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情恨[梁凤仪]-5

“方心如,我从没有遇过女人像你这么顽固,这么愚蠢,这么宁舍轻而易举的富贵,舍近图远去折磨自己,挑战自己。”  “多谢你的夸奖,我不是最终屈服投降了吗?”  “没有。”唐襄年看着我说,“方心如,那天晚上你来找我,活脱脱是头待罪的羔羊,像个走投无路的,迫不得己牺牲小我而成全大我的无辜者,步上祭台,奉献生命。我从不在这种情况之下向女人下手。”  “你要怎样的女人侍奉你,你才叫高兴?”  “交易,各得其所,而不是被逼牺牲。”  “你要求过高了。”  “为什么?”  “你出的条件只足够要人的肉体,不足以连灵魂都收买掉。”  “错了,只有你是我所遇到的一个例外,包括吾妻在内。”  “什么?”  “她嫁我,是为我扶了她父亲一把,使他们的家族从经济困境中逃脱出来。”  “那是感恩图报,投桃报李。”  “不,那是明码实价,两厢情愿。”我再无话。  “我一直习惯这种交易方式,并不知道向你提供的一切优厚条件,还不足以令你心甘情愿地跟我在一起。方心如,”唐襄年说,“史无前例,你令我忽尔自省自悟,随而自卑,更不自觉地爱上了你。……”  我的耳朵嗡嗡嗡地发响,再没法把对方的话听进去。  过了好像很多个世纪之后,我听到唐襄年似乎说:  “有爱,才有尊重。我不勉强你。”  我的理解是:商场上,你肯买,我肯卖,交易是双方都达到目的,整体上愉快的、享受的、没有遗憾的。  原来,唐襄年与我都是有强烈自尊的人。  他的自尊在于有相当支出之下还要逼着自己去食嗟来之食;我的自尊在于受人恩惠之余仍不双手奉送真实的感觉与感情。  天下的女人多得是,何苦为我一个而令自己觉得屈辱。  唯其不占我的便宜,只予恩惠,唐襄年就能保有自尊。  这是理智。  至于感情,他说他爱上我。  这就不必解释,不能解释了。  一定有着当时已惘然的情景,令他堕入无尽的迷情深渊之中,不能自脱自拔自救。  他说他爱上我。  我不知如何反应,只抬眼凝望对方,有说不出口来的千言万语。  唐襄年忽尔一把将我拥在怀内,就把我吻住了。  我吓得手脚冰凉,甚而一寸寸地开始麻痹。  我没有反抗。  可是,也没有回应。  在心底里有个轻微的呐喊之声对自己说:  “感觉不能狡辩,你知道你是不是爱上对方。”  当然不是的。  不单只我无法欺骗自己,也不能隐瞒对方。  一个有爱情的女人,不会在接受对方时表现得全身僵硬冷冻。  那不是一种全情投入,而是一种意识抗拒。  抗拒在于感情上不愿意接收肉体的需求。达不成灵欲之间的一份妥协,故而僵住了。  别说一个男人爱上了一个女人之后,不会甘心有这种待遇,若要是只寻欢作乐,就更不必受罪若此。  唐襄年轻轻把我放开。  我回了一口气,道:  “对不起。”  道歉的应该是我。  “我明白。”唐襄年说,“所以,方心如,欠债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当我静静地等待着你顽抗到尽头,才来找我时,我就知道,其实我开始偿还欠你的债,前生的债。”  当一个男人诚心诚意地说出这些很难很难启齿的话时,我有理由相信他爱我有多深。  为了这个转变,我茫然、困惑、迷惘、无措,还外带半点的歉疚。  “我会等待。”唐襄年说,“很有信心地持续等待,这次不是等你的人,是等你的心。”  “在等待的期间呢,我们如何相处?”我竟然天真而紧张地发问。  “就像我们现在的这番相处,是私生活上的好朋友也是公事上的好拍档。”  “嗯。”我喟叹。  唐襄年拿起了我的手,轻吻,然后放下。  “请相信愿意跟我达成满意交易的女人多,盼望与我相爱相恋的女人少,因而前者随时唾手而得,后者无比矜贵。”  唐襄年说,“回家去吧!”  “你真的不上来喝咖啡了?”  “见了你的晚上,不用再喝咖啡,已经会难以入睡,不能再百上加斤,自讨苦吃。”  对方说这些话时是幽默而轻松的,却得出一个意外的效果,我觉得他的话无比苦涩。  因而,令我难过。  忍不住回转头,推开车门就走。  