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个大家族不是了? 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在这时刻,会不会是贺杰? 我抓起来听。 对方的声音极端微弱。 会不会是贺智? 我最关心她,总是防着她跟潘光中这样子苦苦纠缠下去,会闹出事来。 我只听到对方似在喊我:“三姨!” 我实在有点慌乱,只得对牢电话嚷:“我是三姨,你在那儿呢?告诉三姨,我这就来看你!” 我越是急急叫嚷,越是听不清楚对方的声音。 “你大声一点,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对方分明已气若游丝,只断断续续的说:“三姨……我就在车上……你家附近……三姨……” “喂,喂,是三小姐不是?是三小姐……” 对方已经挂断了线。 我并不知道贺智汽车内的电话号码。 一点办法都没有。 只好硬着头皮,摇了个电话过大宅,问接听电话的女佣:“三小姐在家吗?” “三小姐还未回来,是细奶奶?有什么事吗?” “刚有人留了口讯找我,我以为是三小姐。” “或许她在外头给你电话吧!” 完全不得要领。 心乱如麻。 早晚要出的事,如今就在眼前了。 当然,也有另外一个可能是贺敏。 上官怀文的秘密如果抖了出来的话,贺敏的反应,也是难以预计的。 然,就算是贺敏出了事,亦不会找我。 我跟她有嫌隙。 一定是贺智无疑。 如何是好呢? 我在睡房内转来转去。 头开始胀痛。 都是那潘光中害的事。 没有身份资格去爱女人就别胡乱示意,这种人罪该万死,连贺敬生在内。 我忽然恼怒了。 现今,如果敬生在世,看了贺智的情况,他会怎么想? 他的女儿才是女儿,人家的女儿就不是了。谁不是父母所生,天地所养,谁又比谁更尊贵了?干么如此不顾后果的为一已之私,害人终生。 假爱情为藉口,贺敬生要找我容璧怡忍受的委屈还算少了? 敬生自知如此轻薄,应该全生儿子。 如今算不算报应了。 我气愤至极。 一把抓起电话来,摇到潘家去。 这阵子潘浩元已在山顶买了幢公寓,作为父子二人来香港时的居停。 电话响了好一阵,才有人接听。是潘浩元。 “光中在不在?”我怒气冲冲。 “我这才回到家里来,看样子,他还未回来。” “请你肯定,看清楚他是在家还是不在?”我并不放松。 “你请等一等。” 电话在里仍传来潘浩元的声音,问佣人潘光中回家了没有? 然后,潘浩元才对我说:“他还未回家来。有什么急事吗?” “当然急。”我差不多哭出来了。 “究竟什么事,要不要我马上来?” 挂断了线,才十五分钟的功夫,潘浩元就来到我家。 时已近午夜。 我完全没有想过要避嫌。 一颗心只在那神秘兮兮的电话以及贺智身上。 我把情况告诉了潘浩元。 他明显地比我镇定。 “我们现在就去找一找!”潘浩元建议。 “到那儿去找呢?” “她不是说就在你家附近?走,事不宜迟。” 潘浩元让我上了他的车。 我们开始在美丽湾与碧瑶湾一带的沿海小山路搜索。 “浩元,要真弄出人命来,怎好算?” 我实在太怕了。 潘浩元一手开车,另一手伸过来握着了我的手。 一阵温热自他的手心传过来,我浑身有微微异样的感觉。“有纸巾吗?”我问。 潘浩元放开我,伸手往旁边取过纸巾盒。 我把它抱在怀来,让两只手再没有腾出空来。 就在不远的转弯角处,停了一部汽车。 我们驶近。 我说:“那不是贺智的车!” 贺智的座驾是部白色的平治跑车。 这部是深色的宝马。 潘浩元说:“让我下车去看看,也许她开另一部车吧!” 潘浩元下了车,弯着身子望向车厢内,然后急急挥手叫我过去。 我跑前去一望。 天!天! 吓得什么似。 “怎么会是她?” 阮端芳。 人已经昏迷似地仰坐在司机位上。 面色完全苍白。 “来,让我们摇电话报警。”潘浩元说。 “不,浩元,事有跷蹊,家丑更不能外传。我们先送大嫂回我家去,成不成?” 潘浩元想了想,再俯身去探了探阮端芳的额,摸了摸她的手。 我在旁轻喊:“聪少奶奶,我是三姨,三姨来了。” 