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会不会有事不能赴会了?”“不会嘛,今早她才摇电话来问,要不要带点什么水果糕饼之类,我说了,什么也不用带,只带她那好看的丈夫一起来就成,她哈哈大笑地就答应下来了。”“或者交通有阻滞。”“也有可能。葛懿德这人倒是蛮爽快的,我看她是个乐天派,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地笑,没有忧愁似,跟她做朋友,被感染得整个人也轻松起来,是吧?”我点头。“她从前跟你办过事,是个能干的助手吧?”我没有正面答,只说:“你怎么知道?”“她告诉我的。就是因为你的关系,她才认识邱先生,寻得个如意郎君。”“你们谈得这么深入吗?”我说这话时,心上不大好受。“我说了,她是个明快人,这个星期,我们通过两次电话,谈得很畅快。”我没有再接腔,我要保持平静的心境,以欢愉的精神去迎接我的挑战对象。目前最重要的不是跟葛懿德争洪红的宠,这一点自己得记住才好。候过了七时半,辛家才扬起葛懿德银铃似的笑声,一叠连声地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迟到了。”“迟到总好过不到,我们欢迎你。”辛兆武再向厨房说:“客到了,洪红,可以上菜呢。”厨房内的人高兴地回应着,连葛懿德都跑进去凑高兴,闹着要帮,亡。我先把一钵泰国酸辣浓汤捧在手上,走出饭厅,有人慌忙伸手过来接住,放到饭桌上去。那是邱仿尧。他把汤摆停当了,回头再看清楚眼前的我,有一点点惊骇,禁不住说了一句:“你的样子不同了。”“嗯,是吗?”我答:“是因为剪了个发型吧!”随着这两句闲聊,我们开始一齐动手在各人的小汤碗内放汤。这种很平常很平常的举动,两个人合作无间地做起来,使我在心内引起了阵阵的牵动,神经胀鼓鼓的,怪难受,也好受。我不能估量邱仿尧此刻在心里想些什么,我只知道自己的脑海内,正憧憬着一幅温暖幸福的小两口子生活图画来。如果这个布置得如此温馨而有性格的房子,并没有旁的人,只是我俩的小天地,那会多好、多幸运、多福气。然而,拥有福气的是辛家夫妇,承接好运的是葛懿德,好得坐拥着两个女人的怕是邱仿尧。数来数去,我一无所有。我忽然的苦恼了,咬一咬下唇,打算回头转往厨房去。就那个挥动着一头秀发的小动作,使我带着叛逆性的妩媚顿生,邱仿尧是不是已把这个画面收到视网膜去,舍不得放弃,不得而知。可是,他说:“这个新发型很适合你。”我一怔,才晓得说:“谢谢!”两个人在一起时,没有话题以至使气氛冷凝的话,只有两个极端的后果。一就是互相觉着无可挽救的疏离;一就是彼此起着心知肚明的共鸣。目前,邱仿尧与我之间,究竟是前者抑或后者,只有各自的两心知。谁都不会表态。要在很琐碎、很零细的蛛丝马迹中惴度对方的意向是一个艰辛的历程。推算失误,再而轻举妄动,牵连的结果可大可小,是一个感情赌博的恶险。在今日,邱仿尧怕是输不起,我更输不起。于是,只有按兵不动。就算所闻的楼梯声是千真万确,也断断不敢亮相而走下来,免得一败涂地。两个人僵立在饭厅内的片刻,像从头经历一场感情跌荡的战役,只坚持一点,是两军对峙,却谁也没有输赢。直至到葛懿德、洪红等自厨房内捧着各式食品走出来,再加上辛兆武已调校好酒,加入饭桌,紧张的气氛才被冲淡了。洪红的活泼,辛兆武的豪迈,再加上小葛的爽朗,吃饭的场面仍是闹哄哄的。“备了八个人的饭菜,临时有一对闹别扭,不来了,我们可要分担他俩的食量,不可浪费。”洪红这样说。小葛一听,就答:“幸亏我和仿尧没有闹别扭,否则,你们四个人要吃双份。”说完这话,她俏皮地拿眼瞟了丈夫一眼。