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沧桑》作者:梁凤仪我是第一个发现霍宝尸体的人。 她的脸,仍然是那么美丽。轮廓玲珑俊俏得有如精雕细琢的石膏像。 一具已没有灵魂的躯壳,可以如此动人,也只有霍宝才做得到。 霍宝的眼皮柔软地覆盖下来,嘴唇紧合。多么可惜,明眸皓齿从此均被埋藏起来,不再炫耀人前了。 她一身雪白的浴袍,看样子死前淋过浴,不愿带走人间的半点污秽与尘迹。 婴儿出生时,其实也都如此。一旦呱呱堕地,立即洗澡,开始以干净的身躯营役于肮脏污秽的世界之中,因此,婴儿哭了。 霍宝现今不再流泪。她祥和地离开人间,毫无恋栈,甚而不带走半分颜色。 世人都迷信自杀者如果穿大红衣饰,是可以要冤魂不息,旨在寻仇。 吃娱乐圈饭的人尤其迷信。 霍宝显然对人间一点恋栈都没有,她挥一挥手,轻轻地在我的电话录音机内说声再见,就毅然决然地去了。 警方说,霍宝没有写下遗书。 她不屑再跟尘世接触,谁欠她、谁负她、谁欺她,一律不必提,也不必解释。 一代红星,如今的陨落,速度是比她窜红时还要快!可惜?感慨?叹息? 不,我入电视行才不过三年,就已经是见怪不怪!任何残忍现实的场面,在这行头都是家常便饭,其怪自败。 警方需要录取我的口供。那位周帮办问我: “徐小姐,你不累吧?” “不要紧,走吧!快快把正经事办妥,希望还赶及有三两小时好睡。” 现在已是凌晨一时,再到警局一转,回到家里,能立即跳上床睡一会,再爬起来投入另一天的工作,算是我的彩数了。有哪个职业女性是不渴睡的? 才步出霍宝那广播道住宅的大厦门口,一大群记者就围拢上来,抢着问我: “徐小姐,徐小姐,霍宝是怎么出了事的?” “徐小姐,霍宝是服安眠药死的吗?” “徐小姐,霍宝有没有遗书?” 因为一个女人的死,而使另一个女人出一次风头,是后者一份难以形容的尴尬。 记者朋友并没有放过我。 镁光灯不停地闪动,镜头对准那抬运霍宝尸体的黑箱之外,就是对准我。 霍宝并不是一个有事无事都吵到艺员统筹部来的红星。她相当内向,偶然跑到我跟前来,求教一些事,总会怯怯地先说一句: “徐小姐,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什么话?根本是我的职责!” 公司支我薪金,就是让我协调管理电视台所有艺员的事。 没有麻烦好管的话,我怕要另谋高就了。 当然,我这是杞人忧天。不是说我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世上哪有这么多太平日子,行行如是,人人如此。 霍宝是最不爱惹麻烦的女艺员,她懂得尊重别人,绝不小题大做,从无大惊小怪。也许这是她早死的原因。 一般情况下,看似长生不老,与天地共存的,往往是坏人。 我相信,这一次,是霍宝最麻烦我的一次了。也许因为她预先知道会有这个不能避免的后果,所以额外歉疚。那给我说再见的电话,多少有点致歉之意吧! “徐小姐,你还没有答复我们,霍宝为什么要自杀?”记者一直追问我。 “我不知道。”这是实情。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的职务是管艺员的!” 好笑不好笑?管艺员要管到他们的生和死,世上还有比这更具权威的工作没有? 我初出道时,修养未到家,一定会忍不住瞪一瞪说这种无聊话的人,然后塞他一句: “死人也要我管,这算不算新闻?” 现今,三年过尽,虽说不上炉火纯青,但道行积累得也有一点点。我只是很诚恳地答: “好,好,等会儿我有便问问她,再复你!” 