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一块豉油鸡髀,夹进程太的饭碗去,并且说:“瑞心姨姨的拿手好戏!你试试!”“对不起,我不吃鸡的。”程太把鸡髀放在骨碟上,那小小的动作,我看在眼内,只觉得她有点挥之不去的厌弃。这女人好固执!“程太!菜不合你口味吗?我嘱厨子再弄几个你喜欢吃的小菜吧!”“不!我只对这味鸡没有兴趣罢了!其他的都好!”一顿饭,在平淡而毫无建设性的小事开始的情况中用毕。菲佣上甜品时,我随意地说:“希望你喜欢雪耳炖木瓜,这是父亲最心爱的甜品!”“喜欢!”程太一羹羹地吃得很仔细。“从前父亲下班后在家吃饭,总要吃这道甜品的!”我有意无童地又加多一句:“能够有个体贴的贤内助,知道自己的口味,是男人最大的幸福,可惜父亲缺了这重福分,幸亏瑞心姨姨跟惯他的脾性……”我好像还没有讲完,程太就接我的说话:“贤内助不一定在家里头管事,在公事上默默苦干,能助男人一臂之力的,更难能可贵。”我没有再搭腔。程张佩芬显然觉得自己的一通话有点不对劲,她尝试补充说:“我意思是你母亲从前跟故主席创业的功劳更大!”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了?我心明澄至极,觉得事有跷蹊。一个平日深沉拘谨,审言慎行,习惯了非到迫不得已的境地,都不会多讲一句无谓说话的女人,今儿这个晚上,算是露了一点马脚了。我打蛇随棍上:“这么说,爸爸心仪的女人,依你看应是那种现代式的所谓女强人,他不会觉得只躲在厨房里的贤妻良母有何吸引,是不是?”“我只能这样猜想!”程张佩芬一脸的酡红仍在:“你看呢?你父亲常说知父莫若女,你俩沟通得很好,会更知道他的心意吧?”程张佩芬语调的殷切,令我更添几分怪异的感觉,她竟跟我一样,对父亲会心仪于哪一类型女人,如许有兴趣知道?她不是个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人吗?抑或是上一代的人对宾主交情,额外深厚,不比现今的受薪阶层,总之价高者得,绝不会跟老板发生感情?跟老板发生感情?唉,我又胡思乱想到哪儿去了!再三提醒自己,不宜操之过急。于是,再没有寻根究底下去。吃罢了甜品不久我就心满意足地让司机把程张佩芬送回家去。曲终人散之后,醒起瑞心姨姨身体不适,快步走到她房里去看望。轻轻地叩了门,房门竟没有关上,我伸手推门进去,嘁,“瑞心姨姨!”快步走到床前,竟见瑞心姨姨在假寐。一双眼珠子分明在眼皮下震动着。脸上还有泪痕!老天!什么事了?“瑞心姨!”我坐在床沿,轻轻摇她的手:“你觉得如何?很不舒服吗?我这就去请医生来:”瑞心姨微张着眼,急躁地跟我说:“不,我没什么,睡一会就好:”“病向浅中医!”“只觉心上有点翳,闷闷的,不碍事,慧慧,你放心!”“瑞心姨,你别固执,现今家里头只余我俩,你还不好好保重,教我怎么放心?”瑞心姨姨的眼泪忍不住流出来,突然地流了一脸。“慧慧,慧慧!”“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来!告诉我,有任何翳在心头的苦闷,说出来就好!”我像哄一个孩子似的,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你知道慧慧从小就疼爱你!”“慧慧,你能把我当成你母亲般看待吗?”我吓得把手缩回,一时间不知所措。父亲的遗书,又一下子摊开在脑梅里。“慧慧,我是不是要求过分了?一个一辈子只懂躲在厨房里煮两餐饭,嘘寒问暖的老妈子,微不足道,只是……”有太多的苦衷出不了口?我惊骇。是什么令瑞心姨姨今夜如此的激动?她虽是个坦诚开朗的女人,不习惯凡事遮掩隐瞒,可是刚才那句话,也还是失之于鲁莽。差不多三十年,我对瑞心姨姨都视如亲属,并无贬抑之心。然,名分上总是主仆,她在江家行走经年,最基本的人情规矩,必是晓得的,因恩出自上,我主动地承认她是自己人才算光彩,缘何会开口相求,冒有失尊严的恶险?