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点儿事跟你说。”那种不详的预感在桔年心里像暴风雪一般铺天盖地而来,不会是连他都出事了吧?她都搞不懂心里乱成一堆的惶然究竟是为了线头中一哪一个,然而在下床的短暂瞬间她作出了一个决定。也许她该把照片交给韩述,也许他会因此恨她,但她隐约觉得,她样是对的。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信封,披件衣服就跑了出来。韩述果然就在门口,背对着她,看着黑乎乎的地方,不知道想什么。他站立的时候背总是挺得笔直,但是这时却显得有些僵硬。韩述听到了响动,立即转身。“大半夜的怎么了?”韩述没有立刻说话。桔年微微皱了皱眉,“饭局现在才散?喝多了?进来说。”他沉默地点了点头,跟她进了屋子,两人都没有坐。韩述吸了口气,似乎在想该怎么开口,桔年捏着那个信封,同样犹豫不决。“我有件事要跟你说。”他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彼此俱是一愣。最后桔年先按捺住了,“你先说。”韩述一改往常在她面前没个正形的模样,相反,他很严肃,严肃得让桔年心中的如此突兀。“谢望年出事了……我刚听说,他杀了人,已经被警方拘捕,你爸妈都快疯了。”“他杀了谁?”桔年声音僵硬而空洞,她最关心的是这个。离得那么近,她甚至可以看到韩述因紧张而滑动的喉结。他说:“桔年,你的朋友死了。”桔年忽然想起晚报上的那则社会新闻。答案早就摆在她眼前,是她后知后觉。平凤!桔年那一瞬间仿佛从手里那个干干净净的蓝白色信封上看到了血,上面沾满了平凤的血!信封在她手上毫无预警地坠落,从开启过的边缘露出丑陋的端倪。“你没事吧,桔年。”韩述扶着桔年的手臂,然后府身去捡掉落在地的东西。然后,他看到了那些照片。下部 第三十九章桔年后来忘了,韩述究竟用了多长的时间一张不落地看完了照片。她只记得很久之后,他才问了一句:“谁给你的?”桔年木然地回答:“死了的人。”然后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谁都没有哭,谁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他们只是站着,像两个傻瓜,像残破的泥塑,像半夜里丢了魂的野鬼。后来韩述离开了,他走出去的背影如困兽一般。不,不是困兽,应该说是一头刚刚才眼睁睁看着生养他的狼群在面前通通死去的幼狼。他们甚至无法开口安慰对方,一如打穿了的伤口,你两头得捂着,一松开,就是血溅五步,再也活不了了。很久以后桔年才知道,自己那一晚的猜测竟然八九不离十。真真就是地摊文学里最爱写的那类法制故事,看的时候离奇,过后才发觉它的丑陋和血腥。没几年就该退居二线的高院院长韩设文通过自己的小司机偶然结识了对他“仰慕”已久的成功私营企业家叶先生和崔先生,两位企业家极尽拉拢之能事与位高权重的韩院长建立了相当友好的关系。换作几年前,嫉恶如仇、自视清高的韩设文只怕一个好脸都不会给他们,他不缺钱,也不缺权,什么都不缺,无欲则刚。可是那两人出现的机会非常之微妙,因为就在那个时候,韩设文忽然从内部的一纸文件和身边的种种迹象里惊觉一个事实——他老了,或者说,他即将老去。他不想拥有更多的名利和前程,但是他不能容忍自己老去,因为他习惯了自己位高权重的威严,习惯了力量和雄心。当他老去,当他退休,再没有围绕在他身边恭谨的人们,再没了一诺千金的力量,他会成为一个在自家阳台一边浇花一边怨天尤人的糟老头。他愿意付出一切换回他的青春,哪怕只是一种错觉。然而,最可怕的是,他在和自己一起躺了三十年的妻子身上发现,他渐渐地不行了。叶秉文和崔敏行这种人,韩设文见过许多,他看不起他们,有点儿小钱,自以为就可以通天,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却像两只哈巴狗。然而这个时候,两条阿谀奉承的哈巴狗如同肚子里的蛔虫一般惊人地窥探并满足了韩院长唯恐老去的心态。他得抓住些什么,否则就再也来不及了。