阮端芳微微张着嘴,想竭力说什么,不一下又紧闭着嘴唇。 “看样子没有大碍。”潘浩元说:“你开我的车子回家去,我开她的。” 我点了头。 回家的路上,我管自迷惘。 究竟是什么悲恸不已的事,教阮端芳如此深受刺激,以致于…… 我不晓得想下去。 我以为她差不多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原来不是吗? 全都是你看我好,我看你好而已。 因为人学晓了如何自舐创伤,自怜悲痛,自救危难。 我让潘浩元把阮端芳的汽车泊到车房去。 潘浩元抱了阮端芳到我睡房。 “我已用汽车电话通知了陈医生来看她,是我的好朋友,这一阵子就到了。” “浩元,你到大门口守候好不好,免得过别吵醒下人。” 潘浩元下了楼。 我坐在床沿,迷惘地看着阮端芳。 那张白得像张纸的脸,依然写上太多不应有的愁苦的表情。 双唇紧紧抿在一起,像有很多苦衷,死忍着,不要泄露。 双目也合起来,两条浓密的、修剪得甚好的眉毛且皱在一起,完完全全表现出心上那打不开的结似。 我提起了她的手,轻轻的抚慰着,心里说:“醒来吧,醒来吧,再大不了的痛苦事,仍是会过去的。” 敬生不是已经去世近一年了?当初有过生不如死的日子,现今,不也是好好的活了下来。 不再开心不要紧,不再伤心已是大幸。 睡房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潘浩元推门进来,带了位陈医生。 我跟陈医生打招呼,然后站到潘浩元身边去,看着陈医生替阮端芳把脉诊治。陈医生示意潘浩元上前去,帮手搀扶了阮端芳进浴室。 看样子,他们不愿意我跟着进去。 也不过过了一阵子功夫,阮端芳被他们重放到我的床上,已能微微蠕动。 我立即走过去,阮端芳睁开眼,望我,又再闭上了眼。 “聪少奶奶,我是三姨,你在我家,很平安!你放心!” 阮端芳竟能点点头,神智似乎已经清醒了一点点。 陈医生又替她打了一针,嘱咐我们;“让她睡去,睡醒了就没有事了。刚才大概吞多了几粒安眠药,又灌了些酒,药份不多,没有大碍的,放心。” 潘浩元送走了陈医生,再回到房里来。 “就让她睡在你家一晚好鸣?要不要跟贺聪联络一下?” “贺聪这阵子根本不在香港,且……” 我当然有顾虑。 若是阮端芳愿意家里头的人知道,也不会摇电话给我。 分明是走投无路,投诉无门的样子。我又怎么能未得当事人意愿,就将她送出去了? 我这么一迟疑,潘浩元也明白过来。 正踌躇之际,门铃声竟响了起来。 我吓得张着嘴:“谁?贺家的人?” “别慌张!你且看看,可能是光中,我出门时留了口讯,请他赶来你家。” 我急忙走下楼去,刚赶得及喝止了女佣开门:“让我开门便成,是找我的。你回屋里去睡,这儿没有你的事。” 女佣望我一眼,低着头走回她的房间去。 我开了大门。 吁一口气,果然是潘光中,还有贺智。 “三姨!” 我示意她别张声,立即把他们带到睡房去。 贺智睁大眼,瞪着床上的阮端芳,久久说不出话来。 潘浩元把儿子叫出露台。 我也细细地把过程告诉贺智。 只有相对无言。----------------------------------08[梁凤仪]---------------------------------- “我开头时慌乱至极,以为出事的人是你,对不起!”我对贺智说。 “我该说多谢!”贺智紧握我的手说:“现今我知道将来有难,要来敲谁的门。” “快快别这么说,贺家的孩子无灾无难。” 贺智笑道:“三姨,你一回到贺家来,神情语气,所作所为完全像上个世纪的人,不知老多少!” 我愕然。 潘浩元父子进来。浩元说:“我们先走了,明天再联络。” 光中拍拍贺智的肩膊,问:“你要不要回家去?” “我还是留在这儿吧!” 送走了潘家父子,仍回到睡房来。 我把被铺放到那张长梳化上,给贺智说:“你来躺一躺,不然,明天怎么有精神上班?” “你不也一样”我都差点忘了自己已成职业女性,有工可返。 贺智说得对,我一回到贺家来,整个人的行为心态都似改不过来。 