这一夜,怕我和唐襄年都不可能睡得好了。太多的愁思杂绪,萦绕心头。  我不能欺骗自己,的确有过会否重新恋爱的念头。  任何异性的追求与爱慕都能强化与突出自己的优越感,产生一种催化作用,教人对之有莫可明言的好感,这份好感继而会否再变质,就因人而异了。  唐襄年绝对不是条件差的男人。  他的吸引力还是尽在不言之中,可以令人心领神会。  然而,我不会爱上他。  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只要我一想到有别个男人替代了金信晖在我心上的地位,我就觉得浑身充盈着一股翳闷痛楚,源源不息。  金信晖不能被取代,因为我仍爱他?  是一种赤裸的情怀犹在,原始的爱恋尚存,抑或有其他原因?  摒弃了对金信晖的感情,等于不再在乎一段恩怨,那就是放过方健如的意思了。  我肯吗?  真实的答案是:不知道。对于两个妹子的仇怨,已到了难解难分,且分不清自己意愿的地步了。我的矛盾往往在于不能原谅她们,同时也没法原谅她们之上。  无疑我仍要抓紧过去。  唯其谨记昨日的侮辱和创痛,我才会发奋图强,争取明天。  何况唐襄年有家有室,他肯为我跟妻子离异,我也物伤其类,不愿倒转角色来演。  从前我的丈夫被偷,已曾怨天尤人。  现在我去偷人的丈夫,怎么自圆其说?  至此,都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跟金信晖,怕是缘订三生,债缠九世,再脱不掉牵连瓜葛,直至永远。  唐襄年对我的感情只可视作一服振奋精神、激励信心的灵药。为我带来的困扰,如向池中轻轻投石,并不扬波,只起了一泓涟漪。  无疑,知道仍有一个条件如此优秀的异性对自己兴起爱念,最低限度是女人奋斗过程的强心针。  我的生存价值被这宗浪漫的情事予以肯定。因而这些天都显得精神奕奕。  这天,傅菁来接我下班,于黄昏时分一起到浅水湾酒店去饮下午茶。  傅菁一坐定下来,就说:  “你气色很好。”  “是吗?”我笑道。  “简直喜形于色。有值得开心的事吗?”  “跟你见面本来就已是件喜事。”  “我不知道敦厚的背面也有滑头。”  “不,我是真心的。难得才有一位谈得来的知己,且是妯旮,比姊妹还要亲。”  “那是因为你的妹妹过分地差劲而已。”  跟傅菁相处最开心的是她爽直、坦率,但并不流于尖酸刻薄。  她的批评都满溢诚意。  我叹口气道:  “你相信有报应这回事吗?”  “信,信到十足十。”  “我的两个妹妹一直都过得很不错。”  “从你的角度看,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恼恨她们,她们有一点点不错的际遇,看在你眼中都觉得超乎她们所应享有的,因而成了错觉。”  “你真有这个看法?”  “这是一个基本上厚道的人,对待自己仇人的心理。心肠不好的话,老是诅咒与看不起敌人所拥有的一切,酸葡萄心理很重。”  “你是心理专家?”  “阅人多之故,傅家是个万花筒,金融界是个大染缸。”  “那么你是哪一类人?怎样看健如和惜如?”  “说出来,你会不相信我。”  “不会,我信的。”  “我会对付她们,尤其是惜如,但,我并不恨她们。”  “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起她们?”  “可以这么说,最大的理由是我相信有报应,所有恩怨都会是现世报。故而,方惜如和方健如做了对别人不起的事,她们始终会一败涂地。”  听了,不无战栗。  我默然。  还是老问题,心里有着说不出的矛盾,对于两个妹子的感情很复杂,重重仇恨怨忽之中,隐隐然还是有一份亲情在。  因为我老想起母亲。  “她们会不会是情有可原?”我竟这么问出口来。  原以为傅菁一定对我这个疑问反感,谁知不然。  她说:  “绝对有可能,可原宥的地方在于她们是否真心诚意奉献一份赤裸的情心予金信晖和金旭晖。”  对,裸情无咎,赤心无罪。  可恨的只是接受她们诚意爱恋的人,并没有尽量给予公平的处理。  