于是他鄙夷着他们,却在享受他们的奉承,这让他感觉自己仍有用处,仍有力量。他开始收下那些钱,不止是这两个人的,还有别人的,他甚至不知道他留着那么多钱干什么。他的积蓄足够他安逸养老,他的妻子、儿子、女儿这辈子都生活无忧,他只是需要那种拥有的感觉,疯狂的拥有,他站在权力的边缘,再不拥有他就远失去了。接着很自然地,姓叶的和姓崔的巧妙而善解人意地私下带来个女人。那是个肮脏的妓女,却也是个盛年的女人。一生清高的韩设文让那个妓女穿上朴素的衣服,扎着他年轻时候女孩子最爱的小辫,当他趴在这个妓女身上,他可肆无忌惮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他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地做点什么,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个年轻的妓女在他身下臣服。他终于感觉他重新征服了他早已不在的青春年华,那种快感是他的妻子孙瑾龄或是他熟知的任何一个优雅女人所给不了的。他知道这无耻且危险,但他沉迷。只是聪明如他却无法洞察的是,这个妓女跟他的小司机竟然是一对,那个叫谢望年的小伙子一脸慈厚地跑前跑后任劳任怨,却在背后打着他的小算盘。谢望年和妓女平凤联合起来,预谋已久用房间里的摄像头拍下了韩设文的丑态,他们不打算直接勒索韩设文,不仅因为他们不敢,更因为他们有更好的渠道。这故事里的崔先生和叶先生愿意出很高的价格买下这些影像和照片,留着说不定有大用途,而那笔钱足够这小两口远走高飞去享受一段好的生活。一切罪恶在背地里悄然滋生、萌芽,长出黑色的触角。不料平凤在远走之前得知了桔年而对的僵局,她下定决心要帮桔年,所以,她想,反正照片拍出来了,她也早对那变态的老肥羊心生厌恶,只要顺便给桔年一份,就可以让那老家伙吃不了兜着走,这样老家伙就再也不能从中作梗了。她偷偷寄出了照片,邮件前脚被带走,谢望年后脚就发现照片少了几张,那是他要用来卖大钱的,他等不那么久,就是为了干一票大的,一旦照片流传出去,韩设文倒了,崔敏行他们不是傻子,如何还肯出钱?他的大好计划都被平凤这个蠢女人毁于一旦,于是他们在她的出租屋里争吵厮打,他问她把照片给了谁,让她追回来,她不肯。平凤撒起泼来的时候也足够他受的,谢望年气红了眼。当他冷静下来,他已经在那个他喜欢的妓女身上捅出了三个血洞……这是一个低劣到让人欲哭无泪的故事,但是这个故事几乎把桔年身边所有的人都卷了进去。韩述几乎砸烂了他父母家里所有可以砸烂的东西。妈妈伤心欲绝,被他叫做爸爸、一生敬重的那个人低头沉默。他指着自己父亲的鼻子,在一片废墟里怒吼:“是谁跟我说要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正义?是谁让我活着就要干净做人?是你!可你让还能相信什么?我活到三十岁,半辈子都在追赶你,结果你是个不要脸的老王八!”他的脸很快被甩了一个巴掌,嘴角都裂出了血,可一点儿都不疼。打他的人是他的妈妈孙瑾龄。“你想要我去死?”孙瑾龄这么对她最宝贝的儿子说,“小二,算我求你了,把照片毁了。”她恨她的丈夫,但她也恨不顾一切撕下那块遮羞布的儿子。韩述在妈妈决堤的眼泪中离了家门。他是个不孝子,他的世界垮了,可他也让妈妈的世界垮了。可他没有办法,他咽不下去,一想到自己半生敬若神明的父亲在照片里的模样,他就疯了。就在同一天晚上,韩述在暂居的酒店里接到姐姐韩琳打来的国际长途。想必韩琳已经得知了这件事情。“你也来劝我毁了那些照片吗,姐?”韩述坐在地板上,靠着床沿醉醺醺地问姐姐。韩琳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模糊:“韩述,你会怎么做?”韩述反问:“如果是你呢?”韩琳曾是国内顶尖法学院的高才生,韩设文引以为傲的女儿,但是她丢开了这些,去了遥远的异国。此刻,她在弟弟的这个问题面前沉默。天亮以后,韩述亲手向上级纪检监察部门呈交了那些照片。他做这些的时候没有犹豫,然后他回到桔年的小院,卸下一脸的正义,趴在桔年的膝盖上哭得一塌糊涂。