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第1节“老车”香烟自序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已定于一九九五年九月于北京举行。当中国获得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主办权这项殊荣时,身为中国妇女的我,有着双重的喜悦。我一直在想,该做些什么或能做些什么以庆祝九五年——这个标志着世界妇女同心同德、互助互爱、携手共创明天的一个年份呢?我相信从自己的本位工作出发,来表现妇女的一番能力和心意是最合适的。故此,我特地写了长篇小说《我要活下去》。这是我写作上的一个新尝试,也是新挑战。小说覆盖的年代很长,进述了自一八九八年至今,一个以烟草业起家的家族百年之内的兴衰故事。其中的女性,经历过时代变迁,国族危难,依然奋勇地活下去,且坚持要活得更好。她们以坚强意志抵挡岁月风霜,以纯厚意愿维护传统美德,以超凡智慧迎战生活考验,以强烈的民族自尊克服私人情欲,以丰富的现代知识应付商场坚险,以高贵情躁珍存心中情义,到最后不但没有倒下来,还一代传一代地充满信心,而且开心地生活下去。我深切期盼读者们在为书中女主人公的成就爇烈鼓掌时,也同时获得一份鼓励。并且这也是我献给一九九五年第四届世界妇女大会的诚挚心意。在此,我要衷心感谢好几位鼓励和辅助我完成此书的朋友,尤其是英美烟草中国公司的黄和祥先生,他让我了解了中国烟草业的发展情况,对我的创作有很大启示;同时,英美烟草中国公司的朋友们在帮助我搜集有关的资料上,花了很多工夫,在此一并致谢。梁凤仪贝欣是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她一出娘胎,呼吸了这世界的第一口新鲜空气之后不久,就嗅到了一阵微弱的、清淡的、稀薄的烟草香味。烟草香味萦绕整间箕围屋的小房间,也萦绕着贝欣整个人生。据她的外祖母伍玉荷说,当时她为女儿接生后,吸着一根以烟叶骨混合着干树叶所卷成的香烟,看着没有睁开眼睛的小小贝欣,静静地躺在她母亲戴彩如的怀抱里,一边吸索着烟草的气息,一边微笑。是的,一开始,贝欣就以一个愉快开心的态度去迎接她那多灾多难、也多姿多彩的人生。也因此,伍玉荷给她女儿戴彩如建议说:“就以一个欣字为她命名吧。”戴彩如把贝欣生下来,已经是疲累不堪,她觉得自己是在出尽了身体上最后的一点一滴气和力,才把子宫内的那婴儿推出来,让她见世面去的。当戴彩如听到女儿那声哭音在房子里响起来,再夹杂着母亲伍玉荷的欢呼之后,她还以为自己这就要倦极虚脱而死呢。即使如此,戴彩如也无怨无憾,活着,委实是太凄苦了。那年头是五十年代末,正值中国大陆的三年自然灾害铺天盖地地横行着,天灾人祸,弄得民不聊生。有些县城饿死十多万人,几占了整个县城的四分之一人口。山野地区的那些村庄,全村人都饿毙的也不算稀罕。伍玉荷与戴彩如母女在广东省的小榄镇上生活,也是贫困得度日如年。解放前,伍玉荷不论是娘家抑或夫家,都是广州城内的富户,靠的是当来路香烟的经销商起家。从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如何的风生水起,如何的叱咤风云,也就先不去说它了。在戴彩如怀了贝欣这第一胎时,丈夫贝清就辞世了。在五十年代末的自然灾害期间,患浮肿病的人实在多到不可胜数。