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雪[梁凤仪]-6

方志琛不知是要卖一下关子,还是他的确需要呷一口汤,才再开腔:  “这还不是此单新闻的精彩之处。”  “精彩在什么地方呢?”陶杰问。  “在于有些传媒想把事情弄大,最好弄得满城风雨,成为城中话题,对销路有好影响。于是有张报刊找着了女强人的死对头,问他对此事的意见,预计必定是落井下石的情况居多,谁知不然,那死对头很认真地说:  ““我虽跟她的政见作风言论一律不同,但也要说句公道话,对她在英国置业产生的这些谣传,是完全没有理性的推论。她那英国的巨型别墅,虽说是有十房五厕,占地以亩计,但总值港币九百万元,这个数字对于在本城内工作了这么多年,而且正处在高位上的她,绝对是绰绰有余。九百万港元只可以买到北角半山楼龄在三十年以上的千多呎公寓,银行极其量按揭百分之四十至五十,要动用的资金还多。反观英国,房产可供二十五年,首期无非百分之三十,怎么能指她是奢华用度呢?”  “你说好笑不好笑,连敌人都不好意思不客观地说良心话,这女强人才抢回一点光彩。的确,九百万元在英国买别墅的资格,在香港有不少人拥有,问题是谁会跟去买罢了。”  至此,陶杰就再不说些什么了。  由着伍婉琪跟方志琛继续东拉西扯的谈,他自管在沉思。  陶杰下意识地觉得有些问题,随着方志琛的到来而产生。  这些问题的轮廓是已存在了,只是还带着模糊,并不清楚。  这就是说,值得他去探索思考了。  是夜,方志琛留在陶家直至吃了宵夜才走。实际上,晚饭后刚好女儿陶秀带着几位男女同学回家来玩,一经介绍,就都围在方志琛身边,跟他顶谈得拢。  反而是陶杰夫妇被冷落下来。  就连陶杰开车送方志琛回酒店时,陶秀也好象依依不舍地跟着坐上汽车,陪这位方叔叔一程。  放下了方志琛,在回家的路上,陶杰忍不住问:  “你们一班朋友扯着方叔叔谈些什么?顶投契的。”  “对呀!谈我们的出路和前景。”  陶秀一脸兴奋地答,脸上似乎犹有无尽的快意。  这令陶杰有点为奇:  “秀秀,你这个年纪谈前途,还没有开始上大学呢?”  “爸爸,”陶秀惊叫:“你说什么?”  “我说你还小呢!”  “怎么小?已经近十六岁了,今年暑假上大学,三年之后就毕业,毕业前一年就得决定去向,现在先搜集资料与意见,不是很应该的事吗?”  “可是,”陶杰忽然有点酸溜溜的滋味,道:“为什么你一直没有跟我说起过?”  “你?”陶秀说。  这个单字真是太具刺激性了。  陶杰登时像被人掴了两巴掌似,在金星乱冒之时,不禁冲口而出,问:  “为什么不是我?”  陶秀还理直气壮地答:  “你不是退休了吗?怎么还有市场上最新鲜的资料呢?”  陶杰简直哑掉了。  然后,陶秀还说:  “况且,你躲在加拿大,顶多看几张香港报纸,读几本香港杂志,在讯息上是隔山打牛,抓不准的。谁不知道传媒都有他们的背景,有他们的角色,等于各自说着他们需说的话,要知道准确的市场消息和体会市场趋向,是要有亲身经验的。”  陶杰一方面讶异于女儿的成熟成长,另一方面,她的理性分析为自己带来太大的震撼。  他一时无语。  车子一直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  过了一会,陶杰才再问:  “你要这么多香港的新鲜消息干什么?不是人在加拿大吗?”  陶秀微侧着头,望了她父亲一眼:  “爸爸,我是要回香港去的,一毕业就回去,留在这儿干什么呢?这阵子加拿大的机构裁员还不够多吗?多伦多的经济萧条到人都开始涌到西岸来,无非也是在亚洲移民的生活缝隙内找就业机会。我们上的经济课程,老师都说,下世纪是亚太区的天下,东方人的世界,要我们密切注意,还留在这洋鬼子的退休胜地讨一口辛苦饭吃,何必?我班上的洋同学都羡慕我们可以回香港去发展呢!”  陶杰没有响应。  陶秀感觉到气氛僵住了,就又自动打圆场,道:  “爸爸,你别生闷气。父母老说是为了我们下一代才移民的,这其实不是不对的。现今要到海外去接受高等教育,的确很昂贵,以移民身分在本地念书,是省得多了。这番苦心,我是明白的,但毕业后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其实,爸爸啊,我跟你坦白说一句话好不好?”  “好,你说。”  “除非你真是觉得自己是七老八十,动弹不得了,否则,也不应该把人塞在这个城内,无事可为下去,人也会发霉的。你看,方叔叔多么的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爸爸,你绝对可以跟他一模一样。”  那就是暗示如今的陶杰跟方志琛在神情风采上是有一定的距离了。  当晚,陶杰瞌睡前洗面漱口的时间特别长,因为他一直逗留在洗手间,对着那面镜子发呆。  脑子里不停想着女儿的那些话。陶杰不是不受刺激的。  他细心地照着镜子,除了觉得自己比从前胖了之外,其实还是那副眼耳口鼻等。为什么在女儿的眼中有如此不同的感觉呢?  是不是一个男人一旦离开了工作的岗位,无权无势无名无位在手,就立即现了一副寒酸相呢?  不会吧!陶木想,他最低限度并不贫困。  在加拿大,能有六百万加元资产的人绝对是小富翁,每天他的资产自动升值以及所得到的利息,绝对比一间当地银行行政总裁在扣除税项后拿到手的薪金为高。  他何须自卑。  陶秀之所以把方志琛看得如此出色,一半是为了新鲜感,尤其是妙龄少女,总有一些生活上的懂憬。际此西方人士都垂涎东方市场的时期,来了一个香港贵客,自然对他额外的看重。自己呢,是陶秀早晚见着的亲人,就未必晓得宝贵欣赏了。  这根本就是人之常情,紧张些什么呢!  是这样向自己解释了,陶杰才安心走出浴室,躺到床上去休息。  伍婉琪似乎已经睡着了,她静静的闭着眼,平卧着。  陶杰忍不住轻声叫了一句:  “婉琪,我们好不好回香港去度假,看看香港如何了?”  “嗯!”  伍婉琪自喉咙发出声音来,随即转了个身,含糊地说:  “明早再说吧!”  明早,他们夫妇俩醒过来,就带着陶秀与陶富姊弟,开车到酒店去接方志琛喝早茶。  这家茶楼设在一个温哥华东区的巨型购物商场内,也真是生意兴隆。购物商场内静悄悄的仍未启市,一大班中国人就已拖男带女的上茶楼。开始吃个痛快。  方志琛坐下来,忽然一拍大腿道:  “在这儿买间房子也顶化算,大概花值三百万港币,就很象样了,比在中国内陆买优质房屋还便宜。”  伍婉琪急忙和应,道:  “对呀!首期只放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地区好的还很容易租得出去。”  方志琛答:  “租出去可不必了,反正来来去去的租金也不过是千多元加币,就由得它当别墅用,一年当中,来这儿度假一两个星期,也真写意。这儿的人就是轻松,全无压力感,跟香港是太有分别了。我们在香港那种争先恐后,分秒必争的气氛下过活,正如广东俗语所谓“吊颈也要透一口气”,在温哥华真是又平又静。”  陶富立即说:  “对呀,方叔叔,来这儿做个“色魔”最舒服呀!”  方志心吓一大跳,麻忙问:  “什么“色魔”,你们这儿有“色魔”出现?早一阵子香港屯门的色魔,闹得满城风雨。”  陶秀说:  “小弟说的“色魔”不同于你指的“色魔”,这儿有很多人大把闲钱,放到银行内干收利息,日中生活就是在这些MALL逛逛,上上茶楼,有用无用之物买一大堆来打发日子。MALL与“魔”同音,故此就把这些人叫做“息MALL”。”  陶富因为年纪才十二岁,说话就没有什么顾忌了,他指着父亲陶杰,说:  “爸爸也是一名“色魔”呢!”  然后管自哈哈大笑。  这还不是令陶杰最难为情的,说到底童言无忌,他的取笑不含恶意。  只是当陶杰接触到陶秀的那种微带轻蔑的眼神,他的心就凉了。  一个即将加入社会行列奋斗的年青人,会如此的不把自己看在眼内,即使他是她的父亲。  更令陶不难受的是,他同时看到方志琛一脸的尴尬,这副表情就等于落实了陶杰如今身分的不被重视。  方志琛是为他感到狼狈。  那么,他自己应如何处理这个场面呢?真是干睁着眼,一点办法都没有。  幸好恰于此时,伍婉琪碰上了另外一堆朋友,跟他们热烈地打招呼,气氛才扭转过来,恢复正常。  方志琛只来温哥华两天,就回香港去了。  送机时,只得方志琛和陶杰二人。  方志琛重重的握别陶杰,说:  “多谢招呼,这两天很愉快。”  “有机会再来。”陶杰说。  方志琛点点头,然后用手搭在陶杰的肩膊上,凝视他良久,才道:  “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陶杰答:  “我们是老朋友,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前些时,人们老是说为了孩子才移的民。