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情恨[梁凤仪]-6

夜已深沉,母亲的这句话,令人遍体生寒,牙关打颤。  太恐怖了。  “惜如既然如此坦白,我还能怎么说?”  “多么可惜!”我苦笑,“如果惜如爱上了一个不跟我做对的人,那会多好,我今日起码多一个好帮手。”  “爱情是盲目的。”不附带任何交换条件的赤裸情怀尤然。  方惜如像日本的神风特击队,上头一有训令,便义无返顾地冲入敌营,宁可一拍两散,全不计较自己也要粉身碎骨。  我还有什么话好讲的。  “心如,我们母女姊弟重逢了,总算是件喜事,我求你一件事成不成?”  我捉住母亲的手,道:  “娘,不用求,甚至不用讲,我理解,我明白你的心意。”  母亲把我的手放到脸颊上去,慈祥地说:  “那么,你会答应?”  “我会。”我清清楚楚地回答。  “对,我忘了你己为人母,很容易将人比己。”  谁说不是呢?每当我看到自己的孩子为了争玩具而大打出手,争个头破血流,我就激气。老教他们切肉不离皮,手足之情,弥足珍贵。  有一天,听到咏琴在欺负咏书,她道:  “你是你,我是我,你别动我的洋娃娃,否则我宰了你。”  我就立即把咏琴拉过身边来训斥一顿:  “有好的东西,妹妹又是喜欢的,你应该主动与她分享才对,怎么会凶成这副样子了,如此自私就不是个好姐姐了,知道吗?做姐姐的有礼让、提携弟妹的责任,我的这番话,你给我记往了才好,否则,我可要赏你一顿打。”  真是似是而非的做人处事道理。  做姐姐的,凡事忍让弟妹,当然总有个限度。这条底线,无疑健如和惜如老早已经冲破了。  可是,我怎么跟母亲争辩?怎么为自己辩护?  如果易地而处,将来有日,咏琴与咏书有类同的事情发生,我这做母亲的会不会知不可为而为,奢望她们能尽忘前事,执手言和呢?  答案是:一定会。  既如是,我怎么能不看透母亲的心事?  原以为母女俩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见着面了,如今劫后重逢,她向我提出什么心愿要求,我不答应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于心不忍。  更何况,仇人原是恩人。  金旭晖是在方惜如的哀求下把母弟接出香港来的。  我还能在此情此景之下坚持什么仇怨呢?  于是,我让母亲跟健如和惜如商量,搬回麦当奴道跟我们一起毗邻而居。  刚好我新近买进了紧贴着我住的那幢房子的两幢房子,就让健如和惜如分别搬进其中两个单位去。这总比恢复旧时模样好,省了彼此的尴尬。  母亲自然是最快乐的,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放,说:  “心如,你知否我曾在年前赌誓,如果上天让我跟你们重聚,目睹几个女儿重修旧好,我宁愿减寿十年,骤然而卒,仍是无憾。”  我笑着拍拍母亲的手:  “你的誓言应验也不打紧,你原就是长命百岁的。”  母女俩笑作一团。  看到自己能为母亲带来欢乐,实实在在地感动。  吞掉什么龌龊气其实在今时今日已不打紧,我总算吐气扬眉了。  一个处在顺境之中的人,也容易胸襟宽广,自己得到的已经不少,就不必为一点点缺憾而再争执,再不肯放过。  加上,惜如的表现令我骇异。  她竟在搬进新居的翌日,跑到我身边来,说:  “大姐,我有话跟你说。”  “说吧!”  “你照顾我,我很感谢。只是如果旭晖都沾你的光,这就说不过去了,他到底是有经济能力的人,所以不像我,非得依靠人不可。所以,我跟他说过了,我现住的一层楼,他还是照样把租金交给大姐。只不过,继园台的租金比这区便宜,如果要向旭晖多要家用,我有点为难,请大姐你通融。”  惜如虽然尽量地说得不亢不卑,但一份可见的委屈潜藏在辞藻之内,是隐然可见的。  我心恻恻然有着极多的不忍。  说到底是我们方家的女儿,于是我答:  “不必斤斤计较小数目了,健如也占住了另外一个单位,难道我就跟她要房租不成?”  “旭晖也会觉得难为情。”  “他把母亲接出来了,我们几姊弟还未感谢他呢。”  “大姐你是大人大量。”