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梁凤仪《花魁劫》-2

现今,十多个年节都熬过去了,什么礼仪规矩也当作是一场场人生折子戏,通统是过眼云烟,计较些什么呢?  候着敬生起床,我先给他说了声:“恭喜!”  敬生望我一眼,问:“只一句恭喜就交差了?”  “这就跟你到大少奶奶屋里去喝那红枣莲子鸡蛋茶了!”  “来,我不是说这些!”敬生六十岁的人,有时表情还带稚气,竟会有一点点似贺杰的神态。  他好莫名奇妙的望住我。  “你来!”敬生对我扬扬手。  待我走近他身边,他便以一个非常熟练的手势向我的腰际一揽,让我整个人的重心,跌进他的怀里去。  跟着就是吻如雨下。  敬生喜欢吻在我眼皮上,屡说:“小三,你脸如满月,眼似流星,引得人垂涎欲滴。”  我挣扎着,诚恐他把我的那套裙褂弄皱了。  “快别来这一套!”  “为什么呢?我今天尤其要从心所欲。”  “一家大细在那头等着你了,且别要人家伸长脖子守候,坏了气氛。”  “管他们呢!”  我真想说敬生一句,都已经是如假包换的花甲之年,还来淘气。  说话当然出不了口,尤其在今天,谁不应迎就他一点,不去扫他的兴。  事实上,现今一般六十岁以上的人,还一律的精壮健旺,不时的相当活泼。  敬生并不例外。  让他这一痴缠,果然弄得一套裙褂皱得象老太婆面皮似,连我的化妆都要稍稍添补,那头乌光水滑的发髻也得重新收拾,仪容才再见得体。  裙褂交到佣人手上去熨时,群姐慌忙地走进房里来说:“三姑娘,那边打电话过来催了。”  于是匆匆忙忙,重穿了裙褂,在最短时间之内出门去。  心想,还是那种金银壁钱的礼眼好,左接右叠,都不会弄出皱纹来,省时节力得多。  总之,节省任何麻烦,都要讲资格。  敬生和我踏进聂淑君的屋子里,一个偌大的客厅,早已有了万头攒动之势。  真的,贺聂两家再加长媳阮家等的亲戚,都云集于此。  聂淑君带领着女儿媳妇,一色的大红底金银壁线中国裙褂,迎到贺敬生的跟前来,口里说的当然都是好意头的话。只是,聂淑君的面色还是喜悦得相当勉强。  当然,我见聂淑君宽容开朗的日子其实少之又少。  今天虽是贺敬生的大喜日子,如偏偏更惹聂淑君的难受,更看我不顺眼,因而更添不快。  这其中的微妙关系,也只有我心水清,明白透彻。  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下看牢贺敬生由人陪着走进来,等于向众亲戚宣示,聂叔君掌管的天下,徒负虚名,有名无实。  贺敬生是旦夕都跟宠妾双宿双栖。  刚才大宅这边老催敬生早早过来,无非是希望疏一层的亲戚未曾到场,就少掉几双看着聂淑君失威的雪亮眼睛,免去日后的诸多事实。  豪门盛典,参与的人之所以如此兴奋,只为事后还有甚多资料,可供茶余饭后的逍遣。  老实说,要我容壁抬大方到早一晚就送贺敬生到大宅这边来,我可办不到,兼舍不得。  其他门面风光,我再吃亏,还能忍。  最不能忍受的是要我在男欢女爱的感情上头跟别个女人分享。  在跟贺敬生之前,我曾真地与他约法三章。  居小无妨,名在其次。  贫苦无惧,富贵更不伤大雅。  只是贺敬生的身与心,绝对不能梅花间竹的穿插于我和聂淑君之间。  外间人如何想法,我且不管。  说得难听一点,我真不要跟敬生耳鬓厮磨之际,蓦然想起下一分钟,他又会跟别个女人我我卿卿去。  十多年来,我豁出去的是外在,而非内心的一切。  贺敬生当年是指天誓日的答应下来,我才跟了他的。  当然,敬生这些年,都坚守他的承诺,从不在聂淑君房过夜。  只曾试过一次,就是前几年,聂淑君五十一大寿,贺家并不铺张,只设家宴。那一晚,聂淑君竟当着众儿孙跟前,对贺敬生说:“今晚真高兴啊!你不就在这儿息一息,才让聪儿勇儿他们陪着你回小三那边去吧!”  也许是乘着一点酒意,亦可能由于聂淑君少有的温言柔语,碍着儿女面份,加上是她的大喜日子,贺敬生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立即被儿媳一窝蜂似地把他簇拥着,送到聂淑君房里去。  我孤伶伶的独个儿呆站在大厅内好一会,才晓得跟群姐走回家去。  一整晚思前想后,感怀身世,泪如泉涌。  很久很久未曾在脑海中出现过的一张脸,又似在眼前浮动。  由远而近,由模糊而至清晰。  那年,我才是十三、四岁。乡间,隔壁住着一个好邻居,潘大妈跟她的儿子,我管喊他潘大哥的……  人在失意之时,会得骤然想起别个异性来,当然更不是好事。  自决定跟随贺敬生之后,这潘大哥的那张年轻健壮的脸谱已然谈出,甚而消失。  纵使见着了芬姐如鱼得水的小夫妻生活,我也未曾兴起过想念家乡一切的情怀。  只是,当贺敬生一下子睡到别个女人的身旁去。我就觉得失落失望,痛苦痛恨。  就蓦然想到从前……  如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我们不是为了环境艰苦,关山阻隔,那来今日的委屈与凄惶?  流的是不甘不忿的酸泪。  天稍稍吐出鱼肚白,贺敬生就走了回来。  