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泛起了中学毕业那年,老师给我们排演的那出叫雷雨》话剧时的情景,我当时演四凤,老师说,是全台最出色的一个。最差劲的是那个演繁漪的女同学,老师安慰她说:“没办法!缺了情爱摧残的历练,扮不来!”眼前的瑞心姨姨,活灵灵的一个繁漪,那种生生世世要把一份情爱保存,拥有的决绝,从她体内每一个细胞,透过每一根毛发与每个毛孔渗出来,如许的阴沉怨毒!“瑞心姨姨,请别这样,过去的必须让它过去,”“可是,没有过去呀!什么也还在眼前心上,怎能说过去呢?你以为一个人去世了,就肯定是结束?”一声凄厉的怪叫似在我喉咙之间往上冲,我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控制得住。连坊间的流行小说都已不再是鸳鸯蝴蝶派的天下了。现今活生生的一个要执着于往昔一夕恩情,誓死不放手的人,竟坐在我跟前,叫我如何能不战栗,甚而大惊失色?我当然鄙夷人世间一总的忘情弃爱,然,感恩怀远,刻骨铭心的表现方式,必须现代化!江尚贤已死,江福慧绝对不能庐墓三年!是不是?连亲骨肉都要忘却哀痛,顶天立地地活下去,又何况无名无份的一个女人!在过去的几十年之中,这个爱情故事的受害人一定不只傅瑞心一人!可怜的父亲!“慧慧,你还没有答我?”瑞心姨姨穷追不舍。“答你什么了?”“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不能再爱我了?”我的天!我只能摇摇头。“我知道!瑞心姨姨说。“什么?”我愕然。“我知道!”瑞心姨姨重复着,眼神流露的怨愤多于哀痛!“他心上另有所爱!”“谁?”我非常迫切地问。傅瑞心望住我,并不立时作答。“谁?告诉我,是谁?”我太想知道答案了。差不多是自牙缝里震栗地抖出来的声音:“那个叫张佩芬的女人!”我呆住了!张佩芬?程张佩芬?一个已有家室的女人?“你怎么知道?”“曾经有一晚,闹到这儿来了!”我没有做声,让瑞心姨姨将故事讲下去!“先来了张佩芬,再来了她那个姓程的丈夫!吵得很厉害!我只听到那姓程的跟你父亲说的两句话:‘你敢打我老婆的主意而不向我交代,我先叫你名誉扫地,再跟你拚个死活!’都是低三下四的人你父亲竟然维护她几十年。为的是什么?”我不是不震惊的!“父亲有对你解释过什么吗?”我问。瑞心姨姨摇摇头,说:“他能向我解释什么呢?直接告诉我,他的一颗心已转到张佩芬身上吗?彼此心照不宣了!倒是我在出事的那个晚上,求过他一件事!”“你求爸爸?”“对,求他以后也不要再把那姓张的女人带回江家来!他在外头的世界,我管不了。我守着的只是这头家!我之所有,也是这头家而已!”瑞心姨姨轻叹一声,活像个受尽了千万重委屈的好妻子,任由丈夫在外边花天酒地,只要一回到家来,就属于自己所有,就已算是心头一份金不换银不换的安慰了!我茫然!从不知道江家有这么一重难以言宣的阴影!罩得如此密不透风,唉!一夜的风流,姑勿沦是真情挚爱,抑或寂寞难耐:所惹下的冤孽,竟至殁后!一时间,对瑞心姨姨应寄予同情、怜惜、敬重,还是恐惧、厌烦?我都搞不清楚了!只能说:“夜了!我们回屋子去吧!”“慧慧,你能爱我,一如你的亲人,甚至母亲吗?”我扶起了瑞心姨姨,步回屋子去,疲倦而真诚地应着:“别担心!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人类的绝症是心魔。哪里有灵丹妙药能把个病入膏盲的傅瑞心治愈了?好言安慰只如吗啡,把她的痛楚麻痹得一时是一时,父亲在生时,怕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一夜没有好睡。事在必然。翌晨回到利通去,累得好像站不牢似的,很脚步浮浮。办公室依然空无一人。我习惯早上八时多就回办公室来,把几张早报遍读才开始办公的。今天尤其早到,反正睡不宁,躺在床上更难受,又或者,我太急切地要回利通来,看看父亲的这个红颜知己!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来真是她!程张佩芬一般在八时五十分至五十五分才回到利通来,几十年如一日!现今才八点!摊开报纸,蝇头小字在我眼前跳跃,才闯进眼,就像皮球打在网上,给反弹出来,屡屡如是,根本完全容不下新闻的内容!我气馁地走出办公室,下意识地桉动电梯,到四十六楼电脑部去!