时移世易,这几年,情势不同了。请相信我,香港有大把世界,为了孩子,更为了自己,你得好好的想一下回流问题。这儿太过鸟语花香,会阴干人的志气。”  “多谢你,老琛。”  “先回去探探路,自作道理,反正只是十多小时的飞机。”  是的,方志琛的到访,无疑在陶杰平静的生活上投下一个炸弹,爆开了一些潜藏在陶杰心底里的种种问题。  当他决定回香港度假时,举家欢腾。  伍婉琪并不知悉陶杰的心事,她只是觉得大雪纷飞的日子着实不怎么好过,整天重复那些节目,委实闷坏了,能够回香港转一圈,是很不错的。  况且,移民之后,未曾回过去,似乎有太多话不是靠传真与长途电话就能表达得淋漓尽致的。  至于陶秀和陶富,一听有机会跟他们阔别了的小朋友叙面,当然是兴奋的。  于是就在一个仍然飘着白雪的早上,陶杰带着他的家小乘飞机向南方飞去。  航机像识途老马,准时抵达香港。  陶家下榻于太古城的一家酒店,日租逾千元,已经是打了折扣的。  伍婉琪忽然的觉得有点肉刺,跟丈夫说:  “还是搬到亲戚家去住,省一点。”  陶杰皱了皱眉,道:  “算了吧,省得麻烦人家。这年头,从香港到外国旅行的人都住到酒店,倒是我们从外头走回来的人,显得寒寒酸酸的,也真说不过去。”  “怕什么,省下的钱还可以添置很多东西带回加拿大去。住在这儿,认真一阔三大,打一个电话都有起码费用,洗衣服又另外算钱。别说我不言之在先,坐食山崩。”  陶杰由着伍婉琪发牢骚,仍然没有搬离酒店的意思。  不但是为了怕骚扰别人,主要也是他跟妻子在做人处事上,有很大的一个不同点。  伍婉琪是宁可占亲戚朋友的一点便宜,然后把钱省下来,买几件名牌首饰与服装回加拿大去炫耀。他呢,宁可日常住得舒服自由一些,根本就不劳在这些物质上叼什么光彩。他对伍婉琪的这个做法不但在心上反感,而且在行动上实施反对的。  陶杰把精神放在研究重新回港来发展一事上,首先找到的自然是方志琛等一班旧日的同事。  陶杰的回航令方志琛相当兴奋,答应着为他在市场上放声气,其实以陶杰这种资深的政务官身分,要在城内大企业找事做,不是很困难的一回事。  才在香港逗留了一个星期,陶杰就有两份高职,听从他的选择。  一份在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驻中国的分公司任总经理,另一份则在信昌企业辖下的玩具厂当行政总裁,专职管辖在大陆经营的玩具制造厂。  两分工作的头衔与待遇都相去不远,只是协和房地产有限公司提供的高级职员房屋津贴比信昌优胜,后者每月只补贴一万元,在今时今日,只能在杏花邸之类水平的屋邸租到房子,连太古城与康怡等中上住宅区,最小的六百呎单位都要过万元月租不可。倒是协和名下在北角有些楼宇,大概一千呎左右一个单位,可以安排他入住,这反而干脆实惠得多。  陶杰是偏向于投效协和的。  在他未作出最后决定之前,有关方面建议他到中国大陆去视察一遍,因为他的工作地域与时间都是以中国省分居多。  陶杰于是把他的这个计划告诉了伍婉琪,并把她带到广州、东莞、新会、顺德等地去。  伍婉琪对丈夫突然兴致勃勃地要计划回流,先保持了缄默,没有发表她的意见。  她似乎乖乖的跟在丈夫身边,到中国大陆去了一个星期。陶秀和陶富则被安顿到她的一位老同学曹锦珊家里住,碰巧曹锦珊也有一对和陶氏姊弟年龄相仿的子女,那就有伴了。  一个星期的行程结束后,陶杰夫妇俩似乎都已下定了决心,对前途再作出一个新的选择。  这一晚是他们留在香港的最后一夜,曹锦珊在家为他们饯行,把一班旧同学都叫到家里来畅叙。  曹锦珊的家居在薄扶林,几年前以四百多万元买下的二十多呎公寓,现时值一千四百万元。  地方的确宽敞,最难得还有个天台,让孩子们可以在那儿烧烤。  几个女同学围拢起来,七嘴八舌的就合力游说伍婉琪,道:  “只有你一个人跑到加拿大去,叫我们一班旧同学团叙时总有遗憾,还是回来吧!”  “可不是吗?两年前你移民时,老劝你别把般含道的房子卖掉,现今回来就可不费周章了。”  “好几个高级公务员退休了,都在企业界混出个名堂来,认真是工照打,高薪照支,有什么不好?”  伍婉琪没有太强烈的响应,认真一点说,她并没有表态。  直至再回到温哥华,一脚踏入家门,脱掉了沾满雪花的小靴时,她才大大的吁了一口气,跌坐在火炉前的梳化上。  “是累了?”陶杰问。  “不是累,是解脱、解放。”  “什么?”陶杰奇怪地望了妻子一眼。