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这个叫张佩芬的女人会不期然地爱上了我父亲,何足为奇?工作上接触多了,欣赏他的为人敬佩他的才智,自然芳心暗许。我相信是会有这回事的。思潮起伏,没由来的又扯到老远!真是!被这电话一搅,精神便无法集中,很有点不知所措。为什么对方说,正想找我呢?有什么事会扯到我头上来了?必然事有蹊跷!然,我应该怎么办了?总不成这就登门造访,问个详详细细。程张佩芬不是说,等会要回我的电话吗?也就只有静候回音,再谋后算了。江湖上最厉害的招数之一,就是以静制动。未摸清对手的来龙去脉之前,妄自出招,大半徒劳无功!直侯至下班时分,仍无动静。我正打算站起来,走出房门,台头直线电话铃声就响,我赶快接听,对方果然是个女的。“张佩芬吗?”我急问。“不,福慧。怎么了,我是帼眉!”“哦!”我禁不住失望。“什么事?”“想和你一同打球去!杜青云跟我提起,你也有兴趣做运动,那可真好了!”如果不是杜青云向她提及,大概蒋帼眉不会邀请我这个第三者了吧?我显然地有点不悦:“帼眉,我不去了,不知多少年未到过公园!”实在,我到公园打球的话,也太不合乎身份了,帼眉的邀请,只显示她所见世面的不足。“那好哇,把我们请回你家去作客吧!固所愿也,不敢请矣!”帼眉边说边笑。少见她如此轻松开心,人们都说女人突然地变得拘谨或开朗,多是在恋爱的时刻了。我茫然。帼眉既已出了口,如果我不答应,就显得不够大方了吧!于是,一车子把我们三人载回江家大宅去。我是学过打网球的,只是年来忙于公务,又懒,实在也生性不喜运动,故而生疏了。如今一下于再执起球拍来,还能稍稍应付。江家的网球场自父亲去世后,一直无人问津。从前父亲总爱在周日约一二知己在球场见个高下。父亲其实是个球类运动的高手,我们父女俩都生性怕水,从没有试过游泳。杜青云一人对我和蒋帼眉,竟游刃有余,轻松至极。只我们两个女的,东挡西截,疲于奔命,以至大汗淋漓,娇喘不已。如果这不是一场球赛,而是另一种男女人际关系呢?表现会不会跟现时的一模一样?球像一阵劲风扑面而来,我老是迟那么几秒种,就扑了个空!“你不专心呢,故而失分!”杜青云走近来,把个球拍搁在肩上,一派老前辈的模样,煞有介事地训我!说罢,随手拿起饮品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橙汁喝光了。我一直看着他喉咙上上下下地鼓动,竟有那么一阵子的神往。回头瞥见帼眉正目不转睛地望住我,心上一急,立即通身火辣辣,怪不舒服的,直情不知所措!这蒋帼眉不知安什么心,老是虎视眈眈的,神情怪异,像要在我身上探索什么似的!她从来不是这副模样的!帼眉并不美艳,然,她大方,且光明磊落,从小到大,未尝有过半句嗳昧的说话,半分猥琐的行动。这是头一次,她让我觉着有点鬼鬼祟祟!为什么呢?为了眼前这个杜青云吗?生怕我把她这久别重逢的男同学据为已有了?此念一生,我随即告诉我自己,别再胡思乱想下去了。要不是自己心里头有鬼,怎会联想到这么荒谬的问题上去?杜青云不错是一表人材,然,如果我跟蒋帼屑都属意于他,要一决雌雄的话,幅眉的条件怎跟我比?论财富、论家势、论样貌,甚至论才学,我都不只比帼眉更胜一筹!然,娶妻求淑女。男人对终生配偶的要求,并不同于老板雇用职员,我那一总的条件,很多时只是障碍!