那位年纪轻轻的记者,还未及领会我的幽默,我已一头钻进车里,直往警察局去。 我撮要地提供口供。 首先,我得要报自己的履历:“徐书凝,二十七岁,住沙田小沥园,任职于香江电视,为艺员统筹部经理。” 发现霍宝自杀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刚放了两天假,自澳门返港。回到家,首先扭开那部电话录音机,听听有什么重要留言。 第一个是母亲自纽约摇回来的长途电话,她跟我继父住在长岛,优哉悠哉,安享晚年。每隔两三天,就跟我通一次电话,闲聊。 我们母女俩的感情很好,不单因为我是她唯一的女儿,也为我们性格比较相近。 到现今,父亲并不跟我同住,我们每隔一段日子叙个面。每次见面,我这位生活过得并不怎么样的生父,必然酸溜溜地重复着那句话: “书凝,你真像你母!” 每每他问及我跟施旭辉的婚事时,父亲就拿尖刻的言语刺戳我。 “你今年多大了?快三十了吧?还不嫁?嫁了再算,嫁得不好,离婚再嫁,连我们那年代,也都如此,何况现今世界,不妨一直嫁到满意为止。” 我总是保持缄默,不回应。 在娱乐圈工作,最大的收获是学习修养自己。很多无谓闲气,是争不得的。越是有反应,是非就越扯越大。烦死!上一代的恩怨,也包揽身上的话,我还有那心思精神管其他正务?父亲要把我作为发泄对象,有他的情不自禁,也不是不值得我这个当后辈的忍这么一忍。 有时,我心里会想,母亲究竟忍了父亲多久了,才毅然决然离婚?是继父冯建璋的出现,令母亲鼓起勇气,走出徐家?抑或是坏的不去,好的不来,母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才有机会重出生天》?我不得而知,因为事发时,我仍在英国伦敦留学,攻读我的学士学位。 我毕业后,回到香港工作,母亲已然远嫁。五十多岁的女人,还可以有这么一个可爱的第二春,我除了安慰之外,也真不必苦苦追问前因后果了。 母亲带着我挚诚的祝福,追随任职华尔街金融界的继父,定居纽约。 她在我的电话录音机里,关切地问: “书凝,你到澳门东亚大学查询工商管理学系的硕士课程,结果如何?如想深造,倒不如到美国来,这儿的学校名望总比较响亮,又有我们从旁照顾。你且跟我商量着办,好吗?” 听到母亲的建议,我一直不置可否。 母亲大概忘记了有施旭辉这个人存在了。 与其要人照顾的话,我当然宁愿旭辉肩此重任,而不必母亲效劳了。 兴起了再念一个工商管理学位的念头,是因为我打算转行。 念文科出身的我,做行政工作已有多年,算是在这么一个万人瞩目的机构冒出头来。然,看样子,前途也不外如是。 再苦干另外三年,又能自现岗位跳到哪儿去?至于说,投考别的商业机构,跟那些有工商管理学历或实际上在工商财经行业内浸淫过的人一比,高下立见。 管理电视台艺员这份工作或需要特异功能也不管用,行头太窄,转来转去都不过是几间娱乐事业的大机构,有时真令人气馁。 况且,娱乐圈种种人事,实在太多不合我脾胃之处,支撑至今日,人疲马倦,不得不为自己打算。 于是,有备无患,觉得能够利用工余时间念个工商管理学位,才是正经。 任何人,要把自己卖一个高一点的价钱,必须提高自己的条件。 不独女艺员如是,女行政人员也如是。 所用方式不同,正所谓各出奇谋而已。 现今投考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与澳门东亚大学工商管理课程的人,多得惊人。既立定志向完成一个心志,也就切切实实地一齐报考三间大学,看看机会如何? 