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伍婉琪问。  “不。你不喜欢香港?”  “是的。”伍婉琪答。  “为什么?”  “没有喜欢的资格。”  “婉琪,你说什么笑话?”  “你以为是笑话吗?我是认填的。”  “可是,婉琪,我已决定回加拿大来收拾一切,返港去投效协和了。你一直知道我这个意向,你没有提出过反对。”  “可我也不曾表示过我赞成。”然后伍婉琪再补充:“当然,这也不是笑话,我是认真的。”  “我不明白,你别兜圈子说话,回香港去有什么不好?喜欢香港也要什么资格吗?”  “当然了。”伍婉琪提高了嗓子响应。  她这个反应无疑是强烈得令陶杰微微吃惊。  伍婉琪却整个人重新站起来,站到丈夫的面前去,说:  “你要我不兜圈子,坦率说出我的感觉,可以呀!你听着,以我们这种身家的人,现在回香港去重建家园,就变成了可怜巴巴的夹心阶层了。不是吗?  “陶杰,你心里难道没有一条数?单是把我们从前在香港住屋的水准讨回来,就要一千五百万,去掉你身家的一半,何必?”  陶杰没有待妻子说完,就拿话塞她:  “有这个必要吗?协和有房屋供应。”  “对呀!英皇道一千呎的公寓,走下来就是地铁站,方便至极,对不对?”伍婉琪近乎咆哮:“拿这样的居住环境来换这儿有室内游泳池,户外有网球场的花园洋房,在于我们这个年已半百的时刻,图个什么呢?”  陶杰心中有气:  “老搁在这儿,冬天是雪,夏天是雨,你就不闷?”  “闷不过跟你跑上大陆的那几天,整天无所事事,白天逛街,简直没气氛,那些友谊商店几乎连洋游客都不愿光顾了,到处是参差不齐的旧房子,脏脏腻腻的。晚上跟那些大陆人碰杯喝酒,言不及义的瞎应酬,这叫做打交道,建关系,真真吓死人!以后再有这种场合,认真恕我失陪。”  “婉琪,请别这样子说话,对祖国心存轻蔑是说不过去的。”  “是吗?那么,就原谅我不识抬举好了。不错,中国日益富强,有目共睹,但我没有能耐在她的这个转型蜕变期中成为一分子,我已被西方文明宠坏了。别的都不去说它,只是一走进那些乌灯黑火的大陆公寓内,我就心里发毛。整个气氛都不对劲,仍然是跟外国的生活质素有太大太大的距离,要我陪着你老往中国大陆公干,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伍婉琪是有点越说越气,继续道:“你呀!竭力巴结的那个什么单位领导层,他们的几位所谓夫人,团团围着我说:  ““香港人真没有像你这样俭朴,这一身服装比我们穿的还老实,真难得呀!”  “我的天!她们穿那种利源东西街都几乎不屑卖的彩色平价花裙子的人,怎么晓得我穿的是佐治阿曼尼的招牌货式。俭朴?真是天大的笑话,我一件上衣够买她几个人几年的衣饰。若要日中跟这种女人打交道,太太吃不消了。我们根本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可是,我们都是中国人。”陶杰忽然理直气壮地说。  “好了!”伍婉琪举起手来,道:“别跟我来这一套,你真要发表一篇美丽动人的演辞,是找错对象了。陶杰,你若坚持回港工作,不妨考虑从政,香港人需要你激发起他们的民族感爱国心,但休想感动我。”  “婉琪,我们别把话题带到老远去,请转我说一句真心话。”  “你说。”  伍婉琪叫丈夫说出他心里的话语,可是,陶杰又忽尔说不出话来。  他讷讷的似有很大的为难。过了好一阵子,才倒抽一口气,勇敢地挺一挺胸膛,对妻子说:  “我希望有事业的第二春。”  伍婉琪凝望着丈夫。  半晌,她爆出笑声来,如雷般响亮。  “为什么这样笑我?”陶杰显然不高兴。  “你看看自己那副样子,像是告诉妻子,你是在闹婚外情似。”  这就是暗示陶杰的事业第二春是一个暧昧的行动,并不被人拥戴和支持。  伍婉琪甚至对丈夫说:  “你的这个年纪去寻求事业的第二春,无异于临老入花丛。有朝一日,我告诉你,我也有第二个春天时,你可别觉得惊奇。男人五十过外可以重振雄风,事业有另一番天地,女人一样能发挥魅力。”  伍婉琪说话的神情定不屑的,语调是尖刻的,态度是狂傲的。  “我并不知道你会是这种心态。”陶杰说。  “对,因为你挑战我的生活和我现今的所有。”  陶杰太不服气对方这样说了,高声道:  “你并不为我着想。”  “为你着想才不要回去,从前说到底是高官,千人敬奉,万人拥戴,出入有司机,住三千呎的洋房。