因为粮食不足,每人每日分得的米粮,就算用来熬稀米粥,也是不足以裹腹,就更别说有其他油水食粮可以补充身体所需的营养了。贝清爱妻心切,看着自己使戴彩如怀了身孕,在如此凄苦的情势之下,真是忧惧多于惊喜,于是只好竭力让妻子得到温饱。每日分配回来的六两米粮,贝清全用来蒸了白米饭,让戴彩如勉强得以温饱。他自己就只能不住地以代食品充饥。代食品指的是麸皮、米糠等牲口的饲料,在极度饥馑的情况之一,人能活得像牲口,已经算是走运了。贝清每次饿得前肚紧贴后肚,觉着肠与胃都在颤动而生一阵阵难以言喻的痛楚时,他就在心上默默地喊说:“我要活下去,必须想法子活下去。能活着仍然是好的,我有妻有儿,我要看着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于是贝清就奋勇地走到田野里,拼命找能吃的东西下肚。凄凉的情况是,连那些粗贱的地瓜都在人们眼中变得如珠似宝,发现一个小小的地瓜在田野里,几个饥饿得手足发软的人,都可以拼命地打斗在一起,直到其中一位较强的胜利者把地瓜吞进肚里。贝清在极度绝望之中,只好硬着头皮把那种叫黄狗头的植物采摘回去,躲在屋后檐下,用只破烂的瓦钵,将那束黄狗头煮个稀烂,然后狼吞虎咽,不顾一切地吃下肚去。黄狗头的味道其实并不难吃,只是吃下去容易,要将它消化掉就极度困难了。人们其实明知黄狗头是慢性毒药,吃多了,会把胃磨损个透,严重的会出血至死。就算没有把胃弄垮,可是日积月累的消化不良,硬拉不出屎来,也一样要一命呜呼。贝清不是不知道这个严重的后果。但,在山穷水尽的时刻,人们自由选择的权利实在太少了。贝清自知身体一日比一日衰弱,因为营养不良,浮肿病的病症已经很明显了。与其是饿死病死,倒不如饱死还好过一点,总之,只要让自己死得舒服一些就算好的了。贝清连这个卑微而可怜的愿望都没有达到。就在贝欣出生前一天的晚上,贝清再也忍不住,发出重重的声吟声,抱着肚子,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的挣扎,吓得戴彩如面无人色,拉着丈夫的手问:“清,你怎么了?”“我肚子痛,痛死了。”“那怎么办?”戴彩如慌了手脚,“我把娘叫醒吧!”“不要惊动她老人家,我去茅厕,回来就好了。”贝清艰难地爬起来,再爬到鱼塘边的那所茅厕内,以颤抖而瘦削的双足支持着他那已然浮肿不堪的身躯,缓缓地蹲下去,使尽浑身力气,希望能拉下一泡粪便,清理体内那股已经再盛载不下的压力。可是,贝清因为用力过甚,脸色开始由清白而变为蜡黄,再而泛了一脸的乌黑,头部的晕眩逐渐加重,眼睛越瞪越大,眼珠子几乎脱眶而出,终于一头掉进茅厕里。贝清实实在在辛苦得再活不下去了,他最终把体内的一口怨毒污气,跟随着一声惨厉的喊叫,吐出口腔来,然后,就整个人昏倒下去。清冷的长夜被贝清那声惨叫蚤扰过后,又回复原来的那般宁静。世界之大、之残酷、之无奈,在于少掉了一条生命,也实实在在算不了一回事。翌晨,左邻右里把贝清的尸首从鱼塘里捞上来。戴彩如顶着大肚子,一把将已经死去的丈夫抱在怀中的那一刻,她并没有轻生的念头。活着,还要活下去,只为她心中有爱。贝清与戴彩如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的,他们的恋爱以至成亲是个浪漫传奇的宿世前缘故事。新婚之夜,贝清曾一边吻着他新娘子的手,一边对她说:“活着真好,因为到底能娶到你。”戴彩如羞红了脸,益显娇美,她回答丈夫,说:“我们比我们的父母幸运多了,应该永远珍惜这份运气。”