原不是不能解释的!曾跟帼眉晨早在银行遇到过杜青云,明显地他有晨早上班的习惯!果然,我踏入电脑部,远远就见他坐在办公室内伏案工作!好勤奋的一个年青人!当年,外祖父看上了父亲作为东床快婿,就是觉得辛苦打下的一片好江山,要后继有人!而,任何成功人士的先决条件是勤!可惜,父亲已逝世,不然,他也许会效法外祖父,为江家作最源远流长的盘算!思维再自远处拉回现实环境来,我轻轻叩着那扇敞开的办公室门。“早晨!”“早晨,”杜青云笑容满面,精神奕奕地站起来。“这么早,就开始办公?”我笑问。“感谢上帝,竟能让你看到了,捱得有价值!”“我们利通不设勤工奖!高级职员连超时工作都没有补薪!”“你不打算改善雇员福利?”“暂时不作如此长远之预算!请你吃顿早餐,以示奖励,反正支出有限,倒是可以的!”“聊胜于无!”杜青云抓起外衣,跟我一道走出银行大厦。“你的财政预算有多少?”杜青云问。“什么?”“我说,你奖励员工的这顿早餐打算花多少?如果超过一百大元我们到文华或希尔顿去,倘若五十元以下……”我哈哈大笑,这杜青云有他令人轻松愉快的本事。“现今中环还有五十元两份早餐吗?”“富人不知贫人苦!改天我作东道时,带你去吃个不超过十块钱,而能美味饱肚的早餐!”“好!”我们走到环球大厦顶楼的太平洋会所去。坐在那间古典气息浓厚的名为“图书馆”的餐厅内,只有我和杜青云二人!杜青云给我在咖啡中下了糖。我说:“原想迫令自己学习适应黑咖啡,老是办不来!”“为什么要饮黑咖啡?怕肥?没有这个需要吧!”“女人是越窈窕越好嘛!”“切忌过分!人生的苦涩多得很,不必妄自减少品尝甜腻的机会!”“你不像是个如此悲观的人。”“这怎么算悲观?面对现实是积极的表现,唯其知道人生苦难多,才会设计出化唐朽为神奇的种种计划!知道黑咖啡苦涩,就要刻童地多加糖和奶!”“你的人生也算黑咖啡?”我坦然地问。“在我未出身时,名副其实的一家八口一张床,我居长,父母共生六个孩子,先父任职大厦管理员,业主委员会让我们在车房旁边的天井,违例建筑了一间小屋居住,屋内仅容得下一张碌架床,这种环境当然不算天堂了,是不是?”杜青云说得很轻松,语气毫无怨愤!我实在难以想像他如何可以学业有成!从前每次考试,我就得静静地闭门苦读,半点噪音也不能跑进耳朵里滋扰我,否则,念进脑子里的书,会得不翼而飞!犹记得有一次,我正临大考期,父亲立即下令家中戒严。其中两个仆人在走廊上吵嘴,惊动了我,脾气乘机发个没完没了,直扰攘至父亲把他们革职查办了,我才肯再乖乖回房重温功课去!小时候的专横霸道,成长后回想起来,也不是不羞愧的,怎么同样是人有些生在世上可以呼风唤雨,另一些昵,一旦风雨交加,只有更添凄苦!“现今你的弟妹呢?学成出身了没有?”“一弟一妹已在社会上做事了,分别当两个机构的行政见习生,其余三个,老四念大学,老五是预科生,老六才中学四年级!”我用心计算一下,这杜青云的家累还不少呢!很奇怪,出身寒微的人言谈举止总有种龌龊感。是有点像放脚的女人长年累月弄坏了足部肌肉,再重见天日时,无论如何不能一如正常人般成枚,多少流露一点往昔的委屈似的!然,凡事均有例外。杜青云便是其中之一。也许,留学外国多年,西方的太阳易于帮助一个有为的年青人健康而神速地成长!“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兄弟姊抹,一同活在一个大家庭里的滋味如何。”我不期然地说。“将来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杜青云说着这句话时,何只大方,直情慷慨,有种让我受惠的真挚感情在!绝少绝少绝少人,尤其男人会在我跟前没有自卑感!很明显地,杜青云又是个例外了。在他跟我共处的这些机缘巧合之中,他意态悠然,爽直开朗,没有丝毫的自惭形秽,连过分一点点的谦恭也欠奉!我并不喜欢在我面前表现得随便的下属,甚而朋友,一旦有人恃熟卖熟,就觉得在损害我的尊严!我必须承认我从小习惯高高在上,纵使成长之后,太觉着高处不胜寒,然,很多时也宁可清冷,决不肯自贬身分,迁就任何比不上自己的人与事!富贵豪门的高不可攀,一般是双程路,我们既不大愿意让人高攀,于是,聪明的人们也无谓打无把握的仗!你不情时我不愿的情况下,侯门一定似海,清冷寂静,深不可测!杜青云竟然屡屡悠然泛舟海之中央,很自得其乐似的,不能不令我刮目相看。“你从来都早起吗?”杜青云问。“嗯!”