蹲在床畔,看见我哭得血红的眼睛,他整个呆住了。  我不理他,不听他解释,不管他急得要死,对他完完全全的不屑一顾。  婚姻之于我,既非一纸法律合同,而只是一个承诺。双方就必须一成不变地遵守个生生世世,绝无转圜与商量的余地。  贺敬生苦苦哀求我的原由,足足有半个月,我才稍稍心软而平了气。  自此,贺敬生守足我的规矩。  我当然并不傻,敬生就是逗留在大宅里过那么一晚半晚,也不见得就跟聂淑君有襟枕之爱。  就是因为我相信贺敬生不会碰他老妻一碰,就更不要在此事上头,让自己平添冤屈。  那聂淑君并非善类。关起门来,她怎样受尽冷落,只她一人知晓。只要她沉得住气,决定自欺欺人,事必要把她和贺敬生的关系仍看成恩爱夫妻无异,无人能奈其何。  什么便宜都可以让她占去,只这一种便宜不可。  她的自欺却又比欺人更令我难受。  或许我比聂淑君更残忍、更阴沉。我连她心里头要保存的一点夫妻恩爱,也容不下。  我要贺敬生正视现实,更不让聂淑君制造假象。  我失的被别人刻意地公诸于世,我得的也不劳遮遮掩掩。  如果以此心态,指责我是犀利之人,我也不便否认。  聂淑君当然是心知肚明。  因此,敬生大寿之日,越迟亮相人前,她就越觉面目无光。  贺家是惯行大礼的。  也许是因为贺沈氏的家教问题。她既从小在清皇家咸丰皇帝六弟奕欣家长大,耳濡目染,纵使逃亡香江,心还是萦念往昔。自贺元勋得志,另立门户之后,贺沈氏更重行甚多封建时代崇尚的家礼,以示怀旧。  贺元勋一则事母至孝,二则发迹后,正好以各种形态表示自己的教养与家势,因此,沿习下来的家庭礼节,虽因时代进步,而尽量简化,仍比一般家族为多为繁。  贺敬生穿起了长衫马褂,跟他的元配在客厅上面南而坐,那股气势仍是慑人的。  第一个向他俩敬茶道贺的人,是我。  过尽了这许许多多年,当我由习惯而略为麻木之时,真不知敬生心里头怎么想?  给贺敬生与聂淑君敬完茶后,贺家四宝,聪、敏、智、勇都轮流给父母贺寿。独缺了贺杰。  站在一旁的贺敬瑜姑奶奶就给我说:“细嫂,怎么杰儿没有回来给生哥拜寿?”  “他大考在即,敬生嘱咐让他免了。”  “怪不得,广东人有句俗语叫‘烬仔烬心肝’,果然不差呢!生哥把杰儿当作宝贝,与众不同。”  我只微笑,没再答腔。  这位姑奶奶的父亲是贺元正,即贺元勋的堂兄弟,她的祖父跟贺元勋父亲是亲手足。年前敬生很用了点人事与金钱,才把她申请到香港来团叙。  贺元正一房,本有一子一女,可是儿子早夭,都说是贺敬瑜命硬,把弟弟与父亲都克死了。  传说归传说,敬生是念着贺家人丁单薄,这位堂妹子虽是女流之辈,总流着一半贺家人的血,好歹把她带在身边,才叫安乐。  贺敬瑜来港时,票梅已过。敬生嘱聂淑君着点力,为这小姑子做媒。  可借得很,做大嫂的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撮合得一头亲事,招了顺兴隆的一位伙记作东床快婿,刚过了一个年头,姑爷又得病,英年早逝,更落实了贺敬瑜命带克星的讲法。要再为她另觅归宿,就难比登天了。  中国人头脑多少有点守旧,不愿意讨个黑寡妇回来的心理总是有的。然,问题的关健还是在于这贺姑奶奶品性尖刻阴沉,毫不容易相处。  她跟任何人交往,三言两语下来,就有本事揭人疮疤,搬是弄非,且管自洋洋得意,实在没有人觉得她可爱。  越是没有人敢亲近她,她越心上苦恼,嘴里更不饶人,陈陈旧因,顿成僵局。连聂淑君都怕极了这姑奶奶,而不愿意她寡居在她家,跟兄嫂共住。  贺敬生为免家宅不宁,搬了一层小公寓给堂妹作居停。  人的性格也真有凉薄的一面。明知贺敬瑜的拿手把戏是生安白造,搬是扯非,偏就是当受害人不是自己时,就不觉其讨厌。很有种事不关己,己不劳心的旁观心理。  尤其当攻击对象正正是自己的假想敌时,会顿生一种患难真情的假象。因而小人嘴里的难听话会作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成了能起心里安慰特异功能的甜言密语,相当入耳。  的而且确是在这种心态影响之下,聂淑君自我进了贺家门之后,跟贺敬瑜就走近了。  也亏贺敬瑜本事,她的资料搜集功夫顶棒,再加上丰富的联想力,总能久不久就编出聂淑君喜欢听的有关我的行藏私事来,让她乐一乐。  姑嫂二人的感情扯近了,对贺敬瑜有相当多好处。最低限度被聂淑君关照在广阔的社交圈子内,也就不愁深闺寂寞。  当然,家用方面,一向由聂淑君向顺兴隆支取再作分配,能得到她的欢心,自然更实惠。  人要计算人,真是防不胜防。  对方若苦心孤诣的要将小事化大,已经无奈其何。若果深谋远虑地要无事生非,一样束手待擒。  这十多年来,我的经验也委实是太丰富了。  就说多年前有一次,上陆羽茶室去候着敬生来一同午膳时,在门口被一个朋友碰着了,叫我一声:“小三!”  我回头一看,竟是大同酒家的冯部长。  自我嫁给敬生后不久,大同酒家也改建了,旧同事除了芬姐,也只有跟冯部长是有联络。他是个难得的老实人,旗下有那个女招待寻到好归宿,他都开心。彼此碰上面,自然欢喜。于是我热烈地跟他握着手,谈了好一会。  刚也贺杰在我身边,冯部长看杰儿长大了,开心得不得了。