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嫂,你也得加入我们的行列啊!”潘浩元对我说话。 我茫然,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跟我说什么。 “是的,三姨,你一定得陪爸爸观光泰国去,不然,他老人家一定不肯成行。” 敬生的孩子都管我叫三姨的。听贺智的语气,出奇的温婉而又有诚意,真放下心头大石。 当然,她的语调大可以酸溜溜地说“对呀!爸爸没有了三姨陪在身边,那儿也不是味道!” 果真是这番语气的话,也就太破坏气氛了。 贺智总是个见惯世面的大家小姐,不至于太失风范。然,今晚的表现,却真真少了平日的冷漠与疏离,添了一份恰到好处的亲切和畅快,实在令我喜出望外。 下一道菜,就是上翅了。 主人家敬酒时,是我最尴尬与难为情的一刻。 如果没有聂淑君的嘱咐与认可,我并不方便跟在敬生后头,向嘉宾敬酒。 如此一来。看在潘浩元眼内,我在贺家的处境如何,不问而知。再荣华富贵,再夫宠有嘉,仍露出至大的遗憾与至切的哀痛来。 怎好算呢? 蓦然,我惊骇于自己这番感觉。 为什么才跟潘浩元重逢不到半日,就总是惴揣不安,如此紧张和计较对方会如何看自己? 潘浩元认为我幸福与否,这么的事关重大?值得我忧心戚戚,坐立不安吗? 是不是心里头仍有那么一管小小的刺在,我好希望告诉他:没有了你,我依然活得顶畅快,甚至于无懈可击? 我怕在以后的可能交往中,终有一日,潘浩元会得对我说:“妹头,老早知道你如此受苦受气,我当日再辛苦也要把你带在身边一起走!” 不,不,不,我活得还真不错呢,我不要跟什么人走,我是贺家人,跟定了贺敬生这一生一世了。 我回转头去,望住了敬生。 热炽期待而忧虑的眼神,使敬生意识到,是我要同他讲什么话了。 于是,敬生离坐走到我跟前来,轻声地问:“有什么事吗?小三!” “没有。”我紧紧地捉住了敬生的手,再无言语。 敬生似是心领神会,轻轻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就迳自走回自己的那一席去。到敬酒的时份,只见敬生仍端坐着,没有站起身来。 贺聪走到他身边,听他嘱咐了几句,就联同贺勇、贺敏、贺智,加上贺阮端芳与上官怀文,一起巡迥敬酒去。 贺敬生安排了由他的儿媳子婿代表向众嘉宾致意。 我们这一辈就一律不用亮相人前了。 我吁了大大的一口气。 照说,这是个得体的安排。 而其实,敬生还只是六十岁,说老不老,自己亲自携着妻妾敬酒也是可以的。他之所以干脆当上老太爷,多少是为了免得聂淑君和我又有机会无是生非,加添嫌隙。 豪门富户之内,就是这么一举手,一投足,每一个看似微细的动作,都是一篇教人绞尽脑汁的文章。 那么多的人渴望成为我们的其中一员,他们可曾想过侯门其实是没有出路的木人巷,拳拳到肉,打得昏天黑地,落花流水,无有已时,而最难以为情的是死而后已,永不超生。 散席的时候,潘浩元握紧我的手,殷殷的话别。 与此同时,我瞥见了贺智跟潘光中,也站在远处,款款而谈。 念头一闪而过,会不会是天赐良缘呢? 那潘光中,看其相貌,观其风采,还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何况家势背景,也合着贺敬生夫妇的心意了吧?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话,也真是太好了。 不论聂淑君如何待我,我对贺家的孩子还是切切实实地付予爱心的。 完全是为了贺敬生的原故。 许许多多年以前,贺敬生跟我走在一起。那时,我还未算正式入贺家的门。 贺敬生已是晚晚的逗留在我家里,自不待言。只那么一晚,我发觉敬生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我轻喊:“敬生,有什么事吗?”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竟觉濡湿,我吓一大跳,慌忙坐起身,扭亮了床头灯,果然敬生泪流满面。 还未问明原委,我心就是一阵清晰的翳痛。 “敬生,告诉我,什么事了?” “我担心敏敏!”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敬生竟肆意地哭出声来。哭得简直象个小孩子。 我赶忙紧紧的抱住他,像安抚贺杰似的对他说:“快别这样,吓死人!敏敏会有什么事呢?” 敬生呜咽道:“她出水痘,兼发高烧,热度几天都不退下来,医生说再这样子下去,人要能活,怕脑部也要受损害,小三,我好怕!我好怕!我爱敏敏!” “当然,当然!我知道!”我一叠连声的说,温柔地抚拍着敬生的背:“敏敏一定吉人天相,贺家的孩子都必快高长大,你别怕,别怕啊!” 