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客气话。”  “娘听了一定很高兴。”  “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就好。”  “大姐,我真心地多谢你。”  “惜如,”我忽然心动又心软,“你刚才说的那番话,自己也要回味。依靠什么人都假,把握经济独立了,才叫做安全。你也得好好地为前途想一想。”  惜如道:  “没有什么好想的,我到永隆行去做事好些日子了,只是学的与赚的不多。”  “为什么呢?”  “自从旭晖结婚之后,永隆行成了变相的傅品强附属公司,很多生意还是要听傅家的指令,那么一来,在人情人面上,就没有法子安插我在其中任事,只能在永隆行担任个闲职,你说能赚多少,能学多少了?”  这情况倒是真有其事的。  我细想,这妹子也真是自讨苦吃了。  跟惜如的这段谈话,其实我是上了心的,只是一时间没有再做任何打算。  直到母亲给我说:  “心如,昨天惜如好开心。”  “为什么呢?”  “她说你跟她谈了半天的话,对她很关怀。”  “唉!惜如本来是个聪明人,跟了金旭晖,如今不上不下,人前人后闪闪缩缩的,真不知如何了局。何况,旭晖的妻子不是个坏人,却又不好应付,这样下去,她的亏是吃定了,且会吃得大。”  “你做大姐的就搀扶她一把吧!”  “我不能代替金旭晖。”  “也不是这么说,譬如把惜如带到金氏去,远比永隆行有前途。惜如说到底是个英文中学的毕业生,能帮你很多忙。将来你的生意做大了,单是李氏兄妹两个心腹也是不足够的。”  我还在沉思考虑,母亲又再加上一句:“有你在身边,总不会有人敢对惜如怎么样了。”  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虚荣必被虚荣误。  在我的前半生,我是承受得太多教训了。  当时,我就下了决心,对母亲说:  “好吧!就让惜如到金氏来帮我,实在我也要加添人手。”  对于接收以至栽培降将,是一份荣耀,一份威风,很难加以抵抗拒绝。  方惜如开始在金氏上班,她也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令各同事对她的印象都很好,只除了李元德,对她好像还有一点戒心倒是看得出来。  我就曾坦率地对惜如说:  “你跟李元德相处得怎么样?”  “他对我的印象不过尔尔,但李先生是个极能干的人,且心是向着你的,只这两点就相当可靠,我会设法令他接受我,不要你为了维护我而损失一点李先生的心。”  无疑,这番话是相当动听,很容易受落的。  而且,起了一重催比作用,令我对惜如开始信任。事实上,我交给她的公事,没有一件她不是给我快快办妥,工作成绩出人意表地好。  我在生意上的很多细节与零碎杂事,方惜如都揽在身上,处理得头头是道,有时我顾及不到的,她都给我补救或补充过来。  母亲看到我们姊妹的相处有转机,她几乎开心得不敢信以为真。  安排了康如入学之后,母亲日中也是顶空闲的,便含饴弄孙为乐。  孩子们下课了,都聚在我家里来,让外婆给他们讲故事,弄点心。  有一天,不知为什么竟生了很大的事故,就为了母亲在孩子们面前讲了一句令健如刺心的话,健如发了很大很大的脾气。  我回到家里来时,已是乱糟糟的一片,母亲与健如的面色固然不好看,孩子们又都哭作一团。  我把牛嫂拉到一边,问:  “到底什么事?”  牛嫂苦笑,摊摊手道:  “真是很莫名其妙的事。”  “究竟什么事?”  “奶奶正逗着几个孩子吃下午茶点,健如姑娘提早下班了,也就到这儿来,边看杂志边看着孩子们耍乐。”  “那不是好么?”  “本来就是好好的。是咏棋闯的祸吧!他们几个孩子演白雪公主的故事,咏书与咏诗都抢着那个角色来演。”  “奶奶看他们起了争执,便替孩子们出主意,编派咏诗和咏书先后演公主,咏棋就反对,说:  ‘婆婆,你这个导演当得不好,咏诗与咏书根本是两个不同的样子,怎么都能当公主了?’才这么说了,健如姑娘听到,就摔下报纸,揪起咏棋,骂道:  ‘你胡说些什么?她们俩是姊妹,模样儿不是有点像吗?为什么都不能当公主。’咏棋还是不晓得看风头火势,道:‘她们是不像,学校里的老师和同学都说她们不像姊妹。’