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从前的父母,老是不大情愿女儿往外做事,做什么也属于抛头露脸。好看的女人,站在花生档做多一个半个钱生意,都只为那些男人们色迷迷地瞧多几眼,为着眼睛吃冰淇淋而自愿多光顾。 女人从来都是养在深闺,才能讲专利。 现时代,潮流是个个女人赶紧站到人前去,实情虽是才学本事有价,有时些微无可避免的色相仍然能起着相当作用,也真叫没法子的事。 就在这最近,我已经以富华经纪的合伙人身份跟各种客户见面应酬了。 事实上,我们也很挑,总是做大户的生意多。 这天跟一位做制衣厂做得风生水起的大老板冯坤吃午饭,就不免有点啼笑毕非。 “叫你贺太太是好像太见外了,市场上有人称呼你三姑娘,我就从众了,好不好?” 我微笑点头。 口头上把贺敬生撇开,也并不等于我的身份有了转移。 “这年头是真女人本事过男人了,我看各行各业都有这个趋势。” 也未尝不对,连的士司机与码头苦力,都有女人充任,是逞强?未必,我看是迫不得已居多。 跟暂面相识的人当然不方便谈感慨,故而我人答:“承你们男士相让罢了。” “不,不,不,也是有真功夫使出来,有目共睹。就以三姑娘在市场内气势如虹,不是不令人叹为观止的。否则我也不会把投资户口开到富华上去。” “我们自当尽力而为。” “依我看,三姑娘的实力和本事还不只于在金融投资上头,干别的行业,一样会挥洒自如,得心应手的,可有兴趣在地产上头发展?我手上有幅沙田地皮,很愿意跟你合作。” “我们顺昌隆也是专注在地产上头的,或者我请他们跟冯先生联络。” “你们贺氏不也一直在做金融生意,三姑娘仍另起炉灶,跟老潘合作得如鱼得水,怎么不可以考虑也跟我携手同行呢?” 我极力控制着不发脾气。 市面上一旦有了贺容璧怡会移情别恋的谣言,某些男人的头一个反应,就以为自己可以分一杯羹。 莫说我仍心如止水,就算万一有日愿意接受第二春,还不会有这姓冯的份儿。并不见得有多少人有资格有本事取贺敬生之位而代之。 类似冯坤这种人,我已并非第一次见和第一次应付了。 我于是说:“贺氏由贺聪与贺勇兄弟执掌,我见少识浅,只想寻个小地盆慢慢学习,故而在富华行走。冯先生的地产事业是大生意,当然要以顺昌隆的经验才仅仅攀得上。” “既如是,我们仍约一个时间晚饭,好好的商议大计。三姑娘也在顺昌隆作得了主。” “冯先生太抬举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只不过是顺昌隆的股东,股东跟董事的身份到底有别,是不是?冯先生请跟贺智联络,这些天来,连贺聪的太太阮端芳都到顺昌隆工作,或者我请她给你摇个电话,上你办公室去拜候拜候。” 跟客户吃一顿业务式午膳还可以,免得过就不必作晚饭应酬,说到底,气氛并不一样的。 我已领教过江湖传闻的威力,真可以无事化小,小事变大。何必在有选择的情况之下予人口实。 当然,我决非对谣言退避三舍,问题在于麻烦惹上身是值还是不值? 为这个叫冯坤的人,当然的不值。 为潘浩元呢,我还真有理直气壮的胸襟予以支持。不必为人言而妄自牺牲一个好朋友的约会。 星期天早上,我答应跟潘浩元去粉岭打高尔夫球。 我并不认识运动,从前,贺敬生不崇尚这些玩意儿。故此我无缘接触。 近日,潘浩元跟我说:“一天到晚搁在冷气办公室内会使人的红血球不活跃,皮黄骨瘦的,对中年人的健康尤其有坏影响,你应该尝试运动。” 我信任潘浩元。 每次看到他那亮得发光似的古铜色皮肤,我心就微微牵动。 跟贺敬生那白净温文的模样相比,无可否认,潘浩元有他另一种神采。 事实上,星期天也是最难过的日子,连电视节目都好像不怎么丰富,群姐又放假,只我一个孤伶伶的在家,更添寂寞,更易胡思乱想。 跑到外头来晒晒太阳,吸一口新鲜空气,最怡人、最畅快。 当然,高尔夫球会是本埠豪富集散地,我跟潘浩元这一出现,可能引起的传言更加不迳而走。 然,以为躲起来,好事之徒就会得放过自己,就未免天真了。 就算今日贺容璧怡要为亡夫卢墓三年,也会有人认定我是挑块偏僻之地好会情夫去。 