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天缘巧合,尚贤姑爷当时在银铺当后生,勤奋至极。由于家穷,晚上还留在银铺住宿,也算兼职看更,以求在薪金之外,还不愁两餐一宿。“尚贤姑爷比我和映雪姑娘都大五岁,我跟傅家三小姐是同一年生的。一个屋檐下,同年同月只差一天就同日出世的两个女娃,贵贱相去何只千里!”不能说瑞心姨姨的说话有酸溜溜的霉气,她只是平铺直叙地说着一个故事,差点像是跟自己沾不上关系的,一个属于他人的故事。“我父亲也姓傅,是真姓,还是沿用主人姓氏,就不得而知了。傅家的人都臂他叫老九喊母亲做九嫂。老九在傅家是杂工,九嫂专门奉侍傅太太。“傅太太作动生映雪姑娘时,九嫂还顶着个大肚子忙于烧水,帮忙着执妈接生。“映雪姑娘出生的第二天,不知怎的,九嫂在厨房里摔了一跤,就早产,才生下了我后,就返魂无术了。“傅家太太于是把两个女娃一起带大。我从小就有责任在身,老要在映雪姑娘身边,陪她读书耍乐。“温饱倒是不愁,亲情却堆拥有了。”“每天每夜,目睹傅家老爷太太把映雪姑娘抱在怀里又疼又惜,我只得站在旁边干睁着眼看。“映雪姑娘读书识字,也教我那么一点点。西席先生老是赞她聪明伶俐,其实,最难得的还是她天生有副慈善心肠。我还记得,每逢过年,傅家老爷赏我一套新衣,就别无其他了。倒是映雪姑娘慷慨,必拖了我的手,走到她那檀木雕花的首饰盒跟前,硬要我挑件小饰物,或插在头上或别在襟上,好衬得喜气洋洋。“有一年年底,我才十二岁,尚贤姑爷那阵子已十七了。我跟太太姑娘跑上银铺去,跟银铺的伙计一齐吃团年饭,尚贤姑爷拉住了我的双辫,说:”很好看的一位小姑娘啊!这别在辫子上的一双珠花,很矜贵!‘“我原以为矜贵二字,一生跟我绝缘了,竟不知能有人如此看我。心上一喜,整夜里睡不安宁,才微微入睡,又看到尚贤姑爷那张端方正直的脸,笑着把我的小辫握在手里说。”瑞心,瑞心……你很好看,很矜贵啊!““原床恢晃叶陨邢凸靡泻酶校医ソタ甲⒁獾礁导疑舷氯说龋级哉?位孤苦伶仃,却勤奋好学的年青人有好感,包括我那垂垂老矣的父亲老九在内。“每次,我开小差,要跑上利通银铺去,问尚贤姑爷一些书本上的生字,回家晚了,父亲问明原委,必不骂我。”“映雪姑娘那西席先生实实在在凶巴巴,他只专职奉侍三小姐一人,从不肯跟我多言多语。”“也真教人想不透,不都说读圣贤之书,就有慈善心肠吗?我曾以此问父亲,他老人家只摇头轻叹,没给我好好解释。“我十五岁那年,父亲亡故,弥留之际,执着我的手不放,只说了一句其实不应该说的话:”瑞心呀!阿爸不放心你。怎生你能嫁得个像那尚贤先生的好男儿,我就死能瞑目了。‘“父亲的遗言,只我一人听到,如许地刻骨铭心。“这以后,我每逢上利通银铺去,脸就红。“有那么一个中秋之夜,傅家合府上下在园子里迎月赏月。傅家老爷蓦地想起,今儿个晚上,利通银铺的另一名伙计老刘请了事假,回乡去给长辈拜寿,只剩下尚贤姑爷独自守住银铺,也就无法来博家趁这一趟高兴了。于是跟太太商量着,差人把一些好吃的饭莱果点,放在一个大红漆盒内送去。“我那么的幸运,得着了这份好差事。“明月当空,我挽了漆盒,一步一惊心,向着利通银铺进发。“门开处,就是那双魂牵梦萦的大眼睛。“我怯怯地走进去,为他摆好了酒和菜,默默地垂手站在饭桌前,也想不起应该引退。“一脸的滚烫,令我浑身的不自在,头有点昏昏的,差点摇摇欲坠。“就是那一刻间,尚贤姑爷轻轻托住了我的腰,把我抱在怀中。我吓得心慌意乱,一颗心似要在胸口跳出口里来,惊得什么似的,幸好有那么热炽的两片唇,给堵住了。“当我重新自述茫中醒过来时,已经在街上,朝着傅家的大宅走回去。“过掉半个月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盼得到尚贤姑爷把我约出来一次。他拖住了我的手,在广州城外的郊野,自由自在地奔跑。走得我满头大汗,他就拿出了汗巾,轻轻为我印掉了额上的汗殊。“尚贤姑爷那么地不喜欢讲话,带着我走上一个小山坡,寂寂无声地就坐至夕阳西下。