他第一次见他时仍在襁褓,以后我跟冯部长与芬姐见面,也没带贺杰出席,那年儿子已六岁了。贺杰正鼓起腮帮发脾气。孩子顶怕上陆羽这等中国茶室吃饭,只一味的嚷着要去吃西餐饮汽水。我是半拉半扯半哄半吓地才把杰儿带到陆羽来的。  冯部长细问之下,立即对贺杰大献殷勤,征求我的同意,把他带到美心去嚼牛扒。  我看,要贺杰的小屁股坐在陆羽那硬帮帮的酸枝椅子上,只有叫他活受罪,一定是两分钟不到就吵个没完没了,又惹敬生责骂,倒不如随他跟冯部长去吃顿安乐茶饮,回头我再到美心去接贺杰好了。  敬生看贺杰没有同来,问了一句:“杰杰呢?”  “哦!”我懒得多解释,兔得敬生又说我慈母败儿,于是不经思考,随口就撒了个谎,说:“没带他出来,他要赶中文功课。”  敬生虽是吟洋尽大的,却项中国化。贺家的孩子,个个都有家庭教师专门补习中文及诗词歌赋。礼拜天,一家大细,全上茶楼吃点心,没有西式自助餐或汉堡包的份儿。  我原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知差点出了大事。  当晚,敬生饭后,在园子里散步,跟聂淑君交谈了一会,再回到我这边屋子里来时,面色就不怎么好看。  我没有问,顺其自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敬生有什么烦恼,若要自己解决,问他也是白问。  麻烦事是冲着我来的话,就等他发招好了。  果然,敬生的脸似是越拉越长,一双浓眉皱得似乎粘结在一起。好一幅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终于敬生开口了,问:“今日贺杰有没有上过街呢?”  答案可大可小。  也幸亏我机灵,意识到事态可能严重,并不即席承认,或者否认。  我反问:  “答案对你重要吗?为什么要问?”  反守为攻,且试探一下对方口气,摸清楚事件的来龙去脉,徐图后算。  我决不自行畏缩,自乱阵脚。只一贯的淡静,保持我单独在敬生面前的威仪。果然,贺敬生稍稍让了步,答:“你不是说今天中午贺杰要呆在家中赶功课,没带他到陆羽吃茶吗?”  原来如此,可以推想出一定是有人看见贺杰走在街上,甚而碰到冯部长亲热地拖住贺杰上了西餐馆,因而出了事。  于是,我答:“对,我是这样子对你说的。”  “实情呢?”敬生问,并不放松。  “实情是碰上冯部长,他没见贺杰很久了,于是把他带去美心吃东西。我随口撒个谎,免得你又噜唆,说我把儿子宠坏了。”  贺敬生显然的如释重负,笑容再浮到脸上来,完全打算雨过天青的样子。  我可不肯就此放过他。没由来的大兴问罪之师,发觉是一场误会之后,额首称庆的是他而不是我。  我事必要寻个水落石出,这种委屈不宜胡乱容忍,否则,让敬生以为他可以随便地责难与思疑,积习成风,是非更无有已时。  于是轮到我疾言厉色,大发雌威,道:“满意了吧?抑或要我招供,偷偷把贺杰带去见个旧情人,你才叫安乐!”  “小三,何必小事化大,我随口问问而已,只不过听人家说,见到你在茶室门口把贺杰交给一个男人,谁知是老冯呢?”  “岂只小事化大呢,这简直叫无事生非。你贺敬生若以为我容壁怡对你不起,也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才对。听那些三姑六婆胡言乱道,就来思疑我了!”  我着着实实的生了十天八天气,没让敬生碰我一下。  对敬生,必须软硬兼施。  一味的容忍迁就,日子有功,会完全失去了贺家与影响的权力,决非好事。  故而,一沾到重要的原则问题,我站得挺直,不容任何人侵犯我的尊严底线。贺家的人素来批评我城府极深,并非善类。聂淑君在儿女面前,直情数落我是功夫一等的狐狸精。我都不予否认。  在贺家,当圣女还能生存?  贺敬生终于还是赔尽了小心,才哄得我转嗔为喜。  为了要讨好我,他替无反顾地了出卖了搬是弄非者,原来是那位闲着设正经事可为的贺敬瑜姑奶奶,当天在陆羽茶室走过,远远看到情景,快马加鞭赶回家去,给聂淑君报告而闹的事。  那起粤语残片的诬害方式,在现实里头原来真有其事。  幸亏我应付得宜,也可巧敬生晓得冯部长,更好彩有的是老冯过份地其貌不扬,兼年纪老迈,否则,这宗无头公案,还是有机会变成冤狱。  谁不知道曾参杀人的故事?  这十多年来,我就是生活在分分钟被人计算之内,老早锻炼成小心翼翼、步步为营的性格,任何风吹草动,我都知所警惕,宁枉毋纵。只为一失足,可成千古恨。  我何必掉以轻心,白白输一场仗给自己的仇人。  对于贺敬瑜这种人,恨她是很不必的。  想深一层,她也是够惨的了。  远道而来,寄人篱下很受了一些亲友的白眼。自己又不长进,既无惊世之才,亦缺骇俗之貌。连一条命,都粗糙而不矜贵,非但没嫁得好,还年经守寡,惹来下半生的无穷孤寂与恨怨。  要撑着活下去,且盼能活得安稳一点,唯一的本事也不过是仰承鼻息,看人眉额,出卖自己高洁的情操,做着那种猥琐逢迎的事。  贺敬瑜若有半点聪明,我赌她午夜梦迥,必会感怀身世,凄然落泪。  怪可怜的。  她之所以对付我,完全是谋生的技俩。  