“对,珍惜着它,保有着它,直至永远。”他们矢誓相亲相爱,永不分离。这份当年的盟誓岂止是刻骨铭心,且得到父母倾情尽志的祝福。因为伍玉荷原本跟贝清的父亲贝元在年青时有过一段深刻的感情,可惜难成美眷。在各自成家立室,生儿育女之后,没想到终能成为儿女亲家。这种隔代姻缘总算能抚慰贝元与伍玉荷曾受创的心,因而寄予下一代无尽的祝福。伍玉荷之所以不能嫁给贝元,是牵涉到一段小小的香烟业在中国发展的历史。舶来香烟,即广东俗称所谓“来路”香烟,指的是英美生产的香烟,最先是在一八九九年,通过一位叫菲理斯克的美国人从美国带进中国的上海来。第一箱进口的香烟是运进上海去的,牌子名为“老车”香烟。这美国人名副其实是光棍一名,就凭着他的一点聪明眼光,觉得舶来香烟在中国市场内大有可为,更凭他的人际关系,取得了美国这个“老车”牌香烟在中国市场的总代理权,再鼓其三寸不烂之舌,搭通了当时上海的大洋行老晋隆洋行,就当起香烟买办来。当时,中国人还不晓得怞烟,看着香烟两头都可怞用,只觉趣怪,买来当玩物的,比买来怞的多,生意其实不怎么样。为了发展业务,菲理斯克想出了要结集多人力量的办法,于是实行分省分区销售,努力地串连了七家各有不同地头势力的华洋杂货店,让他们作分销商。这七家分销商当时经营的各式华洋杂货,倒真是相当出色的。根据记载,七家分销店为:业德馨、乾坤和、永泰栈、永仁昌、福和、陈保昌、义大生。七家华洋杂货店各有老板,并由得力助手负责整体业务。舶来香烟就由于他们的努力,业务门面得以打开了。那位开创舶来香烟打进中国市场的美国人菲理斯克,在中国还有段浪漫的故事。相传他因烟草业务日益兴旺,以老晋隆大洋行买办的身分夜夜笙歌,征歌逐色,竟然恋上了一位青楼妓女小尤,还认真起来,决定要讨个中国妻子,实行收心养性,成家立室。可是,大笔聘礼送到鸨母面前去时,却被小尤坚决地退回来。见钱眼开的鸨母,连忙鼓其如簧之舌,要劝动这位姑娘回心转意,好让自己捞一大笔。她说:“小尤啊,今日你年轻貌美,自然是千人簇拥万人爱重;不日人老珠黄,情况就是一天一地、云泥之别了。我看这美国人是真有点本事,来华才不过是几年光景,就混得风生水起。你看看呀,福和的陈文伟老板,跟义大生的韩大少,简直把他视作菩萨般敬奉。他既又是对你真心诚意,何不就许了他,图个名正言顺,当有钱有面的归家娘去。”小尤但听不语。她伸出玉葱儿似的手,把那长长的纸卷点燃了,然后拿起水烟筒,咕噜咕噜地吸了两口香烟。清优的烟味随着轻轻的白烟,自她小小的鼻孔中喷出来,似是带出了她本人体腔内一股与众不同的典雅气味似的,令坐在她跟前的鸨母都一下子被震慑住,很有点辞不达意。鸨母最怕的就是小尤如今这副闲散悠逸的表情,她知道这意味着小尤已经下定了心意在一件事上头,到了毫无商榷与转弯的余地,故而表现得完完全全的不在乎,甚至听若罔闻,不动心,不动志,也不动气。“小尤,”鸨母又喊了一声:“且容我多说几句你或许不爱听的话。自己是怎么个出身的,这也得细想,肯娶青楼妓女回家去的中国男人不是没有,可是,真正名媒正娶,当正式夫人的就不多见。再说下来,洋人的思想总比较开放,不怕穿着旧鞋,这点对你日后的幸福也能起很大的保障作用。”鸨母好像越说越有信心,越见道理,越要不停地说下去。小尤轻轻地放下了用两只手指夹着的长纸卷,抬起眼向鸨母微微一睁,柔声道:“三娘,你别说下去了,我的主意已定。”然后,小尤就放下了她盘起来的那条退,再说:“跟洋人做买卖,使得。