敬生还是躲在我怀内,久久才倦极而睡。 做父母的,有那一个不疼爱自己儿女,把骨肉看成珍珠宝贝。 我爱敬生,敬生爱他的孩子,因而我也爱他们了。 如此的顺理成章,只为我不要看到自己所爱的人担忧牵挂、愁苦懊恼。 贺智如果有了好的归宿,可以想像得出她父亲会有多快慰了。 送客的队伍仍是以贺敬生为首,依次是贺聂淑君,然后由贺聪带头,长幼有序的站立,向嘉宾握别。 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旁边张罗,跟个别的亲友款谈几句,并没有排到送客的队伍上去。 这种心理是怪异的,跟刚才诚恐敬生领着聂淑君去敬酒而遗忘了自己,好像有着抵触。 其实不然。 只要面前有道阶梯,可以帮助我下得了台,一点点的委屈,我是肯受的。不论是为着敬生安乐,抑或自己少惹闲气,总之多一事几时都不如少一事。像如今这个场面,排在送客队伍中,抑或站在附近跟各式亲友话别,看在别人眼内,也不会觉得我是备受冷落。所谓过得人,过得自己,也就算了。 这跟全家大细去祝酒,只余我一人,跟宾客无分彼此地坐着,面子是太过不知往那儿放,是比较难以忍受的。 只是不让我太难为,我绝对肯礼让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价值连城的翡翠,聂淑君的面色就没有好过。免得过我都不便再明目张胆地站到她身边,将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奶奶与姻姨奶奶虽说是站在聂淑君一边的人,赌她们仍是会忍不住把敬生买下那只翡翠玉镯的故事讲得街知巷闻。 聂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损,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没有羡慕过聂淑君有这起所谓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则,绝不同于他们。 好像我对群姐与芬姐这两位知已,从来都不曾在人前说过一句半名有损她们体面的说话。我认为这才是爱护朋友的表现。 群姐跟在我身边二十多年,这期间,单是在贺家两宅内的佣人司机间流传的是非,就多得不成话。 阿群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办事还真有点魄力。年前她被推举当会头,各人科份月供会银若干。期间,就传出了阿群从中谋利的谣言。 我听了呢,闷声不响,也没有把话转传给阿群知道。何心惹她伤心动怒,万一禁不住跟那几个造谣的女佣起了冲突,于是无补,徒增咎泪。更何况,总是要朝见口晚见面的同事,把关系迫到白热化,谁好过了? 当然,我有设办法令阿群注意会银的处理,务求以婉转方式提点她将误会澄清了,彼此安乐。 至于芬姐呢,年前她与丈夫昌哥的生意的确有过周转不灵的阶段,还是我把一笔不少的款项塞到芬姐手里,让他俩度过难关的。 那阵子,连大同酒家旧部长老冯也问我:“是不是阿芬家的经济出了问题?”我都七情上面,落力掩饰说:“那有这样子的事,不是活得顶好的。昌哥为人踏实,不尚冒险,或许在入货营商上比较稳阵保守,人们只看见那起大手笔的老细就认定人家是风生水起,倒转来看昌哥寒酸,才生的谣言。也真是气人,是不是?” 我并非信不过老好人老冯。唯其人直肠直肚,生怕他一时不察,遇到了大同酒家旧日的同胞,谈起了芬姐近况,会得悲天悯人地说上几句同情话,这可不得了,一经传扬,就够芬姐受了。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干里。 若身为知己的,怎么会负责把不愉快的一总事宣传至街坊邻里? 我希望真心待我的朋友,只会关起门来,把疑难摊开来跟我研究,商议对策,可不要大庭广众,公开讨论。 要如是,也真匪夷所思。 无论如何,不合我的口味。 陪着敬生回到家里去时,己是夜深。 平日,敬生少有迟过十点半上床睡觉的,今天是例外了。 看得出来,敬生仍是兴致勃勃,一点疲态都没有。 我俩躺到床上去后,敬生还滔滔不绝的告诉我,在宴席上头谁人跟他说过什么话,谁又跟谁来了。 六十岁的人,乐起来比贺杰还显了俏皮相。 “好了,好了,快快睡觉去,留待明天再说嘛!你怕不累死!” 我哄得了敬生入睡,自己其实睁着眼,在黑暗中看天花板,久久不能成眠。 今日的一切,零碎杂乱,没有编排,也不顺序地不断出现脑际。 重覆又重覆的一幕,是我惊骇地看着潘大哥,跟他相认的一刻。也是临别时,他重重握着我的手说:“你答应要来泰国看我?” 会吗?我会作曼谷一行? 要是成行的话,也必有敬生在一旁的。 难道我是愿意抛下了敬生,独个儿去探望儿时挚友不成? 当然的不会。 我翻了个身,拿手紧紧环抱着敬生的腰。 