“我还能相信什么?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的家庭、他的父母,他的信仰,他的骄傲彻底毁于一旦,只剩身边这个静如寒潭的女人,可她也不属于他。平凤的尸体,桔年出面收殓,她用最简单的方式掩埋了她的朋友。警方并没有在谢望年行凶的第一现场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包括照片,也许有我已经捷足先登。在所有人眼里,这只是生活在最底层的男女之间一场意外的血案。桔年站在平凤的墓碑前,好像还可以看到那张浑不吝的笑脸。她说:“就让我帮你一次吧,桔年,我也就帮你这一回。”就这一回,她说到做到,用了她的命。后来,桔年找到了市区里唯一的儿子和依靠的父母。谢茂华夫妇仿佛一夜白头,他们哭得没有了眼泪,只会像两个疯子一样一人一句的咒骂着那个害了儿子一生的杀千刀的贱女人。他们都没有想到桔年会在这个时候来探望。桔年说,要跟他们一块去看看望年。这个提议给了这对老夫妇一个支撑下去的理由,他们用了仅有的钱去打点,终于三个人得以见上望年一面。望年胡须凌乱,这让他的稚气看起来消退一些,反而有些沧桑。他竟像是长大了,用这样的方式长大。谢望年对老父母的眼泪和叮咛充耳不闻,从桔年进入他视线那刻开始,他就一直用战栗的目光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亲姐姐。隔着铁栏,桔年试探着用手去抚摸望年的头发,望年低下头流泪:“我不是故意的,姐。”桔年柔声说:“我知道,我知道……”然后她骤然揪紧了谢望年来不及理短的头发,从一侧衣兜里掏出了出门前就藏在那里的一把小刀。她没头没脸的捅过去,就像谢望年捅在平凤身上一样。桔年那么信命的一个人,她见过太多事情,她太乖太柔顺,她总想,算了,就这样吧。可就连她也到了极限,凭什么她这一生就要这样不平?她拒绝这样的命运。她的第一刀划在了谢望年遮挡的手臂上,血溅到她的脸上。平凤,傻到了极致的平凤,那天她流了更多更多的血。第二刀还来不及落下,桔年就被两个看守的干警死死架住,被拖开的时候她如愿以偿的看到谢茂华夫妇惊呆了的脸。桔年平静的诅咒着他们:“你女儿是个抢劫犯,儿子是杀人犯,你们都应该……”谢望年的哭号伴随着手臂垢痛意响彻每个人的耳边,“我不想杀她的,我真的喜欢她……”桔年以为自己会再一次坐牢的,对于她而言,里面的生活跟外边也许已经没有什么区别。没有了平凤,也不会有人害得她在监狱里加班加点了。结果她并没有待多久,韩述就把她领了出去。他们一道走出拘留所的大门,阴雨天气刚过去,阳光很刺眼。韩述又恢复了那副笑嘻嘻的样子,“下次闯祸我就没本事捞你出来了。”韩述的预感是对的,照片递交上去之后就如同石沉大海般杳无音信。他也回不了城西院了,听说老胡他们即将结案,他几乎忘记了老胡是多么七窍玲珑的一个人精,而韩院长仍然是韩院长。正月十三那天,韩述的同仁兼朋友林静叫他出去喝酒。他们过去经常混在一块,但是自从林静有个妻子和儿子,鲜少有功夫在陪伴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说是喝酒,林静只喝了杯红的,反而是韩述五颜六色胡乱的喝。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林静劝韩述。“行了,够了就行了。”他像是说喝酒,又不是说喝酒。半醒半醉的韩述趴在吧台上,仰起脸看着林静。“自家人,何苦呢,没有几年他就退休了,他到底是你爸爸。”“他也是个贪婪的无耻之徒。”林静笑了笑,“这世界贪婪的人太多,韩述,我们只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韩述听明白了,连林静也暗示他,他是对付不过老头子的,老头子过的桥比他走的路还要多,其实他自己也知道是在螳臂挡车。“你相信吗?也是老头子从小就教我的,我一直记得。他说得总得有些只得坚持的东西,这一辈子才不冤枉。我想了十几年,才觉得他就这句话特别有道理。”