人要不信任人,正如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之事。 还不是那老话,只看麻烦惹来是否值得。惹下了麻烦之后又如何处理,那才更重要。 我并不介意为潘浩元而添些少烦恼,事实上,回避友情,也太过得不偿失。 一直跟着潘浩元,踏在如茵的青草地上,晨光曦微,暖和而不酷热,那么的恰到好处,实在舒服。 潘浩元边走边向我解释高尔夫球的种种,我对任何新鲜事物,开头的吸收力总是薄弱的,自信心又不强,教我什么也是似懂非懂,然后,突然有那么一天,就开了窍似的,完全挥晒自如。 想着,也不禁笑了起来,跟浩元说:“从前敬生教我跳舞,他说像推一个大雪柜,教得他心灰意冷,宣布要放弃之时,我就像着了魔似,轻盈得一如小鸟,满场飞。敬生只张着嘴巴,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好笑不好笑?” “你大概是把资料先贮存在脑里,积聚到一定份量,才发挥作用。像你对金融业的领悟与发挥,看似是奇迹,实际上是其来有自。” 潘浩元顿一顿,再说:“你是个慢热的人。” 说这话时,他传注地看着我。 我没有说什么。 放眼前望,只见满目青葱,一派祥和。 这高尔夫球会是本城富贵的其中一个表徽。入会的资格,一就是六百万元真金白银入会费,一就是富有与高贵的身份地位。 名望与财富,讲的都是积累。 感情,其实都是一样。 我和敬生的关系与深情,乃穷半生时间,点滴累积而成。 要凌驾其上,取而代之,谈何容易。 潘浩元看我不造声,说:“我其实不应该乱说话,你很难得肯答应出来走走。” 我不要他疑心,因此说:“没有,你没有。出来走走也正是求之不得。只怕走在你身边,添了负累。” 我是真心诚意的。 外头的谣言,若能惹出苦恼来,也不只我一人承担。 并不能凡事都只看到自己的困难,而认定对方应份相陪。 潘浩元自明我之所指,竟爽朗的哈哈大笑:“绝对不算负累,对我而言,那是一个最美丽最美丽的误会,但愿成真。” 他是一时间禁耐不住兴奋,把如此一句露骨说话讲出来了。 我只能装作听不见。 潘浩元豪迈的笑声,像他打出的球,气势如虹地跨山越岭而去。 究竟他要对准目标,打多少棍才能人洞,那真要看他的本事了。 回到家里,只见贺智来了,卷伏在小偏厅的梳化上,呆呆的想心事。 一见了我,就喊一声:“三姨!” 竟然眼有泪光。 我坐近她,握住她的手。 女儿虽一般的较儿子更让父母烦心的事,然,有个有事会得跑回来跟你商量,或甚至哭诉的女儿,感觉上总是亲切的。 贺杰就是一个例子,这孩子可以整个月不摇个电话回家来给我的。 自贺智跟我走近之后,还真是让我的母性得以好好宣泄。 “跟潘光中闹别扭?”我问,还会有别的什么烦恼事没有? “我跟他一刀两断了好不好?”贺智问。 要真有心断绝关系,怎会跑到人前去问意见呢? 还不是仍有剪不断,理还乱的阶段。 “你要真舍得,也无所谓。”我故意整她。 “三姨,”贺智嚷道:“你都不为我着想。” “我怎么不为你着想呢?是站到你这一边去,才希望你狠得下心离他而去。” “你是说光中人不好?” “人好有什么用?不见得这埠头全是坏人,问题在于其人对你有何建设性,你是聪明女,还要我指点不成?” “可是,三姨,你是过来人嘛,我听你的。” “时代不同,环境不同,不能再以我的行为作准。你若要 拿我的说话,稍平一平心中的不忿,又有何难?为你自己的心上人,作多少牺牲,吞多少委屈,有那个女人不愿意?可是,这又是否公平了?” “我就是这么想,我爱光中原来比他爱我多。” “世界难有半斤八两的感情关系,只要不差太远,也就要算了。” “三姨,你这是叫我屈就下去。” “唉,真为难,我都不知如何教你!” 事实的确如此。摆明车马,关系要如此拖泥带水下去,贺智就得吃一辈子的亏。然,劝她离开潘光中呢,以后漫漫人生路上,是否有缘再遇上一人!谁能料? 枕冷襟寒,精神无寄,也是太凄凉了,叫她怎生好过? 真是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09[梁凤仪]---------------------------------- “这样吧!