除非,作为我母亲的身分于她非常非常重要!我呆呆地望住瑞心姨良久,才晓得答:“你怎样胡思乱想起来了?是不是这些天来,父亲已故,我又忙个不亦乐乎,剩下你独个儿在家,变得孤伶伶似的,所以额外敏感了?我是你一手带大的,有哪个时刻我没有把你看成自己母亲似的,如果慧慧一时间疏忽了,你要原谅!”“不,不!”瑞心姨姨一边摇着头,眼泪又流了下来:“对不起,慧慧,是我多心,你一向都待我好,这我知道!”为什么突然多心呢?我心里头的问题,终于忍不住说出声来!瑞心姨姨无辞以对。“告诉我,瑞心姨,究竟什么事叫你如此的不畅快?”我跟着一句:“你要是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有什么事不可以相告?”瑞心姨姨握住了我的手,这六十岁的年纪,打理家头细务凡三十多年,手还是软绵绵的。瑞心姨姨年轻时,说不定是个相当吸引人的女人。一张瓜子脸,配细致的眼耳口鼻,衬细嫩的皮肤,很能惹人怜爱。放这么一个温柔开朗,兼而有之的女人在家里干活,持家理务,额外地喜气洋洋。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嫁出去,竟在江家终老!听父亲稍稍提过,瑞心姨姨父母是我外祖父家的佣人她出世后,一直陪在傅家小姐身旁,又随她嫁至江家来。四九年更跟我母亲自广州再南移,与父亲会合,定居香港。四十年香江岁月,一个小岛都可以由穷乡僻壤摇身变作国际名城,瑞心姨姨还是踏着前人的脚步,完完全全活在旧式社会的世代奴仆制度里!我懂性以来,未听过她有怨言半勾,在父亲面前更是唯命是从。从未试过提出什么要求的她,如今竟开口说了个令我骇异的要求!一定是什么情绪刺激下的回应!我不否认,自己是太有兴趣追查下去了。“瑞心姨姨,你信不过我?”瑞心姨姨摇着头,终于讷讷地说:“我不喜欢程太!慧慧,以后免得过,别让她再上江家来!”我愕然。“我又要求过分了?从前你父亲在时,也没有把她请到家里来的!只除了一次……”“为什么?”我冲口而出。瑞心姨姨没有答。我还是想问:“就为你不高兴她吗?你又凭什么不喜欢主人的秘书了?”可是,我再问不出口,一种女性专有的、对感情的敏锐触觉,刺激着我的思维,我试图把一夜之内所搜集的零碎资料,并合起来,成为一幅比较清晰的图案。瑞心姨姨分明辞穷接不上我的问话,脸上立时间写上层层叠叠尴尬犹疑,很有点不知所措地移动着身体。我只好自动自觉地替她打圃场:“我跟程太初合作,请她来吃顿晚饭,以示笼络,你别担心,我不会工作过劳。”显然地架了阶梯,好扶瑞心姨姨下台。她果然松了一口气对我说:“在商场上有本事的女人,城府比较深。当年对你父亲尽忠,不一定等于如今死心塌地给你效命,你凡事小心!”我点点头,伸手替瑞心姨姨盖好了被。“你饿吗?要不要嘱咐厨房给你弄点吃的?”瑞心姨姨微笑着摇头。“那你好好地睡一觉。”我站起来,走出房门问:“要锁上门,让你睡得安稳一点吗?”“不!”瑞心姨姨立即反对肚:“我从不锁上门睡觉的!”瑞心姨姨认真反应过剧,好像我问她:你要不要作奸犯科似的?我解释:“我以为女人多数没有安全感,锁上门比较安心!”我就是从来要锁上门,才睡得着觉的。“不!怎么会没有安全感?这儿是家,进我房来的都是自己人!”我笑笑,再不跟她争辩,带上门去。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步回睡房去时,脚步显得有点沉重。房子太大,又太少人住,生了极度孤清冷漠的感觉。偶尔一阵微风自敞开了的窗吹进来,撩动着纱帘,更生寒意。一个女人守住一头这样的家,我心惶惶然。每晚都得将睡房门紧紧镶上,才有一种小天地内,我行我素的安全感。奇怪瑞心姨姨跟我不一样?父亲在世时,家里添了阳刚之气,也许比较好。我躺到床上去,细细地把今日发生的事想一遍。程张佩芬和瑞心姨姨都那么怪兮兮的,有太多的不可思议。她们之与江家,有不可割断的关系,明显地维系在核心人物我父亲江尚贤身上。会不会其中一人就是那个谜底?