二者的冲击不能缓和的话,有一日要害自己伤神的。 “难得跟你谈心。”贺智说,像个乖乖的女儿、也像个多年的老朋友。 “你跟光中打算怎样?”她既如此说,我也就不怕直接问。 “他的妻已知道有我。” “反应呢?” “当然吵,吵得利害。一天到晚抱着儿子要生要死。”贺智叹一口气。“怎么我和你这种女人就没有一条大妇命,角色要是到转来演,天下太平得多。” 贺智看牢我,很认真地说:“不是吗?两情相悦,才值得长相厮守。一方既已移情别恋,留他在身边有啥子好处?公司里头的职员有了异心,立即请他另谋高就,免得阻碍进展,何况是配偶。” “对。连真金白银的做生意,对方要抵赖,要推卸责任,要食言侮约,将追讨他还债的时间用在重新打天下上头,可能得益更多。这两天,我才跟你欣荣叔把个客户的一笔欠帐看成枯帐,在帐簿上撤除算数。早化此打算,还能有扣税的利益,幸运的,将来他良心发现,跑回来清还,皆大欢喜,没坏掉情谊关系,若从此一走了之。江湖上是他抬不起头做人,不是我们没面子见他。” “真的,三姨,现今跟你一提起生意。你的态度完全现代化。” “别来取笑我!” “我是认真的。三姨,正想跟你商量,我把我的投资户口自贺氏挪动到富华去,由你和欣荣叔代我打理。” “这怎么成?” “怎么不成?” 还没有待我解释,贺智就说:“三姨,在商言商。现今富华是打开门口做正经生意的。不偷也不抢。至于说,做客户的,不也绝对有权变心?谁个贸易对手最合心水,服务水准至高,就挑他了,有什么叫不可以?” 我轻轻叹一口气,不辨悲喜。 “老实说,我不致于完全偏心于你。贺氏真的今非昔比,爸爸在世时,客似云来,如今交到大哥手上,他的功夫手腕与人缘,全跟爸爸相去千万里。二哥呢,只管自己贴身利益,贺氏业务,他不知有没有放一半心进去。从前贺氏的股票生意占市场比例百分之二十五强,我赌明年,起码下跌至百分之五,你说,成何体统了?” 贺智越说越气愤,瞥了床上的阮端芳一眼:“看,连私事都弄成这个样子,是人不是人?” “你看,是贺聪他,有另外一头住家?”我惊问。 莫非真的虎父无犬子。 “他才不会。”贺智说。 “我看你大哥也很注情事业的样子,大概不讲什么儿女私情!” “不讲儿女私情,不等于不花夫酒地。三姨,你行走江湖的日子尚浅,没有听过贺家大少爷的规矩,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多三个月,且跟贺勇最大的分别是,贺勇喜欢借小明星出锋头,乐孜孜的去当名公子。贺聪不肯花这个钱,要平又要靓,名气最好等于零,免张扬。他的宣传预算全用以栽培自己成财经巨擘上头。” “都不像敬生。”我感慨。 “说得对。爸爸其实不是个用情不专的人,他几时花天酒地过?” 原来贺智什么都知道。 “贺家三个男孩子,只有杰杰最像爸爸,三姨,这是你修来的福份。女人的幸福不能靠表面看,你瞧大嫂,就知道一二。大哥家里头,阮端芳只不过是菲佣领班而已。孩子生下来了,她的责任就已完成,可以告老归田!” 我摇头叹息,不知如何答腔。 “妈对大嫂好,也只不过是从比较的角度看上去而已。她娘家呢,怕问题比贺家要多百倍。” 谁说不是呢!多个香炉多只鬼。 我们贺家,两房妻妾五个孩子,都已乱纷纷。阮云龙妻妾如云,进了门的与未正式承认的一大堆,孩子共十二个,天天似第三次世界大战,烦都烦死。 真难为了阮端芳。 翌晨,贺智回大宅去梳洗之后,我作了个决定。 把群姐叫到小偏厅上,我说:“阿群,通通给现今那班下人补贴三个月的工资,请他们立即走,我要换掉班底。” 群姐喜形于色:“早就应该如此了,都不知道谁是人谁是鬼,连我买那只股票都会知得一清二楚。可是,不致于急到要他们立即散班吧,何必贴补这么多钱!”我没有时间解释,只道:“你且照着办,叫他们立即离去,一个不留。然后,去跟你那班姊妹说一说,看那位有空档,权且过来帮一帮,再另外雇用一批了。” “这倒不用担心,大少爷不在,你又整天上铺头,这儿的功夫一点都不紧,我自会编排。不过,三姑娘,劳工署也只不过规定贴补一个月的工钱而已,他们又不算是高级职员。” 