走。“以毕生的幸福去换回一刹那的畅快,是难以估量的得不偿失!“更何况,那一刹那的发泄与痛快,也还是假象!“人生的真潇洒,原来要把层层叠叠的,多至不可胜数的委屈与吃亏,融化于言谈笑语,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凡生活之间!“也只有伟大的心灵,才能培育出潇洒的行为!“故作伟大,益显猥琐与龌龊!“我的真正觉醒,来自婚后,还有何话可说?”成功的背后有千百个难以为情的故事,也还叫值得。倒转来,半生羞愧错误的累积,仍落得个走投无路的后果,I这张佩芬的际遇也未免太困难,太坎坷了!“我们婚后的生活一点都不愉快,夫妇之间的感情如是空白一片,还有机会染上自己喜爱的颜色。可借,我的思维完全不在立山的身上,对他的冷漠、厌弃,日甚一日,将对自己的不公平延展至他的身上去,加倍了我的痛楚!也加速我的懊悔与觉醒I“程立山原以为本城是个金矿,目睹这许多甫下谋生的人,都能赤手空拳打天下,他认为自己也应有此际遇。过分急功近利的心凰配合才疏学浅的实丸后果不难想橡。几次小生意上的失意,加上婚姻的痛苦,把他本来不坏的心地搞糟了。一天到晚,遁着我给他在利通银行拿一点做生意的好处与支持,轮不到我反沉他竟敢屡屡地跑上利通来,打着我的名号借贷。“江尚贤自然地会有所闻,总是每次在背后替他解围,暗地里尽力支持,同事之间的流言不免多起来了,我才意识到事态会日趋严重。“‘事情不能一错再错下去了!’当我把辞职信递给江尚贤时,我咬紧牙龈兑‘我的寓去,对各方面都好1’“‘佩芬,你请留下来!我有责任照顾伽’“‘不,我们是成年人,谁也没有责任照顾谁,谁也不欠谁的恩惠!’“我和江尚贤都呆了一呆。“如果我在早几年就明白如今自己说的这番话,就不至于此了:‘“‘既能参透人生,不一定要浪迹天涯,才能修成正杲:你一脚踏出利通,如还有萦系之私心,到处都是困境,徒增心头的担挂而已‘“我无辞以对。“‘佩芬,我要求你留下来,诚意地祈望从今之后,你成为我的一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助手,你会答应吗?我们其实错的也很多,人性的自私往往是罪疚的根源。为爱一个人而愿意付出无比的代价,希冀有回报是自私,然,希望别人施恩而不望报,甚至连个望报的念头都不可有,只想有从容地自由选择应付的方式,这难道又不自私了?伟大的心灵存在着,不可多得!我们何苦自咎?’“多年以来,我和江尚贤第一次开心见诚地促膝谈心!像是拨开云雾见青无,一种彼此的关怀与了解,温暖着我早已冻僵了的心!“时光若能倒流,会有多好?“心灵的沟通往往在身不由己之时,是可惜,然,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我问:“‘留我在利通,还有伺机报答我的意思吗?’“江尚贤笑,反问我:“‘你如肯一直留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又是否仍有余情未了的心思了?’“我们相视而笑。“人的感情与关系微妙至极,除了极端而外露的激情之外,潜藏的恩爱情义甚或仇恨,很可能都是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要斩草除根,不是轻而易举之事,让它自然地埋于土地深处,自生自灭,有缘又逢春风是一场功德,无缘而致难敌露重霜寒,也无非是一场造化!“有什么必要强行将感情与关系赶尽杀绝至不留一点痕迹呢?“我们需要的是思想光明、理路干净,反映到行动上来,磊落大方,从容得体,一切都随遇而安,尽力而为就好了!“自此,江尚贤和我踏入了一个新的相处阶段,我们成了精神上的好伴侣,业务上的好拍档。