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它觉得我已得着太多,在赐予我的恩惠上头,已经额满见遗。你可不同!”话才出口,收也收不住。很有点不好意思。在帼眉面前,我老是口不择言,肆无忌惮。我根本拿她当自己人看待。如若在亲人面前都要惺惺作态,做人也太艰难了。若以为富贵人家的大门关得紧,人间的闲气不容易透气进来,也就真真笑话了!上星期九龙湾的一块工商业用地竞投激烈,结果建新集团胜出,几个死对头赶忙催前道贺,可是一回到自己办公室去,脾气发到宜得将手下几员犬将的皮撕掉!年前皇室人员到港,连中区一个公厕启用,都差不多要递纸申请作开幕剪彩。结果呢,得着天皇贵寅驾临的机构,自觉脸上金光四射,落选的则恨得牙痒痒,几天几夜睡不安宁,还不是衣履辉煌地充当幸运儿的临记去!任何阶层都有闲气要受,越是自觉身分高贵,地位不凡者,越不能轻易发作。好歹在亮相人前之时,讲尽得体的话。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分每秒都在故作大方!关起门来,七痨八伤,呕一地的血则是另一回事了。现今,能让我舒舒服服地畅所欲言的对象,差不多只有帼眉一人!从小到大,我的言行全部被她接纳。早餐用毕,帼眉跟我一道到中区去。“我也得到利通银行走一趟,几个月的薪金都没有过户作定期存款了。”我拍拍额头,天!现今的职业女性,怎么在理财方面仍然肤浅如斯!我差点怪叫:“帼眉,今日的银行业务不只是储蓄与支票户口那么简单呢,你只消跟利通的职员说一声,他们会把你的要求贮存于电脑纪录内,按时办理。还劳你这么花时间奔波颠扑!”帼眉红了脸,讪讪地道:“对不起,我最了得的理财学问是把每月薪金积累至港币五万元,就转作一个月的定期!”帽眉这副样子,是对不起她自己而已!当今之世,不是每个女人都非要成为财经巨子不可。然,时代进步,舒适生活条件不断提高,每家每户,甚至连小孩子都应该学习投资之道,以增加资产,享受生活才对。保守如银行业,都在考虑向最具挑战性,并有冒险成分的证券界进军,不外乎一条道理,要将手上的资金,运用殆尽,半点不浪费,以图配合时代的进程与需要。父亲在世时,曾一度否决了利通买入股票经纪牌照,兼营股票交易生意。然,我已不作此想。接管利通之后,我旧事重提,嘱何耀基作个详细的事务拓展计划书,完全打算要利通全面性投入多元化的金融业务中。今早利通的执行董事与部门主管联席会议上,便会就计划书讨论。帼眉跟我在利通银行大厦门口下了车,才是上午八时四十分。大门仍未开启,只得从侧门电梯先上主席办公室小坐。电梯停在电脑部的四十六楼时,门开启了,走进来的一个人先跟帼眉碰个正着。“蒋帼眉?”“是。杜青云吗?”二人重重地握了手。杜青云满脸欢喜:“怎么会在这儿碰到你了?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毕业至今!”帼眉答,满眼喜悦地望住杜青云。“有近十个年头了!”“对。”“来,来,到我办公室去小坐一会儿吧!”杜青云盛意拳拳,示意帼眉步出电梯。竟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内。当然,江福慧在利通是权倾天下的主席,然,在故旧相逢的小天地里,是个碍手碍脚的闲人而已。帼眉回转头来,尴尴尬尬地笑了笑,说:“等会我再上你办公室去好吗?”“不用了,等会我要开会,我们再联络吧!”在我的世界里头,鲜有逆我,甚而不把我放在首位的大事与小事!我太不习惯那种排在人后的感觉!伸手按动了电梯的门,直上四十八楼的主席办公室去。上午召开了银行业务拓展会议。有关利通为客户兼营股票的建议书,令我相当满意。电脑部认为设计一个万事亨通的户口,并不困难。