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这个态度冷漠严峻的人根本不可能把整个故事复述一遍。身上带着的那两封宝贵信件,也不算是什么证据。而且要拿出私人函件来作证,贝欣极不愿意,倍觉委屈。她当然更不能说遇上了伍泽晖,听了他一面之辞。贝欣正在支吾着,不知如何措辞,那姓屠的就对她说:“贝小姐,譬如说你父母亲是什么人,你可以告诉我们吗?”这么一问,总算贝欣能回答,于是说:“我父亲是贝清,母亲是戴彩如。”“他们还健在吗?”“都过世了。”屠先生一听,脸上紧张的表情似乎稍稍松弛下来,口气也好像温和了一点,说:“他们是在哪儿去世的?”“在乡下,小榄。”“贝小姐也从小榄到香港来?”“不,我这近年先去了美加,从那儿转到香港来,还是刚抵埠。”“就为千里寻亲而来?”“可以这么说,我从没有到过香港来。”屠先生又紧张起来:“是奉你祖父母的命而来?”“不,我祖父贝元已经去世了。”“什么时候?在中国吗?”“对,很早的事了,在解放后不久。至于祖母章翠屏,我真的很想见见她,听说她仍健在,我外祖母临终的遗愿就是有朝一日我可以跟父系的亲属团聚。”“这就是说你现在只孤身一人?”“是的。”“难怪你这么希望有亲人。可是贝小姐,你可能要失望了。”“为什么?”贝欣急问:“因为我提不出证据来吗?”“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你总要有一些文件或人物的证明才能使贝先生相信。”“我找到了章翠屏,她老人家会证明我是贝元的孙女儿。我外祖母有封信给她,她一看就知道了。”“这正是我要告诉你,为什么你要失望的原因了。我相信你并不知道,章翠屏已去世了。”贝欣呆了一呆,才听清楚对方的说话,便好像头顶上打雷似的,叫她整个人都震荡着,有一点点的摇摇欲坠。“万里寻亲而不遇,我知道你很难过。章翠屏是贝元的夫人,我们的贝刚先生没有理由不知道她的情况,她既然去世了,也就无法证明你跟贝元先生一房人的关系了。”贝欣有点麻木,她不知道要摇摇头,还是点点头。“贝小姐,对不起,看来,我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屠先生这样说。“是的,打扰你了。”屠先生已站起来送客,并道:“我还有别的公事要办,不送你了。”“别客气。”贝欣正要走出会议室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怯怯地回转头来,说:“屠先生,请代我问候贝刚先生好。”“我会的,谢谢你。”“而且,有件事比较冒昧,不知道你可否帮我忙?”“你说吧!”“你们接待处有本杂志,刚才我翻了一翻,有一篇关于贝刚先生的访问,附带刊出了一张贝桐先生与两个儿子的旧照,还有我祖母章翠屏在照片里,我想向你们买下来,留作纪念。”屠先生说:“旧杂志罢了,你喜欢就拿去吧,我会请秘书给接待员交代一声。”“谢谢你了。”“别客气。如果贝元夫人不是早就去世,今日能见到你,一定很高兴。”屠先生这最后一句话似乎是个漏洞,电光火石之间,贝欣茅塞顿开似的,立即抓住机会,问:“我祖母去世有多年了吧?”屠先生说:“记不清楚多少年了,总有五六年的样子。”“她去世时,有贝家的亲人在场吗?”“贝刚先生和家人在她生病时一直照顾她。”贝欣点头:“毕竟是老人了,是吧!”“对的。”屠先生答:“虽在多年前去世,章女士也不算不长寿了。”“屠先生有参加她的丧礼?”“有,是贝刚先生嘱咐我为章女士办理的。”“那么我祖母的坟呢,可以告诉我,让我去拜祭吗?”屠先生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道:“对不起,又要让你失望了。章女士临终时嘱咐过,她无亲无故,要火葬扬灰,不设灵墓。”“嗯,是这样的。”贝欣道:“那我就到庙堂去给她烧炷香是来晚了。”“孝思长存就好。”“谢谢你。”离开了贝氏大门之后,贝欣立即打了个寒颤。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下意识地,贝欣知道刚才那位屠先生的话,是个陰谋。目的几乎只有一个,就是不要贝欣去找章翠屏。找不到章翠屏,那么,就不能有人证明贝欣的身分。再下来,贝刚就不必去相认以及应酬她这个穷亲戚。