很觉得有点对他不起。 虽是一个如此轻微的、在心底掩掩映映的反叛意识,我仍然觉着不安与惭愧。二十多年来,未曾有过一丁点儿对不起敬生的感觉,只偶然有相反的情思绪念,认为敬生欠我良多。 原来,在敬生之外,还真有另外一个男人,可以进驻我的思维。 这是很很很很不应该的。 过往,大概因为影像模糊,想念潘大哥的念头一瞬即逝。 如今,重逢了,见着了,连人都曾触摸抓牢,那思念的感情在我心深处,竟蠢蠢欲动,伺机而发。 太恐怖了。 我慌忙地把脸埋在敬生的怀抱里,口中乱嚷:“敬生、敬生,我爱你,我爱你!” 敬生迷糊的应着。 翌日晨早醒来,敬生和我跑到大宅那边去吃早点。 在餐桌上,敬生习惯阅读早报。 他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把报纸放下来,脸色骤变,说了声:“贺勇呢?” 聂淑君和我都抬眼看着他,有一点的不明所以。 站在旁边的女佣答:“四官还未起床!” 贺敬生摊开报纸,厉声苛斥说:“真是小人得志,语无伦次。” 我瞥那报纸一眼,是娱乐版,以甚大的篇幅刊登了一幅魏佩倩挽着了贺敬生臂弯合拍的照片。还大字标题写:“魏佩倩即下嫁贺家公子。” 那照片下则题了另一行触目的小字:“魏佩倩跟未来家翁本港亿万富豪贺敬生于其昨日之六十大寿喜宴之上。” 也难怪敬生不高兴。这位魏小姐是太过份一点点了。怎么还未有三分颜色就赶忙上大红呢? 贺敬生的身份与地位,不是可以胡乱被人家利用来作宣传的。 社会始终是竹门对竹门,木门对木门的社会。 谁跟谁站在一起,是要非常细心地考察过、编排过的。 无可否认,这也势利。 然,人们发愤图强,争取成就,有权只跟他们所选择的人分享。此其一。 光彩被沾了,是一份承担。这还不打紧,日后以此为凭藉。招摇过市,传递虚假讯息,以祈从中取利,这就不简单了。此其二。 当然还有甚多牵丝拉滕,互为援引的微妙关系,不可不防。唯其这是个尽量互相利用的世界,那一方面对另一方面完全不打算占便宜时,就有权利拒绝被利用。 这也算是公平的。 魏佩倩所能贡献贺家的等于零。 刚相反,贺家之于她,是太有利益了。 如此一来,除非当事人心甘情愿,将权益双手奉送,否则绝对可以表示不满。当事人呢?是贺敬生,其实也是贺勇。 故而,做父亲的头一个反应,就是找首席当事人问个究竟,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才想起曹操来,曹操立时出现。 贺勇轻快地走到聂淑君跟前,给他母亲一个亲吻,也向父亲和我,喊了一声早晨。 贺敬生把报纸塞到儿子手里,冷冷地说:“看看你的带挈!” 贺勇读过了标题,留神的望望相片,竟还佻皮地说:“照片拍得不错嘛,老爸神态自若,倜傥不凡,谁会相信你已届花甲之年?难怪我跟你走在一起,很多人老以为是两兄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好话在任何时刻都是最有效的镇静剂,专治心浮的气躁。 贺敬生原本就怒容满面的,给儿子这么一恭维,当场情绪宽松下来。 这贺勇也真是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我才不信他看不出父亲的面色,不晓得敬生的心意,他就是先来软软的一招,化解了对方的下马威,徐图后算。 “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敬生问。 “娱乐记者最拿手的好戏!” “我的名字与照片只宜出现在财经版。” “没办法,失控。你老人家名气太大,太吸引读者。”贺勇的高帽子仍一顶顶的飞到敬生的头上去。 “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怎不答覆我的问题?” 贺勇耸耸肩,开始吃他的早餐,且说:“没有这回事,文章里头并未有过我的发言。” “她代表你发言了?”敬生紧迫一步:“读到了吗?那叫魏什么的说,你们佳期将近,排在今年年底,还有,她婚后打算退出娱乐圈。” “勇,你怎么提都没跟我提过?”聂淑君也忍不住插口。 贺勇对她母亲的态度,可没有逆来顺受。从来贺家孩子是敬畏他们父亲多一点点。 贺勇不耐烦地答:“提什么?不是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亦没有这个打算。” “那为什么她要这样生按白造了?” “一厢情愿而已。”贺勇实斧实凿的答。 “勇,你有没有误导人家呢?”聂淑君这句话还真有点厚道。 “误导她什么?” “交谊既是不深,何必在父亲大喜的日子里,请了人家来做嘉宾,你也是有点失算了。” “妈,你太紧张了。这起娱乐圈里头混饭吃的姐儿们,就算你在马路上碰见她,跟她打个招呼,说一两句应酬话,有娱乐记者问起,她也有本事说成你当众向她求婚的。