林静笑着摇了摇头,“但如果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呢?我更喜欢有把握的事。”林静永远比他圆融,这也许就是林静只比他略长几岁,仕途却大有可为的原因吧。就拿照片的事来说,老头子的位置没有动摇之前,就势必是一个要深埋的秘密,林静现今不过是一个城区检察院的检查长,他竟然知情。他运淡风轻的劝着韩述,就像好心劝着一个跟家赌气的朋友,但这样一个做事谨慎周密的一个人,韩述也猜不到他代表的究竟是谁。韩述咬了一会儿自己的下唇,最后低头失笑。他拍下自己的酒钱,拿着外套摇摇晃晃的走了出去。次日,韩述正式提出辞去公职。下部 第四十章从报到后只上了一周班的市院出来,韩述头一回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阶尽头的庄严国徽和堪称巍峨的灰色门柱,然后他想起也许余生都要在病榻上度过的干妈蔡一林常提起的正义女神——蒙眼、白袍,一手执剑一手执天平,象征着道德无瑕、刚正理智、量裁公平,还将一条蛇缠在棒上,并把一条狗踩在脚下。蛇和狗分别代表着仇恨和感情,真正的正义必须舍弃这两样东西。然而,做起来淡何容易。他执意要走,上头也没有坚持要留,乘下的只是手续问题罢了。同事们虽不解,但心里只怕都说,以他这样的公子哥,到哪儿去吃不开?只有韩述知道,他的一身轻也意味着一无所有。他曾经信仰的东西已然崩塌,这辈子能不能跟老头子相互谅解已不得而知,最重要的是,他也确信自己那样疯狂而大逆不道的行为只可能有一次,那毕竟是他从小爱着的即使已失崇敬,但是他将不再有勇气重复那样的‘正义’。车大灯出了点儿小故障,仍在4S店里检修,那是韩述唯一用自己的钱买下的大件的东西,干妈赞助过一些,已经还了,他不乘下什么了。韩述索性步行去桔年住的地方,那是不短的一段矩离,但是正好可以让他慢慢想清楚一些事。等到财叔的小商店在望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他看了看表,走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样偏僻的城市角落,远远谈不上华灯初上,稀落的几点灯光在大片的黑暗中摇摇欲坠,更显得温暖而珍贵,时不时地还可以听到几声狗叫。韩述这一路已经打定主意,如果桔年又问“你来干什么”,他就应该有多可怜说多可怜,他得告诉桔年,他失业了,什么都没有了。这也是实话。韩述这一路上已经为此黯然,那也不好,韩述希望桔年有一点点可怜他,又不希望她太可怜他。那他就拿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吧,就说,其实也没什么,对于我这种马斯洛的五重需求已经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满足过好几回的人来说,这也是小事一桩。诸如此类,他想了许多,他觉得这辈子自己心里都没有装得这么满。然而当桔年的小屋就在面前,一盆冷水浇在了他头上——透过铁门,可以清楚地看见里面漆黑一片。她不在家,韩述失望了。这一周桔年都应该是白班,她是不是到医院看非明去了?非明手术后至今未醒,韩述也听说了,他在犹豫是给她打电话还是直接到医院去的过程中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于是他立刻行动。他摇了摇锁好的铁门,脱下外套,噌噌噌地就攀着铁棍爬了上去,也不去想自己衣冠楚楚的样子做个越墙的小人有何不妥,更没考虑邻里或路人会不会将他误认为小偷蟊贼之类。既然已经疯狂了,那再彻底一些有何不可。就算是等,他也要在她的院子里等她回来。好在韩述没有疏于锻炼,身手尚算灵活,那个铁门的高度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障碍,他更担心的是铁门受不了他的重量轰然倒地,那桔年回来了又该烦他了。当他顺利地在院子里着陆,除了浅色的薄毛衫和双手沾染了铁锈之外,一切还好,落地的时候很轻,没有惊动会什么人。