邱仿尧没有表示什么,只微低着头颇专心地吃菜。我颇觉着狼狈,不能对这些轻松的笑话作出反应。一顿饭的确是在笑语娓娓中用毕,然而,跟上星期的情况没有大分别,我与邱仿尧是最沉默的一对。这对我来说,可能是个喜讯。最低限度证明邱仿尧是介怀的,总比已是没事人一个好。饭后,小葛帮着洪红把盆碗拿到厨房去,一边热心工作,一边怪异地问:“你怎么没有雇用女佣?”“辛兆武有虐妻狂,他喜欢我为他亲自操作家务。”我刚好抬头触着了邱仿尧的眼神,他原来也正在留意我的反应。一个喜欢享受贤妻服侍的男人,是否能深得一般职业女性的欢心,抑或觉得他过分?在洪红的身上,当然是前者。然则,我呢?在心上,我正在思考,如果提出要求的人是邱仿尧,哪是绝对不成问题的。就在那一刹的自我幻想中,我很想这份龌龊的、自闭似的情怀能解脱开放。我寻着了另一个发泄的目标,于是走过陈家辉的身边,柔声地问:“家辉,你会不会跟辛兆武一般见识?”这句话的含义可大可小。我并没刻意去看邱仿尧的表情,我并不打算轻易显露我的实际企图。陈家辉对于我的这一句问话,先是一愕,才思考准备作答,可是辛兆武已经插嘴代表发言了,他道:“放心,我知道家辉不如我专横。”这个答复太令我满意了。我不是真的担心陈家辉对家庭的要求。只是辛兆武的语调,为我打了气,我俏皮地觉得满意极了。任由邱仿尧去胡思乱想吧。这么一晚的叙会,零零碎碎发生的事,已足够令有心人回味不已。这一堆新近结交起来的朋友,似乎是约会频频的。我开始觉得,对这个心灵感应与追逐的游戏发生兴趣。已不知一连多少次,在言语和行动上表示出我跟陈家辉的感情正在不断发育。这一夜,同游畅叙完毕,照例由陈家辉把我送回家去。一向,当车子抵达江家大宅时,总是由陈家辉下车去替我拉开车门,可是,这一晚,抵达目的地之后,家辉只伸手熄灭了马达,交叠着手坐在车内。“有说话要跟我讲?”我问。“对,你不算太累吧?”“不,还可以。”“辛兆武和洪红是很有趣且友善的一对朋友。”“同意。多谢你为我介绍。”“不,我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怕尾大不掉。”“你太敏感。”“我并不愚蠢,辛兆武与洪红是对淘气的红娘,可是君瑞与莺莺均非我和葛懿德。”我呆住了。我没有想过陈家辉会如此坦率。事态如果不是严重的话,他大概不会冒此直言的重险。既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的话,也有一个好处,把压抑在心内的事,吐出来,是为一陕。因此,我说:“我和邱仿尧之间的故事,已成过去。”“不可以有续集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全仗机缘而已。”“你认为机缘已至?”“连旁观者都有此感觉,当事人若还未知的话,我会义不容辞地提醒她。”“谢谢你。”我低下头去,思考着应该如何把话接下去。“你…—定在想,我为什么要平白地把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提点责任往肩膊上搁?”我凝视着对方,等待答案。“因为我对你曾作鼓励,所引致的一切后果,忽然自觉有点责任。”“你是在悔不当初?”“可以这么说。”陈家辉苦笑:“人的感觉与顾虑真是复杂。只不过是几个星期的工夫,由开头我因为禁不住对你的关怀,而为你编排一种健康的社交生活与破镜重圆的机会,到如今忽而觉醒会可能带来更大的麻烦而张皇懊悔,于是……”“于是希望我临崖勒马?”陈家辉对这个问题,不作正面回答,他只说:“经过这些日子来的相处和观察,我看到两个现象。”“哪两个现象?”