我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寐。翌晨醒来,眼圈很显了点黑。岁月催人,从前少年十五二十时,在大学里,捱上两三个通宵,绝对面不改容。太阳一升起来,一股充沛的活力,立即发挥功能,刻不容缓地把整个人催鼓得红粉飞飞,精神奕奕。十年人事几番新,连心情体力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回到办公室去时,程张佩芬和我都恳切地交换了一个温柔而关怀的眼神,没有说什么,彼此开始有了进一步的心照不宣。我给自己说,程张佩芬与瑞心姨就算不是父亲那个独一无二的女人,但对父亲生命上稍占一席位的人,我都应该付与相当的关爱和尊重。同样,我下意识地觉得跟父亲建立各种程度的感情关系的人物,都会把他们的心思延续在我身上,待我忠爱有加。早就应该想到这重恩义来了。精神稍因睡眠不足而反应迟缓了一点点,连批阅文件的速度都受影响。一整个上午,还未把台上的档案清理,尤其那厚厚的一叠电脑部发展报告,烦人得很!其实,看也是白看,银行内的各种业务经营,我都已有不错的了解,要运筹榷幌,不是没有把握的。只这电脑科技,非我本行,要学,也未免差那十万八千里了!现今,有哪个行业不依赖先进科技去贮存重要资料以及交流讯息。故而,电脑专业人材,薪金特高之外,还真真最不须要受老板的窝囊气!谁会无端端在专家跟前弄大斧,几多事好菅,何必去蹚浑水?由电脑部呈交给主席批阅的最先进银行电子业务设施报告书,怕有一斤重?读得我恹恹欲睡!伸手看看腕袭,竟已过了午膳时间。我才猛然发觉这天没有饭局。否则,程太老早在十二点半就会提我启程赴午宴了,我微微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扭动一下有点酸痛的腰,在办公室内转了几个圈,醒神了一点点。拉开房门,看不见程太和她的文书助理,想是已到外头去用膳了。我没有用升降桃,从楼梯慢步走到下一层行政内务部去,想找个人到外头去给我买点醒胃的食物。利通银行设在顶楼两层的食堂,除了贵宾房,用作宴客之外,另有高级及中下级职员的饭堂,我本可以跑上去寻个同事作伴,吃顿午饭。然,曾有过尴尬的经验。前两个星期,我也是中午没有饭约,于是跑到饭堂去,跟一群经纪级的同事一起用膳。结果,场面冷淡得可以,若非我努力支撑着找话题,一顿饭大概要在鸦雀无声的情况下用毕。中国人对上司的隔膜与敬而远之的态度,较之外国人为甚。自此,我知难而迟,免得两败俱伤!辛苦搵来自在食,何苦强迫下属足足八小时都要对牢上司讲公事!自己何必当个不受欢迎的演讲者,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真真有碍消化!我推开行政内务部的门,偌大的写字楼空无一人。正打算离去,骤见一个人的背脊出现在一片写字台中间,看样子,他正俯下身来执拾东西,怕是个写字楼助理在作清洁功夫吧!我对牢他叫:“唏!”那人抬起脸来,望住我,并无太大反应。“唏,你呀!”他回转身看看背后,发觉并无他人,于是犹豫地答:“你叫我?”“当然,这儿还有谁?”我没他好气。这人有张白净、清简、轮廓分明的脸,刚才喊一句“你叫我”时,浓浓的眉毛往上一扬,露了个莫名其妙的表情,有一点点稚气,却惹人好感。衣著也蛮整齐,深色西裤,白衬衫,当然结银行领带。“给我到外头去买一客家乡鸡。”我稍微想一想再补充“有粟米的话,也要一个!”对方略睁一睁眼睛,迷惑地望着我。“你明白了吗?”他点点头。“赶快办去!”我别过头,走回办公室去。肚子是的确有点饿了。无聊地又翻了好一会文件,胃内开始越来越空虚难耐,蓦然想起,三餐无继的贫穷人家,不知如何度日?那埃塞俄比亚的灾民,长年累月地活在饥饿当中,何以为人?那些孩子们,个个皮包骨,一双贪婪的眼睛,骨碌碌地望住替他们拍照的人顿时教人生了一种心酸骨软的难堪!世间上怎么会有这种小童,又有日夜保卫严密以防绑票发生的巨富遗孤?人生下来,就不平等!