这两天,我趁赴澳门之便,也略作休息,除了办理一应手续外,躲在那凯悦酒店,睡足两日。 母亲的电话是要回的,但并不急。再下来,在电话机里头留话的人,语气粗暴,十万火急地嚷: “喂,喂,我是小蔡,监制暴跳如雷,分明跟你讲好,霍宝要接我的长篇剧这组戏,这两个礼拜不可以外借拍电影的,为什么人影也没见?” 我耸耸肩,无可奈何。霍宝不是个有失场记录的艺员。她是红,然,很守规矩。要红不难,要一直红下去,必须有职业道德。 霍宝没有如期向小蔡报到,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电话录音机里头,一直传来另外三次咆哮之声,前两次仍然是小蔡,最后一次是古善祥大监制。心想,明早回办公室去,一定又有好些粗言秽语可听了。娱乐圈的人,工作压力太大,心上一急,口中就无好话。这是他们的习惯,并不对人,只为对事泄愤。初入行时,听得满脸发烫,现今外耳似已起了茧。内耳更自备开关掣,必要时应用。 我叹一口气,仍继续听电话录音机的留言。自问一颗心并没有完全放到霍宝失场一事上去。工作上的困难,无日无之,总有迎刃而解的办法。我最关心的,还是施旭辉有没有来电话?当然,旭辉知道我要在今晚才回港,他也许会留到明天才跟我联络。然,我仍旧希望,他会在电话录音机里,给我讲几句情谊绵绵的话! 可是,没有。 再下来的一个电话留言,就是霍宝的。 她的声音很温柔、很平和、很好听。 她说:“徐小姐吗?对不起,骚扰你了!” 还是那句老话。 听下去,霍宝只说: “徐小姐,再见了!谢谢你。” 这是电话录音机最后的一个流言。 旭辉那份金融界的差事,也真是教他太忙了。他自从被本城数一数二的多得利集团罗致而为副总裁后,就废寝忘餐地专注于基金经理的业务上头。 要管理好客户的基金,每天与每年的争取满意之基金增长,比培养一个艺员还艰难。吃群众饭的行业,七分条件三分命。一旦合了观众眼缘,不劳照顾,也会霍地红起来。 代客投资,要资料详尽,眼光准确,更要明白国际经济大气候,又要知悉本地金融界的各种人为小气候,一眼关七,一心几用,仍然周时挡不住旦夕而至、横扫投资的种种金融风暴。 旭辉的才干与艰辛,肯定在我之上。 很多时,我都在想,一个家庭之内,如果全体成员都忙得头晕眼花,真不是好事。 总得有其中一个能腾出空来,专业照应家事,刻意营造家庭温暖,才是幸福。 这个职务,我是随时愿意承担的。 就算要辞退了现今的这个职位,也无不可。 我尤其发觉,近一年以来,跟旭辉的话题少了。主要是因为他对娱乐圈全无兴趣,我则对财经完全陌生。二人老翻些学生时代的生活胡扯,快要黔驴技穷了。 这也是另外一个推动我转行的原因。 我没有认真的把这份心思拿出来跟旭辉讨论,一为怕他知道我如此迁就他,就更恃宠生娇,二为君子耽其言而过其行,还是先把事情办妥了再说,三为要给旭辉额外的惊喜。 很多事情的策划、安排与进行,也是急不来的,且按部就班地进行便可。 正思量之际,电话铃声响起来,急忙抓起来听。 不是旭辉。 旭辉的声音,沉厚稳定,从无咆哮,也不急躁。 对方大嚷: “你回来了!谢天谢地,找到霍宝没有?” “小蔡吗?霍宝至今还没有跟你们一组联络上?” “徐小姐呀,如果她报到了,我还用三更半夜骚扰你老人家?今天她失场,我们很辛苦才跳拍了她的戏,明天早班,再不出现,我的头要被监制劈下来了。” “别急别急,我担保你无恙,监制要人头落地,我奉上好了,我的头总比你好看一点,容易平他的气。” “徐小姐,我真的很心急,没有心情跟你幽默。” “急不来的事,急也没用,我才踏进家门来,你且给我十分钟,寻个水落石出!” “怎么等?