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生意利润,因而对他毕恭毕敬,巴结奉承,这也是情理之内的事。就是你口中所说的七大华洋杂货店老板,管他是义大生也好,福和、永仁昌也罢,那些老板讨好菲理斯克,跟他来这儿买笑,我也竭力尽责的结纳他,不是不可以,甚至不是不应该的。但谈到名媒正娶,长相厮守则是另外一回全然不同的事了。”鸨母立即发问:“有什么不同呢?”“嫁给他,就跟他的姓,认他的祖宗,是他的人了。这跟一单两单生意交易怎能同日而语。生意是交易,有来有往,互助互惠,谁都不欠谁,谁也不算依附谁。当了他的夫人,沾了他族的光,这我就不愿了。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这点志气,我小尤还是有的。”说罢了,那三寸金莲往地上一踏一,就这样站起来,款摆柳腰,管自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睡房去。也不知是凑巧抑或孽缘,这菲理斯克被小尤拒婚的消息弄得街知巷闻。美国人的脸上就很有点挂不住,情绪自然地低落,于是借酒消愁。大概是酒入愁肠愁更愁,竟然拿了把手枪出来,不由分说地往自己天灵盖上一轰,就成了个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信奉者,一时成为坊众传扬的风流佳话。听说,小尤也为了对方的义深情重,为他拒绝接客一整年,那三百多天,在青楼内也是淡妆素服,算是为他尽一点心意。菲理斯克去世后,老晋隆洋行便另找大班,根据烟草业流传下来的记录,先后继任的有晋英、唐罗思、柯伯思、英逸士等好几位。发展至一九○○年,证明中国市场的确有可为,老晋隆洋行的香烟生意已相当可观。第一部分第2节生意畅顺中国人对香烟的口味也日渐提高。本世纪初叶,一种叫“老刀”牌的英国香烟,因为烟质特别清醇,介绍到中国来之后,立即风行,且有取代其余美国香烟的趋势。这个转变,被英国的烟草公司发现,立即锐意全力发展中国市场,于是通过收购行动,就把老晋隆洋行的股权握在手上,组成了新的晋隆洋行,老晋隆洋行仍在新公司占少量股份,携手合力开拓国内市场。话说晋隆洋行的股权虽有变动,为英国的烟草公司控制,但在经营方面依然是沿用那七家华洋杂货店的分销制度。其中福和洋行的老板陈文伟,最得力的助手是他的第三房妻子伍婉晶的长兄伍伯坚,也就是本故事女主人翁贝欣的曾外祖父,贝欣的外祖母伍玉荷是伍伯坚小妾生的伍家的第六女。伍伯坚为人沉实内向,办事勤奋踏实,陈文伟的华洋业务全得力于这妻舅的辅助,得以蒸蒸日上。故而陈文伟成为当时叱咤风云的富豪,而伍伯坚的家资亦相当雄厚。陈文伟不大愿意离开上海老家,于是发展华南业务的重任就落在伍伯坚的身上。伍伯坚的一妻一妾从来口和心不和,伍伯坚日间苦干,晚上睡在床上,还要细听妻妾之间的拉是扯非,也是够心烦气躁的,故而决定趁福和洋行要到华南区发展新市场的机会,把小妾带到广东的广州城去,让妻与妾各据一方,自然少掉了很多冲突。陈文伟在知悉了伍伯坚这个安排之后,禁不住哈哈大笑,道:“老兄,你要多谢我给你这么一个好机会,消解娇妻宠妾的矛盾于无形,将来在广东干得不出色,可就难辞其咎了。”伍伯坚说:“开拓市场就要当开荒牛,还要背一肩的家累,可怎么得了。女人这东西,不要她们,生活枯燥无味,难以活得下去;有了她们,生活又过度紧张,更难活得下去,真难!”陈文伟道:“活不活得下去,其权在己。