现今回去,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我不觉得你受得了。”  “人在奋斗的历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  伍婉琪冷笑,道:  “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年纪不该在四十以上。”  “国家领导人高龄者众,事业依然如日中天。”  “十二亿人口之中有几个是领导层?轮到你吗?”  “我们在针锋相对。”  “应该说我们都在据理力争。可惜的是,你这道理跟我的不同。”  “那就只有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陶杰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这句话令伍婉琪一征,心上猛力地抽动一下。  她真的没有想到丈夫在这个年纪还有如此一个事业第二春的憧憬。  为了实现这个美丽的幻想,他开始置她的感觉与意见于不顾。  伍婉琪想,记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断提点她,说:  “你呀,得看牢你的陶杰,高官厚禄,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现今的女孩子很现实,晓得生活不只是爱情,年纪轻轻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众,无他,坐享其成。这些女孩子呀,才不管别人的家庭齐全幸福。还有,男人一样有更年期,最爱证明自己还是能对异性超一定的吸引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重拾信心,觉得有人需要,对他们很重要。所以,小心看管。”  伍婉琪不至于如影随形地看牢陶杰,但,也不是不受朋友影响,亦相当留意丈夫的行动。  这些年都过去了,夫妇俩携了儿女到加拿大打算开始享受晚年,就下意识地对丈夫的看管松懈了。  反正是朝见日晚见面,能有什么变动。  她没有想过男人五十的外鹜之心,不一定发泄到男女关系上。  她丈夫在做的绮丽梦想,是在事业上重振雄风,以此来确定他仍是受社会欢迎的想法。  伍婉琪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曾经作过别的女人在争取陶杰上,一较高下的心理准备。  她很有把握她会赢。  主要是因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两个亲骨肉,就令她站于不败之地。  可是,她没有想过对手会是陶杰的事业第二春。  这令她措手不及。  在不知如何自处的惶恐中,她悔气地选择了放弃。  就让陶杰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好了。  梦醒了,自然会回到自己身边来。  正如那些临老入花丛的人,贪慕少艾,当然有一阵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恋,一旦钱财被骗光了,就会蓦然惊醒过来,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  伍婉琪苦笑,一转身就回房间里去。  实情的确是在陶杰回香港转了一圈后,夫妇二人处于冷战状态。  明显地,彼此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非但没有妥协的意愿,而且还各自邀请盟军,加强自己一方的实力。  不消说,陶杰一手就把女儿抓着,要她的支持。  这日,他特地的开车去接女儿下课,然后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厅去喝下午茶。  陶秀看着父亲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却没有说话,便忍不住问:  “你这一阵子有心事?”  