我们摇电话到霍宝家千百万次,都接不上,电话根本拔掉了。” 她是有这个习惯的,我知道。然,霍宝把她的另一个保密电话给我,因为她知道,我不像电视台里的其他人或是娱乐记者,会无事骚扰她。 事实上,我从未曾摇过她那保密电话。 我并不喜滥用特权,更不会不珍惜别人予我的信任。 如今的情势是有点危急,我且摇去试试。 安顿了小蔡,我再拨霍宝那保密的电话号码。 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听。 我把电话挂断。 想了想,该摇另外一个电话,找金乐电影公司策划经理傅惟康。 “小傅吗?我没有把你吵醒吧?” “什么话?良夜正开始,你的电话摇迟两分钟,我就已出门到尖东去了!怎么,兰闺寂寞,找人闲聊吗?我来接你到外头喝杯酒,唱唱歌,好不好?” “小傅!”我没他好气。 这人是娱乐圈的小顽童,趣怪幽默,处事合理。工作上常常为艺员的外借问题跟他接触多了,他虽是异性,我也很跟他谈得来。 “算了,算了,你是出名的古老石山,劝也是白劝。这个时候找我,什么事?” “你有没有把霍宝藏起来?”我开门见山地问。 “我很想,然,她所值不菲,一定叫价甚高,非我小傅能力范围之内。” “小傅,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有没有安排她去偷拍你们现今赶拍的那部大制作?不是说要每个有名气的明星艺员都拍一场戏吗?” “小姐,你是徐书凝不是?” “当然是。” “徐书凝从来不爱无事生非,更不含血喷人,怎么会如此冤枉我?你大小姐上星期吩咐,要我候两个星期,才放霍宝来拍两天戏,我立即应命,出尽九牛二虎之力,跟制片商量,把霍宝的戏押后拍,弄得我们汗流浃背,至今,还是好心着雷劈,真是!” “小傅,算我对你不起,情况的确是霍宝不见了!” “她失场?” “奇不奇?” “有点怪,她的职业道德向来比演技好。” “小傅,有别的电影公司突然开戏赶戏吗?” “没有。你有没有到过她家里去叩门?” “电话是打过,连只有我知道的秘密电话也无反应!” “不会有什么意外吧?” 我心头一阵凉意掠过。 “霍宝?她不会吧?” 事业如日中天,又没有绯闻。 “希腊女船王都会,你又怎样解释?” “有何建议?” “到她家去一转吧!” 抓起外衣,重新出门。叫了部计程车直趋广播道。 我并不记得霍宝住哪一个单位,只好跑到管理处去跟那护卫员道明来意,请他帮忙。 护卫员非常谨慎,说: “我们并不方便把霍小姐的门牌相告,她太多影迷。” “这个我明白,可是,我并非影迷,而是霍小姐的同事,有公事急着要把她寻出来。” 我向他递过名片。 “这样吧!我跟你一起上去,问明霍小姐是否认识你,才好办!” 也只有如此了。 很后悔平日一看到娱乐记者对自己举起相机,就刻意回避。原来照片多见报,把庐山真面目弄得有如可口可乐般街知巷闻,也有方便。 走过车房时,我问: “霍小姐的汽车有没有驶出去?” 护卫员弯身略瞄了一瞄,答: “没有。” 我的心抽动了一下。不知是安慰还是战栗。 霍宝住十二楼A座。 门铃响了很久,没有回应。 我手心开始冒汗。一种不祥的兆头霸着脑袋,连连摇头,也无法甩得掉。 护卫员的表情本来没有怎么样,一定是回头看到了我青白了的脸,有点心神领会,也着急起来。竟然说: “明星是很流行自杀的是不是?” 此言一出,彼此交换了个眼色。护卫员不由分说地立即跑下管理处,摇电话报警。 霍宝家门一打开,我头一个排众冲进睡房去。 霍宝平静地躺在床上。 