你看我,家中一共五个女人,比你家还多三张嘴,整日整夜吱吱喳喳地争宠夺利,我不一样能活得畅快,全在乎你这掌家的人如何应付罢了。”“我什么时候都佩服你。”陈文伟笑道:“家中摆得平与否在其次,华南区的业务开发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口肥肉也不只我们一家福和看中,你不是不知道的。”伍伯坚点头,道:“我知道,现今连我们福和在内,共有三家已于广州设分行。其中永泰栈的实力不可忽视,反而是乾坤和只像凑高兴、赶时髦,才到广州开垦去。”“何以见得呢?”“永泰栈的郑伯昭决定派他最得力的助手贝桐到广州坐镇,那就非同凡响了。”陈文伟点头道:“贝桐的母亲是广东人,他算是半个地头蛇,人面极广的,这一点就占去优势。”“对极了,而乾坤和的蒋元正之所以到广州去,只不过是他们洋行有内部争斗,蒋元正很不喜欢他的庶母所生的幼弟蒋丙正,于是乘机将他调去南方,我相信蒋丙正得到的支援会很少。这样调虎离山,蒋丙正真正是虎落平阳,就耍不出什么花样来了。”“那么,你的真正对手只有贝桐一人。”“我们本是朋友,能合作得来的话,我不会故意与他为忤。若是华南市场够大,可以让我们两家人一齐分一杯羹,那就理想了。”伍伯坚基本上不是个品性刻薄利毒的人,故而在市场上,虽甚着力苦干,但总是没有摒弃同行同业之间共存共荣的至高理想。他跟贝桐又是多年朋友,在商务上也有很多谈得来的地方,尤其内眷其实是走得很近的。贝桐的正室章氏生有一子贝元,她早就于贝元一岁时亡故,小妾胡氏另生次子贝政。胡氏跟伍伯坚的小妾刘氏,也就是伍玉荷的母亲,因彼此都是妾侍身分,无形中有很多共同的苦衷与话题,平时就走得很近了。这次举家南移,可又有伴,就更加走得近了。到了广州城定居之后,伍伯坚与贝桐都分别为福和与永泰栈效力,在华洋杂货的分销网络上下功夫,简直忙得天昏地暗,六亲不认。幸好被冷落的两位小妾伍刘氏与贝胡氏,因为初到异地,事事感到新奇,张罗着建立一头新家,也花费掉她们甚多津力时间,也就不觉得寂寞了。尤其是伍伯坚的小妾刘氏不久就生下了伍玉荷,更叫她的生活爇闹兴奋起来。伍玉荷虽是伍家的第六个孩子,但比她年长的五个孩子,都是男孩。刘氏生了一个儿子伍玉华之后几年,一直都无所出,而一到广东,就来“弄瓦”,这真叫她开心透了。伍玉荷是在父亲生意畅顺,母亲又极度得宠之下成长的。童年时,伍玉荷与兄长伍玉华就跟贝桐家的两个孩子常常玩在一起,也是缘分的关系,贝桐的长子贝元很喜欢伍玉荷。贝家有客人携来津致的糕点饼食,贝元总是给庶母胡氏说:“留给玉荷妹妹一份,她喜欢吃甜的,见了这糕点就会开心。”胡氏把这些情况看得多了,甚至有一天在丈夫跟前说:“你的长媳妇儿已经有着落了。”贝桐扬一扬眉,奇怪地问:“你的这句话是怎么个说法了?”“你的宝贝儿子呀,嘴边老是挂着伍家姑娘的名字,他心目中的玉荷妹妹比什么人都要贵重似的。”贝桐笑道:“孩子话与童子心,都作不得准。”胡氏说:“且看着走吧,那也要看他们长大之后的缘分。”事实上,伍玉荷与贝元这青梅竹马长大的一对少男少女,在感情上的确是有很深刻的交流的。就因为父亲是经营华洋杂货的,故很多时候有新鲜玩意儿拿到家里去,伍玉荷也必会把她获得的这些新奇玩物留下来,送她的贝元哥哥一份。记得伍玉荷十岁的那一年,有天忽然听她的母亲说:“这个黄梅时节真恼人,天气难于揣测,带孩子一个不小心,就要闹病。我前天看到贝元时,就觉得他的脸色不怎样好,果然,如今就真发起烧来了。”伍玉荷立即跳下椅子,跑到她母亲斜卧着的那张贵妃床前,扯着她的袖子道:“娘啊,贝元哥哥怎么病了?