我对她,其实是面目模糊的一个人,我的优点缺点、长处短处,她根本不作分辨,也不付予感情。总之手起刀落,像替聂淑君执行刑法的一个刽子手。  从事这种行业的人,有她的悲哀。  故而刀来剑往,彼此彼此,我当然无惧。  只不断设法避过她的荼毒便可以了,我从来都没动真气。  像今天,敬生大喜之日,她头一句跟我说的话,就带了刺,我根本听而不闻。而刺激得我激气,还真不是太容易的事。  她是老几呢?我紧张些什么?  在我的心目中有份量,能左右我的悲喜哀乐的只有敬生与贺杰父子二人。连跟在我身边二十年的群姐,她的一凉一热,一悲一乐,我还比较上心。  贺家四个孩子,比较识做人的是贺勇。  每次碰面,四少爷总是喜盈盈地跟我打招呼。他比他的三位兄姊,表面上是大方得多。  不知是不是贺勇喜欢花天酒地,故而对老父宠幸小妾,没由来的有一份认可,故而连对我的态度都轻松了。  贺聪夫妇一向是冷漠的人。贺聪的心思一古脑儿放在生意上头,比他父亲更大男人。根本觉得妻妾女人之流,无异于家中地位较高的佣仆,负责提供较重要的服务而已。在他的心目中,最最最值得关注的,是事业与财富,决无其他。  故而,对于我,他从未曾友善过,也从未曾馅害过。几乎可以说,没怎么看在眼内。  只曾在最近的一次家宴,他无意中听我跟一位亲戚谈起贺杰在海外念书的情况,他才稍稍惊觉地问:“贺杰快念华中学了吗?他准备深造哪一科?商科还是科学?”  听得出来,贺聪有点紧张。  他当然不愿意贺杰立志从商,正所谓多个香炉多个鬼,贺氏王国内单是同根而生的几位就已有争个头崩额裂的可能。  我虽不理会贺敬生的生意,然,不时都听他唧咕埋怨,说什么:“贺聪也太斤斤计较了,何必跟弟妹们为小小数目而争执着面红耳热?”  就可以想像出贺聪对贺家的一盘生意与父亲的资产,均虎视眈眈,绝不好商量。  目前,贺杰还小。长兄不把他放在眼内。  我想贺聪倒希望贺杰将来念医科,贺家名下既没有开办医院,小弟就无法名正言顺的学成回来分一杯羹,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我很能见微知著,只是不动声色,未到发作之时,一律装傻扮懵。  每次见到这贺家大少爷,我也会不亢不卑,含笑着跟他打招呼,可不会主动地跟他攀谈,以兔自讨没趣。  这天,贺客盈门,我跟贺聪点过头之后,也在各忙各的。  贺敏与贺智是念过书、不乏教养的千金小姐,她们不会像贺敬瑜般,动辄对我出言不逊,坏了自己的身份,甚至不会学她们的母亲,周日拿黑口黑面对牢我。  她们只是对我冷淡,相当的冷淡。  贺敏又因为陪伴聂淑君的时间多一点,总会耳濡目染,对我的尊重,从来都适可而止。  在贺聂淑君的天下,我到底是个卑微的脚色。  真难怪贺杰最怕出席这种场合,无端端站到众人面前去受无形的侮辱与压力,也直叫人气馁。  不是吗?主人身份,却备受冷落,在闹哄哄的场合要找个伴寒喧闲话,也似无从下手似的。  一旦站到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极其量只是一旁微笑聆听老不方便插多半句嘴,以免抢夺聂淑君或其他贺家人的锋头。  这种无形的压力,我经年受惯了,每次再受,仍然觉得委屈。何况小小年纪,感情额外敏感与脆弱的贺杰。  幸亏他不回来贺寿。  午膳摆在家里,饭后亲友们凑成牌局,直玩至吃过下午茶点,才上酒楼去。  贺敬生有午膳后小睡的习惯。  我因为要留下来帮忙打点,没有陪敬生回到我屋子那边去。  贺敬生这才踏出大门,就听到聂淑君对贺敏说:“你父亲把我的床看成了钉床拟。”  贺敏没说什么,拿眼看我,眼光是利毒而鄙夷的。  这比她母亲的那句说话,实在还要叫我难受。  我呢,只好仍是那一招,视而不见,听若罔闻。  其中跟聂淑君搓牌的是贺敏的家姑上官老太,还有贺聪妻子阮端芳的母亲及姨母,我管称呼她作姻姨奶奶的张柳氏。  张柳氏的丈夫张立本是本埠有名的珠宝商,故此柳家姊妹二人每逢喜庆宴会佩戴的首饰,相当出众。  自从贺阮两家成为姻亲以后,聂淑君跟阮柳氏又相处得来,更加喜欢到张立本那家福生金铺去购买首饰。  今天聂淑君身上戴的那套红宝钻石颈链、耳环与戒指,就是半年前帮亲福生的货式。  张立本太太说:“亲家奶奶,你们贺三小姐今天佩戴的那个胸针很名贵哪,是宝滋华哲的出品吧!这年头,年轻的有钱姑娘都一掷千金,捧尽名牌的场。”  聂淑君答:“时兴而已,我就看它不上眼。贺智那胸针怕不花上半个百万吧?”  说着这话时,她望一望身边的贺敏。贺敏点点头,表示数目说对了。  “看,用的钻石还没到三四卡重,眉丝细眼,就算是足瓣,也不值什么大钱。五十多万买个名气与镶工,我认为不值得。”  阮柳氏笑嘻嘻地答:“时代不同了,我们老一辈最要紧讲货真价实。镶工最无谓,一颗宝石,有色有质有彩有重量,四大条件俱全,就是无敌。”  三个女人七嘴舌地谈论首饰,只上官太太没有插嘴,她表面仍和颜悦色,内心有没有自卑感,实不得而知。  上官怀文虽贵为司宪,亦不外乎政府公务员一名,年薪未足百万,居屋津贴扣薪金百分之七,再毫无转弯余地的纳百分之十七的税,一年实支九个月的薪金。