与她来往了,也就把这些宣传着数打在成本之内,就是那么简单!” 一条被执绔子弟认为简单的道理之内,隐藏了多少欢场女子的辛酸与委屈? 当然,她可能永远的不知不晓,蒙在鼓里。 又或者,更可能的是她根本知之为不知,有得利用时且利用时机,努力制造对自己有利的新闻,总是她份内的责任。 我在贺家当了二十多年的差事,不也是在其位行其政呢! 谁不是敬业乐业,刻苦经营,才见成绩。 每一个行业,每一个人生都有它的处境与难处。 忽而,又瞥见了报章上刊登的另一幅相片,是最近共谐连理的一双艺人,男的宽容,女的甜笑。 想着,这才是真正幸福的一对吧? 齐大非偶。 但望魏佩倩对贺勇不是认真,连对成为豪门一份子的思想都不认真,那就是她本人的上上大吉了。 贺敬生的气似是完全平伏过来了,只认真地望住贺勇说:“你给我醒醒定定的做人,别弄出什么事来,掉尽祖宗十八代的脸!” “爸,你放心!” “我就是不放心!”敬生语音里竟有叹息之声:“我还能看你们多久呢,但望个个都好自为之,有分有寸,晓得照顾自己!我也就安乐了。” 没由来的,我心上牵动一下,有种浓郁的不安感觉。 这敬生也真是,教训儿子几句,也用得着如此紧张,煞有介事。才在大喜日子前后,说些令人听着惊心刺耳的话。 贺勇倒是看他父亲的口气放松了,顿时轻快过来,拍着他父亲的肩膊,一派对老朋友的亲切态度,说:“你别多心,这世界谁不会照顾自己了?” 贺敬生还没接上贺勇的话,聂淑君就插嘴说:“晓得照顾自己的当然大有人在,只有我才是个例外。” 一听她的辞锋语气,再瞥她的面色一眼,就知道什么叫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十成九是冲着我而来的。 一间房子里,其实个个都是聂淑君心上的一块肉,只有我这口眼中钉,过尽二十年时光,还是拔不掉。 不错是生了根了。 然,是必要久不久就生些事故出来,好有个藉口拿话戳我一戳,也叫大快聂淑君的心! 她也不过是如此而已。 聂淑君既然乐此不疲,我也只好逆来顺受,不以为意。 贺敬生自然也一听就听出端倪来,于是赶快在她踏入正题时,另找话题去。 他转过头来向女佣说:“三小姐呢!还未起床?” 贺智跟贺勇因未成家,故而一直跟聂淑君住在大宅。 平日,这两姊弟跟父母见面的时刻,也只有在早餐时份。 一经踏出家门,尤其贺勇,非至披星戴月,绝不会赶回家来。 贺智的商务应酬是不少,但有个早起的习惯。 这早晨一直不见她下楼来,真是有点异乎寻常。 贺敬生的确寻着了一个合适的话题,很有效地转移了聂淑君的注意力。 女佣答道:“三小姐刚醒过来,正在梳洗。她请大少跟四官不用等她了,反正她今早不回顺昌隆去了。” 贺敬生于是站了起来,跟贺勇说:“那我们走吧!你也跟我一道上香港银行去,伦敦银行来了个大班,我给你们介绍,以后跟他混得熟络一点,或会对我们买卖伦敦股票的生意有点好处。” 贺勇随他父亲站起来,殷勤地从我手上接过外衣,替敬生穿上。 敬生一谈生意,就立即滔滔不绝,神采飞扬,说:“这阵子,英国佬也真莫名其妙,那边厢,伦敦银行界积极提倡股票市场监管自由化,白纸黑字的写成报告,赞扬英国股市运作的成绩,乃受惠于这种监管不严的制度,哼,你看,一大批叫我们市场养的大官员,制定一堆堆剪不断理还乱的监察条例,弄得人人都鸡飞狗走。” 贺勇答:“在英国干活的洋鬼子,多少像舞台剧演员,总有份真心诚意在,肯从正途出发,讲究演技,到底舞台剧可作终生职业。在本城混口富贵饭吃的英国佬就不同了,完全像影视界艳星,只这么几年好光景,碰到有任何可乘之机,大刀阔斧的斩下去,还用手软!” 父子二人,认真是切向不离皮。能彼此说着同一语言,有共同志趣,更是投契与亲切。 目送他们上了汽车后,我原可以缓步走回家去的。 只想着刚才聂淑君阴霾满脸,语调严峻,我若连一声告辞都欠奉,就大摇大摆的打道回府,等下要听的说话,要受的闲气,只有更多。 要来的风暴原是挡也挡不了,只望做着各种防风措施,将其破坏杀伤力减至最低限度,也就算了。 故而,我还是走回饭厅去。 聂淑君仍在吃粥。 明知我回转来,可正眼也没有看我。 我是心平气和的说:“大少奶奶今天会不会到外头走走?我等下要上邮局给杰杰寄包裹,有什么东西要我顺便买回来给你的没有?” “有,当然有。” 聂淑君放下了碗筷,怔怔地望我一眼。 “看看有没有你昨天戴出来,在从亲友面前炫耀亮相的那套首饰,也给我买一套回来好了。” 唉,老早知道是要出事的。 兜了千百个圈子,还是阻止不了,依旧要明枪明刀地向我挑战。 在她,这叫忍无可忍。 不是吗?丈夫既然没有名正言顺地跟她离婚,她就当然可以分享名下的权益。闺房恩爱与否,是暗地里的个人事。在人前还要明目张胆地给别人煞掉威风呢,实在不能哑忍。 干错万错,其实是贺敬生的错。 但,罪名都必须转嫁至我头上来。 聂淑君不是不知道她言语的尖刻小家,然,要她来跟我讲涵养风度,也真是太难,太笑话了。 