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埋怨父亲的,就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害得自己老冒身败名裂之险?甚而至个已然黄土一抔,仍未能把这份或是宿世的孽缘葬送,祸延后代,害我担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值得吗?真的,此事可大可小。豪门望族连一些身家不清不白的人,也不欲多所往还,何况要跟三教九流如程立山者纠缠?我瞄了瞄坐在身旁的张佩芬,还是平不了心头的怒气!杜青云陪着我俩走回主席室后,很知情识趣地引退了。主席室内一片静谧。从前父亲在这儿跟这姓张的女人作过多少次谈判了?不得而知。我只知道现今自己要面临困境,处理父亲生前一桩见不得光的棘手至极的憾事!张佩芬的眼泪也实在忍无可忍了,潸潸而下。我把一盒纸巾递给她,一直坐在她的对面,保持了距离。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以为一旦发觉了父亲毕生钟爱的情人心头会产生一种亲切感。然,没有。不但没有,而且还有点嫌烦、担忧,怕会因为这恩怨,给我惹下不少麻烦事!人类的自私真恐怖!就算为了父亲而要多一重担戴,也应是本份吧!我好矛盾。我一直定睛看着张佩芬。简直不知如何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一室沉寂的气氛中,荡漾着微微的饮泣声。张佩芬终于拚命地回一回气,给我说:“很对不起,江小姐,你有什幺想知道的,请你问吧!”我毫不犹豫地答:“一切!”张佩芬那一双泪眼,凝望着我,刹那间,她呆住了。不对吗?事已至此,我何不开门见山,问个明白?刚才发生的闹剧,是我有生以来最感尴尬的,为此,张佩芬也欠我一个圆满的解释。“我跟你父亲并没有任何不堪的关系!”张佩芬非常清楚地,一字一字说了这句话。“这就是一切?”我问。“对,可以这么说!”我等待更详细的解释,于是理直气壮地望住对方,毫不放松,直瞪得张佩芬垂下了眼皮,讪讪地说:“你不信?这世界无人会相信一男一女年年月月地生活在一起,有着深切的感情瓜葛,与重重恩惠却竟会持之以礼!”当然难以置信。并不需要说如今的男女关系已是情欲横流,只是人们承受生活的重压,日甚一日,辜恩寡情于是应运而生,以至人性肉欲之发泄与需要,缺了一个可爱的传统支持基础,从而演变成独立个案处理。这是大势使然!在感情与性爱分道扬镐之下,可真不聿,只有更能助长后者的飞扬跋扈,独断独行,自以为是!我的沉默,代表了答案。“江小姐,难怪你不相信,连我都不能,且极之不情愿接受这种关系。几十年来,我未曾对任何人说过我这种真实感受,对你父亲,我更羞于启齿。如果由得我全权作主的话,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发乎情而止乎礼,属于不必要!”张佩芬说这番话时,一直没有抬眼看我。然,震撼力由她清清楚楚的谈话传送出来,不由我不加倍错愕。“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并非道德礼教,而是你父亲一段可怖得救他一生一世不能释然的恨事。”张佩芬慢慢抬起头来看着我,问:“你知道他和瑞心姨姨的一段故事?”我点点头。“你父亲把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教训,引申到我们的关系上来,他连再错一次的勇气也没有!傅瑞心迫着我们成了圣人!老实说,我恨她,永远不原谅她!每天晚上,她像鬼魅似的守候着,伺机遂她的心愿,让江尚贤认定每一个跟他谈情说爱,发展成有亲密关系的女人,都是僵尸妖怪,一旦被它吸了血,就永无翻身之日。”想起了我把张佩芬请到家里来吃晚饭的情景,我开始明白来龙去脉。两个女人心上的千千之结,原为一个男人而生。我既亲眼目睹过傅瑞心对情爱如斯决绝的表现,自不难相信她会成了父亲与张佩芬之间的障碍。