跟在儿子身边过活的老太太,手头再宽松,亦只能戴条顶多几万元的珍珠颈链充撑场面而已。轮不到她插嘴讨论究竟是买欧美名牌首饰好,还是实斧实凿的购买香港式的珠宝捧。  贺敏跟她家姑一直有多少嫌隙,相信家势悬殊未尝不是其中一个因素。  贺敏初嫁时,曾屡屡回娘家来哭诉,只听聂淑君安慰女儿说:“她算什么身份?贺敬生跟她做儿女亲家,她的面光还不够呢。容不下贺家的风光的话。我干脆招郎入舍。告诉她,政府还是向我们贺家租房子给高级公务员住呢!”  贺敏有没有因为这种不得体的家教,回到夫家去跟上官老太更势成水火,就不得而知了。  反正日子过下来,初归新抱都已经成了四十将临的老媳妇了,彼此的嫌隙,怕也不会白热化。  人与人之间不易相处,只为不肯设身处地的为对方想一想。  正如今日,三个女人只管自己兴致勃勃,分明的就懒得留意上官太太的沉默可能代表不悦,或是无可奈何,硬要口沫横飞地谈论珠宝,无非是肆意炫耀财富。这跟在无法丰衣足食的人跟前,研究应吃烧鹅的左脾抑或右脾,有何分别?  我常笃信,福份是自己修来的。  还在思考之际,又听到张立本太太对她的姊妹阮柳氏说:“上个月福生造了一套精美无比的翡翠首饰,我催你跟亲家奶奶来看,你老是不着急,就在前个星期,福生的伙记告诉我,立本把它卖给了一位好朋友了,真可惜!”  “是吗?真有这种事吗?怎么亲家奶奶不早点通知,好让我买下来,今天派派用场。”聂淑君说,一脸惋惜。  “是什么货式了?我们还缺翡翠首饰不成?”阮柳氏追问她妹妹。  “就这套首饰非同凡响。现今几难得才找到纯玻璃的玉种呢,简直是翡翠之中的极品。来头大得不得了,还是慈禧太后当年送予法国驻中国的大使夫人,辗转流传到法国去,一对玉镯是原封不动完全旧的模样,宝光流转,通体澄明。至于那翡翠蝴蝶胸针,倒是从新以现代一流手工镶过的。我看过后,几天睡不好,老央立本送给我,他只是不肯。”  我听得汗毛直竖,想想,也真可惜,这么一套应该接受众人赞叹欣赏的玉石艺术品,怕要在我那首饰箱内作长期归隐了。  若果一旦亮相,必成众矢之的了。  念头还没有转完,敬生便已出现。  我朝他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怎么敬生把那个放翡翠玉镯与胸针的锦盒带了过来了?  惊魂未定,贺敬生已经笑盈盈地走过来,对我说:“你看你,今朝赶着走过来,竟忘了戴这套翡翠首饰呢,我这就给你拿来,今儿个晚上用得着了。”  真是造物弄人,夫复何言?  一时间脑筋转不过来,我实在无法再想到一个较好的藉口,把敬生的好意回绝,而不令他失望。  于是,只好遵他嘱咐戴上了那套玻璃翡翠首饰。  老实说,这以后,我连正眼也不敢望聂淑君。  寿筵摆设在本埠的一流大酒店。  排在礼堂前迎宾的贺氏家族,女的一色中国褂裙,男的,除敬生穿长衫马褂外,儿子女婿都穿西洋礼服,十分的够气派,直看得住在那酒店的洋客人睁大眼睛,蔚为奇观。  到贺的客人,非富则贵。  政府高官与政坛显要,被邀请赴宴的不少,都由上官怀文负责招呼。  这些二姑爷的同道中人,其实有半数以上是贺敬生的客户。  在香江干活,不论你是那一个行头的人,都有关注股票地产等金融投资的必要,否则,如何力敌高涨的物价以及眼高于顶的人群?  股票经纪固然要靠客户的佣金作为收入,同样,立志投资者,也得仗赖经纪花心血代策代行。股票市场瞬息万变,不是局中人,企图一边干老本行,一边兼顾炒股,必死无疑。  贺敬生的投资眼光,在金融界有神射手之誉。近年几乎百发百中,连八七年全球股票大灾难,他似有预感地早早替客户出货,听他静静告诉我,自己还狠狠地抛了一个空,可见他功力之一斑。  大手买卖的客户,如本埠的其他企业钜子,户口开在贺敬生旗下的股票行,佣金当然可观。  至于说,这起政坛官场上的达官贵人,其实只不过是中产阶级,能有多少经济实力投资股票呢?纵使是一百几十万,在贺敬生的众多客户中,还是属于蚊型户口而已。  率直点说,是客户求助于敬生才真。  敬生就有个好处,他的专业操守十分了得,除非不答应替客户全权打理户口,一经他首肯,处理亿元户口与小户,都以同样心力关注,无彼此之分。  就因为他的这个名声,更使那些希望在正职以外捞一点投资好处的人们,以能得贺敬生打理股票户口为荣为慰。  贺敬生在所谓达官贵人跟前的地位,因此非同凡响。  他倒是半句夸辞也不曾有过。  反是聂淑君有意无意地在人前胡乱说话:“贺敏不是对怀文没有贡献的,携了贺敬生掌珠出席督宪府园游会,声势总能慑人。一个高位两个人争,彼此同等学历表现的话,望望后头的背景始作抉择,也是有的呢!”  话说得出口,入得人耳,所引起的任何良莠变化,当事人都得负责。  我看上官怀文对这对岳父母,一直以来,还是相当尊敬,真算是贺家二小姐的福份。  贺家这个姑爷倒是个有才学才干的人,家族中,真正以平等之体对待我的,也要数他第一。  他每逢公干到英国去,一定跟我联络一声,看有什么要带给贺杰的。  杰儿每次在电话里头,都给我说:  “二姐夫带我到唐人街泉章居去吃了一顿晚饭,还问了我一些功课上的问题。”  或者说:“二姐夫给我带了个好球拍作礼物,又带我去看了一出舞台剧。”  