“邱仿尧对你仍有深厚的感情,在伺机发动。”“另外一个现象呢?”“葛懿德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这两个发现加在一起,就是可能有更大麻烦的理由了。我歪着头,想了一会,说:“家辉,请回答我一些问题。”“好。”“为什么对我如此关怀?”“你是一个十分难得的客户,在你身上,我看到我的财富,因而需要投桃报李。再下来的另一个理由是,”陈家辉顿一顿,才答:“我认为像你如此条件的女人,老早应该想办法突破桎梏,还你清爽。这些年,你其实仍困扰在杜青云事件的余波之内,要摆脱,重新为人,办法只有两个。你这么聪明,我能想到的,你也必会想到。”我自明所指。要整顿过去,一就是以新人取代旧人;一就是正视旧人,再续前缘或是自重逢之中寻出不再牵挂纠缠的凭借。目前,众所周知,我并没有机缘实行前者。“家辉,你为我的事而费心伤神,很是感谢。”这是我的真心话,连累旁的朋友,在接触到这问题上,生上这许多的疑虑、顾忌、矛盾,真是为难。“家辉,如果我作出任何决定,你都会站在我的一边支持我吗?”“会。在支持你一事上,我完全有备而战,包括公和私事。”说罢,陈家辉忽然苦笑,多加一句话:“不必说感谢的话,你知道我在你身上也能受惠。我不是个纯感情用事的人。”说罢,才走下车去,为我拉开了车门。一整夜,我出奇地睡得安稳。已经很久没有人跟我坦率地把感情问题摊开在面前讨论与研究。通过与陈家辉那一席话所能得到的发泄,令我仿似做完一场运动,疲累,却是打通整体脉搏地舒畅。我需要休息,好好地睡上一觉,再算。第十一章然而,天才微微发亮,我就蓦然转醒过来。我霍地坐起来,以为自己在做梦。没有,不是梦,是现实。又要正视活生生的一天了。能安处于熟睡之中是那么安乐,那么了无牵挂的。难怪有些伤心失意的人但愿长眠不起。没有梦,不要紧,只要不再转醒过来最好。醒后的颓然惆怅,也是一种难堪。一念及还是要一无进展,有日过日的活下去,心就灰,意就冷。即是富贵荣华仍不敌伤感,不期然就恨父母为什么把自己生到世上宋。我立即跳下床去,赶快脱离一个可以纵容自己胡思乱想的地方是正经。我换过便服,差不多是夺门而出。太早了,天才发着鱼肚白。连司机都未上班,我把自己开惯的车子驶出来。那是一辆曾迷倒一位美少年,竟经营出卖rou体的勾当,为了占有它的林宝坚尼。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原来都在追求自己手上所没有的东西。那辆通体银白的名车,在深水湾道上奔驰,一直开出跑马地。我打算去拜祭亡父和亡友。我曾悉心地安排,把蒋帼眉安葬在父亲身边。生前,我的童年好友跟父亲的一段忘年之恋,是如此缜密地包藏起来,不为人知。殁后,让他们紧紧地偎依在一起,相依为命,亮相人前,也许是一个补偿。对活着的后人,感觉的确如是。清晨的坟地额外的孤寂寒伧,好比穷透了的人踯躅在午夜街头,环境与时分都加添了压力,而倍觉凄凉。我已记不起何时曾在父亲墓前跟他说话了。这天之所以来访,是为胸臆已有承载不下的疑难困扰,昨夜被陈家辉撩动起来,需要进一步的发泄。可是,找谁去当这倾诉对象呢?除了父亲,除了蒋帼眉,我还是只有他俩。又即使他们已长眠地下,亦复无人可以取代。因而,我只有来了。多么的无奈与伤感。走了一小段的路,已到墓前。奇怪,竟有鲜花。在那镶嵌在墓坟上的大理石花瓶上,插了一大蓬粉蓝和白色的毋忘我,那些嫩润明亮的花瓣承接着清晨的露水,显得异常清丽。谁会来拜祭他们?谁又有此心思,作此敬礼?我忽而觉得墓地的周围阴风阵阵,地上的残枝败叶,随风而微微飞动所发出的声响,加添的不是生气,而是苍凉。有太多不可知的事在这儿发生着似,这令我不寒而栗。