杜青云不像个没有志气的男人要置业兴家的话,他身旁的伴侣最好就像蒋帼眉,拥有中上的教育程庹,性情委婉温文,模样光洁纯厚,家里头人事简单,职业高尚却非夺目,一切都恰到好处,整个人舒畅而不耀眼,安柔而不霸道,实实在在是贤内助的上上之选!我回望他俩一眼,好一对壁人!在花园的球场里消唐了近两小时,我招呼他们在家里吃饭,款款而谈的也只有他们二人,我只间中无可无不可地插几句嘴,心飞驰至老远,寻不回来!实实在在的太多杂念!大抵,我仍免不了一直记挂着张佩芬!送走了杜青云和蒋帼眉,我顿觉疲累不已,连一口气跑回睡房去的力气也没有,只颓然地跌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生活上虚耗人的精力最甚者,不是繁重的工作,而是感情的羁绊。从早到晚,郁结在心头上的情童,不管是为了父亲抑或自己,老是似有还无,一阵子踏实,一阵子虚无的滋扰着我,教人累得一塌糊涂。瑞心姨姨坐近我身边来,拿手推推我:“慧慧!怎么还不去睡了?”“只坐一阵,这就去睡了!”瑞心姨姨望住我,笑问:“那位杜先生是利通银行的职员吗?”我懒懒地答。“嗯!”“怎么跟蒋小姐像十分熟络的?他们不是今晚才相识吗?”“不,他是帼眉的老同学1”“阿!”瑞心姨姨应着,眼珠子连连转动,再问:“是蒋小姐把杜先生给你介绍的吧!”“什么?”“是她把他介绍到利通来工作吗?”“不!”“蒋小姐顶关心你的,从小到大,感情浓得姊妹似的,然,慧慧……”瑞心姨姨有点欲言又止。我好奇怪地望住她,问:“无端端讲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瑞心姨姨竟涨红了脸,讷讷地解释:“我的故事就是个前人先例了吧!我跟你母亲从小玩到大,对她的尊重与爱护,也真有如蒋小姐对你的一式一样,然,一涉及儿女感情,就免不了自私了!”我听呆了。“慧慧,我看那位杜先生,雄姿英发,大方爽朗,很有一点点你父亲当年的气质风范,且又是在银行界任事的……”“瑞心姨姨,你想到哪儿去了?”我怪叫。“慧慧,时代纵使不同了,女人的需要还是一样的。你父亲生前最担心的还是你的婚嫁……”我霍然而起,径自跑回睡房去。房门重重地在我背后关上,我把自己抛在床上,整个胸脯因激动翳闷而不住起伏。我实实在在地气恼。人们总爱假关怀之名,把人家戳得一心是血!我恨得一整晚辗转反侧。思前想后,也许我有错怪瑞心姨姨的地方。她总不致于存心刺伤我的自尊。我有理由相信她的真心诚意。江家的荣辱,江尚贤血肉的悲喜,傅瑞心当然感同身受,紧张关怀因而免不了。然,天下间最诚意的爱护,如果发挥得不得其时不得其法,只有弄巧反拙!世界是残忍的,连仁慈都必须经过包装,受惠者才会欣然接纳,从中得益!不能否认,其实我只是在找寻原谅自己发了脾气的借口。当然,认真地检讨的话,瑞心姨姨也真有她不是的地方。家中来了一个稀客,就疑云疑雨。她既是过来人,很应该明白人际关系,尤其是男女私情的微妙处,很多时都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萌!中学时代,班上有个叫于小菲的女孩子,美丽而温文,男孩子围在她身边团团转的还会少呢!小菲都不为所动,偏就是新来的一位年青老师,叫聂君佐的,很得班上的女孩子欢心,大伙儿闹哄哄地吵说:“聂先生跟于小菲最登对!”