对于这些,我嘴里不便说什么,心里却是感激的。  如果我有女儿,嫁给上官怀文这般才学心地的人,也真是太快慰了。  因而,我老希望贺敏能好好珍惜这段婚姻。她说到底是敬生的亲骨肉。  贺智因是未婚,在寿宴上并没有穿裙褂,一袭特别订来的华伦天奴晚装。红色的上衣,配淡淡的灰纱裙子,娇俏大方,兼而有之。颈项上挂了一条宝滋华哲的蓝宝钻石链,没有我的胸针与手镯抢眼,但必然有她的拥趸。  奇怪不奇怪,拥有如此优美条件的女子,竟然年至三十,仍无人问津。  我曾问敬生,为什么爱我?他似是说笑地答:“因为你需要我爱。”  这是很深的一层哲理。像贺智,太有才有势有貌,摆在人前就是一副自给自足的模样。男人不能充当护花使者,成为救美的英雄,兴趣自是索然。  我的而且确相信敬生的话,女人越本事越条件上乘,在男人心目中越减分。  时代再进步,还是一样的男女不平等。  夫妇二人的本事学识,若然等级齐量,对男方固然是一种压力。对女方呢,也必起不良的化学作用。  为什么?  道理至为简单。  人与人之间相处得来,因为互相迁就。彼此礼让对方,除了个人修养之外,免不了牵涉到利害关系上头。谁有能力关照谁多一点,谁又需要依傍谁多一些,在足以构成迁就的客观条件。之所以伙记多要迁就老板,无非是这番苦衷。  一旦自己照应自己的能力充足,谁还要侍候别人的面色意向活下去?长年累月的委屈,必定磨损感情。  有相当条件的男士,身边多的是燕瘦环肥,任君选择,何必胡乱接受挑战,自招考验?  看到贺智在寿宴上分明的艳光四射,楚楚动人,其实就更觉她孤单寂寞。  一只美丽的蝴蝶,展翅高飞,无如一群营营役役,克勤克俭的蚂蚁,爬行在土地之上,互相照顾与呼应。  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这些年来,自问最大的喜悦,就是备受敬生的爱宠,因而,就直觉地认定女人至大的幸福,无非建筑在阴阳协调,鹣鲽情浓之上。  每个人都总会因着自己的遭遇,而得出一些自以为是见解和感想。  当然,个人的理论不一定会放诸四海而皆准。  贺智也有可能非常乐于扮演她那独立坚强的女强人角色,而视儿女私情如无睹。  她的心高气傲是颇为流露的。这背后是否有类凄然寂寞的心,也只有她才知晓了。  心里才这么想,就立即有事实证明。  贺勇匆匆的跑到我跟前来,轻轻地说:“我们家的三小姐又眼高于顶地摆架子了,请她给我的一位朋友作一下伴,她原先不置可否,现今把人家请来了,她大小姐只看一眼,攀谈几句,觉得话不投机,拍拍屁股就走个没影儿。你且代我陪人家一陪,我实在忙。”  贺勇说的是真话。在寿宴上,他的确比我忙。敬生的商场朋友,我只见过,都不相熟,话题又非我之专长。至于那些亲戚,今儿个早上午间已经打过招呼,就不劳再费心了,他们也管自成了一个小圈子,自得其乐去了。只有敬贺氏集团与顺昌隆的同事,我需要关顾而已。  故而腾出身子来,招呼贺勇的那位朋友,也是绝对办得到的。  贺勇把我带到一位年轻女孩子的跟前来,介绍我相识。  很好看的一张脸,五官精致,眼耳口鼻或许拆开来不怎么样,拼凑在一张脸庞上,无疑是出色的。  身材尤其无懈可击,肌肉匀称,该肥的地方肥,该瘦的地方瘦。  会不会是贺家四少奶的人材?  我再多看她两眼,贺勇又把对方名字说出来以后,我就知道不是一回严肃的事了。  贺勇替我们介绍过后,就忙于周旋商钜子去了。  我平日是真的很少看电视及阅读娱乐画报,否则,一早可认出眼前玉人的庐山真面目来。  是那位新进的电视女明星魏佩倩。  这年头,在萤光幕出现的漂亮面孔,也真多,怎么记得了?  我礼貌地招呼她说;“魏小姐,请坐!开席的时间是延误了一点点,你肚饿吗?”  “不要紧,我是长期节食的。”  真是世界难捞。不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行行都如是,总要有牺牲的代价。如今当艺员,像要十八般武艺俱全,连杂技都要应付得来,与此同时,体力劳动消耗之后,赚了钱,就连一餐可口的安乐茶饭,也不敢肆意地吃,多可怜。  “贺太太,你呢,你也节食吧?”  “啊,不!我是喜欢吃的人!”  “有这么一回事,我看你顶窈窕呢!男人都是那副心肠,老要身边的女人好看,才能稍稍管得住他们的心。于是身材是非注意不可的,是吧?”  我但笑不语。  怪不得贺智跟这位魏小姐谈不来。  才三两句说话的功夫就显了她的肤浅。  在社交场合,谁不谨慎,主动地带出一些无聊是非的题,就等于露了底牌了。她是入世未深的一位小小姑娘。  魏佩倩看我不答,便又说:“贺勇的性情像他爸爸吗?还是他的兄长贺聪更近榜一点?你看贺世伯是宠那一个儿子多一点点?”  “都一样吧!”我只好敷衍着。  “贺勇告诉我,你们家风其实是顶自由的,是吧?贺敬生夫妇并不对儿女诸多掣肘吧?”  “要看是什么事情,给他们意见,总是有的。”  我心里暗暗叹一句,不知道再下去的问题,会不会是追问我,贺家家资实在有多少了?贺敬生的遗产又如何分配?唉!  不论她跟贺勇的关系如何关切,才在跟贺家人初相识之中,就不留余地的查家宅似,作出完全不符合身份、不协调环境的表现,是要教人看轻的。  