贝欣有一点点的气愤,更多的是失望。她真的不是为了攀权附势,才追寻这段亲情。只是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经历过如此多风浪,仍然幼稚得可怜。抑或,正如崔昌平临别赠言,他说:“贝欣,你小心,香港最骇人的是冷暖人情,到了那儿,你会发觉美国中部大学城的人纯朴简单得近乎愚钝。”贝欣很聪明,她记得伍泽晖对她说过,就在半年前,他在香港商讨业务时,才从烟草业的行家里,听到有关章翠屏落泊的近况。本来,那位屠先生说章翠屏去世了,贝欣也没有起疑,她可能是最近这半年才逝世的。这就连烟草业的朋友都未必知道。可是,屠先生多说了话,出了纰漏。越多说越见心虚,引起了贝欣的怀疑。贝欣相信她这个推测是错不了的,因而越发急于要去寻找章翠屏了。香港的钻石山不但没有钻石,而且的确是极度贫穷的人家居住的地方。崎岖的山路两旁都是建筑着比小榄箕围屋更简陋的木屋,东歪西倒地依山而筑。在屋前玩耍的孩子,都是脏兮兮的,衣衫褴褛,一看到打扮齐整的贝欣,又是个陌生人,都一窝蜂地跟在贝欣背后。其中有一两个特别大胆且调皮的,干脆用他们那十只乌墨墨的揩完了鼻涕的手指摸摸贝欣雪白的衣裙,裙子立即被打上肮脏指纹。贝欣没有恼怒,只笑着对孩子们说:“怎么不去把手洗干净呢,那才是好孩子。”孩子们听了都哈哈笑,别无其他反应。于是贝欣就拉着其中一个问:“告诉我,你认识这地址吗?”小孩摇头。另一个小孩子摇着头说:“他都不念书,怎么会认得字?”贝欣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慢慢找门牌。终于对着地址找到门牌,但叩门没有回应。贝欣试试推门,门应手而开,贝欣喊:“有人吗?”没有人回应。贝欣嗅到房子内有一阵霉味,屋顶因是用破铁皮盖的,猛烈的太阳晒下来,特别炙爇,那阵霉味更令人窒息。贝欣没有办法多留,正要转身出去,脚踏在一个掉在地上的烂锑面盆上,发出了声响,然后她就听到屋子角落传来声吟声。贝欣停住了脚,循着声吟声走去,看到一张木板床上有些东西在蠕动。她呆望着很久,才看清楚可能是一个瘦削得难以形容的人,蒙着头躺在那儿,活脱脱像贴在床上一样,就因为仍有微弱呼吸,所以才会看见蠕动。贝欣有点慌张了,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的人,就是她千山万水要寻找的至亲。“奶奶!”贝欣轻喊。然后她走近木床,以震抖的手掀开了那条烂得像块破布的被,贝欣连忙惊叫,退后几步。她看到的脸,简直是个活骷髅,双眼是两只黑洞,根本没法子见着眼珠子,嘴唇薄而干,微张着努力呼吸,那一副模样真是太恐怖了。这是章翠屏的地址。“奶奶!”贝欣吓得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那在杂志上看到的旧照,那个章翠屏虽显得娇小,却不是羸弱,更非现在这副可怜模样。岁月与贫穷,原来会如此地折损人。贝欣正痛苦地想,自己是来晚了。才这么一想,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奶奶,谁来了?”贝欣回转一望,看到一个五十多六十岁的女人,挑着一箩菜进来,刚放下。“你找谁?”对方问。“我姓贝。”贝欣说:“我找她。”贝欣指指床上的老人。“你找她干什么?我们并不认识姓贝的。”“我是她的孙女儿,叫贝欣,从美国回来找她。”“你究竟找谁,是不是找错门牌了,她不姓贝。”“我爷爷姓贝,我奶奶叫章翠屏,她是不是章翠屏了?”“嘿!”那女人发笑:“人家说穷在路边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穷成我们这副样子,也有人摸上门来认亲认戚,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了。”贝欣急问:“那么你们也不姓章?”“我们姓陈,”那女人说:“她是我家姑,姓李。如果你这个金山姑娘要认我们也是可以的。”“对不起,那么,我认错了。”贝欣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美金来,放在那女人手中,道:“给老人家买点水果吃,我冒昧了。”