给光中认真地说一说,他也应该拿定主意,声音两边走,对谁都不公平。” “我跟他说了,每次拉下脸来讨论这事,他就说我爱他不够,说我不明白他的苦衷与处境,又说我猴急,不肯等一等,让他想办法去。怎么想呢?要有心解决问题,总有办法的,困难得过香港主权争夺战?中央大国都是好好坐下来就得出了个结论了。一味的要人家等,等到几时?九七还有个期,我就没有,气人不气人!我这就翻了脸,躲到你这儿来!” 不能说贺智不对。 “究竟问题在那儿了?” “舍不得孩子,此其一。那一边要的瞻养费可能数目很大,光中身边根本没有现钱,财政大权仍在他父亲手上,此其二。” 第一个难题,是人之常情。 至于第二个呢,潘浩元犹在盛年,他要不帮儿子一帮,实在没法可想。 群姐在这个时候走进来,说:“三小姐,小潘先生来找你。” “快去见他,寻上门来了!”我说。 “群姐,请你跟他说,我已经死掉了!” “三小姐,快快别说这种话!” “真的,心死跟人死有什么分别?” “那就去见他一见,把话说清楚,既已寻到我这儿来,他是有悔意的。” “话已经讲尽了,他占的便宜还少呢!他这等人材打着灯笼没处找,难道我的就不是了?”贺智不服说。 “三小姐这话说得也是!”群姐慌忙附和。“就恕我多言,是他那太太搅的鬼是不是?小潘先生倒是个真心诚意的样子呢。” “群姐,你亲眼见的,我老爹也是真心诚意了十多年二十年!” “三小姐,我给你去求支签去。” “对,顺道给我打打小人,那潘光中是十月初四生的。” 贺智越说越生气,别过脸去,决意不出去见潘光中。 我看也只好由我上阵,趁机认真的跟他商量一下。 客厅上的潘光中一脸尴尬,汕讪地叫了我一声:“贺伯母!” “贺智不肯见你。”我开门见山。 “是有点小误会。” “光中,不能怪贺智,她为你添的烦恼可真不少。” “我为她,也一样!” 这倒不能不同意。 “那么,寻个法子解决掉。”我说。 “暂时问题胶着。我妻不肯谈条件。” “是你无心,还是她当真无意?” 潘光中略呆了一呆。 “光中,时代不同,要在今日,你贺伯伯在世,我也未必再肯屈居次席,对三方面都不好。贺智忍到今时今日,已经是对你极好的表示。你若再犹疑不决,到她立下心意远去时,就挽回不了,你回去想清楚。” “是,贺伯母。” “且,光中,也应付予你妻应得的自由机会,扭在一起蹂躏青春,培养自己往死胡同里钻,日子有功,积习难返,更悔之已晚。” 聂淑君就是一例,在她身上,其实有极多的不能自己,甚是可怜。 贺智这些天来,就干脆搬到我家来小住。 上班去时,嘱咐秘书不接潘光中的电话,下班之后,由群姐挡驾。 我想,由着他们冷静一阵子也是好的。 贺敬生当年是被宠坏了,自始至终,我顶多嘴里埋怨,并未采取过实际的威胁行动。 男人的耳朵都装上开关,对女人的说话尤其不时应用。 这天,我便落得如此收场。我正在富华忙个不亦乐乎,台湾帮正对港股虎视眈眈。 在宝岛上一轮风起云涌,大有斩获的人,都开始谋算转移阵地,炒到这东方之珠来。 市场上多了支生力军,表面上无疑是好。然,举凡这种过江龙,也要小心应付。一来,他们的进军,使股市不能再以常理揣度,很伤脑筋。二来,外头的赌客意图赚本地人的钱,究竟逐鹿中原,鹿死谁手?风险是绝对肯定的。 秘书小姐忽而走进交易大堂来,给我说。 “有位贺勇先生到来拜侯你,他说还有十五分钟才收市,就请你别急,收了市才接见他不迟,他会等。” 贺勇来找我,总有点奇怪。 然,他既是如此说了,我也无谓分心,处理完公事,再去见他。 “三姨!”贺勇礼貌地站起来,给我打招呼。 自那次大是非之后,我已没有再到大宅那边去,故而见贺勇的机会更少。 他像他父亲,光洁白净、玉树临风。 把身家放进条件之内,难怪他有资格玩个翻天覆地。 “你好!有一阵子没见你了!” 我向来都跟贺勇没有冲突,他是个晓做人的人。 “三姨,实话实说,我有事来跟你商量。商场中人谈公事,如无必要,总不尚扭横折曲,费时失事。“请说。” “富华跟贺氏可不可以合作?” “如何合作?” “现今你们的客户可真不少,财务上头应该大有可为,可是,据我所知,你们仍相当保守。