“我不敢多问,也不需要问。那年已十六岁,以为世间上会有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回事。“这以后……”瑞心姨姨稍停了一停,继续说下去:“尚贤姑爷没有再把我带出去了。他有诸多的不方便。毕竟傅家老爷已经宣布,要招郎入舍。“傅家上下开始为映雪姑娘的出阁而忙个团团转,只我一人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傅家人注意到我的异样,都说:‘瑞心舍不得三小姐呢!’说话传至傅家太太耳朵里,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提起我的手来,慈爱地问:“瑞心,是舍不得三小姐吗?‘“我没说什么,只微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碎落在衣襟上。“瑞心!快快别哭吧!我也舍不得你!‘映雪姑娘扶住了我震粟的双肩,诚心诚意地安慰。“我还是不住地在哭,竟至嚎哭,不能自已。“‘妈,别让瑞心嫁,先让她陪在我身边好了!’“傻孩子,时移世易,现今还流行把个小丫环留在身边一生一世吗?为瑞心好,也得给她安排,好让她在你出阁之后,就嫁给许友年去!‘“谁个叫许友年?我现今都记不起来了。当时,我只管哭着乱嚷:”我不嫁,我不嫁!‘“阵阵痛心,肝肠寸断,教我整个人收缩,弯了腰,胃部抽筋得厉害,差点儿就要滚到地上去。“‘妈妈,别让瑞心嫁!’映雪姑娘在旁边喊。“‘好,好,真拿你们没办法,难怪,还小昵,都是孩子,就让瑞心留下来奉侍姑爷小姐去吧!’“我这才稍稍止住了哭声。“映雪姑娘出嫁的前一晚,我陪在她闺房之内。“一室的红,喜气洋洋。“她和我竟然相拥着流下眼泪。“我说:”三小姐,你别哭!‘“‘这就要离开娘家了!我心好慌!’“我们才是十六岁的孩子呢!难怪她心慌的。“‘在家千日妤,出门半朝难呢!’“‘可是,姑娘是嫁给姑爷,连睡房都不用换,有什么分别呢!’“‘怕姑爷待我不好!’“‘不会的。’我说。清清楚楚地说,”姑爷会待姑娘很好很好。,“瑞心,你有这个信心?平日你到银铺去走动多一点,总听过人家在背后怎样议论姑爷呢?‘“‘都说是个勤奋向上的好青年。’“‘不知会不会将来发迹了,就把家中糟糠弃如敝屣?只要是情义深长的人,我可不嫌清苦。万一富贵临门,就三妻四妾,家无宁日,那可怎么好算了?’“‘姑娘放心啊!姑爷不是这样子的人!’“不是吗?他大抵知道要入选为傅家的东床快婿了。把我带到城郊去逛的一无临别时,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语音如此地平和,一点激动的情绪也没有,跟昨晚我在父亲房里见着的她,有大大的分别。是每一触及过往,就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沉痛吗?父亲年青时本心一定是向着这个博家的小丫环的。难得瑞心姨姨肯从一个正面的角度去谅解父亲的处境,竟不怪责他为了前途,为了名正言顺地继承傅家的银铺,而远离本心,放弃所爱。有生以来,第一次——我重复,是第一次我对父亲的行为不予苟同。我当然不便在瑞心姨姨跟前讲我的感受。且把对父亲的稍微不满隐藏心底。瑞心姨姨当然是个情有独钟、矢志不渝的女人。这种女人也真是只有旧时才会有。“映雪姑娘到底出嫁了。“博家没有人不欢天喜地、笑逐颜开。就算有伤心人亿也收藏得顶密实。“我仍在大清早就梳好了两条粗辫子,别了那两朵珍珠花,喜气洋洋地陪在新娘子身旁。“我告诉自己,自今天始,姑娘嫁,我也嫁了。“傅老爷专程雇了个摄影师回家来,替我们拍了很多很多照片,以留纪念。”我忍不住问:“爸爸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呢?”瑞心姨姨望向园子的另一边,眼珠子出力地转动几下,应在追索:“他吗?