一有这个户口,就可贮存个人客户的一应资料,不论活期与定期存款,甚至房屋按揭,股票买卖等都会在户口内自动入账对销,一按电脑枢纽,清清楚楚的帐目即表列出来,省了客户甚多麻烦。现今尖端科技所能带来的方便,往往是客似云来的保证。何耀基一向比较保守,对利通兼营证券生意,仍然举棋不定。他还是说:“凡事总是有利有弊,我们要慎重考虑。”我问:“慎思至何年何月?”一室的静谧。“总得早晚要有个决定才成。”仍然无人敢建议,亦不见有人积极反对。这不是不令人生气的。父亲生前曾批评我说:“福慧,你的个性是勇猛有余,智慧不足,当银行家是危险的。”银行家是要像俗语所谓的“用条粗麻绳兜住了屁股才去上吊”吗?只有无论如何死不掉的事,才会放胆干去!真是的!企业机构之内难道还缺那些奉命行事的兵丁?一个计划定下来,付诸实行,虽不至于易如反掌,只须勤奋实行,成功还是指日可待之事。难就难在谁有智慧胆量去创建策略!利通一旦没有雄才大略的父亲,就一直显得如此怯懦惶恐,步步为营!事必要我江福慧把全部责任揽上身去,各人才安安乐乐去执行?日后如有三长两短,罪不在己!将来证实一路风光呢,还不是江家天下?于是各人都不愿胡乱冒险?要找些生死相谏,智勇双全真真正正忠心耿耿的大将,原来这么的困难?一口龌龊气正卡在喉咙,不知如何咽下去时,那个杜青云开口说:“证券界多年以来,穷九牛二虎之力,要阻止银行正式成为会员从事股票买卖,无非是看准了银行一旦介入这个市场,早晚就会成功地蚕食鲸吞了小经纪的生意。银行客户网之辽阔,按揭设施之周全,加上尖端科技的完备,条件好到不得了。如果不善加利用,等于失诸交臂。如今既已可让银行名正言顺地成为股票经纪,他日必有甚多行家陆续加入这门生意的竞争行列。利通何必要冒悔之已晚的恶险?我是绝对赞成是项建议的。”这杜青云清清楚楚,一丝不苟地表达了他的意见。我跟何耀基说:“就烦你组织一下成立利通银行全资附属公司利通证券的事宜。电脑部会配合我们的需要作出新户口的设计了。”心想,任何机构都须要注入新血,才能朝气勃勃,向前迈进。常言有道:“一朝天于一朝臣。”除了门户心腹不同的原因之外,也可能因为前朝人物掌权太九,已然缺乏新意。在位之人最容易耽于逸乐,生怕一总既得利益受到挑战。败在敌人手上,固然心心不忿,万一棋差一着,因加得减,自己阴沟里翻了船,更是痛苦。故而大多一动不如一静,日子有功,种种制度都与时代需求脱节而不自知。于是改朝换代,也难怪新主引进新人,以期刷新气氛,另创高峰。我接掌利通以来,从没有想过要以新人换旧人。一则父亲是个念旧怀远之士,不好忤逆他的心意。二则银行业也算是各行各业之中,职员流动最少的行业了。三则谋定而后动,手上要有雄兵,才能部署改动,未站稳阵脚,一切以和为贵。然,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使依然容纳旧臣,也得注意延揽结纳新人,好成为辅助我整顿朝纲,拓展业务的班底。刚扶正了的花旦,观众对她还有一段耐心容忍的时期,再演下去,仍然不能自成一家,台下就有权鼓噪了。江福慧家财亿万纵使难买衾枕上的温馨,也要晓得利用手上所有,成立个显示本身才华实力的新江山。守业诚不足光耀门楣,事必要将它发扬光大。长江后浪更胜前浪才好!又是午膳时候,程太轻轻叩门,提我:“你今天答应了兴发企业的午膳之约。”真不知怎么会答应下来的?一想到等会要碰见廖醒楠,就连胃口都披扼杀掉。回心再想,跟兴发企业在业务上头也不大有联系,几十年都未试过有一次联手做成什么生意,彼此的作风根本有别。因而这等午膳应酬,无非是笼络—下感情,一桌子各行各业的头头挑个午膳空档聚聚而已,没有多大意思,一天到晚混在老头子堆里,怕也会在竟夕之间,早生华发,变得老气横秋了!“给我找个借口推掉吧!”程太点点头,月入近二万元的秘书,就有这点好,连应对都不劳我指点,就会办得妥当。程太只补充说:“要给你安排午膳吗?”“还没想到要吃些什么,你且去用午膳吧,别管我!等会情绪一来,我按对讲机嘱咐膳食部好了!”