“曾有那么一晚,在利通银行开夜赶工完竣,江尚贤开车送我回家去,车子停在家门后,我仍倦不可当地坐在车子上,不愿动。“江尚贤说:”到了!我们要说再见!‘“‘真能再见也还是好的,差不多每天晚上睡在床上,我就有个恐惧,明天醒来,见不着太阳,见不着你,那怎么好算了!’“说这番话时,我并不幽怨,语调轻松至近乎俏皮!江尚贤之于我,已成知己!“我们当然明白,能够宣诸于口的感情,已无暖昧之意!都可以接受了!“‘再寻另一份精神寄托去,明天只会更好,是不是?连我和你的相处都可以峰回路转,进步神速,有什么事解决不了的?’“‘对呀!我也是这么想,于是开始能吃能睡,体重骤增了!’“‘程立山对你好吗?’“‘没有寄予希望,何来失望呢?’“‘你准备就这样过一世?’“‘不。等待着离开他的时机。’“‘几时?’“‘他稍稍发迹之时,说得具体一点,只消他的经济好转,能够独立谋生,他并不再需要我了,我就走得比较安心!‘“‘没想过你对他有这么深厚的感情。’“‘我们毕竟有关系,一夜夫妻百夜恩,是不?’“江尚贤当即面色一沉,缓缓地把头低垂应着:”是的,不能怪你!‘“我看着他,问:”你有感而发?‘“突然之间,江尚贤抬起头来,望着我,竟有泪光。“江小姐,直到那一晚,我才赫然发觉,傅瑞心跟你父亲的一段恩怨,如此长年累月地蚕食着他的心!“‘佩芬,我早想把我的这个故事相告,老是开不了口!告诉你这个故事,其实只为你明白,我每晚回到家去,就似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来自一份我深深亏欠而无法偿还,无法解决的人情。但愿太阳早早升起来,我可以立即回到利通去,如果连在我工作的环境里,都有类同的事情发生,我不敢想像……‘“‘不用说下去了,我明白!’“不是不惆帐的。“虽然,我认了命了,仍禁不住在以后的岁月里,痛恨起傅瑞心来,如果没有了她,生命的篇章,必会改写!”我没有答张佩芬的话。人一遭逢失败,就会怨天尤人!张佩芬如是,傅瑞心也如是。“程立山为什么对父亲有此误解?”我不是不气愤的,凭什么他有资格当街当巷地侮辱父亲的名声?谁应负起这个责任?张佩芬说:“程立山是我和你父亲共同为那批黄金所要偿还的债务。你父亲为了动用黄金而得以叱咤风云,因而下意识地屡屡对程立山让步,他认为不能回报我的感情,也应该在金钱上弥补损失,于是多年来资助立山经营生意,既希望他能自立门户,也期待我可以了却一重责任。“我则为了利用过程立山去泄一时之愤,而深深自咎。我们都不曾留意到姑息纵容所带来的后患可以无穷。“原来,人类过分的仁慈,一样会招致质疑。我和江尚贤不便披露真相,益使外间人以及程立山,觉得我们无私显见私,直至我忍无可忍地向程立山提出离婚时,他当场冷笑:”怎么?当情妇不够瘾头,要登堂入室做个贵夫人去?如你有此良机,我成全你!‘“我吓得什么似的,问:”程立山,你有良心没有?这些年,谁亏待过你了?‘“‘没有!没有!’程立山摆着双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自知受恩深重,也不是个不思图报的人!这些年来,程家的门,你自出自入,我说过你半句没有?良家妇女在外头若是打一份正正经经的工,会得劳累至水静河飞才回到家里来?你骗谁!‘“我气得整个人抖动,扑过去跟程立山拚了。“‘你还有资格撒野?’“他连连赏了我几个耳光,将我推倒在地上,狠狠地说:‘你们若没有做过情亏之事,会如此地辅助我?大陆跑下来没有发迹的人,塞满全城,他偏挑我姓程的帮去?彼此心照不宣了!你胆敢明正言顺地跟我谈离婚,就叫他出一个价!’“我嘴角渗出血水来,心上的惨痛与屈辱,混和着血水,要吐出来似的。我挣扎着爬起来,冲出家门,直奔至江家去。