“可没有晨早做运动的习惯?”“何以见得!”“勤于运动的人,不会有你现今的面色!”我微微吓了一跳,伸手摸一摸脸,竟有点神经兮兮地问:“怎么?我面色很差?”“苍白!:”“我营养不良!”“也许,有得吃的人偏不肯吃!百货业大王罗国椿也患贫血,就为了省吃俭用得过分!”我忍不住笑。罗国禧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孤寒成性,驰名香江。连招呼朋友到他家里吃便饭,也真真是青菜豆腐的便饭而已他的子女掏腰包请他吃鲍参翅肚,他也深感肉刺,食不下咽,问他为什么呢?竟答:“孩子们的钱从何而来?不也是我身家的一部分而已!”这位商场怪杰,代理多间名厂出品的衣饰,赚得盆满钵满,自己的一件白恤衫,却要裁缝更换衣领和衣袖几十次以上,才肯另穿一件新的。烂掉了的恤衫仍不肯扔,坚持要佣人用作拭台布!“你真把我看成是罗国禧一路上的人?”杜青云笑!“激励你快快注意健康而已!既要节食,又不运动,如此减肥,纵有成效,早晚会得在办公室内晕倒在地,无人可怜!”杜青云的语气像一个热诚而关怀我的朋友,不像我的下属,我却不以为忤。“然则,你的建议如何?”“上班前或下班后打球或游泳去!运动使胃口开扬,既能享受美食,又不怕加磅,更不会营养不多够!多好!”我笑:“好!试试听你的!”“那真好!我昨天才给了蒋帼眉类同的忠告,她竟也一叠连声地说好,看看你们二人,谁个有恒心毅力,贯彻始终每天都做运动去!”帼眉这四肢不动的小姐,竟也听从了杜青云的献计?奇哉怪也!只怕她心上别有情怀,醉翁之意不在酒!然,我呢?刹那间红了脸!只为自己对帼眉的思疑而汗颜?“我约好了帼眉,每天下班后到维多利亚公园去打网球,你有兴趣,欢迎参加!”我微笑地点点头,笑得是有点牵强。不知有多久,未曾到过这种群众公园去!我并不认为自己有纡尊降贵的需要!讨好谁呢?杜青云吗?还差得远呢!兴致勃勃地走出来吃早餐,却很有点意兴阑珊地走回银行去。程张佩芬仍然没有回到办公室来!已然九点正!我很有点奇怪:九点零五分,人事部的经理自对讲机给我报告;“程太有点身体不适,或要休息一个上午,请我们告诉你,我们已另派一位叫康妮的秘书,代替程太的工作了!”“谢谢!”我随即想了想:“请康妮把程太家里的电话给我!”那位代秘书随即自对讲机传话进来。“江小姐,要代你接电话到程太家吗?”“不!我直接给她摇电话好了!”我是真心诚意地给张佩芬问候的,并不适宜要秘书代劳,显得太公事化,也有一点点混淆尊卑的味道!事实上,要分尊卑的话,如今,也不见得我不应该尊她为长辈了!父亲的女人原来是她的话,也是合情合理的。长年累月的陪在父亲身边任事,他工作上头的忧疑,不消多说,张佩芬已了如指掌!同事之间,最易闹恋爱,不只为朝夕相对,顿生情愫,也实在为事业上头的一总悲喜苦乐,都能不言而喻,且齐齐承担分享。一旦有了同甘共苦的意念在,感情很自然的会突飞猛进!一间利通银行之内,也不知造就了多少佳偶!刹那间,一个怪怪的感觉使我突然双颊发烫!很无聊!我往哪儿想去了?我赶快摇电话到张佩芬家去!电话在另一头响了好一阵子,竟无人接应。好生奇怪!不是说身体不适要休息吗?也许到外头看病去了?此念一生,正想放下电话,就听到卡的一声,有人接听。“找谁?”竟是极暴躁的声音。“请问是姓张的吗?”“不!这儿姓程!”对方毫不客气!“对,对,我是找程张佩芬女士的!”“你是谁?”一点不客气。真气人,我且报上大名,大概压得住了,谁个家属不对大老板敬畏三分!“我是利通银行的江福慧!”对方沉默了半晌,依然抬高声音,不减粗暴,问:“你真是那江福慧?”我气得什么似的。从没有想过下属的家人竟会如此无礼。我答:“对,我是的。请替我通传一声。”“你是江福慧的话,那敢情好哇,我正想找你……”电话里随即传来争执之声,有女声喊着说:“江小姐,你收线,你收线,等会儿我再给你摇电话。”跟着一阵男声的粗言脏语,听得我尴尬万分。“江小姐,你收线。”叫我挂掉电话的分明是张佩芬,我认得出她的声音。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地先把电话挂掉了。那男人大概就是张佩芬的丈夫吧?这么无礼下流的一个人,教人跟他偶然共处一室,也会觉得屈辱,怎么可以与他长相厮守,过那一生一世?女人遇人不淑,最最凄凉。想着,都会得打冷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