已然把自己的丈夫双手奉上,还有比这种行为更大方、更不计较的没有? 因而,其他的言行,也就真不必管了,只求把心中的那口乌气宣泄掉多少是多少。 至于我呢,还有什么话好说? 难道要答她:既是大少奶喜欢,我这就去把那送过来吧! 不也太太矫揉造作,太过戏剧化了。 况且,现今心上紧张的其实不是翡翠首饰,而是贺敬生的那份恩宠以及人前的闲气而已。 至于宠幸与人言二者之间,究竟孰轻孰重,也不必管了。 我有时想,贫穷人家比我们好。心里头,只那一餐粗茶淡饭至为重要。 饿得前肚贴到后肚上去时,什么恩怨情义,面光闲气,都不是一回事了。 人一吃饱了肚,其他问题就逐一涌现,无有已时。 聂淑君一直不知道,最了解她的心境,甚而为难的人其实是我。 这道理是至为显浅的,世界上最吸引自己注意力,最要明白对方虚实的,除了朋友,也还有敌人。 我没有答聂淑君的话,正踌躇着如何下台,救星便刚刚赶至。 贺智刚走进饭厅来,笑容满面地跟我们打招呼:“妈,三姨,早晨。” “早晨。”我慌忙回答:“今天我们吃皮蛋咸瘦肉粥,对你的胃口吗?” 还可以,昨天不是有萝卜丝糕吗?我很想吃一点。” 难得这位三小姐有此兴致,以前她总是吃什么珍馐百味也一派无可无不可的样子,谁都拿她没办法。 “我这就去嘱咐厨房给你弄来。” 忙不迭地把佣人的功夫揽上身,为的也是避开风头火势,不再让聂淑君在同一责难之上纠缠下去。 走进厨房来,才给厨子吩咐妥当,正要转身走时,就跟贺智碰个正着。 她笑微微地给我解释:“肚子实在俄,看看还有什么好吃的?昨儿个一早,不是有名式名样的糕饼吗?都吃光了?” “昨午在这儿用茶点的亲友还真不少呢,都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你有什么独独钟爱的,叫他们再弄好了。” “三姨,你拿手的红绿豆糕,我最爱吃。” “还不易,我那边还有一点点,等下群姐带过来。” “是你们的家乡特色吗?”贺智问,一双灵秀眼睛显示的神采是的确有诚意的。 我答:“其实是乡间的粗糙糕饼而已,以前的穷乡僻壤,也只有把这些简单的甜品,看成了逗孩子们欢喜的上乘食物。” “三姨,你是江门人?” “对呀。” “还记得乡下的情景吗?” 真奇怪,贺智完全是兴致勃勃地问。 细想下来,我自进贺家门后,这位三小姐都不曾向我问过这么多的问题。 “都是二十多年以前的事了,印象相当模糊。” “三姨,你从没有打算过回到乡间去看望一下?你还有家人在江门吗?” “有。我的姨母以及几个表兄弟,仍然保持了联络。” 真教人感慨。 我是个自小双亲皆亡的孤儿,母亲一连生了两胎,都夭折,很艰难的把我养下,她也染病去世,故而我仍算自己排行第三。母亲弥留之际,托孤于姨母。 也实在不能怪姨母从来不对我怎么样,把她的四儿三女加在一起,一共是八个孩子,怎么能照顾周全。 我是粗生粗养粗大的活到十五岁。 不知姨母是不是真以为把我早早嫁人,就是对我最大的照顾,抑或是她恨不得完了这项硬加她头上的责任。总之,她寻了户好人家,要把我送过去。 还记得那户所谓好人家,姓陆。 准新郎年纪少说也有四十多,老婆刚去世两年的样子,遗下了二男一女。 娶我,当然是做继室。 这还不打紧,我偷偷跑到陆家去,窥视过那男人的形貌与举动。之后,就立下心志,在那夜里跑。出来了。 从那扇糊了厚纸的窗户隙缝中望进陆家的客厅里去,只见那姓陆的,把一只脚堂而皇之地竖在木凳上,另一只脚沾地,脱掉了鞋子的,只不断地摇晃,真有点像发羊吊似。 我登时觉得呕心至极。 活到如今四十岁的样子,我仍认为最不能忍受的男人动静就是脚尖沾在地上不住的摇摇震震,一派低三下四的恶形恶相就是如此不遗余力地表露出来,教人受不了。 记得姨母曾冷言冷语地骂过我:“相生好一点点,好高骛远!” 我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但从小到大的际遇,我差不多可以推想以致确定,姨母跟我母亲的姊妹之情不怎么样。 如果我像母亲,那么跟姨母的品性也就太格格不入了。 逃到本城的经历,真正不堪回首。 可干辛万苦都熬过去了。 自入贺门后不久,我托群姐口江门去了一趟。 姨母还健在,七个孩子却死掉三个,期间国族以致于家门的沧桑,且不必再提了。余下来的几个表兄表姐,都是贫无立锥之地。 姑念着姨母也真有养育之恩,我每月均对他们定期接济。 前年时,我还汇了一笔可观款项,在江门盖了所像样的房子,让姨母养老去。至于说,会不会回到乡间去探望她呢,可不必了! 见着了面,没有什么非说不可的真心话,虚假客气一番则彼此都是负累。 对姨母一家的恩惠算是报答过了,我既不希罕她言谢,更怕她不会得些好处须回手,还是噜噜苏苏,贪得无厌,那又何必把一重已经表面愈合起来的亲戚关系再便生生地拆散呢? 故而,我对贺智的问题,是回答得清爽而肯定的。 