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噼啪一声,健如姑娘忍不住掌了咏棋一巴掌。”  奶奶在一旁看不过眼,就骂健如姑娘道:  ‘你是否发神经病了,无端端地打起孩子来,等下你大姐回来,怎么交代好?别说孩子没有犯错,就算错了,也得由做母亲的亲自处理。几艰难才弄好了你们的关系,别为了你的牛脾气便破坏无余。’  “就因为奶奶这样训斥了健如姑娘一顿,她恼羞成怒起来,尖叫道:  ‘好,要打要罚就都打在罚在自己的亲生儿身上好了,我有权把咏诗打死。’话才说完,就抓支鸡毛扫疯了似的打在咏诗的屁股与小腿之上。咏书吓得哭起来,于是就成了这个样子。”  牛嫂叙述完了事件的始末,也觉得啼笑皆非。完全是无事化小,小事化大,莫名其妙。  我对牛嫂说:  “把孩子带到房里去,洗把脸就没事了。这儿我来处理。”  我走到母亲跟前去,握着她的手道:  “娘,你别生气。”  “我不是生气,是我担心你生气。”  “我生什么气呢,小孩子的事有什么大不了,就是打他们几下都是平常事。”  “心如,你就是这点胸襟好。”  “成了,成了,你别再担心什么了。”  母亲以手托额,眉仍然皱着。  我问:  “什么事了?”  “我有点不舒服,觉得头在胀痛。”  “我陪你回房去休息吧!”  真是犯不着的,为了孩子们的小事,而弄得名副其实地头痛起来,老人家的毛病尤其会借故跑出来滋扰。  母亲摆摆手说:  “我进去躺躺就好。”  说罢便管自回睡房去。  客厅内只余我和健如二人,她还是气鼓鼓的。我于是说:  “为了孩子不听话,你生这么大的气。”  我这么一说,健如立即忸怩地难为情起来。  她那涨红了双颊的表情,还有一份娇憨俏丽,无疑,健如是位我见犹怜的少妇。  这么年轻就守寡。  看到她,似见自己。  事实上,她比我更凄凉,她其实是不必为信晖守下去的。  就为了丈夫殁后所得的一个名分以及一少部分家业,而要她熬一世的苦,值得吗?  傅菁说过,惜如之所以情有可原,是为她对金旭晖的真诚相爱。  同样道理应该引用到健如身上,即使她赤裸的感情是赋予在我的丈夫身上。  为此,我对她的心不期然地又再度放宽了。“健如,这又何必呢,你自己故意生气,连母亲都惹得不快。”  “大姐,母亲的心目中几时都只有你,没有我。”  “你这话是不对的,可惜你只生咏诗一个,不然,你会明白做母亲的不会偏心。”  “大姐,”健如吁长长的一口气,“你并不知你有多幸福,有多少人如此深深地爱着你,包括母亲在内。”  “她是我们的母亲,不是吗?”  健如低下头去,道:  “你真有莫可明言的一份魅力,我无话可说。”  说罢,方健如站起来就走了。  当我把这天发生的情事,跟小叔子耀晖在浅水湾酒店茶聚见面偶然复述时,他很留心地听,连其中一些细节,他都问得很清楚。  “耀晖,你这么有兴趣知道这些家庭琐事?”  “只要有关你和你一家的事,我都是关心的。”  “谢谢你。”  我看着耀晖,忽然地失声笑出来。  “大嫂,你笑什么?”  “笑你,也笑我。”  “笑我?”  “对。怎么我竟没有留意到你原来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高?”耀晖骇异地说。  “不是吗?看,我只及你的肩膊。”  “大嫂,你知道我就快大学毕业了。”  “时间过得太快,难以置情。我之所以笑你,是你的语气忽然老成起来,这可以解释,可是,我呢,我多么愚蠢,竟没有注意到你已经长大成人了。”  “大嫂,我寄宿,难得回家一次。回到家,亦不一定见到你,甚而不一定见到人,二哥二嫂很少在家。”  耀晖忽然笑起来,现出了他那两排乳白色的贝齿,很好看。  我赫然发现他笑起来,那么地像他大哥。  那个笑容,我无法忘记,就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个明媚的下午,信晖带着我到广州的爱群酒店吃下午茶,他就是这样子对着我露齿而笑。  当年轻时,我自觉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耀晖说:  “以前大伙儿往在一起,初来香港时,我们不是塞在一层唐楼内吗?