然,那个程立山呢?他当然是个不好惹的脚色,父亲是聪明人不敢自招麻烦而仍招来无比纠缠,又作何解释?我的狐疑,显然写在脸上,被张佩芬看在眼内。在大机构当上多年的差,还能不养就善视颜色的本领。于是,她稍微沉思,像是把混乱而激动的思路整理一下,就说:“江小姐,我并设有冤枉傅瑞心。如果我曾完完全全地属于江尚贤,根本不会出现程立山这个人。“利通在本城创办为银铺后的几年,我就加入,成为十多名职员的一个,全心全意地辅助你父亲拓展业务。“这之前,我有过一个颇为传奇而算幸运的际遇。我跟江尚贤也是同乡,原籍小榄。亲生父母在我两岁大的时候就离弃了我,把我扔在张姓的人家门口,什么原因不得而知。养父母把我收留抚养,直至十二岁那年,父母亲乘着一个回乡探亲的亲属,有个跟我年纪相若的女儿,忽然患急病去世了,就央人家把我作顶包,带到本城来生活,再过得一年,父亲辞世,母亲几经艰难辛苦,终于南下成功跟我团叙。“利通银行大厦现址,其实也是旧利通银铺的旧地,只不过把旁的物业都收购下来改建罢了!侧门旁边的小横街,于今还有个生果档,正好是我母亲当年赖以维生之所。每逢放了学,我就在生果档帮忙着做生意。江尚贤是我们的常客,还记得,那年头银铺流行供午膳,他在饭后必走到街上散步,很喜欢站在我们生果档前剥个水果吃。母亲也把每天收到的现金,就近存到利通去。“严格来说,江尚贤看着我成长。几年功夫下来,我中学毕了业,母亲就央了江尚贤给我一个职位。“利遁还未发展成银行时,家庭气氛甚是浓厚,有什么工作上的困扰疑难,江尚贤都习惯跟我们有商有量。“他的英语并不灵光,还是我鼓励着他,在工余找个外籍老师回来,替他恶补的。每星期有三晚留在利通上课,我就干脆请母亲把饭菜多预备一份,陪着他吃饭和念书。“我们的感情滋长还在你母亲去世之后。在我,因为传统道德的藩篙一下子撤除了,对江尚贤一直敬仰的心童,婉转变质而为爱慕。在他,也许是盛年丧偶,心情落寞,公事上头日多烦难,更需要有人分忧!“记得有晚,他留在利通一直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又从来都不在他下班前先走,这么一搁,就是几小时了。他才走出办公室来,赫然发觉我还在埋头苦干,惊骇地问道:”你还在呢?‘“随即坐在我跟前来,欲言又止。”我非常细心地聆听张佩芬讲的故事。怎么父亲的一生,能有这么多的故事?而我,从小到大,三十年有多了,都清简有如白纸。人生的历练跟我名下的财富,竟成反比。张佩芬继续说:“我鼓励着你父亲把想说的话讲下去。“‘佩芬,你还记得乡间吗?’“我茫然。跟着慎重地思考着,然后答:”记得。我离开那年已经十岁。‘“江尚贤点点头,答:”那好哇,你记得我们村庄上头有间土地古庙,后面有个小山坡,长年累月地长着一片蒲公英?‘“‘对,记得记得,’我突然兴奋得有如一个小孩,思想回到许多个年头以前,跟村上的小孩跑到那小山坡去耍乐的情景。“能在大时代战乱之时,有一些算是愉快的童年片段,真要感激养我父母!”张佩芬突然地又泪盈于睫。我很自然地给她递了杯茶,让她稍息,再继续她的故事。“我当然问你父亲:‘为什么无端端提起家乡来?’“‘我想回去一转!’“我惊疑不已:“‘能不回去吧?危险得很呢,你不是曾说过,在广州开设过银铺的人,都曾被政府追缉,很多金融从业员都被扣留起来,要对国家作出实质贡献,才能释放吗?你怎么还要冒这个险?’“‘我需要回去一趟。’“江尚贤很坚决地说:”佩芬,我妻临终前给我说了一个秘密。原来大陆动苗之时,我岳丈曾偷偷把广州利通银铺拥有的一大箱黄金运往乡间,埋在那小山坡的一个山洞之中,还是我妻临离乡之前,他父亲悄悄告诉女儿的,嘱她有日有机会,就把黄金起回。‘“‘你并不需要这么多钱吧?现今我们的生意不坏。’“‘不,我需要,极之需要!佩芬,今时今日如能有更庞大的资金,在本城下重注,他日收成一定丰盛得不得了!’“江尚贤稍停,继续精神奕奕地说:“‘我须要把利通拓展,申请银行牌照,吸纳更多资金发展地产。以我的眼光绝不会看错。’“‘可是……万一回到乡间,出了意外,被里头的人抓着,怎好算?’