陶杰苦笑:  “都说有个女儿比儿子好,就是为了女孩子家心细。”  “爸爸,你别夸奖我,陶富是继后香灯的人。”  陶杰忍不住笑起来:  “你的语气像你祖母。”  “爸爸,究竟有什么事?为了你的前途?”  “嗯,你说,我该不该回香港去?”  “这不是一个问题。”  “什么意思?”  “你问错了问题了。”  “为什么?”  “你应该问自己该不该移民到这里来。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与否的困扰。”  陶不定睛看陶秀,发现她比她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十六岁的女孩子,在她学校是一连两年蝉联的优异生,自然有相当分量。  陶杰在惊骇之余,的确安慰。  是的,应该斧底抽薪,问题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说迎刃而解。  陶秀已帮助他寻求到一个答案。  “陶秀,你会支持我回香港吗?”  “会。不单嘴上说,还会以实际行动来表态。大学毕业时,刚好九七,你在香港等我,我回来与你并肩作战。”  “你母亲呢?如果她坚持有异议呢?”  “那要看母亲是否一个传统女性,如果是,你尽管放心回香港去,浪子再孟浪再颓废再有错误,回头还是金不换银不换,你就别怕了。”  陶杰找的这个盟军真不错。  可是,伍婉琪也是势均力敌。  她跟儿子一边上超级市场,一边给陶富说:  “等下我把车子开过来,你把东西提上车。”  “行。”  “陶富,你真乖,以后妈就要靠你了。”  陶富望着他母亲发笑,其实只是开心的表示,但伍婉琪就有了误会,道:  “妈妈是认真的,并不是打算跟你说笑话。你爸爸要扔下我们回香港去了。”  陶富问:  “我们也跟他回去,成吗?”  “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  陶富想了一想,道:  “我有点怕。”  “怕什么?”  “旧同学见了面,我们已经不能谈功课了。”陶富结结巴巴的说:“我喜欢这儿的老师与课程。香港的同学考试都考得皮黄骨瘦的,不吓人吗?”  “对,是吓人的。考试是过五关斩六将,之后还是有困死在城,分分钟有被人取代的忧虑,活得太累了,不好。”  这番话,陶富似懂非懂,只是,他会得想,还是在加拿大生活畅快,他再不喜欢香港那些街道,塞满人车,令他觉得不舒服。  要他附和母亲实在不难,单想到同学们一有空就来他家的游泳池与网球场耍乐,就是威风八面。  在香港时,要迁就着那些富家同学的时间,才由他们带到那些会所打球去,太烦。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忽然想到了,对他母亲肯定地说:  “我不要回去,我在这儿成绩优异。”  伍婉琪立即附和,的确,儿子在这儿比在香港长进,在香港,陶富从来没有在班上考进十名之内,在此,他是品学兼优。  好了,大事似乎已决定下来了。  就是无可转圜地各走各路。  陶杰原本没有这么快就要回港,但协和来了个传真,说在北京的楼宇要在半年后开卖,他们急于要陶杰决定是否履新。  陶杰是太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离开温哥华的一天,还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开的车,女人开车尤其小心翼翼,车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两个儿女坐在后厢,却缄默着没有说话。  快要到机场时,陶杰才把话题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对妻子说:  “有空带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游客远道而来,也无非为威斯那滑雪胜地吸引,我们开一小时车就能到达,不是很好吗?错过不得。”  伍婉琪道:  “真难得,你还知道温哥华的好处。”  这个酸话就很刺耳了,陶杰不再做声。  把行李托运之后,是吻别的时刻了,他拥抱着陶秀说:  “秀秀,我等你回来。”  然后拍拍陶富的头,问:  “你若不听话,我回来揍你一顿。”  