父亲江尚贤与好友蒋帼眉之间,总是蕴藏太多的秘密,不为人知。生前如是,死后也是这样吗?我拿手扫着手臂,企图给自己带来一份温暖,跟着缓缓地蹲下去,抚触着那冰冷的大理石花瓶,再拿起一枝花,轻声地说:“毋忘我。”耳畔立即听到了一声回响,道:“对,是叫毋忘我。”跟着我看到身旁有一双漆黑的皮鞋与一对深灰色的裤管出现。我吓昏了。很自然地颓然坐跌到地上去,再昂起头来,竟见到一张不应该在这儿、这个时刻见到的脸。对方伸手把我拉起,还未曾站稳脚步,我又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说:“我每天早上都在这儿候着你,我知道你终归会来。”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来不及细想,事情怎么会发生的?我已经整个人酸软得像一团棉花,被簇拥在对方的怀抱里。固然是为了我的措手不及,引致的惊骇与惶恐,也为对方是一股强大而不能阻挡的力量。我吓得闭上了眼睛。眼角随即渗出了泪水,沿着脸颊而下。是期待已久的解脱,因而喜极而泣?抑或是束手就擒,屈服于命运之下,准备接受另一次挑战的决断,因而使我落泪?对方不会明白,不会知晓,甚至不会留意。他只是迹近疯狂地,啜吸着我的双唇,使我隐隐作痛,而又不能摆脱。他像深具魔力的魔鬼,在这个天朦胧、地朦胧的清晨,决心把我体内的精血一次过抽脱。之后;我就有如一具行尸,完完全全地听命于他,属于他了。坊间的传说,总是认为那些无辜者,在被害之后,就像上了毒瘾,非常心肯意愿地跟着那厉鬼一辈子了。现今来问我:你的情况也如此吗?答复差不多是肯定了。像过了一千一万一亿年,他才放开我。瞳眸相对。地下仍是沙沙沙,那些枯叶微微被吹动而碰触到我的脚跟时,还觉得有点湿濡,是露水吧?每一个微细的感觉都如此清晰,自然就不是梦。我的眼泪无休止似的汩汩而下,鼻子开始寒宰作响,我昂起头,望着一片淡灰的天空,企图不让泪水再滴湿衣襟。是有首民歌这样说的:“昂起头来走路,为了不使眼泪在人前滴下。”是的,尤其是跟前的这一位。然而,一切都显得太迟,对方重新拖起我的手,拍着,说:“别哭,流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信我。”是信他的时候了。我的精血被对方噬吸之后,我是他的信徒、忠仆、拥护者,当然得信他了。我们手牵着手,缓步向前走。天还没有大亮,然而,在我的感觉上,满眼都是阳光。我们面前的光源似乎来自非常遥远的一方,二人肩并肩一直向着光源走去,前景是光明而乐观的,又像走进时光隧道,开始重温多年前曾拥有过的浪漫与温馨。走得很轻快、很曼妙、很写意,也走了很久,我们才停下了脚步。邱仿尧终于把我带到一处属于我们二人的天地里,他重新捧起了我的脸,细看之下,情不自禁地再俯首下去,轻轻为我吻干泪痕。当我接触到对方裸露的肩膊时,我浑身因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动。那宽阔的肩膊,结实的胸膛,曾于多年前在菲律宾一个蕉风椰雨、景色秀丽的岛上,向我展示。我明知道几夕缠绵,数朝眷恋之后,就得分离了,然,我还是抵受不了深情热爱所牵动起的诱惑,伏到邱仿尧的怀抱里去。当年,陪伴着我们的是海浪声,海水涌上来,退下去,那种波动一如相恋人儿身心所承受的紧张与松弛。如今,耳畔只有两个历劫重逢的爱侣那细细的嗟叹与喘息,气势和感受一样有如澎湃的波浪,翻上来,覆过去,终于把狂燃的爱火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