我没她好气:“事不宜迟了,你等下就明白。叫各人毫无心理准备的就掉了工,没有多个余钱在手总是慌乱的,也替人家着想。” 群姐应命而去。 没办法不这样安排,等下传出去,阮端芳出了事,真可大可小。 惨在喜欢拉是扯非的人根本常常不分敌我,谣言是不讲白不讲,只消半刻钟功地,就街知巷闻,且会歪曲事实,夸大其辞。 要是一传十,十传百,怕不传说阮端芳自杀,那还怎么得了。 姑勿论她是否有此意图,也别管那贺聪是不是狠心狗肺,贺家的名声一定要保住。 我守在阮端芳的床边,直至她微微转醒过来。 我轻喊:“大嫂!” “哦!三姨,三姨!”她抱紧了我的手,喊着,立即眼泪汪汪。 “你息着,在我家很安全!” “有没有人知道?” 我摇摇头。“放心!我连下人都通通辞退,这儿只有群姐和我!” “三姨,多谢你,我以为我死了。” “年纪轻轻的,别说这种傻话。你还有三个孩子在海外念书,你责任未完呢!” “我对他们不起!” 跟着阮端芳就嚎淘大哭。 看样子,事有跷蹊,不只是贺聪花天酒地所致。 我先让她哭个够,哭出来了,委屈去掉一半,才好说话。 冲了杯热茶,又绞了条热毛巾予她,我终于让阮端芳稍稍安定下来。 “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 “我,羞于启齿,错得很多。” “快别自责过甚,这世上谁永远没有行差踏错?” “贺聪他待我不好,不等于我应该以牙还牙。” 事已至此。我只好鼓励她把事件讲出来,始能解结。 我说:“贺聪是有责任的,你连名带姓的给了一个男人,他应该令你生活安乐,精神畅快。” “他没有,他没有。从来都没有。我只是贺家最见得人的一个花瓶。在外头,好看好用,百般炫耀。回到家里,他没对我拳打脚踢也只因为他不屑。” 闻言惊心,好可怜的阮端芳。 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俩年纪轻轻就结了婚,为了上一代的意愿。 “我痛苦、孤寂、难过。因而有人乘虚而人……” 那就真是太顺理成章的事了。 “他,原来并不是个好人!”说着这话时,阮端芳浑身打战。 我不期然地抱住她。 一副荏弱的血肉之躯,能承担多少风雨。 “别怕,别怕!” “三姨,我真的害怕。我以为在茫茫人海中,有一盏小明灯,肯照亮我的心,原来,不是的。他扶了我一把,就要我付出代价。三姨,三姨,怎好算了?” 我呆住。 “我实在没有那个钱。娘家里头,人人但求自保也来不及,这些年,阮家也不过是名大于实,何况我是外嫁女,母亲的仇家也还不少,让人家知道了,只添了残害我们的事实。贺家呢……。我拍拍端芳的肩膊,不劳她说,我完全明白。“三姨,我一点私蓄也没有。”阮端芳苦笑,看她勉强扯动着面上的肌肉,尤其不忍。“是不是好笑了?阮云龙的十二小姐,贺敬生的长媳,人家以为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错,自嫁进贺家来,穿金戴银,不愁衣食,可是贺聪多一个余钱也不过我手,他曾说;‘女人是不能喂饱的’……” 我惊骇。 有点觉得天旋地转。 实在是太呕心了。 如此无情无义,完全冷血的说话可以出诸于一些男人之口。 “三姨,我连那一套套的首饰都放到与贺聪联名的保险箱内,我怎么敢拿去变卖?” “那人,他要多少了?”我问。 “一千万。” “真的会开价。”我悲愤。 “我拿不出一干万来,他就要等明天贺聪回港来,把我和他的丑闻告诉贺聪去。” 这个人一定曾经对牢阮端芳指天誓日,说爱得她要生要死。咳! 男人,可以如此的恐怖。 外头骄阳灿烂,天下的人谁敢说半句阮端芳不是至幸福的女人? 我的心抽痛。 因此我感激贺敬生。 他完全可以像贺聪对待妻子般待我。 我甚而感激潘浩元。 不得不暗暗承认,他也绝对有能力偷窃我寂寞的心。 无须学这个无赖般劫财劫色,他只需要把弄着一颗原以为得到归宿的心,得意地冷笑数声,我就能死一万次。 怎么能怪阮端芳? “他叫什么名字,如何联络?”