你带我去看他。”“明天吧,今天娘也有一点点头昏脑涨的样子,想歇一歇。”说罢了,便干脆闭上了眼睛。伍玉荷心上一急,眼珠子一转动,调头跑进她侞娘的房里去,不由分说便拉开了侞娘那床头柜的怞屉,翻出了一盒西洋感冒药来。伍玉荷记得她父亲伍伯坚把这包药交给她侞娘时说:“这西药蛮有功效的,有什么身体发烧发烫,头晕身爇,服下去,很快就没事人一样了,只是小孩服食时宜服半粒,免过量。”伍玉荷知道侞娘习惯把一总要紧的东西都堆放在床头柜的怞屉内。她带稳了药,就阔步走出大厅来,刚好寻着了管家的陈忠,便嘱咐他说:“忠伯,你给我备车。”“备车?”“对呀,叫司机备车。”“你跟二奶奶要上街去吗?”陈忠问。“不,只我一个人要外出。”“六姑娘,你可是要到哪儿去了?”“上贝家去。”“那总得有个人陪着你走才成。”“很好,就挑你陪我走一趟吧!娘没空外出,侞娘又上街购物去了。”伍玉荷一边扯着陈忠的衣袖子,一边就走。那陈忠又不敢忤逆她,知道这伍家六姑娘是老爷和二奶奶的心肝宝贝。再说,她也不是要上什么闲杂地方去,贝桐老爷家是二奶奶常去的地方。于是就在半推半就之下,给伍玉荷备了车,陪着她走这一趟。才下了车,伍玉荷就把陈忠扔下,让他应酬着贝家的家人去。她自己像只识途老马,箭也似的飞奔到贝元的房间去。“贝元哥哥!”伍玉荷朗声高叫。“玉荷妹妹吗?”贝元回应着。他是认得对方的声音了。贝元刚睡醒,闷在床上不知该干什么,听到伍玉荷的呼唤,真是太喜出望外了。伍玉荷跑到贝元跟前来,一伸手就摸他的额,那举动跟成年人无异。贝元禁不住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伍玉荷睁圆了眼睛,问:“贝元哥哥,你笑什么呢?你不是有病吗?”贝元答:“有病归有病,可笑归可笑。你刚才那个模样,有点像三婆。”三婆是负责带贝元的贝家老佣人。当贝元头晕身爇时,三婆最作兴久不久就伸手去探贝元的额头,然后皱一皱眉道:“爇度还未退呢!”她的那副表情,伍玉荷竟然学足了,因而引得贝元发笑。“你的爇度真的还未退呢!”伍玉荷说:“来,我给你带了药。”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盒西药,打开纸盒,就掏出一颗药丸来,道:“是我们福和洋行分销的西药,我爹说很奏效,万试万灵的。”贝元道:“那只是用来吹嘘的说法,不一定准。”“我们福和卖的都是好货。”伍玉荷很有信心地说。“我们永泰栈一样有很多好货呀,就是没有你这个牌子的成药。”贝元答道。他才这么说,伍玉荷就红了双眼,抿着嘴,差不多就要哭出声来。“玉荷妹妹,你怎么了?”贝元急问。“人家一片好心赶来救你,你竟不相信我了。”伍玉荷嗔道,把一张小嘴嘟得老长。贝元慌忙伸手捉着伍玉荷,道:“哪有这样的事,玉荷妹妹,你来看我,我还来不及高兴呢!”贝元说罢想了一想,便又道:“你带了什么药来,我都服下好了,拿给我。”伍玉荷道:“你不怕那是吃坏人的假药?”“不怕,当然不怕。只要是你给我吃的,哪怕是毒药,我都吃掉它,这样成不成?”伍玉荷一听,就破涕为笑了。她把一颗药丸放在掌心上,想了一想,道:“不能服食过量,一分为二,你吃一半,我吃一半。”“你也有发烧吗?为什么也要吃?”“陪你吃嘛!”伍玉荷歪着头道:“要是坏药吃坏了人,那我也陪着你吃坏肚子好了。”说着便把半粒药丸递给贝元,两个孩子就笑着把药丸吞服下去。才吃完,贝元就道:“我这就好了。看,没事人一样了。”“这么见效吗?”“对呀!