我进贺家门来的这些年,委屈当然是有的,但得益还是相当大的,不是指金银财帛的拥有,而是指教养。  大家庭出身的人,总有一份凝聚于眉宇之间的高贵,举手投足,一言一语,雍容不迫,这是经年累月,金马玉堂的气势感染下,见尽了世面,兼顾了人情所得来的成绩。  不能怪豪门富户,连对小家碧玉都看不上眼,何况是欢场打滚的女子?  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  除非以学识补救,否则,既无家教,又欠才学,要想登上大雅之堂,成为香江之内的天潢贵胄,就真是太艰难了。  连我都觉陪在这位魏小姐是份苦差,可见一斑。  当然,她们这起年轻妞儿,也有本身的种种苦衷与苦处。  辛苦经营,希望捞得个善待自己的金龟婿,也无非为着下半生着想,讨一口安乐茶饭,不再仆仆风尘,抛头露脸。相处侍候一个人,总好过看尽天下群众的脸色。喜恶是指顾间事,那份恐惧与犹疑,非同小可。  但见群姐急步走来,说:“你怎么干坐这儿呢?老爷到处找你,说要跟你介绍自远方而来的贵客。”  “魏小姐,我这就失陪了。”  我欠欠身,正要告辞,魏佩倩就问:“我跟你一道儿过去,跟世伯聊聊天好吗?”  真不知如何反应,当然,带着她走到敬生跟前去闲聊几句,也是无妨的。我完全明白她目前的处境。活像走到别种动物群中,格格不入,不无惶恐与尴尬。  也只好由着她跟在我身边走了。  贺敬生一看我走近,就趋前来握着我的手,快快把我带到两位男士跟前。且一叠连声地说:“小三,来来,看你还认不认得这位朋友是谁?”  我望住那两张陌生的脸庞,以微笑打了招呼,就不断的思索。  那位年纪较大的,怕有近五十岁的样子,头发浓密而斑白,身材高大,棕色皮肤,粗眉大目。魁梧健硕,予人一种清爽而安全的感觉。  面相是有点熟,可是,我应该并不认识他吧?  再看站在他身边的一位年青人,年纪应在三十上下,模样儿跟年长的一位有点相似。最不喜欢那种眼耳口鼻挤在一起的人,未尝相交,已经产生一份局促感。眼前的俊男,眉清目秀,轮廓分明,教人看得顶舒服。  一时间,我茫然,无法想起在那儿曾有过一面之缘?  于是,我说:“对不起,我失觉了。”  那年纪较大的一位笑意温驯,和颜悦色的答:“我姓潘,你可记起来了?”  姓潘?  一刹那,思絮如脱疆野马般飞驰至远,直回到童年时代,脑里的影象,由模糊碎乱,慢慢凑合成形,甚而逐渐变得清晰。  会吗?会是他吗?  天,我的心连连抽动,卜卜乱跳。  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一份完全意想不到的惊喜骇异,令我不知如何反应。  实际上只几秒钟的光景,感觉上是几个世纪似的,人才鼓起勇气,呐呐地说:“是潘大哥?”  “对,对,妹头,我们好久不见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紧紧将我抱住,在我脸颊上吻了两下,再捉住我的双臂,把我细细地从头打量。说:“小时候的你,跟如今还是那个模样,一点不老,我可老得多了,难怪你没把我认出来。”  随即宽慰地哈哈大笑。  一连串故旧重逢相认的大动作,把我吓呆了。稍稍定下心来,才立时间想到自己的环境与身份,面胀得红通通、热辣辣,慌张地望向站在一旁的贺敬生。  敬生不住微笑,非但不愠,还一派乐不可支的模样。  我可仍不放心的喊了一句:“敬生!”  他答:“没想到浩元兄跟你是老同乡,今次他父子远道自泰国来给我祝寿,竟跟你意外相逢,真是太好了。”  潘浩元说:“直进礼堂来时,无意中看到你,就以为自己老眼昏花呢,后来问清楚,名字的确叫容壁怡。我再问敬生兄,嫂夫人是不是原籍江门,果然!我太喜出望外了。我们足有二十多年没见过面呢!”  潘浩元拉起我的手,直握着不放。  我不好意思抽回,也有点舍不得。  记忆一下子回了笼。  对上的一次,他这样握着我的手时,是一个晨光曦微的早上。我跑到车站去送别这位住在我们乡间隔壁的潘大哥。车站上,他拉起我的手说:“妹头,对不起,不能照顾你了,我如果能平安出去,会写信回来给你,你保重!”  耳畔又是潘大哥的声音。  “来,光中,你给贺伯母握握手。”  潘浩元把我的手转到那位年轻人、叫光中的手里。  “贺伯母,你好。”  “你好,光中吗?”  “对,我小儿。”  贺敬生说:“小三,你有这位老同乡真是光彩呢!浩元兄现今是东南亚出名的钻石大王,这些年来,一直带挈我们贺氏赚了不知多少佣金。”  “生哥太招举我了,一直打扰你为我打理香港的金融投资,我还来不及谢你呢!”  人生的际遇原来可以如此不测而玄妙。  谁会想到,童年时的一位莫逆挚友,曾对他有过托负终生之念的人,如今,竟成了丈夫的大客户,又相逢于这种特殊的环境之下。  现在男的已婚,女的已嫁,又都是有儿有女的人,生活上的宽裕富泰,更不待言。  命运也不致于待薄我们了。  相逢也不应是惆怅,而只是喜悦。  我看潘浩元的想法大抵跟我的相同。更幸亏他如此磊落大方,豪情爽朗,我才得以众容。  整个人整个心都放在跟潘浩元这番久别重逢之上,竟把身边的那位魏佩情忘了。  