我走过去,拿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知道一切都完了。 警察开始安排救伤车,嘱咐各人不可妄动房内之物等等。 我只默默地坐在客厅内,等候警方的问话。 在警察局录完口供,回到家里去,睡不着。泡了杯咖啡,在客厅内小坐一会儿,天色便已微明。 还未到三十岁的女人,捱一晚半晚通宵,也应无伤大雅!再过几年,就真不行了。 奇怪,我并没有想霍宝为什么自杀。 一个人没有权利主宰被生在世上,最低限度也可以决定自己何时去世吧! 在娱乐圈任事,一旦太接受事实,看淡世情,整个人的思想观念就会变得灰蒙蒙,懒洋洋,很不起劲的样子。其实真不算是件好事。 越来越发觉跟施旭辉见面令自己精神抖擞,神采飞扬,因为他有强烈的感染力。 金融界中人,胜在言行思想相当统一,非常完整的战斗格局。一往直前,无转圜商量余地。 不比娱乐圈,集艺术家的情绪与捞家的手段于一身,很多时搅得连当事人都要精神崩溃,不知所措,旁的跟他们相处的人,就更无法适从了。 还是不必睡了,我一头钻进浴室去淋了一个畅快的莲蓬浴,然后整装出发。 施旭辉有吃早餐的习惯。 我也是急着要见他呢。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我们已分别了九年。 电话在早上七时一刻就打到旭辉的公寓: “嗯,你回来了!”声音还透着睡意。 “醒醒呀,大少爷,现已过七时。我们到马会去吃早餐好不好?” “你过海来吗?”他问。 真是的。什么时候不是我迁就他?我住沙田,他住跑马地,我们吃早餐的地点若不是在中环文华,就是在香港马会,几曾试过要他跑进沙田来? 当然,旭辉的办公地点在中区,准八时多九时便要上班。不比我,迟至九时半回电视台也不成问题。 突然的觉得,我是越来越迁就旭辉了。 这还不要紧,最令我微微骇异的是,每一次都为我顺从他的行为找个合情合理的借口,这种心态代表什么? 代表旭辉并不值得我如此看待。有来无往,我不单哑忍,且还把纵容行为合理化,力求心安理得。 我一踏油门,汽车已奔驰在沙田公路上。 也不必多想了,驾驶时必须小心,这儿的交通意外可真不少。 清晨,一路是很畅顺的,只不过二十五分钟车程,已到跑马地马会来。 施旭辉早坐在六化廊咖啡室内等我。 他在看早报。 脸色相当的凝重。 我笑着问:“股市波幅如何?” 旭辉最关心的是财经新闻,前年国际股市大崩围,他不眠不休整个月,一下子瘦掉十磅。 施旭辉把报纸放下来,看住我。 他有一对非常澄明好看的眼睛,会望得人骨头松软。 我老想跟他说,见尽了多少男明星,没有一个如他这样有魅力。 始终不曾把这感觉说出口来,只为怕太孟浪,也为旭辉不喜欢人家拿他跟男艺员相比。 就曾有一次,我邀请他陪我出席电视台的选美大会。节目部经理方海明坐在我们前排,她歪过头来跟我说: “书凝,你男友如果愿意来电视台主持节目,比这儿任何一位男艺员更容易窜红。你肯不肯罗致他在旗下自用?” 人家说的话不过是社交的应酬戏语,旭辉就气了一个晚上。 自此,我更小心言行。 两个人要相处愉快,也得接受对方的一点点怪脾气。 今晨的旭辉,更有一种额外的威严。 “你成了新闻人物。”旭辉的语气并不轻松。 “我?” 他把报纸一摊,我看到了自己在霍宝家门前登车的照片,跟另一帧载着霍宝遗体的黑箱车并排着,非常的瞩目。 我正要解释,旭辉就抢先塞了我一句: “何必借死人出风头?” “旭辉!”我惊叫,他这句话未免过分了,我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自有甚多的情不得已。 “我说错了吗?