因为月亮已经出来的缘故,没有灯的小院近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黑,落尽了叶子的枇杷树在月光中静悄悄的,韩述惊喜地发现桔年之前放在廊檐下的竹椅并没有及时搬进去,天助我也,他不客气地过去半躺在笮椅上,遥遥望着被月亮晕染的云层,想象着她往日就在这样独自一人坐在廊檐下的样子。她的眼里会看见什么?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然后他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可在感觉到她的气怎能。就在他陷入自己营造的完美和谐氛围中的时候,惊人的事情出现了。韩述忽然听到吱呀一声,他背对着的木门竟然被打开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屋里边竟然有人,顿时被吓了一大跳。很显然,被吓住的人不是他一个人,门里走出来的两个黑影更是因为竹椅上的动静而僵在那里。他用双手撑着从竹椅上站起来,暗叫不妙。韩述惊魂一定,指着唐业对桔年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怎么会在这里,谁放他出来的?”桔年脸上有鲜见的慌张,她护着唐业往后退了一步,没错,她护着她。韩述暗暗地咬了咬牙,同时也可以确定一件事,唐业绝对不是被正当释放的。而是他发现在这种事关‘正义’的当口,他仍介意一个细凶,那就是他们连灯都没开,黑灯瞎火孤男寡女的在里面干什么?桔年是了解韩述的,所以她最先反应了过来,趁韩述还来不及有举动,推了一把唐业,“走!”唐业手里拎着简单的行李,这是潜逃。“不行,他不能走!”韩述身子一动,就要拦住,桔年拖住了他,“求你了,韩述!”这不是她第一次求他,上一回,他们都永世难忘,石榴树下的521级台阶断送了什么。她两次拖着他的手时眼神都如此哀怨,却都不是为了他。然而恍然以为昨日重现的又岂止是韩述一人,桔年打了个冷战,为什么同样的戏码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曾经的巫雨,现在的唐业,他们都要在这种情境下仓皇离她而去,虽然他们临走前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冒着危险执意要向她道别。她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就好像她的半生都在赴一场又一场将散的宴席。桔年只知道自己不能让小和尚的结局重演。她也许不是个善恶分明的好人,但她心中自有一套准则。她整个抱住了蠢蠢欲动的韩述,对怔怔着的唐业喊道:“走啊,你不是要走吗?!”唐业犹豫着,看了眼桔年和手足无措的韩述一眼。“马上走!”还是那句话,她比他更清醒。道别的话已经说完,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倒退着往门我走了几步。韩述涨红着脸怒声对桔年说道:“你明知道他是有罪的!”桔年抬起头看着韩述,“你也明知道他留下来担的绝对不只是他应得的罪!”是的,他知道。唐业走,没有公正,但是他留,难道就是公正?唐业已经到了院门口,但他停了下来,以另外两人都没有想到的速度冲回他们身边,一把推开了在桔年的桎梏下完全丧失了防备的韩述。韩述趔趄地撞到了竹椅上,而唐业抓住了桔年骤然脱开的手。“跟我走!”他的手冰冷,但有狂热的力度。桔年曾经多么渴望那一天道别的小和尚说出这句话,如果那时他说了,她会海角天涯地跟着他去。可是巫雨没有,他只是说再见,因为不远的地方有另一双手在等待着他。萧秋水和唐方终究是一场梦。但唐业回头了,他拉着她的手说:跟我走!“笑话!”韩述的震惊瞬间转为愤怒。“你有脸带她走吗?你能给她什么?”他的样子像是要扑上去跟唐业拼命。“我至少能比你对她更好。”“你他妈放屁!”韩述口不择言,可是很快发觉除了这个,他不知道如何反驳。