当贺聪走过来跟他父亲说:“爸,妈叫我告诉你,这就得招呼宾客们入席了。”  耳畔果然微微听到清脆悦耳的催客就座的铃声。  我这才猛然想起来,不知应如何安置魏佩情。  回头一望,她正廖落无依的站在一旁,一接触到我搜索的眼神,立即大喜,急步走到我跟前来,说:“细伯母!”  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已对牢贺敬生微微的鞠躬,爽快地招呼一声:“恭喜贺世伯,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跟着热烈地握着贺敬生的手,乘势而快速地站到他的身边去,干脆亲亲热热地挽起敬生的臂弯来。  一轮镁光灯闪动,把这一切都猎入镜头。  贺敬生分明还未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做着一连串下意识的反应。稍稍定下神来,才晓得问我:“这位小姐?”  “四官的朋友,魏佩情小姐。”  贺敬生应了一声,把魏佩清从头打量一下,脸上没有什么反应。  这表情意味着两重意思,其一是敬生根本不晓得魏佩倩是电视台的艺员。其二是他对她的印象不怎么样,故而一派不置可否。  这其中当然因为贺勇身边各式女朋友的出现,似足电视台播映的广告,此起彼落,时而重覆,时而新鲜,看得人眼花镜乱,终而致无心装载,只看成过眼云烟。其次也因为这位魏佩情的气质实在要归类到较低的层次上去。贺敬生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因而认定对方也不过是儿子那起走马看花式的女人而已,根本就无须多所关顾。  往往最令人神往,或者应该说,最令有教养的人神往的,并非人的面孔,而是浮泛与充盈一身的那种气质,是矜贵、抑或平庸?是高雅、抑或鄙俗?至为重要。有些明星,尤其是三十年代的明星,如今走到人前,仍有那种慑人心魂的气势,仍有那叫人回首恋栈不舍的魅力。  然,时下有此气质的艺员,问心,实在少。  这魏佩倩更不入流。  敬生在我耳边轻轻嘱咐:“难得浩元兄远道而来,你们又是故旧相逢,就把他父子二人交给你,好好招呼他们去。”  我们坐的一席也算是生家席。实则上大堂正中摆了三桌盖上红台布的主家席,只为贺家亲属不少,加上了一些辈份高的表亲,都得把他们看成家族中的长辈而作出安排,三围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满。  中央的一桌,当然是贺敬生夫妇当主人。  旁边两席,分别由贺聪及贺智主持。  我带着潘浩元父子坐到贺智的一席去。----------------------------------03[梁凤仪]----------------------------------  心底里总有轻微的诚惶诚恐,只怕等下筵席之间,贺家这位三小姐有什么难看的面色使出来,令我不好过的话,看在久别的故人眼内,不知会怎么想?  到底是作妾的人,身份一放到大庭广众的场合内,就无端的矮掉一截。就如今,寒来暑往,已经过尽了二十多个年头,心头仍有顾虑。  真是啼嘘。  也许是我经年承受着的种种委屈,已成心灵上的惯性滋扰吧!有时,我必须承认,未兔是杯弓蛇影,过份地敏感了些!  贺智这天晚上在喜筵上的表现极之良好,岂只落落大方,意态悠然,且谈笑风生。一席子的家人与客,她都照应周全,竟连我也在她热诚而得体的招呼之列。  潘浩元父子更跟贺智谈得来。  这是顺理成章的表现,到底同是商场中人,彼此说着一种语言,甚多的心照不宣与惺惺相借,自然水乳交融,欢天喜地。  潘洗元在贺智眼中一定是个爽朗明快,和蔼可亲的长者,从她对他的语气之中即可窥视出一份敬重与喜悦来。  “潘伯伯把泰国形容得如许神秘兮兮,却又多姿多采,真叫人有立即跑去身历其境的冲动。”  “这就最好不过了!潘浩元说:“我老是邀请生哥到曼谷一行,他呢,经年都推三挡四,嫌旅游劳累。如今有千金相陪,最好不过。贺智,你负责催促你父亲成行,大伙儿浩浩荡荡的,事不宜迟,就跟我一道回去,玩个三五七天才打道回府。”  “好,好!我等下就去当说客。”  “一言为定了,我担保你们有个极端愉快的曼谷之行。”潘浩元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一拍,天下间的至艰难之事也担戴下来似,予人一种安全感。  对呢,就是这个动作。他从小就有这个惯性的动作了。  记得曾有那么一次,我在乡间给表兄弟,也就是我那姨母的孩子欺负了,巴巴的坐在后门门槛上哭。潘大哥走过来问明原委,就立即一手拉起我,一手拍胸膛,说:“妹头,不怕,我跟他们论理去。”  潘大哥那拍在他胸膛上的一记,每次都似是拍到我的胸口来似,给我无比的定力与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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