他笑着,接受人家的道贺。直至夜深人静,筵席都散了,新姑爷回到姑娘的房里来。“我仍陪在映雪姑娘身边。他望住了我,说了一声:‘谢谢你!’我当时答:“不谢!姑爷晚安!‘“就这样替他们关上门,我退了出去。回到我自己的房里去。”我默然。如此这般,瑞心姨姨就为一个曾经初恋的男人守了几十年?不寒而栗!然,跟父亲的遗书仍未吻合呢!这故事显然有下半部。瑞心姨姨果然讲下去了:“和平后,内陆还是人心惶惶。尚贤姑爷跟老爷商议,独个儿到香港去考察。寄回来的家书,老说香港前景极好,而且是英屑殖民地,最能抵挡得住中国政局的风风雨雨。老爷终究听了姑爷的建议,把银铺的部分资金,寄到香港去让女婿创业。“那些年,我一直陪着映雪姑娘,在家里长盼团圆。直至一九四九年。“傅老爷吓得什么似的,坚持着要女儿设法到香港来,跟姑爷团叙。映雪姑娘还是舍不得父母。一边痛哭失声,一边拖着我,逃到香港来。“映雪姑娘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经年的调理,求神拜佛,不知几许艰难,才有了身孕。医生其实不赞成映雪姑娘生养,认为对她的健康只有坏影响,她只是不肯听,在我跟前长嗟短叹了千百万次;‘不给江家传后,我怎么对得起尚贤。要真没法子生一男半女,再不情不愿,我也只得为他另娶一个女人好了!瑞心,你怎么说呢?’“姑娘望住我,恳切地问。“我只好答:”姑娘心地慈良,天必佑你!‘“果然,映雪姑娘如原以偿。“你出世那年,姑娘才三十一岁。”瑞心姨姨眼眶湿漕了。她对母亲竟如此长情,对父亲就更不必说了。“你母亲去世时,你还只有这么大!”瑞心姨姨拿手比一比:“就交到我手上来了。”“多谢你,这些年,全靠你把我带大了。”“你父亲的心血还真不少。在他心目中,没有任何人比你更重要!”“不要这么说,他也爱……你!”我咬实牙龈,鼓起勇气说了这句话,目的也许是鼓励着瑞心姨姨把结局给我道来。总不能半途而废。“不!我知道他并不爱我!”瑞心姨姨突然地激烈反应,大大出乎我童料之外。我微微一愕。一时间不知如仍应对。瑞心姨姨伏在我肩膊上,哭了出来。情绪跌荡若此,可见她跟父亲的爱恋,如何刻骨铭心,肝肠寸断!能有这种深陷至年年月月都不能自解自拔的情怀,究竟是好是坏?只要爱过了,就不枉此生,是吗?如果在十年、二十年之后,我能在追忆自己的故事时,会得像瑞心姨姨一般的哀伤,激动,时而呆若木鸡,譬如昨日已死,时而泪流满脸,悲恸欲绝!会不会仍能在苦痛中享受到一份自我的存在?也许,总比过尽平淡一生,仍是无可无不可地活下去好。为爱而死而生而欢乐而悲哀,总是难能可贵的经验。“瑞心姨姨,别哭,你难过,教慧慧不知如何是好。”瑞心姨姨稍稍收了泪。“慧慧!你父母结婚时,我还能豁出去,我意识到尚贤是深爱我的,只是男儿志在四方,未曾发迹,枉谈情爱。如果娶了我,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徒负一身才华、满腔志气而已!他一定有他的苦痛,不一定比我好过!每念至此,我就释然,我就安心地陪在他妻子身边,维护他的一头家!过尽经年,你母亡故了。尚贤和我都悲痛!‘在在那么一个晚上,外头明月当空,繁星点点!“我刚哄了你入睡,回到自己睡房去躺在床上,睁着眼,看那窗前浮动的云影,把羞怯的一弯明月掩盖了一阵,又飘然远去:一次又一次地让它重见光明。“房门在这一刻轻轻开启了,再度关上时,只有外头月色掩映地照在来人的脸上!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一张脸!我没有惊骇,像前生期待的事必要在这一世了结的缘分,只教我俩欢呼着张开双臂去迎迓。“那一夜,我从没有睡得那么安稳,只听到耳边有温柔的声响,说:”我走了,你好好睡去!‘“我迷蒙地答:“门没有锁,以后也不会锁了,等着你来呢!‘“‘我这就睡去了!’”难怪早些口子,瑞心姨姨还在坚持,她从不锁上房门睡觉!天下痴心女子能有几人?傅瑞心之于江尚贤,肯定是其中之一了!