我问。 只有一天时间。 “区展雄。”她把电话写了给我。 “三姨?”阮端芳看我的眼神,忧怨惊惶,像正待法庭宣判结果的死囚人。 “放心,你给我在这儿好好休息一天,日落之前,我把好消息带回来给你。” “可是……他并非善男信女。” 谁又是了? 赶狗入穷巷,定必反噬。 我安慰阮端芳:“你昨晚晓得摇电话来,三姨自然有办法,当今之世,谁有本事动贺家人的歪主意了?” 我穿戴停当,出门去之前,慎重嘱咐群姐,要她给聪少奶奶热点清爽的稀饭,又说:“除了三小姐外,别让任何人进屋里来。若大小两位潘先生来电话找,说我自会跟他们联络。” 我自己开车到浅水湾酒店餐厅去见区展雄。 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材。 好眉好貌生沙虱。 有什么话好说了? 开门见山,无所谓扭横折曲,白客气。 “你要的那个价,贺家付得起。”我看牢他,并不畏缩。 “那就好极了。闻名不如见面,贺敬生如夫人果然冷艳动人,且举止明快。” “也头脑清醒,并不轻易受骗。” 甜言密语三千箩,我有得出卖。 眼前人脸上刹那飞红,他遇到对手了。 竟以为鸿运当头、鸿鹄将至,我们贺家买一送一,他简直异想天开,荒谬绝伦。 我气定神闲地,望住区展雄说:“拿得出来与值得支付,完全是两回事,想你明白。” 对方吸一口气,大敌当前,他也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说:“贺家声望何只此数!” “说得对。你知不知道贺敬生的资产究竟有多少?单是敬生企业名下的股权时值,就是几十倍于你现今要的那个数,你开价是不是太低了,全副身家过户到你名下去好不好?” 区展雄呆住了。 “江湖道上,盗亦有道,是不是?因而你只要一个自己满意的数目!” “贺太太深知我心!” “交易是双方面的,过得了人过得了自己,天公地道。三百万,这是我还的价。” 区展雄笑:“出手太低了,贺家人怎么好像在女人街买内衣裤似,讨价还价?” 简直狗口长不出象牙。 “你开天杀价,我落地还钱,天经地义。” “差太远了,八折还可以,否则,免问。” “那么请便。” 贺敬生是本埠金融界玩沙蟹玩得最棒的一个。 自大同酒家时代开始,我就看他耍这游戏耍得出神入化。 名师门下出高徒,要吓我还真不易。 这一铺,我跟他赌定了。 区展雄果然没有去意,只道:“贺太太,是贺家的钱,用在贺家的事上,你何苦如此紧张。抖出去,真不是闹着玩的。” “说得对,你尽管告诉贺聪去,秘密一拆穿,就不值钱,包你一个子儿也到不了手。阮端芳遭遇如何,根本就跟你毫不相干,你为了害她而损失三百万,算是一条什么数?” “贺太太,除我之后,我的一班手足也要餐安乐茶饭!” 我拍案而起,厉声骂道:“姓区的,只一个数目,你要还是不要?” 我用手按着餐桌,把脸略俯向他。 双目炯炯有神,一脸不怒而威,再阴声低气地跟他说:“你有兄弟,真捧!江湖行走的人,谁没有了!别告诉我,你对我的出身毫不知情,欢场中人的手腕高下,你心中有数。贺敬生和我从小吓到大,当年,他为我被围欧得差点没命,一个翻身,对方落得个什么收场,怎不叫你那班兄弟查查去!” “贺太太,贺太太,且少安无躁。” 我慢慢的坐下来,打开手袋,取出支票簿,写好支票。 在区展雄接转前,我说:“拿了这笔钱,立即消失,永远不要被我见到你。本城所有传媒,若有直接间接影射此事,一样唯你是问。请记住,你还有七百万在我手上,如有食言,贪得无厌,本城有甚多人愿意领你和你那班兄弟的这笔遗产。”区展雄接过了支票,脸还青红不定,还不敢忘了向我打恭作揖,始行引退。 我叫住了他:“还有,以后站在人前,别一只狗似的,起码嘴里放干净一点。贺氏金马玉堂的家势,家人是不上女人街买内衣裤的,我们走进通中环的任何一间珠宝店去,全部都三折还价,水到渠成。” 回到家里来,我差不多是有梯扶梯,有墙扶墙的才到睡房去,实实在在累得一塌糊涂。 推门进去,只见贺智紧紧抱住阮端芳,其实一房子内三个女人脸青唇白。 “摆平了。” 说完这话,我差点要昏倒在床上。 刚才荷枪实弹似地跟那姓区的大拼,实在惊险百出。 不是不怕他把整件事公诸于世,更不是不怕一个一千万元后还有无数个一千万,当然更不怕他的那班手足。 然,置之死地而后生,我看到那姓区临走的表情,他露了底了,我赢定这一场仗,才敢回来交差。 “三姨……”阮端芳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三姨,我们感谢你!”贺智代她说了。 “都是一家人,是不是?” 两人忙着点头。 “也许贺聪回来,我应该向他提出离婚。”阮端芳说,微垂着头,明显的惭愧。 “这不是第一步。”贺智说。“你没有对大哥不起,只不过,拼过平手而已。” 阮端芳抬起头,望住了贺智,又转而望向我。 我点头,拍着端芳的手背。 “大嫂,人贵自立,要脱苦海,你要改变生活方式。重新计划未来。”贺智说。 “对了,不要倚赖贺聪,甚至无须仰仗贺家,靠你自己。” 我鼓励阮端芳。 她以胡疑的眼光望着我和贺智,却渐渐闪出希望的光芒。 “我能吗?” “大嫂,到顺昌隆来,跟在我身边学习,你在各方面都需耍历行储蓄了。”贺智连忙跟我站在同一阵线上。 “对,我实在大贫乏了。” 世界上贫乏的人也真多,阮端芳知道自己有所欠缺,就已非最贫乏之一种人了。 像贺敬瑜,甚至是聂淑君,她们将整个生命集中在某一两个人身上与某一个范围的事情之内,从其中找寻归宿与寄托,才真真寒酸而狭隘。 我当然是她们所针对的那极少数人其中之一大热门。有时,对我言行起居的关注之甚,真使我大吃一惊。 这天正正是每月初一,我们贺家女眷都回到大宅去吃晚饭,贺聪与贺勇例行缺席。 阮端芳跟聂淑君说:“贺聪兄弟不回来吃晚饭了,在外面有应酬。不用等。”于是一桌子都坐满女人。 “这年头要稳定生意大局还真艰难,大嫂,你还真算好福份,生哥过世之后,两个儿子撑得住。”贺敬瑜说。 “有人比我好福份,我的两个儿子打定江山,让别人坐享其成。” 一言一语的唱双簧,又习以为常的扯开序幕。 我看得到贺智想发作,一脸的不以为然。赶快拿眼示意,叫她别当作一口事。贺智不理,一转头,望住她母亲说:“妈,难得一家人聚齐了吃一顿饭,少讲这种影射弹劾别人的废话成不成?” 聂淑君还未回答,贺敏就开声说:“贺智,你要妈开门见山的实话实说是不是?只怕会听得你脸红耳赤,义愤填胸也未可料。你是否受得起刺激?” “那你直说好了,天大的是非,我都听过,不见得会吓破胆。” “贺氏最近的生意难做,你可是知道的!有人在爸爸还未做第一次生意之前,就忙不迭地另起炉灶,连得力伙记兼大客户都一并罗致自己门下。哟,我倒忘了,连你贺三小姐的投资户口都转移了阵地,你说,是不是生意艰难!” 我得住,只低头吃饭。 贺智放下碗筷:“事情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难堪,怎么你不去比较一下贺氏生意下跌的百分比是不是就是富华生意的全部,才好指责别人呢?怪人需有理。” “贺智,你是行走江湖的人吧!形象这回事可大可小,你不是不知道的!”贺敏说:“外间人看我们贺家,好像就快要把一半身家搬到潘家去似,有很多人无谓两面得失,于是另觅出路,何必夹在中间,万一沙尘滚滚,杀错良民!” 贺智一听到涉及潘家,下意识有点尴尬,没有再灵牙利齿的接下去。 迟疑了好一阵,她才说:“二姐闭门家里坐,得的商场消息还不少呢,只怕鱼目混珍珠,不辨真假!” “三妹妹,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贺敏刻薄鄙夷地笑:“近诸者赤,近墨者黑,你别说我这做姊姊的不提醒你,这儿多人在坐都听住了,我算尽过我的责任了。” 贺敬瑜看贺智被贺敏这一说,弄得腼腆地粉脸飞红,一时间静默下来,她怎会错过大好时机,立即打蛇随棍上说:“贺敏你也太小瞧了你妹子了,说到底是世家出的身,再不学好,也不致于明目张胆,半夜三更的把个情人带到家里来。” 