金家兄弟完全打算跷起了二郎腿,坐享齐人之乐,还把一总利害关系转嫁到这份激情之上,利用赤裸的真心去推动一连串的阴谋,以图私利,不是不令人惊心的。  我相信傅菁会与我有同感。  “来,我们谈一些正经事。”傅菁说。  我笑起来道:  “我们刚才谈的不正不经?”  “那不是我们眼前的大业。”  如此一句话出自一个女人之口,我叹为观止。  “怎么,我讲得不对?”  “不是不对,只是太先进了。”  在那个时代,我的批评没有错。  “不走在人前,怎么能飞黄腾达,这是我们上海傅家的家训。”傅菁说,“我父亲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要不被取代,唯有跑快一点,所以,我经常要训练自己有敏锐的触角、大胆的尝试。”  “你在父亲身边工作,耳儒目染,一定学到很多。”  傅菁婚后任职于傅品强的金融机构,据她给我的解释,这个安排能一石几鸟,既能得到很多商场阅历知识与资料,从而丰富自己的生活与才能,而且可以利用各种经历与关系,使金旭晖更要依靠她,于是他们的夫妻关系除添了一层保障之外,两人联手的力量,也会令傅品强日益器重,就连傅菁那一房在傅家可获的利益都容易把握落实了。  “况且,”傅菁说道,“再过十年二十年,本城就是女人世界。”  当时,我问她有这个看法的理由。  她答:  “本城毫无天然资源,只有人才和制度,两相配合,也可以混得顶不错,那就是说人才越多越好,只靠男人,已不足够,社会越进步,发展机会越大,越需要人,男人在工作的质与量上不能完全满足将来社会的需求。”  我当时听她这么说,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无疑,傅菁才是现代术语中的女强人,她的强是自动自觉,是深谋远虑,是专心经营,是苦思设计,是刻意栽培,是立志成全的。  这跟我有很显著的分别,我之所以强,是走投无路,迫不得已。  于是傅菁强得来理智、从容、决断。  我强得来情绪化、不安、犹疑。  这造成了我在顺境之中仍有困阻与倾倒。  傅菁面色凝重地对我说:  “心如,听我的话,为自己的前途好好谋算,跑前三步,以免被取代。你现在赚的钱还不够多。”  我笑起来,道:  “要赚多少钱才叫做够?”  “不是够不够的问题,钱是永远不够的,但底线是要够多,只有财雄势大才是安全的保障。你看我父亲,自上海至今日香港,依然叱咤风云,为所欲为,就是他的钱够多的缘故。”  “怎样可以多赚些钱?”我于是问。  “这才算是个问题。”  “答案呢?”  “上市。”  “上市?”  “对。把你的药品经销公司上市,集合群众的资金,再把生意做大。”  “我不晓得门径。”  “不难,我教你。”  “好。”  “一言为定。”  “我要做些什么,金氏企业才可以上市?”  “金氏的年资还浅,上市的资格规定公司要有五年历史。”  “那我们要等?”  “当然不等,收购一些业务半停顿状态的公司,空壳上市就可以了。此外,还有很多其他办法。”  “你可以找到这些公司买过来?”  “不会是太难的事,我父亲有的是门路。”  “金旭晖知道,会不会破坏?”  傅品强跟女婿相当亲近,有很多生意,傅品强都开始让金旭晖参与。  “有我助阵,他不敢。”  那倒是真的,今时不同往日,我的两个妹子教晓了我,要赢,一定需要盟军,团结就是力量。  “那么,我要做些什么?”  “两件事,第一是想好业务拓展计划,第二是增加公司的资产值。”  我有一阵犹疑,并不明白其中的作用与细节。  傅青随即向我解释:  “你必须有一套业务发展大计,即是做好一个能增加公司盈利的计划,作为集资的目的。为了要筹钱赚更多的钱,才把公司上市,借助群众成为股东的力量,早日把理想实现。”  “这个赚钱计划一定要对群众吸引,激起他们的信心,才能令他们有兴趣成为金氏的股东。”  “对,上了市,不但是拿着股东的钱去做更大的生意,将来手上控着的股票,在市场上买卖,可以变很多花款。这你不妨慢慢学习。”  我点头,兴趣越来越浓厚。  傅菁说:  “我并不熟悉你的行业,故而一个崭新而有效益的业务新方案,我不能代你筹策,一定要你自己动脑筋去想,再动手去做。”  