有江福慧,也有随时被扛福慧差遣去买午膳的低级职员!贵贱贫富,不也是云泥之别!想着,尤其腹似雷鸣!利通银行大厦的转角处就有一间家乡鸡快餐店,那男职员真是其笨如牛!想来,有时人之所以有高下之分,也断断不只为天生条件优厚与否。本身是否肯用心进取,往往是成王败寇的主要因素。就以刚才那男职员而论,如果他可以快速地完成使命,别教我饥肠辘辘,坐立不安这好一阵子,我也许以后就会记住了他,把他调到主席办公室来当信差。香港当然是个打狗也看主人面的社会,谁不知道程太是科通银行各秘书之至尊贵者,信差也当然以在主席室行走的最当时得令。思想上胡扯了好一会,止不了饿,那男职员仍然未曾复命!真该死!每人自出娘胎之后,都一定会遇到某些机缘,能否抓紧利用,从而扶摇直上!都得靠自己的心思醒目!我就曾听到有关大明星安东尼昆发迹的一个传言。当年,他只不过是荷里活里头的一名不见经传的临时演员,有一天没一天的在演散戏,用以糊口。有一次,他被派演出一个医院的清洁工人的角色,拿着地拖在走廊擦地,导演要他背着镜头,由左面走至右面,之后,镜头就见男女主角自走廊尽头处走过来。当时安东尼昆在想,翘高屁股,半弯着腰撩地板,观众根本看不到动作,不能使画面显得生动活泼,于是,他自行构思设计,当他背着镜头走过时,伸手在自己屁股上抓痕。如此小小的一个动作,自然有趣,令画面平添动感,当时那出戏的导演注意到这个小节,立即被安东尼昆这种敬业的精神感动,从此给他更多演出机会,以致扶摇直上,成为一代大明星。可见发迹机会俯拾皆是,只看你如何运用争取!就像刚才那男职员,要我白白饿着肚子等了一个钟头,待会我定必叫人事部给他好好整治。程太午膳回来后,看见我脸如玄坛,微微吓了一跳。我未等她开口,就说:“到楼下行政内务部去看看,究竟那个替我买午膳的办公室助理,回来了没有?我枯候他大少爷整一小时,连一个粟米都没有买回来!”怎能叫人不生气?又等了好一会,程太一脸怪异的表情跑回来向我报告:“行政内务部没有任何一个办公室助理曾接过替主席买外膳的指示。他们说今天根本没有见过你呢!”哼,办事不力还加上推搪塞责,这些事必要在今日企业机构内美其名为办公室助理的跑腿,可恶至极!我跟程太说:“难道我冤枉他们不成?抑或白日见鬼了?”我饿得什么似的,益发闲气上涌,脾气蠢蠢欲动,反映到脸上去,颜色阴晴不走,一定极其恐怖,连程太都好像有点不知所措。我干脆说:“你这就跟我一起下去,把那不负责任的家伙认出来好了!”说罢,立即开步跑到下一层的行政内务部去。程太只好跟在我的屁股后面走。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整个部门都鸦雀无声。程太轻声地嘱咐部门头头,把一总的办公室助理甚而是坐在公用写字楼内的文员秘书都叫齐站到我面前来,供我细认。那人何处去了?真奇怪!老是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事情严重如父亲遗嘱,轻似眼前发生的琐事,都要我认人去!心烦意乱,更难有温和脸色可看!我嘱咐程太:;“这儿没有我要找的那个不负责任的家伙,让人事部彻查去!”正要掉头上楼去,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疑犯正拿住了杯热腾腾的饮品,走回部门来。看他一派优哉悠哉的样子,他还真吃饱了午饭,再享用一杯咖啡奶茶之类。益发叫我气炸了肺!我给内务部的头头说;“怎么得来全不费功夫昵,你有责任向下屑解释一下规矩与责任这两回事!”扔下这两句军令如山似的话,我就气鼓鼓地跑回办公室去。再不饿了,塞满一肚子闲气,霎时间难以消化。程太叩门进来,她一向周到,大抵是来问我要些什么吃的吧?“刚才你指的那位男同事是刚加入利通的,所以你不认识!”倒是解释求情来了。“我需要认识他吗?”是不是笑话了,如此轻重倒置!我余怒未息,说:“他晓得我是谁,不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