这可是太严重的指责了,我一时也忘形,问:“姑奶奶这是讲谁?” 聂淑君立即答:“小三,你别又说什么人在指桑骂槐,我可是实话实说的人,正要问你,为什么顷夕之间,把一屋子的佣仆都辞退了。你睡房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人与事了?那位姓潘的车子停在你家外头大半夜,人才鬼鬼崇崇地在天亮之前离去,竟又为了什么事了?日间跟姘头合伙明目张胆抢贺氏生意,晚上干脆在敬生故居闹个天翻地覆,花月总留痕,你以为能瞒天过海,也太异想天开了!” 阮端芳吓得张着嘴,脸上肌肉不住颤动。 贺智拍案而起,怒容满面,大喊一声:“妈!你住嘴!” 我也慌忙站起来,止住了贺智的话:“三小姐,不必为我讲话。” 贺智望住我,也回望阮端芳,只见她脸色早已发白,惊得一眶眼泪凝住,分明满溢,仍不敢掉下来。样子实在太可怜、太可怜了。 我缓缓而坚定地说:“大宅和我那边,从前只为敬生的原故而有牵连,如今,显然的是各家自扫门前雪较为清楚稳当。我有什么行差踏错的话,我自会承担后果。如果大少奶奶认为将你所见所闻所揣测的,肆意传扬出去,对贺家的家声没有影响,而又能遂你心头的快意,无人能阻止你。这以后,大宅的门槛森严,你若认为我无须到此的话,就请怒我疏于问候了。” 我对贺智和阮端芳抛下了一个眼色,让她们心领神会就好。 我拉开了椅子,头也不回,理直气壮,心朗神清地走离大宅。 出了大门,回头一看这巍峨白屋,只轻轻地叹一口气,心里说:“敬生,请恕我再无能为力了。” 俄顷,我直觉满身疲累,十多年来的积怨,宛如山洪暴发,汹涌泛滥,把整个人都淹没。 我的的确确已经受够,如还不奋身脱离险境,即遭没顶。 再从新挣扎为人,必须改头换面,以新的心情、态度、宗旨、怀抱,面对世界。 没有敬生在旁对我搀扶,我只能靠自己。 敬生的存与殁,决定了我的身份,绝不是我要离敬生而去。而只是我不再依附敬生站在人前,改为把他放于我心深处。 也不是我如何慷慨伟大,予阮端芳成全。 那关系贺家荣辱的一件事,又何必半途而废。 聂淑君跟她同心连气的贺家人,根本是日以继夜、无时或缺地寻找机会,誓要将我拥出贺家门外。 看她们如此的尽心竭志、不遗余力、辛苦经营,就算今次达不到目的,以后漫长岁月,还愁缺少机会? 我何不趁早给他们一个迁就算了。 知我者谅我。 敬生在天之灵,一定知我。 回家的路上,是独行。 然,我不怕。 我重覆又重覆地鼓励自己,从前是敬生拖住我的手,如今是敬生抚慰我的心。漫漫长夜之后,必有黎明。 晨光灿烂,又是早起,精神奕奕地工作之时了。 富华经纪行的生意真的日益兴盛。 无可否认,有相当多的是贺氏的旧客,并不为什么,就为宋欣荣揸盘,他们有信心。 我笑说:“荣叔,你何只是宝刀未老,再战江湖,简直是凛凛雄风,叫行家闻风丧胆,你何时大手出货入货,都成触目目标!” 小型经纪每天对牢大利是画面,总要搜索市场内一些大经纪的买卖动向,以定自己的方针行止。 炒卖股票,很多时像捉迷藏游戏,总要乘人不备,或买或炒,若等到一旦成风,就已短了盈利。 故而每间经纪行的揸盘经纪,等于是成盘生意的灵魂。 他何只权操客户投资之生与死,就是经纪行本身的买卖,也在他手上。 敬生之所以名重江湖,就是他多年来掌握的股票交易,有如龙飞凤舞,得心应手,且他仁厚忠实。 宋欣荣听到我对他的推许,竟然感慨:“说什么,我的功夫还及不上生哥一成。他是这一行的绝无仅有的天才。我敢说,我学得到他的,只是那份忠直而已。” 宋欣荣压低声浪,说:“贺聪何只功夫差得远,就是他那副德性令人吃惊,不择手段的引诱各式客户买卖股票,一有风吹草动,根本就不顾人家生死,先行照顾自己荷包。人客越是全权信任他,他越是黄皮树了哥。拿着客户的股票去做买卖,先蚀人家的,却先赚自已的。一旦有任何风浪,面不改容的斩人家的仓,完全想都不想,当初是怎样甜言密语引人家以子展开户的!” 宋欣荣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息。 