我们两人的照片,刊登在同一张报纸的不同版位内,是相当的讽刺。” 施旭辉把报纸翻到财经版去,他的照片非常端正的放在头版。标题是:“日本阪级集团总部迁港,施旭辉视之为日本资金大量流入本港的先头部队。” 我心内不禁冷笑,这是什么意思?认为我和他出的风头高下立见,是不是? 这是哪一类的成见? 我抿着嘴不作声。 从来不是吵架的人。 一顿早餐在情绪异常低落之中结束。 旭辉也显然的不高兴,更没有让步,他只在离开时说: “再通电话联络吧!” 于是各自上了座驾,分头上班去。 回到办公室,头已胀痛欲裂。 必然的,睡眠不足加上心情欠佳,没有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倒已拜我身体健旺所赐了。 所有同事,包括秘书芷萍在内,都认为我神情惨淡,完全是为了霍宝自杀一事。 想着,也真有点惭愧。 霍宝的死,予我震惊多余难过,心上的牵动,只为生命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说到头来,电视台成千艺员,我并没有对谁特别的过从甚密。跟霍宝的感情只不过逗留在互相敬重,合作愉快的君子之交阶段。 怎么能跟施旭辉比较? 一个已经认识了六年,完全准备定终身的人,他的一言一行,很自然的牵制着我的喜怒哀乐。 是的,一个普通人的生命竟比不上情人的一滴眼泪或半声苛责。 值得汗颜,然,这是不易改变的事实。 第一件急着要处理的公事,是安排另一个艺员,接替霍宝主演古善祥的长篇话剧。 古善祥差不多是连门都没有敲,就走进我的办公室来说: “谁替代霍宝?” 连半句询问霍宝如何去世的话都省掉了,开门见山就处理公事。 现实的面孔正是如此。 “有谁是你属意的?” “英嘉明。” “不成,我已批了她外借拍戏。” “取消原定计划好了!”那么斩钉截铁。 “你改用宋宁吧!” “不,我要英嘉明,今天就要。” “祥哥,我重复,英嘉明已外借。我们要守承诺。” “对我的承诺呢?” “没有谁比霍宝更情不得已!” “那么,你就得负责补偿,这是职责。” “对的,故此,请改用宋宁或其他女艺员。” “你故意留难,我会到总经理室理论去。” 我没有再作声。 最艰难的行政工作,怕是要应付那些完全没有行政概念的职员吧! 我的沉默,表示我不欲再跟对方理论下去。 可是,古善祥误会了,他以为我怕他会到总经理室去,因而,语调立时间宽松少许,管自打开办公室的门,说: “你嘱英嘉明下午回公司报到!” 随即关上了门。 如此的飞扬跋扈,独断独行。 完全是恃着他监制的一连几个长篇剧,都得到最高收视率,广告爆棚所致。 电视台越红的监制与编导,所获的支持越多,说得直率一点,越有资格目无法纪地争取他们的方便。唯其如此,掌握的条件越多,得出来的成绩就变得越好。 这是鸡与鸡蛋的问题,总会难舍难分一阵子,方由当时得令而刹那走下坡,气焰就自会收敛了。 显然地,古善祥还未到那日暮途穷的时候。 他并不是第一个在我面前扬言或实行要投诉到总经理办公室去的人。 我做我的事,他投他的诉。 于是,仍嘱咐芷萍说: “通知宋宁今午回公司来报到,准备接戏。” 跟着想了想: “请邱琴进来。” 邱琴是我的副手,很有干劲的一个女孩子。 我嘱咐她: “我们要成立一个霍宝的治丧委员会,你看着办吧!” 邱琴在部门的日子不算长,然,她已有这类经验。一次是半年前老牌明星胡虹胃癌辞世;另一次是上月甘草演员陶金枝,心脏病发。都是由我的部门协商着办丧事的。 二人殡丧的场面,却大异其趣。 胡虹的儿子胡铭,是当今影坛大红大紫的导演,他的功夫片是东南亚卖埠的保证。