“膳食部的内线电话是一七八六。”程太郑重地提点我,一定是怕我又闹上次嘱咐杜青云代买家乡鸡的笑话。餐餐鲍参翅肚,说句不敢张扬的实话,是太腻了!从前在温哥华,依然是银行总裁的身分,午膳时分,随便跑去麦当劳或家乡鸡的店内一坐,吃个痛快,也真别有情趣。现今?到那些快餐店去,大有可能跟着利通的小文员屁股后头排队,不是本人介意与否的问题,只怕害得人家浑身不自在,何苦?尤有甚者,万一遇上个什么画报的摄影记者,好歹拍入镜头,翌日见了报,还加上那些编辑精心炮制的图片注解,写上两三句凉薄的说话,江家甚至是银行家的面子又往哪儿放?时代进步了,等闲人家的口味,已转至政治与企业的上头,更苦了我们这种富贵中儿常想,豪门门禁森严,只有初踏门槛的人,才紧张公众对自己名位的认同。真正雄踞于深园大宅之内、稳坐正殿宝座上的人没有一个希罕宣扬。紫禁城之威势,也在于大内严峻之从前,而不在于举世游人皆可驻足之今日。连想吃块家乡鸡,也如此这般的重重阻滞。人生的任何角色,都有难处!腹似雷鸣,好歹要通知膳食部一声,备办我的午膳。刚要按动对讲机,就有人叩门。怕是程太的安排周到,要派了膳食部的人来,听候差遣。门一推开,一阵梦寐以求的香味飘进来。来人手里捧住了一大袋的家乡鸡。这叫心想事成?我情不自禁地嫣然一笑。“没有骚扰你吧?”杜青云说。“没有,没有,请坐,请坐!我正在思量着要吃些什么饱肚。”“这就给你送来了!”杜青云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主席室内那套款客的真皮沙发上去。“上次没给你买备午膳,今次谢罪而来!”“哪儿的话?一场误会,我还没向你说声对不起!”杜青云大方而不经意地提起那宗尴尬事,反而筑起一道彼此冰释前嫌的阶梯,教我觉得比前次跟他单独会谈时更无隔膜。我很自然地帮忙着把纸袋撕开,将块香喷喷的家乡鸡拿到手。“怎么知道我没有外出午膳?”“刚跑上你办公室来,想请示一个小问题,碰上程太,她说你没外出!我看反正是午膳时间,饱着肚讲公事更好!”“有什么问题问我?”“刚才会议席上,你没提新的电脑计划,限期何时完成?”“你看呢?应该何时完成才算理想?”“昨日!”我想想杜青云的答话,随即哈哈大笑。谁说不是呢?举凡已定下来事在必行的业务计划,最宜速战建决,时间就是金钱,早行早着。能有如此着重效事观念的行政人才,根本就不劳上司操心,我笑着回应他的幽默:“你原来已过期限,办事如此的不力,想以一包家乡璃就功过相抵,未免太便宜了!”杜青云把手上一支粟米扬一扬,道:“不单一包家乡漓,还有你喜欢的粟米。”他都记住了。就是那天,我说过的一句话:“最好能多买一支粟米来!”我心里牵动一下。生命中,只除了父亲,未试过有男性如此的把我的喜爱与需要放在心上。我竟有些微的感动,因而红了脸。“我看,限期由你自己定了,跟耀基叔申请牌照的进度吻合就成了。”我立即把思维重放在轨道上。“你跟蒋帼眉相熟?”杜青云问。“从小到大的知己,也是小学和中学的同窗。你呢?是老朋友?”“香港大学的同学,同届不同系!可是,很有点渊源!”“啊!”我微微应了一声,示意对方如在方便的范围之下,不妨说下去。“蒋帼眉是我在大学里头的第一个舞伴!”“是吗?这么巧!”再吃了一口家乡鸡,竟觉得不如先前的甘香了,大概是已吃到第三片,肚子饱满之故。“那年头,大学经常开派对,男生全都打何东宿舍的女生主意!蒋帼眉跟我是在学生会的活动碰上了的,她的同房是当时锋头最劲的学生会台柱,姓张……”杜青云拍着头:“怎么记不起名字来了?真糟!蒋帼眉接听我邀约的电话时,还傻吁呼地问,你是找我吗?还是找张什么的?哈哈!”帼眉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怯懦而严重缺乏自信心!这杜青云显然对她有很大的好感。当年,那个学生会的大红人,还没有吸引到杜青云邀约她成为舞伴,偏偏挑上蒋帼眉!