他给桔年什么,羞辱、强迫,还有记忆的伤痛,更何况他现在跟唐业差不了多少,丧家之犬,一无所有。他更看到,桔年梦游一般被唐业拖着退了几步,她没有挣开唐业的手。韩述不再追过去,他冷笑一声,“你信不信,就算出了这个门,只要一个电话,很快,他哪里都去不了!”桔年竟然答道:“是么,韩述?”韩述一步步逼近,唐业拖着她,势必没有办法在他眼皮底下脱身,却也不肯独自离去。当他终于靠近,唐业只戒备地伸出手挡在桔年身前。“你到底要干什么?”韩述推开了唐业的手,“我再跟你说一次,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事。”桔年近在咫尺,她不再往后退。“你想要我放过你?”“你会吗?”韩述忽然诡谲地笑了起来,“那要看你能给我什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桔年的脸由红转白,她听得懂韩述的暗示,他离得那样近,近得她好像又能听到他极速的心跳声,就像那个夜里。她按住了愤怒得要豁出去的唐业。“那样你就会放我们走?”“药成碧海难奔”,那命运的签文是否预示的就是现在?她遇上了他,在每一个转折路口。“是。”韩述分别捏着桔年的两个手臂,缓缓将她从唐业身边拖了过来。唐业收紧了原本就拉着桔年的手,却被桔年挣开,她的手心仿佛失却了温度。她被韩述半拖半地带进了屋子,当唐业的脸终于被隔绝在外。韩述俯身亲贴近了桔年,桔年则闭上眼。然后,她感觉到一种颤抖而温热的触感降落在她的唇上。她茫然地看着韩述。韩述却像个孩子一样如愿以偿地笑了。他说:“我从来都没有吻过你。”他跟他拥有过世界上最亲密的接触,肢体交缠,呼吸相闻,但是,他竟然从来没有吻过她的嘴。“我吓唬你们的,其实我已经离职了,现在什么都不是,这些事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只不过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倒霉的样子。你们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韩述说着,为她重新打开门,正迎上有破门而入打算的唐业。“走吧,我放过你了。但是我不知道别的人是不是也会放过你。他竟又施施然地躺回了那张竹椅,貌似闲适地闭上了眼,好像他一开始就是如此,什么都没有发生。桔年的手又回到了唐业的掌心,她感觉精通他带她走的决心。跟他走,还等什么?她身无长物,她的小世界在她心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未来如同存在一瞬间的时光隧道轰然打开,桔年回望这个载满过去的小院,她想抓住她的回忆,就如电影里周星驰的“今晚打老虎”在时光隧道前抓住了春天的手。可是带不走的毕竟带不走,她的记忆瞬间已是红颜白发。她在唐业的牵引下终于朝不可知的未来跑去。听着脚步声渐远,韩述仍然没有睁开眼睛,风拂着他的脸,这是他喜欢的天气。就好像同样有着徐徐清风的某天,初三毕业的他跟陈洁洁约着一块去打球,他们骑着自行车,被一对莽撞奔跑的同龄人撞翻在地,他爬起来,看着年少的桔年拉着那个白衣男孩的手跑过他身边,然后她回头,露出最灿烂的笑脸。她目送他们消失在视线里,拍去了裤腿上的灰尘。关于他们几个人的故事,韩述设想过无数次结局,但是现在才发现,也许最好是停顿在这里。一切都来不及开始,一切都不会开始,当然也不会有结局的无奈和眼泪,没有谁伤了心。这样也好。韩述在心中的那面镜子里看到了一如每个清晨醒来时的那般无措的自己。他对他的镜子说:我很好,我会很好的。说完这些,他没出息地开始流泪,他想,就当它是欣慰的吧。下部 第四十一章桔年跟着唐业上了一辆在暗处等待已久的陌生的车子,一路疾驰,穿越整座城市,最后停在了一个人迹罕至的港口.除了停靠在岸边的唯一一条乌油油的船上亮着盏渔灯,四周一片黑暗。然后,桔年看到除了他们和没有下车的司机,那岸边只有一个女人。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女人之后有短暂的踯躅,他没有说话,但是桔年可以从他那一瞬间的指尖和眉梢感觉到他的心凉了下去。