于是胡家办丧事,卖力的人多的是,一大班龙虎武师站在堂前当守卫,防止看明星的人潮难于控制而生意外。扶棺的全是当时得令,红透半边天的大明星、大导演,甚至是家财亿万的制片家。 灵堂上,一半以上的人看在钱的分上,愁容满面,尽量哭得死去活来。 至于陶金枝,她在华南影坛五十多年,一直是个安分守己的演员。生前,同事们对她是有几分尊重,有事没事陶阿姨前陶阿姨后的喊得好亲热,在记者面前尤然。 陶阿姨一旦撒手尘寰呢,娱乐报在报屁股登了一段小新闻,灵堂之冷落凄清,令人惨不忍睹。 只在守灵的那一夜,已过十点半,殷素心淡装素服而至,很诚恳地在灵前行了三鞠躬礼,就坐到我身边来。 殷素心是电视资深的红艺员,年纪早已过四十,保养得极好,看上去只比我大一点点。 她平时很有种心高气傲的样子,我一直嫌她那种冷艳,过分造作,私心里并不怎样喜欢她。 然,目睹她在夜深人静时来拜祭陶金枝,心上不期然地起了尊敬。 “拍完戏了?”我问。 “不,今晚是夜班,我请导演帮忙跳拍我的一场戏,赶来给陶阿姨尽礼。” “明天没空吗?十一点大殓。” “啊!”她想了想,答,“怕明天不能早起。” 这当然是个借口。 因而,更值得我尊敬。 殷素心宁可求导演迁就,在拍戏的空隙赶来拜祭,是怕明天大殓时,总会有几个记者在场,她不愿意记者以为她借送殡良机,表现仁厚。 死者若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大伙儿都来致祭,成为其中一员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死者是寒伧之士呢,情势就不同了,人们不会朝好的一方面想,而对有心人有所赞扬。唯其太多太多人跟红顶白,趋炎附势,就更加要落实世界无情,通统都是无耻之徒,那个喜送丧的,一定是借题发挥,争出一次风头而已,无人是例外的真心敬老。 殷素心在这圈子混着大的,她太知道自处了。 我轻声地问: “你认识陶阿姨很久了?” “初到电视台来工作,就跟陶阿姨拍档。那年头,没有预先录影,节目都是直播的。我第一次演戏,一见对准我的镜头亮了红灯,心上一急,什么台词都忘掉了,脑子里空白一片,是陶阿姨爆肚,一边充撑着冷场,另一边带引我入戏的。拍完那一集,被导演骂个臭,哭着要回家去,立誓从此不要再在娱乐圈混了。” “后来怎么样?” “在电视台门口我一边流眼泪,一边踯躅等车,陶阿姨出来见了我,也没有说什么,只搭着我的肩膀,带了我去青龙镇吃宵夜!” “青龙镇?” “青龙镇是广播道的一家食肆,那年头,这区只有几家电视台,完全没有住宅大厦,广播道中间是一片烂地,青龙镇就建在上头。” “啊!”是老掌故,我听得入神。 “陶阿姨给我讲述她从前在钻石山拍七日鲜电影的故事,有笑有泪,听完了,心上一片澄明,翌日仍旧起来回电视台上班去了。” 从前的故事,就是如此一代传一代的讲下去,有喜有悲有苦有乐,也有励志。 经过陶金枝的丧礼,我对殷素心的印象大大的改观。 邱琴叹一口气,对我说: “为什么要死呢?活着纵有极多的不如意,却还是好的。” 我没空跟她讲人生,只道: “有查过档案,霍宝有亲人没有?” “档案记录,在如有急事,请通知亲人的一栏内填上了另一个铜锣湾地址与电话,我今早打去,没有人接听。” 从没听过霍宝有什么亲人,甚至不觉得电视台内有什么人跟她特别走得密。 这个固然是孤独的世界。 霍宝靠两年前的一次选美才走进电视圈来,立即走红。又怎么能不招妒? 要找朋友真是太难了。 