如今,事隔十年,一碰上面,又能清清楚楚地叫出个名字来,可见对帼眉,饶有好感!这杜青云其实真算一表人才。我呷了一口可乐,倚在沙发上,细细地重新打量他。高个子,皮肤白皙,五官精致,轮廓挺拔,还有,一对活灵灵的、乌亮的大眼睛!瑞心姨姨坚持,男人要有大眼睛,才是光明磊落的得体儿!我蓦地有点心惊肉跳。霎时间骨碌骨碌地把一大杯可口可乐灌进肚子里,很有点要淋熄心头略略呈现的小火焰似的。星星之火,足以燎原。“你们十年未见过面吗?”我问。“毕业后,各忙各的。我尤其在外国的时候多!及后,蒋帼眉又搬了家,她似乎并不作兴跟同学多所来往。谁不为口奔驰呢?友情在乱世最难维系!”我们算处于乱世吗?是不是太言过其实了?我把这句问话往回吞,各人的际遇与感受不同。同事之间,尤其是上司下属,免得过不宜太深入了解查问个人的事迹,一旦涉及私隐,关系就易起变化!直至目前为止,杜青云再高级,再有才华,还只是江福慧手下一员将领而已。很多人都批评香江富豪,太感染门第之见,然,我是如此的身不由己!关起门来,我可以轻轻松松,毫无芥蒂地跟这姓杜的大嚼家乡鸡。一旦大开中门,别的且不去说它,有谁间机构午宴,不把江福慧的位置排在主人家的旁边?所有利通银行的将帅,也只得叨陪末席!我不去计算别人,别人也会来计算我!计算的定义是抬举、吹捧、尊重抑或谋害,其理一也。简单一句话,轮不到我不同流、不从俗!回家去后,第一件事就赶忙跑进瑞心姨姨的房间去,给她慰问。房内空空如也,我吓那么一大跳。冲出来抓住个菲籍女佣就问。对方答:“她到园子散步去了!”我这才安了心!步下通往园子的几级石阶,就看见瑞心姨姨在悬崖的栏杆边,背向着我。“瑞心姨姨!”我走过去,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这儿风大呢!”涛声不绝,在风里更显清朗。一个个白头浪,在夕阳余晖中,仍然轻拍崖岸,浅起千堆雪花,一次又一次散落在崖石之上。瑞心姨姨拍拍我的手。“要到里头去坐吗?”“我们就在这儿坐一会吧!”我陪着瑞心姨姨坐到摇椅上去。“慧慧,你小时候一不遂意,就哭闹不停,只消把你抱到摇椅上一放,登时就止了哭声,笑逐颜开。”“小时候,我一定是个非常难缠的家伙!”“是你父亲的刁蛮公主:”“他过分宠我!”“算是怀记你母亲的亲情,也为你可爱!”“瑞心姨姨,我很抱歉,害你无端端地病了这么一场!”我突然地心急,趁对方自动提起了父母的恩情,立即踏入正题。“别担心!小病是福!”“是我的错。我那么的小题大做,吓着了你!”“心里头如果光明磊落,怎会惶恐失色?”话说到关节儿头上去。手心不住冒汗的是我。低垂着头,一时间情虚,我竟不晓得追问下去了。“慧慧,我想过了,一直瞒着你,始终会有更多的误会……”“瑞心姨姨,你说……你说好了,我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对父亲,有难以报答的恩情,我什么也会得谅解的!”“这好呀!我可安心了!”----------------------------------第四章[梁凤仪]----------------------------------瑞心姨姨重重地咽了一口气给我讲她的故事。父亲在天之灵,一定庇护着我们,轻易地解了这个死结。瑞心姨姨慢慢地将颇为涣散的眼神,自远方收回来,好好地望我一眼,说:“你父亲是一九二五年在广东的小榄镇出生的,跟你母亲映雪是同乡。映雪姑娘是傅家三小姐,前头两位大姑娘与二姑娘都嫁到外省去了。你外祖父傅林山是广州一家也叫利通的小银号老板,当时一盘生童,营运得头头是道,只可惜后继无人。两位女婿都各有所业,并没有打算缝承岳父家产业的打算。傅老爷便期望小女儿映雪姑娘能嫁个对银铺有兴趣的好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