贝欣吁一口气,走出了门外,就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姑娘,你慢走!”是那姓陈的女人追赶出来,问:“你找姓章的老人家,是不是?”“是。你晓得她是不是住在附近?”“这附近几家都没有人姓章,不过我们才搬过来一阵,以前住这区的人都搬到徙置区去了。可能你找的人就是搬过去了,那儿环境好得多。”“陈大婶,你能帮我问问吗?”“成。”陈大婶说:“你等一等。”于是又沙着嗓门向隔壁喊去:“四姐,四姐,以前住在我们这儿的人往哪个徙置区搬了?”有另一个中年妇人探出头来,答:“搬到石硖尾去了。”“石硖尾那么大,很多幢徙置楼呢,哪一座哪一层?”陈大婶问。“那我可不知道呀,不过,住我这屋子的财哥回来过一次,他叫我收到他的信就转去给他,留下了一个地址,你要不要抄下,去找他问问。”贝欣慌忙抄下地址,对她们千恩万谢。陈大婶说:“你找的人是你祖母?”“对的。”“这么一个对老人家有孝心的人,菩萨会保佑你们祖孙团聚。”“谢谢你。”贝欣按址来到石硖尾徙置区,果然找到了阿财家,那位四姐口中的财哥上班去了,只留下孩子在家里做功课。贝欣心想,应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孩子未必会记得邻家人的名字。正打算翌日再来,阿财的其中一个较大的女儿望着贝欣出神,说:“姐姐,你的模样很像一个人。”贝欣站住了,问:“像谁?”然后电光火石之间,她想到了,快快蹲在孩子跟前,急切地拖着她的手说:“是不是像一个姓章的婆婆?”第四部分第2节毁尸灭迹小女孩回头问:“‘三个五’婆婆是不是姓章?”她的两个小弟摇头,道:“不知道。”贝欣连忙紧张起来,问:“什么‘三个五’婆婆?”“她买香烟呀,人家问她买什么烟,老叫人买‘三个五’。”“她住在哪儿?”“她住在我们隔壁。可是,她到街口烟档开工了,不在家。”“谢谢小妹妹。”贝欣飞也似的直奔下楼,跑到街口转角处,果然看到了个小烟档。她的脚步慢了下来,一步一惊心地走近那个烟档的老太身边去,就听到她对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年轻客人说:“先生要什么烟?做完运动怞口烟是最醒神的,喜欢三个五‘还是’好彩‘?”“‘好彩’吧!”“对呀对呀,这烟厂刚出了长烟嘴,吸了它就长年大日好彩数,祝贺你呀。”“嘿!你真好嘴头。”客人扔下零钱:“不用找赎了,赏给你。”“多谢,多谢,祝君长好彩呀。可是呀,该要的我要,不该要的我就心领了。”只见老太赶紧把零钱塞回给买烟客。老太太的手脚还非常灵敏,把钱一数就放进胸前挂着布包内,再抬头,就跟站在面前的贝欣打个照面,下意识招呼说:“小姐,买烟吗?”然后,两个人对望时就愣住了。她们看到对方的眸子里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贝欣说:“是不是姓章?”对方缓缓地点头,然后嘴微微张开,有点颤抖,问:“你……会不会是姓贝的?”“奶奶!”贝欣冲上前抱住了章翠屏。“奶奶,我是贝欣,我是贝清的女儿贝欣。”老太太兴奋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多少个年头?多少个寒暑?心上的挚爱,去的去,离的离,永别的永别。之所以活下去,就为贝元也曾对章翠屏说过:“好日子在后头呢!”章翠屏于是谨记了。再苦,再凄凉,再孤零,她这么多年都咬着牙关,忍着心痛,要熬下去:“熬下去,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等着清儿父子回来找我。”当夜,贝欣陪着章翠屏剪烛畅谈时,她握着孙女儿的手说:“我从来没有失望过,我要好好地活下去,等着见你们的面。”“奶奶,我终于回来了。”章翠屏拍拍贝欣的手,再把她的手送到自己的脸颊上,抚摸着说:“见到你,就犹如见到你爷爷和爸爸了,你那么的像他们。”“我也长得像你。”“好看处像我那倒是真的。”祖孙二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奶奶,你很优默。”“不晓得优默,日子怎么过?”章翠屏轻叹。“为什么当初会跟爷爷失去了联系呢?”