我想,或者由我这方面负责向他们贷款,这阵子台湾帮炒风极炽,正好利用时机,鼓励多做买卖。” “这事是不是你跟贺聪的主意?” “不,大哥不知道我来找你。我也有能力调动资金,这你是知道的。” “也许,你要怪我处事老土了,实际上,富华对客户也有信贷眼务,只是我们不主张子展额太大,并非本身资金有问题,而是赞成投资应该有预算,量入为出。” “江湖上正传出三姨是不可轻视的女中丈夫,怎么仍有妇人之仁?愿赌应该服输!” “也不能如此说,紧闭门窗以防盗贼,家家有责。从前你父亲也抱这个宗旨。” “他老人家是太保守,否则,贺氏更雄霸天下。” 我不便跟贺勇办驳下去,市场上的豪门富户,不是每户都是积善之家,表面看来,都是叱咤风云,风生水起,其实有多少家的第二代,若不是嫖赌饮吹,各适其式,就是兄弟姊妹反目成仇。 如今,贺家虽有缺憾,总体仍算是好的,怕也是祖上积德所致。 贺勇就是这番性格,利字当头,他眼中没有谁不可以跟他合作商议,他绝对不如他大姐贺敏,坚持站到母亲一边去,现今偶然在中环天桥上碰上了,她也横行直过,没拿正眼看我。 “三姨,大生意谈不拢,那么小生意呢?希望你考虑。我有时不方便在贺氏明买明卖,就请你代劳,是否可以了?” 要连这种交易上头的掩眼法都不跟他做,也就是太过份了。 大经纪行出货,很多时要分给各中小型经纪进行,也是常有的事。 我答应了。 “三姨,你会成功的。”贺勇翘起在大拇指赞:“难得的做事有宗旨,做人有分寸。唯一可惜的是在某些原则上过份执着。” 也许,贺勇对我的批评极是。 固执原则要付出代价,必然。 我只笑而不语。 贺勇说:“看情况,要你答应出让敬生企业的股权,无疑缘本求鱼,大哥一定枉费心机!” “什么?”我吓一大跳。“你大哥有这么个预算吗?” “本来价高者得,我绝无异议。只是,三姨,你少安无躁,任何有关贺氏与顺昌隆的股权变动,不获你的同意,也不能转让。” “为什么会打起敬生企业的主意上头?” “人望高处,外头世界实在好赚。三姨,本城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同等资金与心力,为什么不往别的安全之城发展去?你当然会留心到现今温哥华、多伦多、西雅图、三藩市以致于悉尼,有多少香港豪富之家在部署发展,只我们姓贺的缚手缚脚,万一有大风大浪,我们是缚在一起死的一家人,这遂了祖宗的心愿了?”“请别这样说。” “三姨,这是事实。我并不隐瞒你,别说大哥在作打算,我也要放声气,谁愿意出我一个合理的价钱,我立即出让敬生企业的权益。我有权不看好香港,是不是?” 是。 我无词以对,心上的沉重,亦难以言宣。 人人都打算打退堂鼓的话,本城分明有希望,也会变得前途暗淡。 这完全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也好比股市,一个大户出货。股价还站得稳,个个大户都看淡,陆逐的挑战市场承接力,股价越下挫,越人心惶惶,就是这样,险干掉整个市场。 不是不心惊动魄的。 我把疑虑放在心上,也悄悄嘱咐宋欣荣:“请留意贺家兄弟近日的动向。” 敬生遗言,我仍谨记心上。 断不能让敬生企业有什么变动。 这天回家稍晚,只为交收一直缺人。市道稍旺,就间间经纪行都忙得七手八脚,香港已经是金融中心,独独缺了个股票中央交收系统,也实是大笑话的事了。行内人心知肚明,若不是把持者私心过重,拿这么一件正经大事当成政治游戏,官商拉锯,老想英资权操生死,把毕资经纪撵出局外去,集体交收老早就已成立。 当然,这其中只让当政府走狗的人检便宜。复杂的情况且不去说他了,唯其越在筹划阶段。掌权人高薪厚禄加作威作福,名与利都在拖延政策内得以持续。至于负担直接支出以及承受间接遗害的,只不过是股票经纪罢了,可怜! 看那些报纸报导,以及时间市场人士嗟怨,集体交收自一九八八年至八九年度耗资八千万元,工作成绩差强人意。这还不算是股票经纪最欲哭无泪之事? 