秘书叩门,神色凝重地走进来,说: “外头有位老太太求见,带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说是霍宝的亲人!” 我跟邱琴交换了眼色,随即对芷萍说: “请她们进来!” “我还是先出去办事吧!” 邱琴是个懂事的行政人员,小小的动静都有板有眼。 邱琴走出去。一位年逾花甲的妇人,带着个约莫三四岁的男孩子走进来。 老妇人战战兢兢的给我点头,说: “你好,是徐小姐?” “对。请问贵姓?是霍宝的贵亲了?” “我们都姓霍,我是霍宝的养母,她自小随我姓,她的儿子也随她姓。” 我骇异,霍宝有儿子吗?艺人的私生活说有多复杂就有多复杂,本来女明星有个私生子,是不足为怪的。 只是如果霍宝在四、五年前已经孕育了孩子的话,她参加选美,就是触犯大会条例了。难怪她要如此保密。否则,真相翻出来让新闻界大做文章,不见得不影响她扶摇直上的机会。 有母有子而不能相认,怕是够惨的。 “徐小姐,此来是真要你帮忙。霍宝的丧事,我们不知如何处理?实在也不知道是否可以出面处理?她们母子的关系一直没有公开。其次,徐小姐……” 话还未说完,霍老太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伯母,请别伤心,有什么难题,我都会帮忙解决!” 突然的想起,霍宝在电话里头给我温和地说: “徐小姐吗?对不起,骚扰你了,我是霍宝,多谢你,再见!” 我的眼眶也突然的湿濡。 肩上在这一刻觉得沉重。 “徐小姐,霍宝是家中唯一的生计,她如今说去便去,我们一老一少,可怎么活?因此,希望能为我们向公司申请到什么抚恤金或公积金之类。徐小姐,霍宝曾对我说过,电视台内可以帮一把忙的人少之又少,你是其中一个!” “徐小姐,谢谢你,再见了!”我耳畔又是霍宝的声音。 我紧握着霍老太的手,说: “伯母,你且放心!霍宝的丧事,公司会负责办理,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看还是当霍宝没有亲人的好。” 说这话时,心上一动,有一点觉得自己残忍。 人死了,连她的至亲,都不可以在灵前名正言顺地相认,为了形象?声誉?何必呢! 我因而补充: “如果伯母认为不可,我们就辅助你办丧事好了,事到如今,也不见得有什么大不了!” “白头人不送黑头人,我是无所谓了。只是让霍政替他母亲守孝,见她最后一面吧。霍宝生前很疼他。” 我蹲下身去,拖起了霍政的小手。 孩子有点畏缩,尽往他婆婆身后躲。 霍政今年才四至五岁的样子,漫漫人生路正等着他步步维艰的走,太可怜了。 我重新站起来,作了一个决断说: “我让霍政在灵前守孝好了,我会向公司交代。” 随又想了一想,再说: “至于抚恤金的问题,伯母,让我跟有关部门商议,尽快替你们争取,请放心!” “谢谢你,徐小姐,再见了!”不知是霍老太还是霍宝跟我说这话,声音特别的凄凉。 我亲自送霍老太和霍政出办公室,一直坚持送至大堂。 电梯门一打开,迎头碰上邹信基,他是电视台目前的红员,掌管整个制作部,甚得高层信任。 邹信基的神色显然是匆忙的,连动作都急躁,差不多要把站在我身旁的霍老太碰倒。 我伸手去扶她,回望邹信基一眼,很自然的说: “怎么这般匆忙呢?” 邹信基见我们,登时呆了一呆,神色更添慌张,连招呼也不打,掉头就走。 我说:“冒失鬼!” 霍老太的眼眶又含泪,赶快低下头去。 霍政拉拉他婆婆的衣角,说: “婆婆……” 霍老太连忙喝止,道: “小孩子不许多话。” 走进了电梯,我不期然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