那个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女人闻声转过身来,打量着唐业,还有他一直牵着的桔年。她跟桔年年纪相仿,长发在脑后随意地绾了个髻,桔年的存在显然不在她的意料之内,但是她只是挑了挑眉。她很容易给人一种感觉,那就是无论怎样千变万化,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乱了阵脚。烈士陵园的拆迁计划已势在必行。动之前,韩述陪着桔年在多年后再一次沿着熟悉的小路拾阶而上。桔年手里拿着一把在路边摘的野花,一边走,一边扯着好那些白色的单层花瓣。韩述想到自己刚才郑重向她提起的一件事,心下有些狐疑,更担心她会用数单双那么可怕的方式来解决她的答案。一路心神不定地走到台阶的尽头,站在那棵石榴树下,他想起树干的背面刻着"HS&JN",他至今也没有明白,刻下这些痕迹的人是不是她,里面的"HS&JN"是不是喻示着他们两人,他觉得是,但好像又不应该是。所以索性不问,他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开始变得跟她似的,与其困惑,不如相信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但是他到底还是学不会她火烧眉毛也不着急的慢性子,假装看风景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咳了几声,“哎……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就是上来之前说的……到底是怎么样啊……啧,是死是活给个痛快……你好歹吱一声啊……“桔年说:“吱……”在韩述发飙之前,她把所有的花瓣聚集在手里,然后摊开掌心他们站在高处,风很快把花瓣吹向了台阶之下,又是个他喜欢的好天气。桔年说:“我的答案?韩述,有个人跟我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世界上最无可奈何的东西有两样,一个是往事,一个是飞花雨。”她指着最后一片从手中随风飘荡荡而去的花瓣“你能追得回它们吗?”韩述一愣,“怎么不早说!不准反悔啊!”他匆匆追着那些越来越远的花瓣而去,声音从台阶下传了回来,“只要你愿意,怎么都可以。”当只剩下桔年的时候,她听到身后的石榴树在风中婆娑作响,回过头,穿着宽荡荡的白色衬衣的小和尚就站在树下,眉目疏淡,一如当年.桔年说:“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看我的,你还是那个样子,巫雨,我却慢慢地老了。”巫雨回以桔年粲然一笑,十二年来,他第一次看着她,睁着开了眼睛。桔年腮边已满是眼泪。她再一次与命运握手言和,不再去追问巫雨是否曾经爱过自己,不再追问他究竟属于谁。这棵从未结果的石榴树也将随着烈士陵园的迁徒而消失,小和尚再不会徘徊在树下,一如他渴望中的那样,他应当是自由的.她的小和尚,他是巫山上的雨,汇入江河山川,幻化成云,最后,成了桔年心中的一滴眼泪。——全文完——“你来了,唐业。”这一声就如同月下久候的老友。夜色中的婆光倒影在唐业的眼中,桔年几乎以为他会哭泣。她还没有看过这个内敛的男人掉过一滴泪。“他没来?”唐业问道。那女人点了点头,“他托我来送你,很抱歉,唐为……”“他死了吗?”唐业打断了那女人没说完的话“你都知道了?”唐业转过脸,去看那海与天黑色的融汇点,他不想人看到他哭泣,另外两人便只当他的失态是为了这一场前路难知的逃亡。桔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可以想,唐业嘴里的“他”莫非是那个带着玳瑁眼睛的温和又冰冷的男人,而眼前这个女人,则是手眼通天让他得以脱身远走异国的策划者。“我只知道如果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