老觉得侄儿侄女们吵嚷不休,难得清静,如今是清静了,却很想念他们,恨不得孩子们都环绕到身边来吵个痛快。”  我还是沉醉在回忆当中,金信晖也曾对我说过类同的话,他说:  “咏琴在身边真是吵个没完没了,可是,要我们只生她这么一个,我可又不肯,心如,我们要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地生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  “大嫂,你也觉得好笑是吗?”  “嗯!”我才自迷糊之中回醒过来,慌忙应:“是的,是的。”  “大嫂,我看健如说的话,你应该细味。”  “什么话?”  “她说你是个幸福人,的确你有你的魅力,因而人人都宠你。她这么说当然地包括大哥在内。”  我愕然,没想到耀晖会对我说这些话。  “健如仍有一点不甘不忿,因而仍存着妒忌心罢了。”  耀晖忽然答:  “多希望我能快些到二十八岁。”  “为什么呢?”  “到了二十八岁,就可以为所欲为。我有些事很想做,现在却不能做。”  说这话时,耀晖握紧拳头,很蠢蠢欲动的一副猴急模样,又逗得我笑了。  “对的。”我说,“到你二十八岁,就能自立了,老爷的遗嘱是这样写的。”  “不明白为什么偏我一人要等到二十八岁才可以给予独立自立权。连二哥部没有这个规定。”  “我倒是明白的,你大哥曾经对我说过,老爷认为他百年归老之际,奶奶的年纪也已相当了,不能处处关顾指点你,故而还是由着你长到二十八岁,人成熟了才掌握自己的产业比较好。  “旭晖不同,老爷以为二姨奶奶会一直眷顾指导他。”  “是爹没有想过二哥那种人,他比任何金家的人都早点成熟。”  “是的。”我点头,“怎么样,毕业试快到了,你得加油。”  “我会。大嫂,”耀晖说,“我还未跟二哥提起毕业后的打算,先跟你请示了。我已经申请了到美国加州留学,考的是以前大哥就读的一间。”  “那多好!”我情不自禁地说,“不过,总要跟你二哥商量吧!他是你正式的监护人。”  “他没有不赞成的,看样子,他恨不得我永远不再回到香港来,能在外国落地生根就最好。”  “为什么这么想?”我即时作问。  耀晖没有即时作答。  唯其如此,我立即心领神会了。  耀晖素来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很小就已开始了解人情,洞悉人心。他当然明白金旭晖把持他,只为要夺权。  如果我的生意不是营运妥善,很赚了点钱,老早把金家的股份赎回来,他可不用忌惮这三弟,如今仍是天下三分之势,能掌握耀晖那一份产业代理权,于他是绝对有好处的。  如果耀晖在外国长居,把产业的管理权仍交在旭晖手上,他会很开心。  对于这重关系,耀晖虽没有说出来,我可是领悟得到的。  他说:  “大嫂,我会记住,只要有能力,我会站回你的一边去。”  我拍拍他的手:  “多谢你。今日我还算托赖,可以有很好的生活,余下来要照顾的心愿无非是孩子们的成长与你的成家立业而已。”  比起那段跟金旭晖争夺耀晖监护权的日子,我现在是富裕舒泰得多了。  “人一旦自身有了安全感,心就放宽了,之所以会有争斗,很多时是因为走投无路。”  我才这么说,耀晖就问我:  “大嫂,当年要争夺我的监护权,是单纯为了你山穷水尽之故?”  我看到耀晖那副怪怪的、近乎欲哭无泪的表情,有点骇异,急忙答:  “别傻,当然也为我不放心就这样子把你交到旭晖手上去,他这么有机心的一个人,怕他会不全心全意照顾你。”  耀晖吁一口气,恢复了轻松的表情。  我本来想再加一句,问耀晖怎么忘了当年的情景了?  我就曾抱拥着他,说过舍不得他的话。  但,才瞟他一眼,我就立即把己到唇边的话硬生生地吞回肚子去。  耀晖已经成长为一个年轻的男人了,我如果说话稍为草率,就有轻薄浪荡的嫌疑,要不得呢。  这么一想,我的脸竟滚烫起来。  耀晖仍然定睛看着我,令我忽尔有了要逃避的冲动,慌忙垂下头去。  他果然是已成长了,有能力令一个成熟的女人尴尬,同时令我兴起了一点点的胡思乱想。  我赶忙抓住另外一个活题,把气氛调校到正轨上去。  