场竟有传闻,将来一旦统一中央交收,只让英资及大经纪成为会员,垄断制专度利,其他华资中小型经纪则要仰承鼻息。才能有生意可做。 这算不算是个大笑话了? 利用我们的钱去打定日后的江山,让洋鬼子在主权移交之后,霸住个金融地盘做站脚处,使人人应该有份的交收制度成为一撮人的专利,企图仍赚个盘满钵满。事实真相不必深究。只最近站出来做事的一班华资经纪,也晓也团结一致,先行堵塞了这个传言的可能性。早一阵子,报章报导了交易所要肯定将来集团交收的会员,亦即是全部开业经纪,无分彼此,这才算有了生意营运下去的保障。 香江不想要奇迹不再,香港人不可能不团结地为自己的行业尽一分力量;人人都只顾检财,然后高飞远逸,并不需要候至九七,香江都已可能一蹶不振。 我坐到汽车上去时,头往后一枕,人累得不成话。 工作一整天,就像把全身体力虚耗掉似,非好好睡一觉,不能复原过来。 也就有这个好处,晚上只会渴睡,不再胡思乱想去。 还没有回家,汽车电话便响起来。 是群姐,相当急躁。 “三姑娘,你快回来,我应付不了!” “什么事?” “二小姐在闹事。” 贺敏? 真奇怪,我还有什么事不予以迁就的? 怎么事必要不让我安安静静的过日子。 才踏进家门,就听到贺敏在客厅的哭叫声。 我跑进去一看,一地的乱糟糟,差不多能抓起来摔到地上去的,都让贺敏破坏掉了。 人像个疯妇,头披发散,两眼布红丝,完全一副落难相。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问。 “问你,问你作的好事!”贺敏拔直喉咙喊。 “二小姐,我不明所指。” “装蒜!你现今开心了,把我丢脸的事传扬得街知巷闻,对我报复过来了。”我实在莫名其妙。 “二小姐,我跟你并无仇怨,你的指责真有商权必要!” “不是吗?不是吗?不是你在市场散布怀文有了外遇的消息?让家传户晓,只我一个人蒙在鼓里,直至今天今时。”贺敏眼泪泪泪而下。 实情是她不提起这件事来,我根本都已把在候机室碰到二姑爷的情况忘得一千二净。 “为什么是我?”我问。 对方愕然,然后答:“不是你,还有别个?我向怀文的母亲投诉,她只冷冷地对我说:‘你们贺家人不是早就知道这事了吗?’我问过妈,她并不知情!” “因而你就想起我来了?认定了我老早就知道这回事,甚至穿针引线,鼓励上官怀文了也享齐人之福,这一阵子东窗事发,又是我要负的责任了?” “不是你,还有谁?” “如果你要跟你母亲有样学样,事必要把一总不如意事的发生,寻我作罪魁祸首的话,今天已经闹得够了,你就请回吧!”我非常的冷静。 事实上,我整个人都疲倦。 “你敢赶我走?”贺敏的语调分明因我的态度而变得畏缩。 这世界真有欺善怕恶的一回事。 如果在以前,我怕是慌忙的向贺敏不住解释,她就越发会得把所有怨毒之气,喷到我身上来,不把这幢房子铲为平地才怪。 “她是这儿的屋主,自有当然的权利。二姐,你也闹得太不像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贺智跟阮端芳走进来。 “你们联合一致对付我,现今,竟没有一个帮我同情我,都觉得我罪有应得了,是不是?贺智,连你都在内,只为你也跟有妇之夫走在一起,走着容小三的旧路上去,看我这种大妇的角色不顺眼。” “二姐,你不可理喻!”贺智气得暴跳如雷。 贺敏干脆跌坐在梳化上,放声狂哭。 阮端芳走过去,握住了她的手,轻轻的抚拍着:“贺敏,这儿的几个人当中,算我最有资格讲句公道话了,是不是?” 阮端芳叹了一口气:“人人都自私,都恨不得为自己的行为找藉口,为自己的际遇寻发泄。人生根本谅薄如此,并不能深怪,反倒是稍稍 肯让步,容忍,自重,自爱的人额外值得人尊敬。这些年来,贺家人当中,有谁认真地肯为家族的前途声望甚而是个别的幸福想多一想,除出了三姨,我找不出别个人来! “如果你认为贺智是心里头有鬼,才物以类聚的话,那么我呢?“男人做了对不起女人的事,女人还要去寻同性折磨发泄,以此平衡不幸,事实上,是不公平之上更加不公平!” 贺智说:“二姐,在这大半年之前,我和三姨就亲眼碰见过姐夫和他的女朋友,我们半句都未曾说过,如果要报复你的尖刻,会如此的守口如瓶?