我点头,表示会意。  “至于说增加公司资产值,这反而易办,不妨购入多一些物业,注进金氏企业之内。”傅菁说,“我在这方面可以安排,母亲和我在这些年倒有一些物业握在手上,你现住的麦当奴道房子,也可以注入金氏。”  “我们邻居有一两幢物业出让,我早想逐一收购下来,以便改建高层大厦。”  “这更好,也算是金氏一项拓展计划,我们就分头去进行。”  “放心!我心目中早有金氏的拓展业务大计,正打算慢慢一步步探索进行,现在不妨赶紧构思实践。”  “我们联手,总会有好成绩做出来给人家看。”  这人家是谁,心知肚明。  我忽然好奇,问:  “现今金旭晖跟方惜如的感情与关系如何了?你不会怪我这样问吧?”  傅菁微笑道:  “他们是剪不断,理还乱。”  傅菁说这句话时,在苦笑,却又相当冷静。  “心如,你不知道他们真的在恋爱,正如我说过的,这是方惜如唯一值得原宥与同情的地方。肯定她比我更痛苦,因为我爱金旭晖决不比她多,我一向学习爱自己。”  “惜如很可怜。”  “对。我知道她经常跟旭晖吵架,为了要争名分地位。”  “你怎么知道?”  “旭晖告诉我。”  “旭晖把他跟惜如之间的矛盾告诉你?”  “对。你吃惊了是吗?”  “我为惜如难过,金旭晖并不值得她爱。”  “你说对了,如果我知道自己的隐私让对方在别人跟前公开,我会认为是奇耻大辱。”  傅菁眯眯笑说着这番话。  我忽然地心寒起来。  方惜如真的棋逢敌手。傅菁并不是个好惹的女人,她由始至终,有备而战,且在暗地里反败为胜。  一个最成功的妻子是管得住丈夫的人和心,其次,就是能让丈夫在自己跟前,谈论他的恋情,将他与情人的隐私与妻子讨论。  傅菁竟做到后者,毫不简单。  “金旭晖并不尊重女人的感情。”我说。  “本城内多的是像金旭晖这种男人,谁叫女人不争气。”  “是的,没有人要缚住方惜如,她可以大踏步离开金旭晖。”  “她不但不离开,还想尽办法去缚住自己。”  “什么意思?”  傅菁一时回不了话,抬头望住我问:  “你最近没有跟他们来往?”  我摇头:  “只是牛嫂在假日带我的几个孩子跟咏诗一起出去玩,她们说到底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傅菁说:  “孩子只可以缚住做母亲的,这一点方惜如还没有弄清楚。”  我暮然省悟刚才傅菁所说的话。  “惜如希望替旭晖生孩子?”  “对,想得快要发疯了。”  “你怎么知道?”  “旭晖早几天夜里问我:  ‘如果惜如怀了孕,你肯不肯公开承认她?’我淡淡然地答:  ‘她已经怀孕了吗?’‘有待证实。她在这事上是很积极的。’‘嗯!让她真的为你生了孩子才研究这个问题吧!’金旭晖没有造声。  我再问他:  ‘你不是急于要答案吧!’‘方惜如吵得很厉害。’我笑道:  ‘享齐人之福并不易啊,是不是?整天地吵,也很烦!’金旭晖一把揪住我的手臂,眼神流露着不甘不忿,很有点咬牙切齿地说:  ‘你并不紧张我?’我益发笑得放肆:  ‘要怎样紧张你?跟方惜如大打出手,誓不两立?我们这样做,你有更大的满足感?’金旭晖负气地放了手,道:  ‘傅青,你比方惜如聪明。’‘我没有她那么柔情似水,故此,你现在兼收并蓄,已很不错了,有一点点纷扰,不要抱怨。’”我叹气:  “惜如真的要生孩子?”  “最低限度,她没有像我那么积极避孕。”  我蓦然问:  “你怎么避孕?”  “到医生处配药。”  我拍额,随即多想出了一个有大可为的业务拓展计划。  我回到办公室去之后,先给李元德摇了个电话:  “元德!”  “是,大嫂吗?”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好,找个时间我过来跟你见面。”  “不用了,很简单的一件事,在电话里讲就行。”  “大嫂,请说吧。”  “我需要你来帮我,金氏有突破性的业务发展,我急需要一位有商务经验的人辅助我,而且要他为金氏组织一营新力军。”  “这是件简单的事吗?”李元德语音带笑,无疑是轻快的。  “不简单吗?明天你给永隆行递辞职信就成,到今日,你没有什么顾虑了吧?”  