当前的急务于我是应该如何尽心尽力把金氏企业发扬光大,其他的都不必细想。  事业的成绩与工作的劳累帮助我在精神上以及肉体上都得到绝好的寄托。  我认为我已不再需要爱情,更可以有能力抵拒午夜梦回时觉着的空虚。  或者,直接一点承认,名利权欲开始霸占了我整个人与整个心,再加上那一段金家的仇怨,已经全然将我全副精力吸引着,牵制着,再没有别的严肃大事会乱我的神智了。  我已安心做一个有事业、有仇恨的人。  大概不会比一些有爱情、有友谊的人幸福。  然而,最低限度我毫不孤寂,更非无事可为。  眼前上市的大计,就令我忙个不亦乐乎。且从形形式式的新鲜的事物中学习到各种新知识。  我们获得了傅品强的支持,他答应为金氏企业的上市尽力。  傅菁说:  “父亲要跟你见面。”  第一次去拜会这位证券巨子,不免有点战兢。  唐襄年鼓励我说:  “傅品强是个相当有性格的人物,值得你去认识。”  “绝顶成功人物当然易见性情。”我说。  “你的这句话似乎有点不服气。”  “可以这么说,因为有条件,自然容易坚持自己的原则与成见,这已经是性格的表现。”  “由此可以推论,在穷途末路之中仍见性情的话,就额外地可珍可贵与可爱了。”  “唐襄年,你别老是言之有物,拿我来开玩笑。”我不知是嗔是怨。  “别生气,预祝你跟傅品强会谈顺利。”  唐襄年形容得并不夸大,傅品强面圆眼大,表情不怒而威,庄严之中又见祥和,很有大户人家的气派,这一点,金家的人因为出身富户,阅历深之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要说句良心话,傅品强比唐襄年更像个财阀,更觉得他架势。  看到他的动静,不难想象当年上海的显赫,曾活在其中的人都别有一番风采似的。  傅品强的语调祥和,踏实而不客套,他没有给我说什么应酬话,差不多一开腔就说:  “傅菁对你很有信心,她详细地把你的创业过程以及现今金氏企业的状况给我报告了,尤其是你最近拿到了伟特药厂一张长期而优异至极的独家总代理会约,业务前景可观,集资的可信可靠程度提高了,上市成功的机会就大。”  “傅先生,金氏还未足五年的历史,我们是否要买一间空壳公司以新股集资了?”  “不一定,公司历史不是个阻碍上市的大问题,金氏企业的另一个大股东不是唐裹年吗,他的公司年资已经足够,有他来压阵,再加上你这三年多的辉煌业绩以及未来新业务计划的吸引,应该有足够理由向交易所及证监处申请括免丑年历史的规定了,这个我们证券公司以总包销商的身分会替你争取。”  “多谢。”  我心里想,要致谢的人还有一个,唐襄年又无形中帮了我一个大忙。世界真是势力援引与钱找钱的世界,“问题是时势并不特别看好,要上市的话,得从速办理。”  傅品强这么一提,我就明白他之所指。  中国大陆的政局往往牵制着香港的命运。大陆有什么风吹草动,香港的反应极力敏感。  这几年,大陆间歇性地传出一些消息,处处使股市大起大落过不知多少次。其中地产股最被波及,反而是我做的那门生意,不大受时局影响。人患了伤风感冒,总要吃药治病,越是不景气,越要省钱节俭的话,就只有越光顾成药,小病就更不会动辄上医务所找医生调理了。  我把这个观念告诉傅品强,他听后微笑答说:  “这倒是很好的宣传论点,我们在上市活动中,会安排这些有利于金氏企业的消息散播到市场上去,让股民增加投资的信心。只是,”傅品强补充说,“在一般市道放缓的情况下,那些日常必需品的生意尤有可为,但若在经济凌厉滑落的风潮之中,则任何集资行动都不会有热烈的反应。”  “爸爸,你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故而我额外小心而已。”傅菁这样说等于点出了父亲的过分敏感。  傅品强看女儿一眼,道:  “你自小在香港及外国留学,不会有我的那番感受。”  “傅先生教诲的是,那么,我们目下应如何进行?”我问。  “赶快行事吧!我们将替你申办所有申请上市的手续,你则跟进与伟特的新合约,以便我们可以在招股条件中列明。当然,你必须尽快要伟特落实,把草约签成合约。同时,把改建现住四层房子与旁的两幢物业为新型住宅大厦的计划部署妥当。我们要全速进行。”  “多谢你的栽培。”  “客气话可不用多说了,我们经常都很有把握险中求胜。只一点非常重要,你必须答允。”  “什么事?”  “所宣布的各项资料,尤其吸引股民投资的资料,必须百分之一百正确,否则,牵累很大,那时谁都帮不了你。”  “放心!我们不会虚报任何资料,都是有凭有据的。”----------------------------------第七章[梁凤仪]----------------------------------  就这样说停当之后,就准够我忙个头昏脑涨,单是会计师核数师到公司来核点数目就已需时,这方面的打点幸得李元德关顾,日常的业务营运又有李元珍会同两三位够经验的同事负责,倒算是从容的。只有跟伟特药厂的跟进功夫以及加添新品种的预备工作,都非交到方惜如的手上去打理不可。  她是出奇地能干。如期把整个宣传推广以至于存仓营运大计写好,呈交给我,待我过目认可后立即雷厉进行。  我也不禁在母亲面前夸她说:  “惜如办事能力强,竟在我意料之外。”  母亲关心地说:  “她能助你一臂之力就好。”  “我看她比健如还能干,因为她心细。”  “对,这种人做事少有漏洞。”母亲忽然像心血来潮般停止讲话,然后又多喊了我一声:“心如……”  “什么?”  “不过,细心的人也有她的深谋远虑,只要是以辅助你为出发点,对付别人就好。”  这句话我是能领会的。于是我说:  “今时今日,惜如只有向着我了,这点你不必担心。”  我怕是踌躇满志,因而低估了惜如的破坏能力。  故而,当惜如给我报道,伟待那方面同意根据草约签订正式合同,只需加多一些补充性条款,征求我的意见让她去处理时,我一口就答应了,说:  “把加入的补充条款给我看,就成了。”  “这个当然,其间的联系与商议功夫就免去你的麻烦,由我去办,反正你有其他的事要忙。”  果然,事隔两个星期,惜如就把新的合约放到我跟前去,并且解释道:  “其实现在正式签署的合约跟草约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伟特方面强调信用的保障问题。”  “什么信用的保障?合作以来,我们的账目来往甚是清楚。”  “不是指我们的信用,而是指伟特的。他们药厂出产的卫生用品与药物,是经过很多年的市场考验以及美国权威的医学部门验证的,每一处的总代理必须有责任好好推销,达到包销数量之外,最重要是保证他们的商誉不受损害。  如果我们在推广上、宣传上以及营运上出错或不小心,而令他们的产品给市场留下一个恶劣印象,则一定要总代理赔偿。”  我不禁分辩起来:  “伟特的伤风感冒药不是在我们管运下销得很好吗?  怎可能影响什么商誉?”  “他们也一再强调,这只是公文形式要做出保障,其实伟特是相信我们的。”  “这个保障的方式与要求如何?有说明吗?”  “有,为了表达我们会尽心尽力去做,故而伟特提出了如果商誉受损,则代理合约取消,且要赔偿他们在亚太区三年的营业额纯利。”  我变色道:  “这未免太苛刻了。”  惜如想想,摇头:  “大姐,我不赞成,伟特此举,我看只不过是为向董事局做交代而已,实际上我们代理他的产品,怎么有理由蓄意去破坏他的商誉?这种无形的利益与保障是不妨答应的。”  我想道理也是对的,相处相交以来,不觉得伟特刁难,反而认为他们相当的通情达理。加上上市的条款要做实交给证监处及交易所,也是事不宜迟了。  既是不会发生的事,就不必顾虑太多了。  我于是答允了惜如,让她去安排正式签约。  就在这个时候,我收到傅品强助手陆志云的电话,说要火速来见我,商议要事。  才一见面,陆志云就迫不及待地说:  “金太太,你要跟伟特签的业务新拓展合约,怎么会有一条确保他们在本地市场内商誉的条款呢?”  “不会发生的事,我们用不着担心吧!难道我们会倒自己的台?”  “可是啊!有这条款在里头,公开让股民知道的话,他们就有忧虑,认为合约有机会随时被取消且还要赔偿巨额款项,对这支股票的兴趣就会大减了。”  我微微吓一跳,问:  “那如何是好?”我也心慌起来了,道:“得看傅先生有何意见,或者我跟傅菁商量一下。”  陆志云立即说:  “我来见你就是代表傅先生了,而且上市一事,由我专责跟交易所联系,把有关资料向他们申报,招股书的内容也是由我统筹办理的,傅小姐对这方面的功夫也不熟悉。”  