贺智说:“我昨天听潘光中说,他父亲和祖母都极渴望能回乡一转呢,他本人就从未到过中国,他是在曼谷出生的。” “哦,是吗?”原来潘大妈还健在,且已被儿子接到外头世界供养了,那敢情好。 贺智知道有关潘家的消息,比我还多。 “三姨,你有跟爸爸提起过潘叔叔的要求吗?” “什么要求了?”----------------------------------04[梁凤仪]---------------------------------- 看见贺智的殷勤紧张,心诚意恳,更添我的迷惘。 “叔叔不是邀请我们到泰国去看望他们吗?” 啊,原来如此。 一整个早上,贺智兴致勃勃地跟我攀谈,目的无非在此? 我抿着嘴,不敢笑出来。 应该不是我的敏感吧? 我也曾试过有如此情怀。 对象也是潘家人。 小时候,老是候在姨母身边,希望得着一些好差事,例如替姨母给潘大妈送上些什么东西之类,醉翁之意不在酒。 唉!都过去了! 如今所有情爱上头的把戏,也该轮到下一代的份儿。 我给贺智说:“昨儿个晚上回来,你爸爸也真太累了,所以,我没有跟他提起。” “那么,今晚有便就给他提一提吧?” 贺智竟如此着迹地露了个猴急相。 “好的。”我应着。 “三姨,我看爸爸到外头去舒筋活络一下也是好的,一天到晚在大开大埋、大起大落的金融市场中伤脑筋,总得有个歇息的时间,对健康有良好影响。就是你,三姨,经年累月的陪在爸爸身边,总不见你有什么海外旅行,不也趁机去看看外头风光嘛!” 我心里暗暗的叹息一声。真是的,商场无父子,谁都只先管了本身的利益,把亲人的处境搁在一旁。 如果聂淑君于此刻走进来,听到贺智给我说的一番话,怕真要呕一地的血。 我当然不是个喜欢穷追猛打、乘胜追击的人,我安慰贺智说:“你知道你爸爸最不喜欢到外头走!他老嫌候在机场与花在舟车之上的时间太多。这是他性急使然,真不是什么人有把握将他劝服的。” “你试试,他最听你的话。” “那也要看是什么事呢!总之,潘叔叔的盛情要是难却的话,不就由你代爸爸走这一趟。我给他说一声,且看看他的意思再说好了!” 贺智对我的安排,显然是满意的。 泰国是人人可去之地,然,能够打正招牌,成行得名正言顺一点,很多事会好办得多。 我哪有不明之理。 当晚,我趁饭后,陪敬生坐在园子里吃茶,就给他道达了这个意思。 敬生听罢,随即答:“什么地方都不去了。要去,就贺智去吧,她也不是不惯跑码头的人,还劳我们费心呢!” 这做父亲的,当然不明白女儿的心意。 反正有他这句话,一切易办得多,也就算交差了。 “这些天来,我特别觉得疲累。” 敬生微微的叹一口气。 “那就早点睡吧,一定是为了寿宴之事,劳累了一点。” 人的疲倦很多时来自精神紧张。 虽说敬生拜寿,功夫都是贺氏与顺昌隆的伙计包办,敬生还是伤了心的。 单是那张要劳动电脑处理的宾客名单,就修改完又修改,校对完再校对。我就不知听敬生多少次埋怨,怕会请漏了该请的客人。 真是做酒容易请酒难。 这份担挂不是不劳心费劲的。 我这就打算陪敬生回到睡房休息去。只是敬生拖住了我的手,示意要我坐下。 “小三,我很想跟你好好的谈一阵。” “有什么要紧事呢?你这一边喊累,一边又心野了。” “不,是要紧事。一直盘算着找个什么时候给你讲清楚,只是没有机缘。越拖下去,心里头越不安稳,早早给你解释明白,我才叫安乐。” “解释什么?”我幽他一默:“你外头另有一个女人?” “我要是这么讲,你信不信?” “有什么不信?这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不会发生?照说呢,你贺敬生只要心动一下,怕不立即有成营美女侍候跟前、供你使唤。” “就这一点不公平是不是?我和你都这么条件优厚,可是我可以三妻四妾,你可不能!” 真难得这敬生会坦坦白白说这公道话。 “我可不作这种奢望,多个香炉多个鬼,烦都烦死,你们男人喜欢苦中取乐,也叫做活该,同情不得。” “小三,我就从来都爱你这份潇洒!” “还真多谢你的欣赏,我原以为自己是浑身的迫不得已。” “这一辈子,你待我,跟我待你,也真算得上是半斤八两、真心诚意了,当然,我欠你的似乎还多一点。” 能有敬生的这句话,应该是什么缺憾都补救过来了。 “小三,我已尽我之所能照顾你了。如果有什么大事发生,就得看你的本事与定力。” “这句话,你不是已经说过多次了?” “对,因不放心之故,故而再认真的说一遍。” “有什么不放心?我从来都让你替我拿主意。” “总有一天,我无法代劳。” “我不要听这种无聊话,你也别讲,否则,我这就回屋子里不管你了。” “小三,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 “好,好,好。不讲这些,且讲生意上头的安排与时局的见解你听好不好?”我原本没有兴趣的,只是也不好太逆敬生的意思。 他最喜爱的话题,也不外乎是生意。