从前金氏还未建立起来,李元德要为两餐一宿担心,不能不保住一份牛工,如今金氏不同往日,他回到我身边来助一臂之力,很顺理成章。  果然,李元德很快就成为金氏成员,且还从别家贸易行邀请了几个商场老手加盟。  在办公室内,我单独跟李元德与李元珍宣布我的构思和计划。  “上市的功夫,我们现在就筹备。我和傅菁分工合作。”  “你有了业务拓展的草稿?”李元德问。  我慎重地点头:  “对,否则不会招兵买马。”  稍停,我凝重地看着李氏兄妹,道:  “我的业务计划还在保密阶段,除你们二人之外,我只相信傅菁和唐襄年。绝不能传扬出去,以免多生枝节。”  李元德兄妹点头。  “我打算跟伟特药厂进行两项新的总代理贸易。一项是最新式的卫生巾,这是我老早就已有的设想,第二项是女性避孕丸。”  李元珍兴奋地说:  “能把代理权拿到手,就真是太棒了,最低限度我会是忠实的顾客。”  “我们的目标对象是香港以至整个亚太区的女性,生意额大得不能想象。”  “对呀!”李元珍说,“今日妇女最需要的两样东西都给你想到了。”  “故而,要保密。”我说。  李元德道:  “你跟伟特药厂接触了没有?”  “我打算亲自去一次,当面谈妥,立即签订草约,事不宜迟,靠书信电话是太慢了,而且也不容易保密。”我说,“这就是为什么我急于要元德你来坐镇金氏,我好放心远行。”  “放心吧!希望你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李元德这两句祝颂在不久就真的应验了。  我把这个构想告诉唐襄年,他异常兴奋,道:  “好计划,心如,你是真的开始走运了,前景一片光明,发展的速度令人吃惊。”  “我在托你的鸿福!”  “你此话是真?”  “当然。”  “那么,让我陪同你到美国走一趟?”  我一时支吾了,心上有个怪怪的感觉。  “你还是怕我?我在你身边像个计时炸弹,随时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是这个想法吗?”  “不,不是。”我否认,表面地否认。  “放心,炸弹的信管早被你拔掉了,只要你把持着信管,不重新装配进去,只是虚有其表而已,不会有杀伤力。”----------------------------------第六章[梁凤仪]----------------------------------  信管是真情挚爱,如果我一天不爱上唐襄年,他一天不会发挥威力。  这他已经不只一次地表示清楚,我没有理由再生疑。  否则,就是我太小家子气了。  于是我道:  “好,我们结伴而行。”  事实上,有他陪同到伟特药厂去,更易事半功倍,水到渠成。  伟侍药厂总部在美国德克萨斯州的侯斯顿。  六十年代初期的侯斯顿并不是个发达的城市,但好几种著名工业都扎根于此。  唐襄年和我只不过逗留了几天,就已经取得伟特药厂同意,把最新出产的避孕药及女性卫生巾的东南亚专利经营权交到我们手上。实际上,过去两三年我们的合作的确是愉快的。单是我们初期取到的伤风感冒特效药,在销售数量上每季均超额完成。  唐襄年半开玩笑地说:  “由女性去销售这两种女性专用物品,成绩会更好,现身说法,感同身受,一定更能打动人心,控制市场。”  不是言之无理的。  我们先跟伟特签了草约,这是唐襄年的意见:  “在草约内,我们在一个限期内可以依照已定下来的总代理条件跟他们正式签约,这就彼此都有更多时间考虑合作的细节问题,而又不会从中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来坏事了。”  他想得真周到,现阶段,我们当然不好透露有催谷业务,作为上市计划一部分的这个秘密,否则伟特知道我们要利用他们的合约在市场上集资,只会乘机提高条件。  我们先签草约做实了,回香港去就算泄露秘密、伟特也不至于有变。  故而,我们此行是相当有成绩。  在回港去的前一天,刚好是周末,偷得浮生半日闲,唐襄年邀我去看侯斯顿的地皮,便宜得难以置信。  我们站在一大片原野之上,极目尽是青葱,心情开朗舒适得难以形容。  我忽然兴奋得叫嚷且跳跃起来:  “天!