如此这般,戏语为媒,不住叩着于聂二人的心廓,轮不到他俩不屈服,于是才毕了业,便是花月佳期!就是瑞心姨姨本人,也曾有过如此经历吧!当年,傅老九临终的一席话,不就烙印在他女儿的心头,年年月月,催化成浓情蜜童,把整个傅瑞心侵蚀得再无翻身之日了!除非当事人彼此深恶痛绝,始成例外。倘若稍有好感,一经旁人推波助澜,就会成事。成的是好事抑或恨事,就得,看各人的彩数了!人言之可畏,竟不止于搬是弄非!瑞心姨姨这么一说,也真真不计后果。如果有一日,蒋帼眉果然跟那杜青云配成一对,在傅瑞心的心目中,是否就等于我江福慧输掉这—仗了?世间上最不忿与冤屈的莫过于两军对峙,未曾交锋,就论定—方败下阵来!从小到大,我几曾输给蒋帼眉了?每学期派成绩表,我永远名列三甲,老师选派学校代表参加各式校际比赛,诸如辩论、演讲、跳舞、话剧、常识问答等等等等,我从不落空,帼眉只有做我啦啦队,在台下鼓掌的份儿!要我在人生的一件大事上,阴沟翻船,未免太屈辱,太不成话了吧!不能再往下想了,不然,我真会无端端地恨起帼眉来。怎么可以为了无根无据的情绪绮思,而害了实斧实凿的友谊?至于那个叫杜青云的男人……不去想他就是了。翌晨回到利通银行,吓一大跳。我的办公桌上竟然放了一封程张佩芬的辞职信。完全没有写理由。当然,职员辞职并不需要理由,不喜欢的话,拍拍屁股就可口走:然,程张佩芬不同。单是她跟利通的宾主关系,就应该交代,清清楚楚地交代。如果她选择无言引退的话,只是无私显见私。我抓起电话来,摇到程家去。电话久久都没有接通。我只考虑了那么两分钟,抓起手袋,就闯出银行大厦。就在大门,跟杜青云碰个正着。“你比我还早?”他问。我这才意识到还未是上班时分,那么说,程张佩芬晨早就赶回银行来收拾细软,兼出走。为什么呢?是为了她跟我父亲的特殊关系被揭破了吗?她那凶巴巴的丈夫会对付她?任何丈夫都有权对妻子的婚外情震怒。傅瑞心说过,那姓程的是个低三下四的人有什么恶行不可以行使出来了?----------------------------------第五章[梁凤仪]----------------------------------我赫然惊心!随即想到,我就这么闯到程家去,会有危险吗?望了杜青云一眼,对他竟有阵难以解释的信任,于是说:“陪我去办件公事成吗?”杜青云给我拉开了车门,汽车绝尘而去。程张佩芬住在北角,一栋中等人家的大厦里,我们按址上门寻访。门开处,正正是程张佩芬。她首先见了我,一脸的尴尬、惶恐,两只眼珠子转动着,越转越急,想寻句得体的话跟我打招呼的样子,可惜,老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及至她瞥见了站在我背后的杜青云,才由一刹那的错愕中,回复正常。“江小姐,怎么劳烦你到舍下来了?”听得出来,她言辞生硬,充镇静。“我们能进来坐坐吗?”张佩芬稍稍犹豫,还是开了门。小客厅并不宽敝,也许是我住惯子万英尺的房子才有的必然感觉吧!最惹我瞩目的是两只皮箱子,放在客厅一旁,已然把个小客厅的空间占用一半。“你要出门?”我凭直觉,问。“对。”程张佩芬讷讷地答:“很对不起,娘家有点事,要我到乡间去走一趟。”随即她又慌忙补充说:“且家事不知何时可了,我想,不好阻碍公事,所以向江小姐请辞了!”这分明是借口!“我可以给你较长的假期!”