生意又跟时事局势有密切关系,我随侍在侧这么多年,也很有点耳熟能详了。 敬生很认真地说:“这些年来,贺家的家底至厚,如果下一代是按部就班的营运下去,家业断不会动摇。” “贺聪、贺智与贺勇都算得上商业人才,也不见得几个孩子有什么不良嗜好,这些年大错总不曾出过,我原是可以放心的。” “最令我担挂的是你的处境。小三,说到底我都有五名亲骨肉,对他们都应该予以照顾,这并不表示我爱你就不够了。因此将来贺家家产由他们摊分,是我的心意。只是,贺杰只能占一份的话,也很容易吃亏。为此,我最近把所有名下的资产都归纳到一间就叫敬生企业的公司上头去。” “敬生企业的股权分为A股与B股,持股量虽然轻重有别,然,我会规定任何公司的决策,包括重大买卖,必须A及B股多数持有人答允,才可以通过。” “小三,你记住了。你的权力在这上头并不因贺杰名下股份的多少而比任何人差。换言之,将来贺家天下,你绝对有份作主。” “敬生,这真是将来的事了,我但愿永不作主。” “小三,有备无患,你让我讲下去,好使我安乐!” 我没有再作声,静静地听敬生讲下去:“原本呢,权位既已移交到下一代手里,要怎样处理,我也是眼不见为净,不必多所牵挂。“然,我与我父辛苦经营多年,才打出的这片江山,总是心血与感情所在。如果有我做主的一日,贺家是不会撤离本埠的。 “分散投资在今天今时未尝不可,但要连根拨起,决非我之所愿。故此,这几年来,董事局屡屡提出过迁册的讨论,都被我否决了。 “时局越来越白热化,香江之内越发充塞着打算混水摸鱼的过江猛龙,不可不防。 “小三,我一直看好这埠头,觉得它的生命力之充沛。会是世界之最。 “祖母在此安身立命之后,也真一直承受着庇荫似,贺家跟本城同步前进,不住发迹。我是多么的渴望,贺氏产业在九七之后,依然能发扬光大。 “生于斯,长于斯。贺氏家族始终要是香江家族才能抬得起头,傲视同侪的。今日之后,更富如是。 “从前香港的中国人确曾有过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实已经熬过去了。免得过就别巴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从头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记得把我这番话告诉杰杰去! “不论他将来从事任何行业,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来。” “放心,杰杰从来都不曾表示过要在外地长居,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拿起筷子吃中国菜,寄宿的日子,他还受不够?” “说真的,杰杰是这么多个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个。” 敬生说着这话时,简直笑到眉梢额角上去。 “小三,如果杰杰现在不那么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会长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后。” “一眨眼就过呢!” “有困难要应付时,日子就会过得慢!应付贺聪他们并不容易。” “你别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贺聪对自己的亲生弟妹,都未必轻轻放过,何况对杰杰?这是我的另一层顾虑。”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认真地对我作这番分析,我也不妨给你讲出我的意见。”我稍停了一下,紧握着敬生的手,再继续说:“我不是如你所说的不上心,只是太担挂了,也着实不管用。没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儿女相亲相爱,但他们成长出落成什么人,要管也管不着,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是?” 我的这番话,大抵是说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连连的拍着我的手背,表示赞同与安慰。 “再说,敬生。就算五个孩子之中,谁的运气好一点,手腕高强一些,以致于他可以多得利益,又有什么大相干呢?还不是你贺敬生的亲骨肉,还不是贺氏的那个王国?你何必老是耿耿于怀,为此担心!” 我再补充:“至于杰杰,我不会让他得不到他应得的权益,只要有一个合理的基数,就可以了。如何将之发扬光大,只消尽力而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与气数。” “小三!”