我握着了瑞心姨姨的手,殷切地问:“怎么说父亲不爱你呢?”瑞心姨姨以一种悲绝的眼神望住我,看得人浑身冰冷,仿似世界末日。我从来不曾想过世间能有这种令人彻头彻尾地感到绝望的眼神。曾经有那么一次,利通银行一位服务多年的老行员因车祸伤重逝世,父亲领着我到他家里去,安抚家属。那老行员有五名待养成人的子女,伏在床上哭瞎了双眼的妻,蓦然昂起头来,凄惨地望向来人,那种像全世界都离弃她,人神对她不公平的神态,令我战栗,连连冷颤,很不自觉地倒退至父亲身旁去。瑞心姨姨如今的眼神,较那未亡人要悲厉十倍,不是不吓人的。“瑞心姨姨……”“自此之后,他从没有再走进我房里来了!”夜幕已然低垂,罩住了整个园子。开始觉着雾重风寒,夜凉如水。只看大宅客厅里头的灯光映出来,牵强地支撑着,仍有些微的温暖。瑞心姨姨不住地饮泣:“我那么地不能置信,不相信他就这么地离弃我了!我每天每夜地等着守着,年年月月地失望,也没能叫我放弃,只有一逢日落,我就有如孤魂野鬼般,俯伏在窗前,候那云开见月的一刻!”“我曾禁不住问他:”我如许地不堪,不值得你的怜惜吗?从前呢?许多许多年前的那晚中秋呢?‘“你父亲抱着头,饮泣,求我:‘请原谅,我不应进来看你,那一夜,星光委实灿烂,我想念映雪,想念家乡,想念过往的一切!因而……’“‘因而跑进来看我了!’“‘瑞心,过去的已不可追,我和你现在已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没有桥梁可以架起来沟通!要我每晚偷偷摸摸地跟你在一起,我会自觉是毫无人性的吸血鬼,尽情利用你去填补我固工作疲累而更显寂寞难耐的身心,情何以堪?瑞心,原谅我一次的过错,一错不能再错!’“我吓得呆了!”“我那么的不甘心,忘不了当年的中秋,忘不了广州城外郊野上的奔跑,忘不了那一夜!“既是过尽经年,仍能等到那星光灿烂的一晚,我决不放弃,我等……等那么一生一世!”吓呆的其实是我!瑞心姨姨虽跟父亲有着这重特殊关系,然,那女人竟不是她!能怪父亲铁石心肠,拒人于千里之外吗?如若母亲还在世,她不跟父亲在社会上同步前进的话,一样会落在后头。多少的美满良缘,就为了彼此在适应生活、求取进步上脱了节,而终成怨偶!父亲年轻时,既能狠下心,葬送一段情缘,去换条直上青云的大道,又怎肯在风起云涌的出头之日,把个精神上仍然活在旧时代的女人,名正言顺地放在跟自己共同进退的生活圈子之内?瑞心姨姨的情痴迹近愚蒙,她心头上不能自己所造成的压力,长年累月地出现在江家,对父亲所构成的威胁,真难以想像!爱情不是甜腻腻的一段人际交往与感情吗?怎么会发展成心魔魅影,将整个人的精灵都要蚕食掉似的!我真怕见瑞心姨姨那种午夜梦回时的哀伤与如今的惆怅!问良心,我宁可怪责父亲当年背离心上情爰,去换取青云大路,都不欲对他在香江成名之后,不肯以傅瑞心为终身伴侣的心态加以责难!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会有迥异于前的感情发展与价值观,勉强不得。现代人接纳夫妇离异,也无非是看通了这个很多时难以避免的心理历程,予以谅解。能有五十年不变的郎情妾意,怕比维持香港的繁荣安定还要困难!出现在父亲与瑞心姨姨生命中的那一个中秋之夜与其后另一个星光灿烂的晚上,当然不是虚情假义,然,也不一定要永恒不灭的光辉才能算是光辉的!现今举头一看,明月初升,柔柔夜色眷恋地拥抱大地,若干个小时之后,代之而起的是热烈的火毒太阳。我们也总不能因此而否定了曾经温浴在月华高照、水银泻地的良辰美景之中!“慧慧,你说,你父亲是不是并不爱我?”对瑞心姨姨,我委实辞穷。若要骗她说:“不,爸爸他爱你的!”其实又有何难?可是,自己都不能置信的说话,老是出不了口。世间最流利的谎言,先行入信的必是撒谎者本人!“你知道他为什么不爱我吗?”瑞心姨姨开始目不转睛地望住我,情辞恳恳地问。我突然地有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