既已登门造访,我当然不打算无功而还。这就只好穷迫猛打,老实不客气地把张佩芬的谎言戳穿。“谢谢江小姐!只是……”张佩芬欲言又止拿眼看一下杜青云,说:“我这儿地方浅窄,不好招呼你们久坐,请先回,我这个下午就回利通跟你好好商量吧!”这岂不等于放虎归山?我怎会肯。然,刚才一时冲动,把个杜青云带在身边,现今我和张佩芬也就不便把心里头的话说尽了,于是,我作了个权宜之计:“这样吧!我们现在且一道儿回利通走一趟,你看如何?”张佩芬看我并不放松,瞄了瞄手表,脸上微微急躁,随即站起来说:“好!我们走吧!”一行三人,走进升降机去,都沉默着。真有点对不起杜青云,无端拉他入局,邀他相陪其实是杞人忧天,多此一举!当升降机的门打开,我的想法就立即改变了!一个形容憔悴而猥琐的中年男人挡在升降机门口,一瞥见张佩芬,就不由分说地抓住她的手腕,厉声喝问:“你往哪儿去?”“我过一阵子就回来!”张佩芬试图挣扎。“不成,跟我回去!”那男人差点要把张佩芬推回升降机去。杜青云上前阻止帮助张佩芬挣脱了。“你是谁?”那粗鲁的男人喝问。“我是程太的同事,先生,请你尊重点!”杜青云礼貌地回答。“你说什么?”那男人冷笑,然后对牢张佩芬拢骸澳慊姑惶婺愕耐陆樯?我吧!”张佩芬一头冷汛脸如纸白,急嚷:“没事的,我等会儿才回银行去交代好了,杜先生,你们这就先走吧!”“慢着,这位就是江福慧小姐吗?真人比报上的照片还要年青昵,让我来自我介绍,我是程立山!”那位程先生睁着一对满布红丝的眼睛看我,很恐怖!他其实整个人都肮脏,一张脸,横七竖八的尽是皱纹与胡碴子,我下意识地倒退两步,挨近了杜青云。“立山,求你,别当众出丑,”张佩芬像要哭出来的样子,反而是她猛拉那个叫程立山的往升降机里去!“什么出丑?你也会害怕出丑吗?长年累月地勾搭江尚贤,你都不怕丑呢!”我恼怒至极,挺直胸腔,嚷:“程先生,请你嘴巴放干净一点!”“立山,你究竟要怎样才肯罢休?”“钱!”“我已被你压干榨净了!”张佩芬嚷。“我不相信姓江的只留给你那么一点点钱!”“三百万元不是个小数目!”张佩芬哭出来了:“立山,我不骗你,是真的!”我听呆了。“江福慧小姐,令尊家财百忆,会得只留几百万给自己的情妇?出手不至于如此低吧,”程立山的一张脏脸,朝我面上冲过来,站在一旁的杜青云,迅速地拿身子挡到我面前去。“你别在这儿撒野!”我叫。“要我不撒野,还不容易?我只候着这一天,跟江小姐见过面,讨个价钱,也就远走高飞了。不然的话,一顶绿头巾平白戴了这么多年,我肯?”大厦的管理员已然闻声赶至,站在旁,看他的热闹。“程先生,这样吧!你且让程太太跟我们一道回利通去,让她跟江小姐好好商议,再给你一个交代!反正大伙儿站在这儿吵闹,也不成事!”杜青云没有征求我的同意,就代出了这个主意,然,主意是好的。再逗留在这儿多一阵子,怕要闹上警察局,甚或成为画报的封面人物了!“这位先生倒是个有商有量的明理人!我程某从前也是个生意人,也晓得一点人情道理,反正几十年都哑忍了,再多一天半天不碍事,谁是缸瓦,谁是瓷器,你们心知肚明!”坐在汽车上时,谁都没有话。看得出程张佩芬是极力控制着激动的情绪,免得等会儿让银行的同事看出个什么端倪来!杜青云平静地坐着,老是拿眼看车窗外的街景。我呢,忿忿不平,不知缘何要蹬这次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