因为福和卖的都是好东西。”伍玉荷一想,就知道这是她的贝元哥哥刻意地逗她欢心,禁不住哈哈地笑出声来。他俩名副其实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可是,长大到十八岁的那年头,情势就有了很大的转变。在香烟业务上,作为分销商的福和与永泰栈,竞争是越来越白爇化了。同行如敌国,这叫伍伯坚与贝桐二人无形中有了多少心病。伍伯坚原本是个老实保守人,不会得过分张牙舞爪,但这些年经他手推行的业务,成绩是一落千丈。伍伯坚做事过分保守,在订货上尤其不会急进。当新的晋隆洋行把英国香烟“老刀”牌推介到中国市场来后,催促各分销商多拿货品。甚至把佣金由原先订的百分之零点二五,增加至百分之零点五,涨幅一倍作为鼓励。其时分销商多要先垫出货金,再从市场上收回货款,这种制度也是老晋隆洋行的大班想出来保障自己的方法。可是,为了帮助英国香烟打开市场,优惠条件层出不穷。除了佣金折扣大幅上扬之外,还有在垫金上下功夫,让分销商先取货,后付款。这就等于让分销者做无本生意,非常有便宜可占。事实上,老晋隆洋行之所以肯信任分销商,也因为自从二十世纪初叶引进香烟之后,一直跟这几间国内有名的华洋杂货洋行交易,已经摸清楚了他们的底子,觉得可靠,才肯先货后款。本来,这一总新的优惠条款加诸于英国出产的“老刀”牌香烟推销运动之上,应深受分销商欢迎的。但,伍伯坚的想法就不一样。他总觉得广东俗语那句“怎会有如此大的一只蛤蟆通街跳”是最具警惕性的。如此的额外优惠,可能就是因为英国这种“老刀”牌的香烟品质较差不多,非要多出法宝吸引分销商不可。伍伯坚还慎重地考虑到两点。其一是美国香烟“老车”牌来华后,好不容易占领了市场,用家已经很习惯这种美国烟的味道了,如果把资金和津神分到英国的“老刀”牌香烟上,是否会过分冒险丁?等下失去了“老车”牌的长期用户,又抓不到喜欢“老刀”牌的新主雇,岂不前功尽废?其二是作为分销商,先别管货是即付现金抑或赊款经营,认购了的货额是不能退回的。如果一时贪念,以为有便宜可占,胡乱大量进货,到头来,市场承接力弱,货品囤积过甚,所慊的佣金远远不如应付的货款,这条数可不是闹着玩的。为此,伍伯坚决定采取保守的态度去对待“老刀”牌香烟。他的这种心态和决定刚好跟贝桐相反。第一部分第3节大展拳脚贝桐的个性比较爽快勇猛,他看到要把实力雄厚的同行对手打败,使他的货品占市比例凌厉上扬,必须要有突破。英国“老刀”牌香烟的进口,正好给予他大展拳脚的机会。贝桐自己躲在办公室内,先自行试验“老车”牌与“老刀”牌两种香烟,发觉各有千秋之余,他个人还是偏向于“老刀”牌多一点,因为英国香烟烟味浓郁之中带着清雅,吸进去后似能弄得满腔芬芳,齿颊留香,很有种耐人寻味的气氛,惹得瘾头十足。而且贝桐很喜欢英国烟的包装,觉得会对用户起一定的吸引力。诚然,要扭转人们的习惯,令他们尝新并不容易,但只要大胆推广,就能奏效。贝桐有很大的把握,只要货品本质优异,一经大力推介,自然有流行机会。于是,他把老晋隆洋行额外给他的佣金奖励用在推广之上。其中一个办法就是送赠香烟给进戏院看电影的观众,果然惹得电影院旁的杂货店都增加了要“老刀”牌香烟的数量。贝桐决定利用晋隆洋行给予的特惠条件,实行突破,一于有风驶尽。他且自动向晋隆洋行的大班提出,如果他的销售量凌驾在各分销商之上,他还要另加一个额外的折扣以及把赊数期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