并不需要站到人前去出面宣扬,只要跟群姐站在厨房或走廊之间,轻轻讲几句,我担保三天之内,整个贺氏与顺昌隆由上至下都与闻此事。谁个布下天罗地网,一网打尽所有是非,你心知肚明,会等到今朝今时?” 贺敏只管哭,越哭越不能自己。只能断断续续地说;“她已有了孩子……她有孩子……我没有……” 真是太可怜,太可怜的一回事了。 贺智终于搀扶着她姐姐到里头去洗把脸,让她先息一息再算。 我跟阮端芳到小偏厅去坐,由着佣人收拾。 阮端芳说:“原以为买些咸味回来你这儿,大伙儿吃顿晚饭,一天工作完毕,最紧要是饱肚,其次是睡觉。如今给贺敏这么一搅,谁都没有胃口了!” 说得也太对了。 “三姨,你这儿成了妇女避难所,贺家的女人都由大宅转移到这边来了。将来说不定,初一十五的家宴要开到这屋子里来。” 我都不敢去想了。 将来的事,多么遥远。 我心里叹息。 只能顾目前。 “怎么二姑爷的事会闹出来了?都已是好几年的事,总能瞒得住!” 不是吗?看样子,上官怀文已跟那一位走上三四年,他手抱的小女孩起码两岁。 “二姑爷向贺敏直接提出离婚,是她自己受不了刺激,既回娘家哭诉,又在她的所谓朋友跟前埋怨,才弄得街知巷闻。还是顺昌隆的同事把经过给我说的。” “好好的平安过日子,为什么一下要异军突起?” “另一头不肯再这样子鬼鬼崇崇过日子,她有了选择,一就是移民他往,另寻新生活去,一就是上官怀文离婚娶她,图个名正言顺。” “这女人是出来社会做事的人?” “嗯,也是政府里头的高级公务员。” “真的有志气。是要有了坏的不去,好的不来的勇敢,才会有新生。”我感慨。 “不是人人都有如此胆识,都是安于现状的多。” 我慌忙省起阮端芳的情景来,说:“你也已有绝大的进步了。” “未臻至善,依然惭愧!” “不能一步登天,连我比你们大几年的人,还是在学着做人阶段。” 贺智走进来,大大的呼一口气:“哭得昏迷似,我让她在我房里睡去,三姨,你不反对?” “怎么会反对?”我笑。 这一夜,贺智说要睡到我房间来,我说了好,淋浴之后,一直坐在床上,等她开口跟我商量。 “三姨,你不累?” “当然累的。” “那还不睡去?”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你怎么知道?” “我这儿多的是睡房,不见得贺敏睡了一间,你就要到我这里来歇息!”我笑。 “我不知该怎么样开口,怕你责怪!” “你说好了。” “三姨,我跟贺勇,如果都出卖敬生企业的股权予外头人,你会不会难过?” “会。绝对。”我看住贺智,不无惊骇:“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愿意守下去?” 贺智终于说:“我要一笔现金周转。光中跟他的妻交代过了,对方开出个惊人数字。” 贺智苦笑:“潘光中的妻竟说:‘这潘家不肯支付这单赡养费,贺家有的是钱,她若要人,总得有个法。’三姨,我无奈其何!” 真凄凉,现今要嫁女,竟要出这么一大笔奇形怪状的嫁妆! 然,我还是觉得:“她肯开价,总算终于有转圜的余地了!” 贺智兴奋地说:“三姨,你也赞成?” “总不成全部由女家出这个钱!” “光中不敢跟他父亲要,事实上,他手里的现金不多,潘家在泰国与香港的产业和生意,全部都是拨归离岸公司与基金管辖。” 富贵中人,不愁穿金戴银,一旦要挪动到大笔现金,还有相当程度上的困难。财阀如贺敬生,甚至潘浩元,都把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放到稳如泰山的现代理财架购上头去,无非是为了要自保江山世代不移,满足他们皇朝不绝的自私心。 男人口袋里的钱,用在女人以及儿女身上的比例,其实远远比用于自己身上少,少得多。 贺智也未兔太委屈了。虽说她就算卖掉了敬生企业的权益,也还有父亲的离岸基金照顾一生一世,然,声望上就未免太过折损了。 “市场上有人愿意买你的那份权益吗?” “凡物必有买家,只看价钱若干而已。” 这话也说得对。 贺智要嫁,未必无人要娶。问题旨在是不是配得起她。 