并不言过其辞。奸猾股票经纪,只要凡人盘出货,都给客户报高讲低一个价位,就已经是将自己的利益建筑在别人的吃亏之上了。 贺敬生从来一言九鼎,自己对自己讲好,这一手是替谁入的货,赢蚀就由那个户口全盘负责,绝对均真。 他要交代的不只是客户,而是良心。 别以为江湖上有永恒得逞的瞒天过海功夫。人们的眼睛终究会因为吃了亏而变得更雪亮。 对贺敬生尊重,自然会不值贺聪这种经营所为。 故而贺敬生死后,贺氏生意大不如前,这是主因。 “我之所以不甘寂寞,重操故业,仍不肯回贺氏去,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宋欣荣说:“我们股票经纪为什么老被人家看成捞家似,无他,就是因为有害群之马。且贺聪对老臣子都不予厚待,既是摆明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何必替他卖命。”我拍着宋欣荣的手,一时间无辞以对。 并不喜欢在别人批评贺家人时,忙不迭地加一把劲,推波助澜,落井下石。 宋欣荣继续说:“细嫂,倒是你心肠品性跟生哥一样,难怪你们合得来。就是这几个月来,看你的功夫也真吓一大跳,小瞧不得呢,简直是武林异数。你若不怪我大言不惭,我就敢拍心口,你再多跟在我身边学艺,过一段日子,就是贺敬生再生了。” 我开心地拿手指指自己的胸堂,半开玩笑地说:“我本身资质其实不好,也许敬生真在心上帮你一齐指点我。” 跟着我再认真地重覆一句;“也是真的,敬生长存我心,未曾离开过。” 宋欣荣听我这么一说,蓦地把我拉到一边去,把声音再调低说:“细嫂,我完全信得过你对生哥的情义,我这才敢直言了,外头已经谣言四起,把你和潘浩元的关系讲得天花乱坠。” “荣叔。”我当然觉得委屈,在自己人跟前,也就禁不住露了怨怼:“我不知如何向你解释才好。” “细嫂,我向你提起了,并非要问你取什么解释,人之相知,贵相知心。要诸多解释的心就随他去好了。老实说,就算生哥在天之灵怪我,我也是凭良心说话,你年纪轻轻的,要再觅归宿,当真天经地义的事。潘浩元人品事业,都配得上你。故而,你们若走在一起呢,关爱你们的人,应该替你们高兴。若只是高义隆情的老朋友,我们也绝对支持你。只是,细嫂……” 宋欣荣有一点欲言又止,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才再继续讲下去:“这年头,奸人当道,很多小白脸与拆白党行走江湖,专事引诱深闺寂寞的豪门怨妇,你千万要小心。别的江湖传闻,我完全置若罔闻,但听说,你跟一些来往不得的年青人在公众场所起过冲突,是有这种事没有?细嫂,你万万不能掉心轻心。” 我真是听呆了。 很欲哭无泪。 大太阳底下,真是何来秘密? 我在浅水湾酒店餐厅内跟那姓区的开谈判,竟然成了江湖新闻。 怎么想得到呢? 就连面对的这位老实人,我也不能作出交代和解释。 “荣叔,你千万安心,我不是个作贱自己的女人,人呢,不敢说有三分灵慧,但总是十分小心的。” “有你这几句话,我就安心了。人家怎么说,你也别被骚扰才好。一旦涉足江湖,就必有这种无聊是非,讲的人其实不上心,拿来消遣、平衡一下日中商场内的紧张情绪而已。这城有个好处,人们既善忘,市场的新闻又源源不绝,谁都不会专注到谁的身上去。还有,只要当事人站得硬,谣言会得往回走。” 宋欣荣真是个老好人。 他还笑嘻嘻地说:“且怒我说句孟浪的不正经话了。细嫂,你如今真要成为近日金融市场内的新鲜女强人了。女强人嘛,除却本事能干之外,还得有些神秘兮兮的罗曼史,才叫人神往。这些日子来,外头很多客户,转来光顾我们,都暗地里跟我说,富华是贺敬生如夫人有股份的是不是?很有点慕名而至的味道。” 宋欣荣摇摇头,叹息一声:“那个行头不讲点名气,真是笑话了!” 也可以说,那个行头的女人不需要作某一程度上的牺牲色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