“我回到香港来看望我母亲的病后,一直写信催他们想办法申请出来,可是你爷爷简直音讯全无。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父亲的小妾怕贝元能自大陆出来,接管了贝家的生意,于是就买通了我们章家的管家,凡是贝元写给我的信都扔掉。连父亲托大陆上的朋友帮忙申请他来港的文件,都毁尸灭迹。”“曾祖父为什么不管这事了?”“男人总是怕身边的女人噜苏,也不敢多问为什么贝元老没有音讯。你曾祖父其时体弱多病,贝家的业务渐渐流进他小妾手上,再交给她的亲生儿,也就是你祖父的同父异母弟弟贝政。”“贝刚就是贝政的儿子?”“对了。”章翠屏道:“你知道得很详细。”“我一到香港就上贝氏大楼找他。”“见得着吗?我看,”章翠屏想了一想,再说:“他不会见你。”贝欣答:“岂止不见我,还伪造消息,说你已经辞世,叫我不用找你。”于是贝欣向祖母补充了回港寻亲的一段经过。“那姓屠的真可恶。”贝欣说。“是屠佑吧!”“你晓得他?”“我是贝家媳妇,当然晓得他们每一个人。”“屠佑,是贝刚的特别助理。”“更是他的妻舅,贝氏现今都由着屠佑帮贝刚管理。”“奶奶,是不是他们把你排挤出来了?”章翠屏叹口气:“这城市真是瞬息万变。自从我父母去世后,日子本来也不怎么样,一九七三年香港股灾倾覆了章家的基业,我娘家的子侄就各散东西了。”“那么贝家呢?”“章家生意失败,章家人就如败寇,落荒而逃。贝家刚相反,趁着一个股市浪潮,低价吸纳黄金地产,这几年平步青云,在香港企业界内称王称帝。”“他们这么有钱,为什么不照顾你,你一个老太太又能占用他们多少钱呢?”搬离钻石山的章翠屏,居住在徙置区内住的几十叹单位,也是很寒酸的。贝欣禁不住难过地想,怕她的房子比不上贝氏大楼内一个客用洗手间。章翠屏说:“我一个老太太自然吃不了多少米,用不了多少钱。但如果贝元的这一房有后,那就是很不同的一回事了。欣儿,我就是等着这么一天。”章翠屏出身世家,自小就是千金小姐,别看她如今似王谢堂前的燕子,飞进了寻常百姓家,她的说话依然清简有力,举止仍能流露气派。“只要我一天活着,都有机会等着贝元的后人回来,跟他算一笔帐。”“奶奶,算什么帐?”“欣儿,”章翠屏气定神闲地说:“你听我说,这些年,我穷得真的不像话。剩下来的一点点钱,我从小分销商买进一些香烟来卖以维生。实在,经营烟档的最大目的,也是在鼓励自己要奋勇地活下去,为贝元,为贝元的家族。看到了这些源远流长的老牌子香烟,就想起了你父系与母系的家族,也想起我们这一代的故事来。”“婆婆都一一告诉我了。”贝欣说。“你知道你曾祖父贝桐来香港发展后,仗着我娘家的辅助,很是风生水起,分销的烟草生意让他手上有大量资金,都全放在本城的地产与股票之上。“贝桐去世后,宣布遗产,贝氏祖业全部平分给两个儿子与他们的后人。因为那时贝元与贝清父子已无音讯,故此贝桐遗嘱内说明由贝政一房保管,直至我们这一房出现后人。”“奶奶,他们为什么不把托管权交给你?”“你曾祖父是保守的古老人,对女人并不看重。再说句老实话,他怕我改嫁,如果我手上掌握了财产托管权,那就等于他贝家的财产平白流入外姓人的手。”“奶奶,真为难你。”“不要紧,别人看不起我们,信不过我们,都不要紧,最重要是自己争气。我独自一人熬到现在。欣儿,这贝家的一笔帐,一定要算清楚。遗嘱写明,只要是贝元及贝清的后人,不论男女都是当然继承人。”章翠屏紧紧地握着贝欣的手说:“钱是重要,但并不比亲情重要。我们可以不贪不谋,但应该属于我们的就应归还我们。欣儿,你有责任去把祖父及父亲的产业管治得更好。贝家和伍家都是香烟世家,你祖父和外祖父母、你父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们。”章翠屏说着说着就很有点激动,紧紧地把贝欣抱住。“奶奶,我明白,这些年,你是很受了委屈了。”章翠屏点头,道:“别的委屈没有什么,吃不饱,穿不暖,也不过是皮肉上的小挫折。最痛苦的是自尊上的折磨。”令章翠屏最难忘的一次屈辱,发生在七三年股灾之后。正值章家凋零之际,章翠屏住在贝家名下的一幢在百德新街的房子内,靠着分租房间的收入度日。忽然接到一封律师楼的信,叫她搬离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