“原想找江尚贤商量着办,话还没有说完,程立山竟跟着闯了进来。“‘程先生,如果我不欢迎你在未经我同意之前硬闯进我家来的话,你知道后果?’江尚贤对他并不客气。“‘知道!你会报警是不是?你会吗?’“‘立山!’我近乎央求他:”你还算读过书的人吧?公平点对我们!‘“‘上天对你们的公平已有甚于我了,你们还需要什么?’“‘程先生,世上没有人须要对别人的运气负责。’“‘对,我从来不曾作过如此的要求,香港地,会有求人而每每能百发百中、得心应手这回事吗?太笑话了!谁不是为了帮自己才去帮人!连做善事都不忘扣税呢!只不过是支出与收成比例上的差额不同而已!你帮我的,无非为到头来能帮了自己!’“‘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江尚贤微有愠色。“‘江先生,如果我不能捞些好处,我何解要为你们充撑场面,让张佩芬冠以程姓,有名有份地在人前行走,予你们方便!如今她要提出离婚,是要吊销我的牌照了,总要跟你谈谈补偿吧!’“‘程立山!’我咆哮;‘我们完全没有做你可以引为威胁的事!’^“‘好!好!好!’程立山又在摆手:”算你们是冰清玉沽又如何?往社会人士面前一坫,把我的故事说出来,信与不信的人都会争相传诵,本城有个好处,人人都紧张忙碌,辛苦经营,难得有一宗豪门望族的丑闻,平衡一下情绪,单单知道有钱人也可以如此不堪,就已大快人心!“江尚贤气得一脸煞白!“我说:”程立山,你好狠的心!‘“‘有人可以不曾狠过心而在香江立足,长享富贵?我告诉你,张佩芬,你一就回家去,继续姓程,否则,我几时都准备好好地坐下来,跟你们讲数!’“程立山夺门而出,再回头加那么一句:”姓江的,你敢无情白事动程张佩芬半根毛发,而不向我交代,看我怎样对付你!‘“我是当夜就回到程立山的家去的。”“直至今天今时?”我问。“对,就为了一时冲动的过错,我以半生的委屈补偿。事件带来的好事只有一宗,程立山的不可理喻,把我和江尚贤的一段恩怨拉平了!我对他的恩惠都被我为他带来的麻烦抵销得一干二净。这些年来,江尚贤曾不只一次的跟我商量过,好不好给程立山一笔钱,了断关系,使我重获自由。然,谁敢担保健在花完了钱之后的操守呢!我们握在他手上的是一个他自以为是的借口,唯其如此,可以随时随地顺‘着他的心意拿出来应用!何必再犯上一次更严重、更无可挽救的无私显见私!我的自由,更别谈了!“张佩芬只差未开口解释,她的自由老早在踏进利通来的那一无就已葬送掉了。吓不吓死人?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纠葛、相处关系,恩怨情仇,可以微妙复杂过整间利通银行的一盘数!纤纤弱质,何只要挺身迎战江湖风浪,还要每夜里活在情丝百结的凄风苦雨之中,难怪都说自古红颇多薄命。张佩芬的苦,更甚于傅瑞心了!我默然,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可以一下于就想出来。“江小姐,在你父亲未去世时,说老实话,我下意识地不忍远离,能为一个知己奋斗下去,是生活上一份不可缺的原动力,我多么的需要它!“江尚贤待我不簿,几年前已跟我商量,看有什么是他能力范围以内能为我做的事。“我求他以我养父之名,捐赠故乡一间小学,我曾在那儿享有一个有父母之爱的童年,受恩深重,值得怀记。当年,母亲对江尚贤没有回报我们的恩情,有过一段伤心担挂的日子,我都不曾向她解释过什么。江尚贤捐赠了小学,算是对她的交代!江小姐,如果不须要再把往事陈列人前的话,对我,已是一份最宽容大量的处置了!”我握住张佩芬的手,表示感谢。当然明白伤心人重提昔日伤心事,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