陶富吐吐舌头。  然后陶杰在伍婉琪脸上吻一下,说:  “再见,我到捗给你电话。”  “好。”  没有难舍难离的拥吻,也没有肝肠寸断的惜别,就如此各走一个极端,生分了。  再会何时,夫妇二人都没有说。  的确,陶杰在一抵捗后就给妻子摇电话。  在以后的几个月,几乎是隔一天就通一次电话,且有简单的传真,互通消息。  彼此都没有觉得生活上失去了对方有些什么不方便,最主要是大家都忙。  伍婉琪在丈夫走后,非常积极的参加社团活动,让自己的时间表填得满满的。  她有一个最终目的,就是要表示给丈夫看,在温哥华也能把日子过得热闹而有意义。  人生只不过几十个寒暑,且是七十古来稀,她不要把余下的岁月仍在争名逐利、惊涛骇浪中度过。  她对目前的所有,已很满意。  不打算缺一点什么生活享受,但也不打算进注一点什么生活压力,这只有在温哥华才能做得到。  至于陶杰,他是压根儿忙不过来。  在香港担当了协和的新职,工作比在政府当高官时要辛苦百倍。  他完全不明白妻子为何会厌弃这种一千呎的公寓,对他来说,有事业的男人,住处只要能放得下一张床就成。  当然,床上最好能放个女人。  天!这个想法一开始就是个危险的讯号。  陶杰惊觉了,唯其惊觉了,益发危险。  这种心理上的催化作用可又不是他所能体会到的。  就活像一个喝热酒的人,酒精慢慢蒸发,使一个人由微熏而至醉倒,有一个必然过程。  这个过程的长短全看外在环境因素而定。  陶杰没想过自己会经历这个过程,且过程会这么短。  他为了业务,不断上广州,甚而飞北京。  春节之后的京城,仍是一片白。  雪不是飘下来,而是泼水似的泼下来覆盖了一地。  陶杰自朝内大街的地盆回到酒店去,坐在他身边的那位在北京雇请的助理尤美丽,忽然对他说:  “绕道到天安门让你看看铺上白雪的故宫是什么个样子,好不好?”  陶杰点头。问:  “不耽误你的时间?”  尤美丽笑道:  “不会,我家里没有人,回去还是闲着。”  陶杰没有答话,他瞥了这助理一眼,忽然在想,尤美丽不比自己的女儿大多少,大概年长不过十年八载吧。可是,都一般的活泼可人,直率坦诚。  陶杰和她下了车,尤美丽又建议:  “进故宫是没有足够的时间了,到旁的文化宫走一圈,看雪更好。”  陶杰点头,就随着她走进那有一大片园林的文化宫去,树身树哑都铺满了白雪,足印在雪地上一个一个清晰的留下,教人联想到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的意境。  不知是否真有灵犀互通这回事,陶杰才这么想,就见尤美丽活泼地急步走前去,叫喊:  “看,看,有人堆了个雪人,多有趣。”  跟着回头对陶杰说:  “多可惜,没带相机在手,只能把情景记在心上。有那么一天,你回加拿大去了,请记得北京也有雪,也有弄云的游客,也有赏雪的故人。”  这么说了,她双手捧起了一小堆雪,又无意识地让它从手上泻下。  是很简单的一个动作,但由尤美丽这么一个娇柔温软的女子在雪地上重复做了几遍,映入陶不眼帘,就觉得她真的美丽。尤其美丽的人、事、情、景都可能一瞬即逝,要立即捕捉,不宜错过。  这一夜,陶杰裸着上身,半趴在床上抽烟。  不能否认,多月来在商场上的拼搏叫他疲累而不自知不自觉,直到了今夜,体能宣泄完毕所得到的一阵快意,令他有效地回复精神。  甚而在重新清醒的状态下,他想起家来。  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把烟屁股塞进烟灰缸里,然后摇了加拿大的电话。  响了一会,才有人接听,是陶富快乐而急促的声音,说:  “是爸爸吗?”  “对。”陶杰说:“你母亲呢?”  “她刚出门了。”陶富答。  “这么早?”  “对,妈妈每天都早出晚归,顶忙的。”  “温哥华有雪吗?”  “有,多的是,今年反常呢!”  “那么,你得叫你妈妈开车时小心些,路上滑。”  “不怕,她不开车,李叔叔每天管接管送。”  “李叔叔?”陶不问:“谁?哪一位李叔叔?”  “我也不知是哪一位,这近日才出现,妈妈管我喊他李叔叔。”  “嗯!”陶杰说:“陶富……”  “什么?”  “没什么了。”  才这样说了,浴室的门打开了。尤美丽用毛巾擦着头发,道:  “我用完卫生间了,你可以入内。”  陶杰对儿子说:  “再见了。”  就挂断了线。  尤美丽问:  “是挂给加拿大的家人吗?”  “对。”  “他们可好?”  “好。”  “这么个严冬,他们在做什么呢?”  陶杰想了想,伸手把尤美丽拥到怀中去,道:  “怕是跟我们一样,也在弄雪。”----------------------------------第五章 捕雨[梁凤仪]----------------------------------  已过下班时分了。  夏惜真因没有人约黄昏后,依然在办公室内完全投入她的工作。一份股东大会召开后的工作检讨报告放在她台前要她审阅。  每年年中法律及公司秘书部最辛苦就是这一阵子。忙得翻天覆地之后,自应论功行赏。  秘书程小琪的声音从对讲机传过来,说:  “夏小姐,刚才霍太来电话,问你今天晚上是否有空,她想约你搓牌。”  夏惜真立即反问:  “小琪,你怎样回答她?”  程小琪的声音是轻松而愉悦的,她答:  “我查看过你的日记簿,你这一连几晚都没有约会。我看公司的股东周年大会已于昨天开过了,你也应该歇一歇,今儿个晚上轻松耍乐去。”  夏惜真问:  “这就是说,你已代我答应了霍太的邀约。”  对讲机内没有实时传来声音,程小琪有点尴尬,听夏惜真的语调,就知道有点不对劲。  程小琪跟在这女上司身边已三年了,很能知道对方的眉头眼额。然,也未必百发百中,因为夏惜真的脾气不是容易猜测的。  程小琪讷讷地说:  “是的,夏小姐,我看霍太是你的熟朋友……”  还未听完小琪的解释,夏惜真便截了她的话:  “我并不打算赴她的约。”  “可是,我已告诉霍太,你今儿个晚上有空。”  “那么,就请告诉她,我今晚没有约会,也不等于要赴她的约。”  “这……”  “此事也教训你,不要自以为是。世界是瞬息万变的,尤其是人情与人际关系。”  说罢,夏惜真按熄了对讲机,站起来,缓步走到窗前去。  透过那一大片茶色的玻璃,望出窗外,原来竟下着雨,把个明丽的香江,罩在一片朦胧中。不过,很快就会万家灯火,飞跃在沉沉黑夜,即使在细雨之中,仍能撩动着人的心。太多人仍愿意在默默苦干营生了一整天之后,不管天气如何,拖着疲累至极的身躯,展开征歌逐色、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各式夜生活。  她,夏惜真,纵使在日间如何威风八面,叱侘风云,到了晚上,还是肯定要寂寞的。  夏惜真的矛盾也正在此。  她不甘寂寞,不愿寂寞。  同时,她又宁可寂寞。  与其跟一些不值得来往的无聊人等应酬,以排遣时间,倒不如寂寞至死算了。  夏惜真很明白,她的这副硬脾气,什么时候都害惨了自己。  每个人都必须为个性与言行付出肯定的代价。其间的苦衷,可又不足为外人道。  夏惜真想了一想,也就深深地叹一口气,也许连跟在身边多年的秘书小琪,都会以为她不可理谕,动辄在发她的老姑婆脾气。  就像今晚的事情,小琪原是一片好心的为夏惜真安排节目,谁知竟碰了一鼻子灰。  夏惜真不晓得如何向小琪解释前因后果,就算要说,也实实在在不知从何说起。  霍义的太太常日虹是夏惜真的熟朋友。在她未加入信德集团,主理法律与秘书部之前,夏惜填服务于建新企业,跟常日虹是很多年前的同事,渊缘不是不深厚的。  小祺其实是个好秘书,她对夏惜真几个来往得较密的熟朋友都瞭如此掌,一直都应付自如。今天的意外,不能怪小琪,她跟本不知道这最近发生的几桩事,如何的令夏惜真心灰意冷。  才不过是上个月的事,韵姿时装店来电话通知,有一批冬装已经运抵本城,为夏惜真留了几套。  夏惜真正为股东周年大会忙得头大如斗,也懒得去试穿新衣,只嘱咐小琪把信用卡号码转告服装店,然后请对方把新衣服送到办公室就可以了。  两天之后,夏惜真跟本忘了这件事。直至少琪说,韵姿的经理冯太来电话,坚持要跟夏惜真交代一件要紧事,她才记起,名店还未把新衣服送上门来。  “夏小姐,真的对不起,要阻你的宝贵时间。是这样的,霍太跟一两位女友刚到店里来,左挑右拣还是不满意,却偏偏看中我们顸留给你的两套套装……”  夏惜真习惯处事明朗快捷,还未等对方说完,就轻快地答说:  “不相干,不相干,就让霍太拿去好了,我们是熟朋友嘛!”  “是的,是的。”冯太一叠连声地应着,分明是意犹未尽,仍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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