我问贺智敬生企业的股权,能卖多少? 她说的那个价钱,吓我那么一跳。我说:“若以市场盈利率看,只等于三,这是贱卖!” 贺智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道:“贱卖敬生企业的股份,尤胜贱卖自己!” 真是太可怜了。 这叫双重的没法子之事。 其中一重苦衷,正正是女人情到浓时,无计可施。 另一重呢,在商言商,收购敬生企业的部份股权,只能看成一盘生意营运的投资,主权不在自己之手,亦永无机会可以将全盘贺氏企业与顺昌隆转售以谋暴利的机会。贺家人把生意做得好,利润便高一点,做得不如理想呢,收益自然下降。除非投资额少,使每年的利益在对比下变得极为可观,否则谁会买这种股权? 贺敬生当初的用意,也正正是以此控制家族事业不落于外姓人之手。 就算持A股的贺聪、贺敏、贺智与贺勇齐齐出让权益,只要我不点头,情况依然故我。 真的,只有贱价出让,才可以有买主。 我只能安慰贺智:“股权是你的,某程度上你爸爸已付予你自由,你作主好了,谁也不能怪你!” 心中,我已有数。 翌日,贺敏仍未起床,我跟贺智就已分头上班去。 才踏进办公室,上官怀文已在。 “对不起,大清早就来骚扰你!”他说。 “没关系,我正打算摇个电话给你,免你挂心,贺敏昨晚在我家住,她妹妹陪着。” “骚扰了你,不知何以重谢。事实上,早就应该前来道谢了,那次在曼谷机场碰面后,一直未能鼓起勇气来致意。” 原来上官怀文根本看见我们。 江湖上,大家都习惯知之为不知,免去甚多的尴尬。 正如上官怀文所说:“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无非都是放在心上去。” 我问:“真是非要离婚不可?” “我已经占了两家的便宜多年,更不愿意女儿流离失所,得不着名与份。” “是必要舍弃贺敏吗?” 我只轻轻的说着,上官怀文就异常惊骇的望着我。 “我有说错什么吗?”我问。 “没有,没有,只是……” “你奇怪我站到贺敏一边去,是吧?为什么不呢?她是我的亲人,而我又并不认识你的那位朋友!这年头,并没有什么大义灭亲之事。” “贺敏一直对你并不怎么样!” “我和她其实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大家都往自己的亲人旁边站。我跟她母亲比较,当然应该是她母亲更值得她支持。” “你竟不怪她?” “不正已怎能正人。” “可是,女儿的母亲,不愿意再跟我持续这种关系下去。” 上官怀文这么说,无疑是问我,以我一直作妾的身份,难道就不同情他的女朋友了。 我说:“你的那位朋友实在也做得对。你只能二者择一。二姑爷,你肯听我一句话,我就直说了。” “请说吧。” “如果你尊重所爱,身边的确只应有一个女人,心上是否跟你行动上的选择一致,反而可当别论。二者择一呢,贺敏比你那位朋友更需要你。“请别误会,以为我赞成劫富济贫。为了女人刚强,把持得住,就义无反顾地把苦难往她身上放,是很没有道理的一回事。“我的意思只在于两个女人当中,谁离开了你,更有前途,那就请你成全她而已。“换言之,若这个安排,顺理成章的同时使留在你身边的人更幸福,那就更是两全其美了。” 我只以常理推测,上官怀文的女朋友是职业女性,既是她提出要多年的伴侣作出最后抉择,怕已经决定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准备。她的前景,必比贺敏更光明。贺敏呢,除去怀文,她还有什么? 当然,我也偏私。 人往往晓得为自己的亲人寻求漂亮的藉口。 倒转来,我若是为贺智说项,情况就不一样。 这天晚上,我特意约了潘浩元去皇朝会所的西餐厅吃晚饭。 皇朝会所的确金碧辉煌、美仑美矣,极具皇朝风范。 西餐厅一般比较清静,不及唐餐厅那么其门如市,客似云来。 我特意的约了潘浩光在那儿吃晚饭,只为有事跟他商议。 吃咖啡的时候,他问:“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我笑:“你并不以为我会请你吃一顿好的?” “你还真未到有此突破的阶段!” 