“我惊得什么似的,非但不自动向国家捐献,还要偷运黄金出境,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险一定要冒,谁人会不冒险而发得了达?’“江尚贤恳切地,突然握住了我的手,第一次握住我的手,说:‘你能帮我吗?’“我能帮江尚贤的话,真是求之不得了。“‘你说吧!我必尽力而为!’“‘可是……’?“江尚贤很有点为准,没有再把话说下去。“‘很危险是不是?’我问,当然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键。“他很仔纫地想了好一会,轻叹一声:“‘如果要把别人的自由甚乎性命都赔上了的话,我江尚贤就未免要求过甚了;以自己的生死作为赢取本身荣辱的赌注,很应该!对于同生共死的人,又何以为报?’“说这番话时,江尚贤简直激动,他突然地抱住了头,差点把脸埋在腿上:整个人蜷曲而且微微震栗,断断续续地说:“‘我是太想太想起回这批黄金了……那么的情不自禁……这并不算非份之想吧!谁不为自己的未来前景奋斗呢?……商场上那么多的尔虞我诈,我还经常是个受害之人,如今要取回应属我们家的东西,并不妨碍损害他人,是很应该的吧。’“说得其实是太好了,人何须要为追寻自己的美梦而自咎?有机会发迹而偏要安贫乐道是不必要的行为。我同意且同情江尚贤!更何况,自己也是同道中人呢!这些年来,跟他相处,何尝不是培养了一份对他的非份之想?恋慕一个在各方面都比自己更胜一筹的异性,也好比是一个微带苦涩的美梦,我何曾愿意放弃?何曾不思量着如何使美梦成真呢?”“‘对不起!’江尚贤抬头来看住我,眼睛竟有湿濡!‘我不应太自私,一时情急,末考虑清楚,就想把人牵连在一起,是我太急功近利,鲁莽冲动了!’“‘不!’我温柔而坚定地说:”请把想好了的计划说出来,我们依计而行!我们是宾主,也是朋友!绝对可以生死与共,患难同当!‘“话说出口,心是狂跳不已,脸上烫得像是火烧。“江尚贤呆了一呆,久不能言。室内静谴一片,他终手轻声地说了一句话:”我未曾想到,我将会无以为报!‘“我不知如何回应!有那一刹那的麻木,跟着是阵阵清晰的痛楚来自胸臆,扩散全身。“我自明他之所指。“‘夜了,回家去吧!’“说罢,江尚贤站起来,缓步走出写字楼。“耳畔听见利通大门帙闸开启,再而关上的声响。“我呆坐着,像被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内,此生休矣。江尚贤能有一刻冲动,把心上萦念的重大秘密与意愿向我表白,并属意我为他奔走钻营,证明我在他心中的分量,非比寻常!然,终究还是半途而废,只为他突然觉醒到自己根本不愿回报深情,既如是,倒不可领情了。这份不情愿在他其实已有足够能力应付回报方式之当时,尤其令我心碎:这以后……“张佩芬叹气一种慷慨式的无可奈何流露在眉梢眼角之间,显得凄婉。“以后怎么样?”听了半个故事,心上的狐疑更重。这眼前的先父故人可能仍不是遗书上所指的红颇知己呢!老以为皇天不负有心人,自然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丸谁料得到又是另一个峰回路转,山外有山?究竟这个扰人的谜语,何日才见庐山真面目?不是不烦心的!“这以后,江尚贤一直显得落落寡欢!更不知是否我敏感,但觉他在银铺里跟我单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每逢下班卮,别的同事开始纷纷告退,他一发觉只余我们二人就立即披衣而起,回家去了。“生意上头,不致于一落千丈,然,其时政府放松本地银号申请银行牌照的规例,金融界的人都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良机一过,就失诸交臂。然,政府明令要有五十万元注册资本才可申请银行牌照。这五十万于当时,自是个大数目。于是有分量的华资银铺都纷纷钻营,积极铺排一朝飞上枝头作风凰的路数!”张佩芬把声浪调低一点:“江小姐,不知你会否明白一个心上已然有爱的女人,感受与思想都会在那段意乱情迷的日子里,显得格外的怪异、奇特、不寻常……“我不能自已的对你父亲的悲喜苫乐、忧疑担挂,都感同身受。