对方既是如此表态了,我就只好慌忙说:  “陆先生的意见可否说出来供我参考?”  “倒不是我的意见,这么严重的一回事,还是得依照傅先生的意见,他临行之前曾嘱咐过应该如何处理,我此来就是把他的建议告诉你。”  “傅先生有远行吗?”  “对,他到美国去,先到西岸,然后再到德州。”  “我才从德州回来,那儿的地皮很便宜。”  “你有买进来吗?”  “有,实在有点不买白不买的感觉,就这样买下来了。”  “金太太可能鸿运当头,我听傅先生推测,这德州的潜质会在七十年代发挥得很好,你是慧眼识英雄了。”  “过誉了,女人只凭直觉与个人善恶去做投资,其实要不得。”  “发达之人往往就是凭灵感的。傅先生一直在我身边说,你是有灵气,兼有冲劲的难得人才。”  商场大忌是听到好听的活,信以为真,肯让它产生催化作用,一如给自己灌下醇酒,喝至微酸或甚至大醉,看事物就不准确,思路就不清晰了。  陆志云跟我谈下去,无疑是越来越投契,他的话是越来越入耳了。他说:  “话说回来,傅先生认为不妨把伟特药厂的这一项要求押后签署,总之不要在上市的资料内披露,以免多生枝节,不肯定的因素比坏资料更有害。”  这个道理是不难明白的,坏消息传出了,市场中人有了心理准备,做足功夫防御,反而不会有预测不来的亏损发生。不肯定的因素可以导致不可测量的损失,更令投资者担忧,惴惴不安,更是却步不前。  单是把伟特药厂与金氏签署的合约内容披露,是无懈可击的。时局越混乱,就越怕添丁,女人更非吃避孕丸不可。至于卫生巾这日用品,不消说,任何时候都需要品质越好,越令女性减少烦躁,这点我有切身经验,可做保证。  越想越觉得傅品强的建议有理由,问题是怎样去进行。我皱着眉毛说:  “我们跟伟特的合约已经定稿了,怎么能请他修改,抽起那条保障条款呢,没有了那条款,他们不会肯签,也有点像我们出尔反尔的,不大能说得过去。”  陆志云说:  “这并不是太困难的事,只需由你出面,请他们以补充合约的方式叙述那条款在里头便可以了,这样给予伟特的保障是没有改变的,正式合约内没有显示这个条款,我们拿着它交给交易所与证监署有关部门,就不必披露这份资料了。”  这倒是个可行的方法。  至于说如何进行,我就得跟惜如去商议。  她一时就稍稍变了面色,道:  “大姐,这事不好办。”  “为什么?”  “合约已经拟定,只差盖章签名,连双方的律师都已经过目认可了,现在要改动,得花一番张罗。而且,我人微言轻,他们怎么会听我的?”  我立即说:  “怎么会是听你的?应该是我的意见才对,你就试着办吧,事关重大呢。”  惜如咬一下嘴唇,毅然道:  “只要是大姐嘱咐,我没有不尽力的,只担心他们诸多留难。这样吧!请大姐发一封公函,把你坚持要在合约中抽起保障条款,放入另一份补充合约之内,希望伟特答应照办。我拿着你的信好有凭借办事。”  这是合理的要求,于是便嘱惜如起草了信稿,让我签发。  惜如的办事能力倒相当高强,才几天功夫就照我的意思办妥了。  我无法不夸她,她就微微笑地说:  “功劳不能归于我,我只是传递你的主意,是伟特赏你的面子而已。”  这妹子真是比以前改变得多了,我对她渐渐生起好感来。看上去,她总是不要占我便宜,叨我光彩,凡事实心实力地去办。连现住的房屋,她都坚持每月交来租项,要我签收租金。  这也好,凡事均真,两不拖欠,相处会更持久。  上市的事似乎相当顺利。  大概忙足了三个月,金氏整盘数已经核算妥当,所有应办的申报手续亦已办妥。上市的程序到了最后的阶段,已经把招股书印好,广发分包销的经纪,再传到股民手中。  反应相当热烈,傅菁兴奋得不得了。  她跑来跟我说:  “整件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我不能在金氏上市的一天在香港目睹其盛。”  我问:  “为什么?你有远行?”  “都是旭晖害的。他原本答应陪父亲到美国去公干,临时又说另有一个商务计划要他亲自处理,去不了。父亲人已到彼邦去,老在那儿催促他。你知,父亲不懂英文,我们跟在他身边公干是当他的翻译,现在缺了旭晖,很多公事进行起来都不方便,旭晖就嘱我走一趟。”  “你去吧!只要你对旭晖放得下心。”我是实话实说了。“父亲与丈夫之间,我几时都选择前者。只要拥有前者,才能保有后者,我何能轻重倒置?”  说起来轻松,听进耳去,再细味心头,苦不堪言。  我只好安慰她:  “不要紧,你去吧!现在认购成绩理想,你的功劳少不了,最后关头不会有什么要紧事。”  “有什么难题发生,你找不到我商量对策,别忘了去跟唐襄年说。”  是的,唐襄年几天前才问过我:  “有什么事你不明白不确定的,你就跟我商议。”  我笑说:  “没有了你压阵,根本上不了市,你的帮忙已经够多了,不必再担心,其他进行上的细节我会处理,有困难我也有办法解决。”  “对,我不能小瞧今日的方心如。”  “你又来调笑我了。”  “是真心话,对你,我从不虚伪。”  “好,值得我赏你一顿好吃的,这个周末,你来我家,我亲自下厨给你烧几味好菜。”  “我是没有口福呢!”唐襄年说,“后天就得要到欧洲走一趟,办点公事,顺道休息几天,舒筋活络一下。”  我笑:  “跟太太同去?”  “那就不叫做休息了。”  唐襄年说这话时,还俏皮地向着我笑。  我当然会意,似乎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转化到无所不谈、剖心双向的老朋友阶段了。  我问:  “公私两方面都有买卖交易,是吧?”  “对。方心如,你不是要我隐瞒真相,指天誓日地向你保证,除你之外,我不会再有别个女人吧?那是不正常与不真确的,我不希望跟你来这一套。”  “多谢你,是要坦率,才是尊重。”  “就是这话。”唐襄年说,“待你有日觉得可以爱上我了,我会考虑改邪归正,誓无异志。”  我笑:  “为什么不可以先行斋戒沐浴,行善施舍,才求神庇佑?”  “如果做齐牺牲,仍然不是我佛慈悲矜怜,给我显灵显圣,我岂不更吃哑巴亏了?”  说罢,我们两人大笑。  的确是鸡与鸡蛋的问题。  我并不责怪唐襄年,他是我这一段人生过程中接触到的最坦白、最真实、最诚恳的朋友。  他有足够的条件虚伪、瞒骗,可是,他没有。  不但是尊重我,应该说他也尊重自己。  需要撒谎砌辞掩饰的人,等于承认他有见不得人见不得光的情事。  唐襄年认为他所有的行为在他的意念上都是光明磊落、理直气壮的,或者应该说,他不管别人的看法如何,他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且有信心能肩承所有后果,故而他不必闪缩、隐瞒,不用投鼠忌器,更不会慌张鬼祟。  这才是对自己至大的尊重。  真怕一些既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别人的人。  我忽然地生了个微小而可笑的希望,我对唐襄年说:  “我希望有一天会说服自己爱上你。”  “但愿你的希望成真。”  唐襄年轻轻地吻在我的额上。  不能不相信男人与女人的分别在于他们可以灵欲分家,我们女人总是为了要坚持灵欲合并而牺牲很多福乐,幸而无怨。  周末的那顿饭,我依然亲自下厨。这是近年来少有的举动,宴请唐襄年只不过是顺便表达的心意,真正的目的在于替小叔子耀晖饯行。  他要赴洋深造去了。  原来学期还没有开始的,他想早一点到美国去旅游,散散心。应付那学位考试不是容易的一回事,每一个勤奋的学生过了大考的一关,怕都是精力透支。  康如如果跟耀晖一样,书念得棒就好。  他还有一大段日子才能追赶得上香港的教育程度呢。  本来有志者事竟成,耀晖和惜如初来香港时,英文程度差太远,也是相当吃力的,不都是熬出成绩来了。  惜如根本很聪明,若不是跟旭晖发生了暧昧的恋情,她怕比耀晖更能在学业上显示成绩。  毕竟女孩儿家念到中学毕业,在那个时代也算是可以了。  男孩子呢,可不能不加把劲,多累积学历经验,将来勇闯天下。  故而,对康如的期望热炽,为耀晖的成绩兴奋,不禁起了一展厨艺的兴头来。  母亲还笑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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