如果在这儿建间房子,退休于此多好。”唐襄年笑:  “你这是梦话。”  “什么?”  “痴人说梦之想。”  我嗔道:  “今日我有这个经济能力,这的土地那么便宜,二十万元一个山头。”  “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是需要与否的问题。”唐襄年说,“你的王国不会在这些荒山野岭,你是在乎入世的事,存入世的心。”  “我不会出世,不可出世?”  “女人要出世,就得看破感情,或者有一个人值得你为他长期归隐。你,二者都不是。”  我默然。  缓步走在草原上,我用脚尖轻轻地踢起了泥土,带半点发泄的意识,道:  “就算我有一天愿意与人长居于此,这人也不易找。”  谁不是入世的俗物?谁又是出世的超人?  “或者我们肤浅得连这出世入世的问题都没资格谈,何况实行?”  “心如,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太多事一说出玄机来,你就能想得很深很远。”  “故而值得你栽培?”  “对,且值得我爱。”  他仍没有放过叩我心扉的机会。  其实,相处几十年之后的今日,唐襄年都没有放过跟我玩这种感情的捉迷藏游戏。  只是到世纪末的现在,我们年已花甲之时,就会把事件变成幽默笑话,像我现今娶儿媳妇了,唐襄年还来开我的玩笑:  “等你等得头发都花白了,连儿子都成家立室,怎么还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嘿!”我拍额笑道,“你还来这一套呢,我吃不消了!”  得不着的人与物,一定是稀世奇珍,如此而已。  无疑,在这几十年的奋斗日子里,唐襄年扮演了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只在事业上扶掖我,在感情上,他给我的无形支持至大。  当一个女人知道她随时有男人需要她、承担她、负责她、爱宠她时,她才会有勇气对己对人说:  “我可以独个儿活得好好的。”  这种情况,我心知肚明,只是不好道破,以免节外生枝。  当年对于德克萨斯州的原野有着极大的好感。  我忽然下了一个奇怪的决定,在临走前,我重托了伟特药厂给我介绍一间叫威廉标尔的地产管理公司,为我物色更价廉物美的一大片地皮,买下来。  连唐襄年都问:  “买下来干什么?”  “纪念。”  “纪念?”  “对,我的事业与幸运始于伟特药厂,我希望在这儿拥有土地,没有想过要用它来做什么发展,那是以后的事了。”  “女人真奇怪,为了感情,多用了很多钱。”唐襄年笑我。  “男人不奇怪吗?明知没有感情,也花钱去买笑。”需要的和看重的不同而已。  到美国去,真的有如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不论生活节奏和环境都比香港缓慢。  临下飞机时,唐襄年问:  “有没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我笑:  “不至于如此严重吧!”  “你回去才知道可能不是夸大,而是近傍。”  唐襄年说的无疑是笑话,却偏偏言中了。  我回到家去,走进大门,情景叫我吓得目定口呆。  怎么可能?  我整个人愣在那儿,不懂反应。  是过分的出人意表,过分的惊喜交集。  直至母亲冲到面前,把我抱紧,口中乱嚷:  “心如,心如,我的好女儿!”  “娘!”我哇的一声竟哭出声来。  母女俩抱头大哭。  好一会,旁的人才把我们分开,让我们坐定下来。  这旁的人,正是我的两个妹子健如和惜如。  “别这样,一家重聚是件欢喜事。”健如这样说。  惜如从牛嫂手中接过了湿毛巾,分别递给我和母亲擦脸。  “好好歇一歇,再说话吧!”惜如说。  “可是,”我仍有点呜咽,“娘,为什么你一下子就能出来了?”  “过程由我来讲吧!”健如是看我和母亲都因为哭得一塌糊涂,心神精力还未恢复过来,于是便省得母亲说话,让她好好地歇息着。  “家乡的情势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些是旭晖从金家留穗的家人通讯中得知的。他跟惜如提起娘跟康如来,惜如便促请旭晖给他们想办法,到底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门路,很花了一笔钱,就托人把娘和康如带到香港边境来,过了境,才打电话叫我们火速去接。旭晖为了安全起见,又伯我们姊妹几人担心,故此一直暗地里办这件事。连从边境接娘到市区,他都花了心思,借上了岳父傅品强的游艇,招呼了一班本城的达官贵人,包括警务署的副署长在内,玩个痛快,才大伙儿坐着游艇把娘和康如一起带到市区来,待百分之一百安全抵埠了,才送回家来见我们。”  “娘!”我再次感动地抱住母亲。  回头看到一个年轻小伙子,讪讪地望着我,没敢招呼,我问:  “是康如?”  对方点点头,才晓得扑过来跟我抱紧。  一晃眼,离乡已是十年,幼弟已经长成。  十年人事的确几番新了。  真的太不辨悲喜。  如今母女、姊弟异地重逢,要感激的原是曾对自己逼害过的人,这番滋味可又似倒翻五味瓶,复杂之余,还是苦的多!  “怎么我没有想过要设尽办法把娘你接出香港来呢?”  当晚,我跑到母亲的睡房去,跟她细谈心事,不无自责。  “心如,别难过。反正我们一家团聚了就好,谁出了力有什么相干呢!”  我默然,不晓得如何解释。  母亲是个聪明人,她一看我面有难色,就道:  “心如,你的苦衷,我是看得出来的,这几年来,也真难为你了。”  “娘,别这样说,一切都是命定的。”  “健如和惜如确有对你不起的地方,可是,她俩都是顶苦的,这一点,你未必知道。”  我抬眼看着母亲,问:  “你出来的这几天,她们给你说些什么了?”  “你刚到美国公干,她们不敢把我就这样留在你家,我在继园台住了好几天,那儿你没有去过吧?”  我摇摇头。  这就表示母亲已经知道我们三姊妹现今不大来往。连旭晖的家我也只到过一两次,尤其是三姨奶奶住进大屿山,加上不知不觉耀晖也考上大学,寄宿去了,我要见傅菁,机会多的是。且实在怕与旭晖碰头,看到了他好眉好貌好人好者的模样,却有副歪心肠,心里就气。  “健如拉着我讲了一整夜的话,她说跟信晖是真心相爱的,就知道对不起你,可也是控制不来的事……”  “娘,问题并不是这么简单。”  我说的是实在话:人际是非一生,就很难辨清个黑白来。健如与我的恩怨,不只是牵系在金信晖一人身上。  我承认一开头,我是气不过来而对付她的,但自从名正言顺地承认了她是金家的一分子之后,如果她好好地跟我相处,总还是血浓于水,时间一过了,怨总会冲淡,更何况彼此争夺的对象根本已不在世,应该减少了龙争虎斗的压力,没有必要苦苦相逼下去。  然而,实在的情况并不如此。方健如好像恨我比我恨她更理所当然,对付我的方法更狠绝更彻底。  我弄不清楚我还做了些什么事,令她在金信晖殁后要如此地与我为忤。  都是信晖的寡妇是不是?都有信晖的孩子要带大对不对?不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吗?  这叫我怎么跟母亲讲我的感受,谈我的际遇?  算了。  很多积怨之所以免提,不是忘记,不是宽恕,不是放过,而是重新提起,只有更伤心,更劳累,更费事。  “惜如的情况,我就更无话可说了。她并不似健如,跟我开心见诚地吐苦水,她只向我交代一句话。”母亲说。  “什么话?”  “她说:‘娘,我真的没办法,打从我第一次跟金旭晖见面,我就爱上他。我愿意为他做一切的情事,承受所有的人生苦难,担当全部的责备责任。’”我轻叹。  “心如,我记不起来了,惜如见到金旭晖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吧?”  “是缘订三生。”  “也是债缠九世。金家的男人,无疑是来向我们姓方的讨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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