我那么的希望他快乐,他成功、他得意。我决定暗地里助他一臂之力,回乡去把那些黄金运到香港来!”“嘘!”不由得我不惊呼一声。张佩芬的神情随着话语而紧强:“犹记得,当我下定决心,为自己所爱而置生死于度外时,那份从容慷慨的感觉,令我亢奋,通体舒畅,完全像服了兴奋剂的沙场战土,急不及待地发泄忠勇,张着双臂尽快地迎战去!“主意既定,也不说什么,只向江尚贤请了几天事假,就携了母亲回乡间去。“母亲在启程时还不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直到我们安抵故乡,我才把计划相告。“母亲吓那么一大跳,问我:“‘为什么江尚贤自己不来?’“‘妈!我不能要他冒险!’“话才出了口,就红了脸,不只为对江尚贤的感情,更为对母亲的不公平!“母亲竟不以此为忤,说:“他待你可真的好,我意思是,女儿呀,他答应过要对你这份情义好好交代吧、!“妈,你放心!‘我点了点头,刻意地把最重要的关键隐瞒着老人家。“母亲握住我的手说:‘我们母女一场是缘分,最紧要你下半生过得安稳。’”“你们找到那些黄金了?”“找到了。土地庙后的小山坡只有一个,那个小山洞不大,仅仅容得下几个小孩子,小时候曾屡屡在那儿玩捉迷藏。我和母亲把山洞寻着了,两人要弯下了腰才走得进去。里头杂草丛生,我们合力把几块压在地上的大石移开了,把上挖开来不到两尺,就发现那个沉甸甸的箱子。“我们老早预备好了两三箩的番薯瓜菜,把金条分散藏在箩底下,装成乡间亲属送赠我们的土产程仪,放到木头车上去;“自小榄到珠诲,路程很近,母亲托了她那从前走惯单帮水货的表兄照应,骗他说要把一些祖屋的纪念品以及一总亲友程仪运港,为免两母女抬拍担担太辛苦,决定走水路,由珠海到澳门去。于是我那表舅父雇好了车船,沿途照应,他姓程……”张佩芬略顿了一顿。“程立山?”我问。“不,他父亲。”“嗯!”“自小榄到珠海,一路都很平安,划向澳门时,就出事了,一艘隶属海关的小船迎面而来,如果将行李一搜,就必是大难临头了。我把母亲急拉过一边说:”妈,成全我,等下有事,我全认上身去,由着他们带我走。你如能脱身的话,快回香港去,再设法疏通。“母亲虽是妇道人家,总算经过大风浪。老人家当时难免有点慌张,总算沉得住气分明地望我一眼,眼眶就已含泪,都硬生生地压下去了。“对方的船泊近来,过来一个年青公差,喝问着要检查证件!我们慌忙地把回乡与回港证件呈上,他用手搓捏着文件,反反翻翻地看,我的一颗心像一下一下被挤向口腔,要吐出来似的。“那公差把文件交回我们,然后,指着我们的行李,问:”‘怎么带成两三箩的番薯蔬果到香港去?那儿比我们还要缺粮?’“我答:”都是亲戚回送的程仪,不好推却,况且香港瓜果都不及祖国的新鲜美味。‘“‘为什么取水路?’“那公差益发走近那两箩蔬果,我的手心不住冒汗,头皮一阵又一阵地发麻,浑身的血像慢慢抽寓体内,下一秒钟就要晕眩。“‘水路不用我担着行李上车下车,方便嘛!’“公差已拿起一只番薯,放在手上,交替地拍着,再要另拿起几个,就得原形败露了。“卡在喉咙的惊叫声,蠢蠢欲动。“我把身子挡住母亲,下意识地保护她,其实是怕被对方看见我一身的冷汗已然湿透了背部的衣衫。“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小船又跳过来另一个年青公差,问道:‘搁这么久干什么?很多人要搜查吗?’“话还未说完,我母亲那姓程的表兄就在旁边嚷道:‘立山!’“‘这是你表姑妈,表妹佩芬!’“程立山譬我们一眼,对那公差笑道:‘自己人,走罢!’“公差把根番薯扔回竹箩里,拍拍手,跳回小船上去。程立山跟我们挥挥手,眼光有那么一阵子逗留在我脸上。“我慌得把头垂了下去,豆大的眼泪忍不住滴在衣襟上,幸好,谁也没有看见。“平安回到香港来以后,母亲和我立即病了一大场。还是江尚贤把我们母女俩安顿在私家医院里休养上好一阵子,才算惊魂甫定,康复过来。”若非亲耳所闻,简直无法联想到父亲由出身至发迹,其实都得力于深爱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