敬生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说:“真不枉我爱你一场!如果可以的话,但愿生生世世跟你为夫妇。” 我笑。 “怎么,不愿意?”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要还是如今的这重身份的话,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敬生是个聪明人,也不劳我说出口来,就已心领神会。 “还是怪我一箭双雕?” “那总比一石几鸟强呢,是不是?”我乘机幽他一默。 “小三,我决不放过你!今生如是,来世也如是,你实在太可爱!我忍受不了别人碰你一碰!” “谁还敢碰我呢!当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给你整得掉了职位,怕是沦落江湖去了。” 大同酒家楼头的往事,真是有惊有喜,有胜感慨。 “说起来,那探长还是我们的媒人呢,没有他这么把你一调戏,你决不轻易躲到我身边来!”敬生笑。 “你的谢媒方式也真够特别了,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还好说,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顿吧,我是真的受了一点苦,才载得美人归。”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满成果,不枉此生,死而无憾。” 这敬生,完全不避忌,动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真气人。 说了一大堆话,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稳。 很多时,他在半夜里转醒过来的话,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脸。甚至或要跟我闲聊两句。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话,就不准我动一动,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有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数绵羊去。 他呢,一睁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说说话!” 这许许多多年过下来,我都迁就惯了他了。 非但不怎么样,还似是一份情趣。 这一觉,直睡至天亮。 我骤然转醒,很觉得有点心惊肉跳,不明所以。 仅不似是发了恶梦! 我转转揭开了薄被,蹑手蹑足地走进睡房的小偏厅,扭亮了台上的灯,瞧墙上镜子看一眼。 没有什么事吧? 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且因刚睡醒了的缘故,粉脸带红,模样儿是连自己都觉着满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话,老是撩逗我说:“小三,我喜欢你的睡相!” 然后就连连吻到我的脸上来。 回头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动都不动,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说,这些天来真是大劳累了。 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我换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个正着。 “大少还未起床吗?” “由着他多睡一会,你打电话到大少奶那边去,说大少还未起床,咱赶不及过大宅吃早餐了。待会儿,他转醒过来,你给他装碗白米粥,加一点咸蛋与鸭肝好了。” 敬生数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点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表,随口说:“现今都差不多八点了,还不把他叫醒呢?会不会有什么头晕身热,只昏昏沉沉的睡,怎么会累成这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