话里有刺。 我装作听不见。 “我们两亲家也该碰碰头,坐下来讲一讲儿女的事!” “你可知,你自己成了贺家的英雄。” “还差得远。” “虽不中不远已,只差着未替聂淑君和自己都寻个归宿而已。” 我脸上刹地发烫。 如此明目张胆,叫人避无可避,真的难以为情。 “浩元,我打算谈些正经事。” “洗耳恭听。” “你媳妇开天杀价。”我直截地说。 “贺智也落地还钱。” 这成什么世界了?有几分条件的男人竟成抢手货,比有姿色的女人还炙手可热。 无他,一般而言,男人已没有非卿不娶这回事。他们完全可以心里头一个,手里头另外一个或几个。 越是好条件的女人呢,越是坚持宁缺毋滥。奈何! “你这做父亲的袖手旁观。” “本来就应该如此,”潘浩元定睛看我:“自己的事都顾不了,还要理会后生的瓜葛吗?” “长辈有长辈的义务。” “我们越来越少权利,这你是知道的。” 我真的没他这么好气。 潘浩元说:“我不行使家长的威权,从中阻挠,已是他们的万幸。” “你想过反对?”我惊问。 “曾作此想。” “为什么?你不喜欢贺智?” “喜欢她的人是我儿子。我只疼爱孙儿。谁个叫我们骨肉分离,我都不高兴。” 啊,原来如此! 男人再不同,也无非是他们的外观与面貌而已,心里头对财产,以致亲情的处理都一式一样。 潘浩元看上去是开朗、豪迈、爽快、甚至新潮,然,一讲到儿孙和产业,跟敬生完全没两样。 “孩子永远姓潘,走不掉。”我安慰地。 “他还小,跟母亲,或者他日有了后父,又有异父兄弟妹妹,影响不知是好是坏,且跟我们也生疏了。” “故而,你并不喜欢贺智与光中成其好事。” “也反对不来,只是要我贴钱买难受,做不到。” “完全的不大方。” 潘浩元看我不高兴,也没有再讲下去,倒是建议:“到这儿上一层的花园去走一走?” 也轮不到我出意见,他已站起来,我只得跟在他后儿走。 这皇朝会所最顶一层是泳池与网球场,以及一大片花园。 可能是装修还未完竣,并没有人游泳打球。 泳池的水淡蓝,池底的亮光透上来,更见澄明清澈,可不像我的心,乱成一片似。 “你要我怎么样?” 潘浩元突然止了步,望住我问。 那眼神分明的已灼热,有一种你只要说,我这就做去的无奈与从容。 一时间,我低下头,并不晓得答。 “贺智是真心爱光中的,她甚至已打算贱卖敬生企业,套现以把现款交给你媳,换光中的自由。” “为什么光中比我幸运得多?” “因而,你不要去帮他?”我不期望地接口,有一点点的不忿。 “也许你说得对。面对着有人从心所愿,就算亲如父子,我都妒忌。他既有如此本事,就不用我手相帮。” “做事总得公道一点,全部由女家头负担,不成话吧!” “这年头呀,不得了!”潘浩无怪叫:“两个做家长的,在讨论如何安排儿女的赡养费。” “我也不是打算叫你全部承担,只是决不容贺智的股权落在外姓人的手,我想,由你出面,把她手上拥有的敬生企业权益收卖过来,让她拿现金敷衍你媳妇。” “实则呢?” “你要是不肯帮忙,当然由我负责此数。如此一来,则贺智与光中觉得他们二人都作出同等努力,对将来的关系会更有利。” 潘浩元突然的扳住了我双肩,热切的眼神再不留余地的烧到我脸上来。 “我实在不能由着一个已去世的人霸占着你!” 毫无准备的,慌乱之中,潘浩元地吻住了我。 他强壮而健硕的身躯似把我包围着,一种备受爱宠与荫庇的感觉立即弥漫我的全身。 那种舒畅与兴奋,如此新鲜,又复似曾相识。 无可否认,我不是单纯为了不知所措而至不作反抗。 我那么的恋恋不舍于这份作为一个女人的好感受。 这些日子以来,自敬生亡故,我就独力支撑局面,辛劳疲累得不再像个女人了。 敬生? 想起了他,突然有如五雷轰顶,心胆俱裂。 我使劲地推开了潘浩元。 完全没法回忆起是怎样的抱头鼠窜回家来。 伏在床上,我仍连连喘息。 脑里重覆又重覆着刚才浩元吻我的画面。 一种不安、不甘、不忿、不快,像一条小虫,咀嚼着我每一根神经,令我浑身的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