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在,如果他在乎你,那他现在做什么?他大可以阻止我啊,给我一耳光,把我从你身上踢下去,他做得到吗?”“韩述,你混蛋!”桔年弓起的脚再度被韩述压下去。“我混蛋,他什么都好,连死了都阴魂不散。”韩述气喘吁吁地对着看不见的地方叫嚣,“你来啊,巫雨,你不是在吗?我甚至用不着你动手,你说一句,只要说一句,我马上放开她……要不你连话都不用说,随便你用哪一套,给点暗示就行,什么都可以,我马上从身上滚开,马上滚!”“闭嘴,你给我闭嘴,我求你了行吗!”“我偏不闭嘴,你不是在等着他附身、显灵、死而复活吗?巫雨,她那么喜欢你,她恨不得让我滚,你连为她做这点事都不肯?如果你在乎她,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吗?”桔年在这时腾出手来,狠狠甩了韩述一巴掌,他终于停止了对巫雨的叫战,如果说刚才的桔年是痛苦而慌张,那现在她的眼里是一种在幻灭和绝望边缘的疯狂。她过去一直不肯说恨韩述,因为恨太沉重,可是这一秒,她恨死了他,他试图打碎她最后一个信念,她就知道他会搅得她永无安宁,让她无处安身。那一耳光着实不轻,韩述的脸被打得重重偏向了一侧,然而桔年却在这个时候开始哭泣。在此之前,韩述从来不知道一个人会那么多的悲恸,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她在眼泪流出来之后,渐渐停止了挣扎。仿佛就连她也在等。巫雨,你真的在吗?你真的像我以为的那样,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陪伴着我。如果你在,求你给我最后的怜悯。韩述说:“我们不妨一块见证看看,假如他还在。”桔年如浪中的一叶孤舟,颠簸着,惶无所依,她唯一的归航就是个海市蜃楼。韩述的呼吸开始变得粗得,极致的快乐和极致的痛苦相交汇。这样的迷乱桔年曾见过,那是一个颠倒的夜晚,属于烈士陵园里年轻的巫雨和陈洁洁,而不是谢桔年。并不禁烟花爆竹的郊外,震耳欲聋的轰鸣此起彼伏,不时夹杂着几声尖锐的呼啸。外面的天空一事实上璀璨满天,可是她看不见。室内连风都不肯光顾,空气是凝滞的,只有欲望的气息,窗帘也未曾轻轻掀动一个角落,除了韩述和自己的心跳喘息,桔年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没有。“你相信了吗?他不会出现的,因为他早死了,他没死的时候想要的也未必是你。”韩述赢了,他至少让桔年相信了一件事。巫雨是死了。即使他活着,他也不会在她身边。最后的一面,他是来告别的,他对她构想过无数次塞北老家,梦想中的天堂,但当他决意放弃一切投奔那里而去,他想带走的并不是她。桔年在巫雨离开的若干年后曾经独自踏上那段旅程,她站在巫雨渴望而到达不了的那片平原上,感觉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只觉得空旷而荒凉。原来她一直都只有她自己。桔年流尽这晚的最后一滴眼泪。韩述在感官上无比愉悦的一刻感受到桔年软软耷位在床沿的手。她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仿佛连这都不是她的。于是他摩挲着她的头发,还有她泪痕干涸了的脸。“他死了,你还有我啊。”然后,他听到她空洞洞的声音。她问:“你又是谁?”他是谁?韩述像被一盆雪水当头浇下。他是想过要一辈子对她好的人,可是连他现在看不到这个人,只看到的,连自己都恶心的自己。所有的激情和欲望在这一刻湮灭如一阵青烟,韩述垮了下来,慢慢地伏在一身汗湿的桔年身上,动也不动,死去了一般。桔年也没有动,他们长久维持这一个姿态,久得似乎是以腐化为尘。累,很累。他们好像都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又都醒了过来。窗外的世界终于安静下来。从激烈到沉寂,悄如隔世,天还没有亮。韩述翻过身上,平躺在床上。“你恨死我了吧。”他愣愣地,仿佛是对着开花板说话。他以为这个问题桔年同样不会回答,没有想到,过了一会,桔年发出一个合糊至极的声音。“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做这样的事,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可我就是做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反正明天,明天你想怎么样都行,我什么都认。但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在你心底,我究竟是谁?”桔年发现自己悲哀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是谁。韩述对于她自己而言算什么?可以死一百回的恶人,死皮赖脸的膏药,与她整个青春交集的混蛋,左右了她命运的看客,破门而入闯进她尘封世界,提醒了她的安静只是因为孤单的人。他不是她的爱人,却也不是路人。有时她宁愿把他等同林恒贵,但是他不是林恒贵。桔年没有想要去爱韩述,然而她所有的隐秘记忆都只与他相关。十一年前,他在她身边,青春尚如涩涩豆蔻,十一年后,老去只不过是昨夜今朝的事,却还是他。命运的奥秘谁勘得透?“也许你是知道我对那点心思的,从很早以前开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做了很多后悔到现在的事,我后悔拉不下脸跟你说明白,后悔那一天跟着你去了烈士陵园,也许我该让你和巫雨走的,也后悔出事后相信了我干妈,我真天真,以为她会把所有的事都打点好,然后我们就能在一起;更后悔那时候我没胆子站出来,我坐过不下一百次的梦来弥补这个缺憾,没有用,只能是梦了;当然我最后会的还是因为害怕连去看你都不敢,这十一年里什么都没做……但是唯独有一件事我不后悔,说出来你怎么想都行,可是我真的是个死不要脸的木八蛋,我唯独没有后悔那个晚上,那个小旅馆里,我跟你……我知道那不光彩,那是错的,可是我不后悔。”桔年很难想起那一晚的细节,她忽然发现她跟韩述截然相反,她常常记忆起天亮以后接踵而来的噩梦,多年后再一桩桩地为自己开解,唯独那一晚,她很少去想,甚至故意回避了,就好像记忆的胶片凭空断了一截。“你说,哪果那一晚,我把你送回家去,或者我们根本没有遇见,现在会是什么样子?”韩述问着可笑的问题。她可能找到巫雨,真的杀了林恒贵。也可能避开这一劫,看着巫雨入狱,等他,或是最终遇到另一个男人,顺利地过一生。如果是无限可能的事,也是从无可能的事。桔年说:“不知道。反正怎么活,横竖都是一辈子。”他们各自拥着被子的一角,躺在一片狼籍的床上,不知道这一幕该有多荒谬,她可以打他骂他赶他,反正做什么都好,而不是在这最不和宜的时候,进行着他们自打相识以来最坦诚的一场对话。也许他们都一样觉得身心俱疲,疲惫地无力去承载任何激烈而戏剧化的情节。接着,他们继续荒谬地继续昏昏睡去。下部 第三十四章距离天亮只有一两个小时的那段时间里,韩述做着颠三倒四的梦,他甚至梦到了校园门口停着警笛长鸣的警车,他被正义凛然的公安干警拘捕归案,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都充满了鄙夷地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议论的无非是他的下流和不要脸。有人当场晕倒了,那是他妈妈孙瑾龄,而韩院长双眼血红,要不是有人死命拦着他,他会当场冲上来亲手撕碎个彻底让老韩家门风扫地的逆子。韩述在无数双人的推掇中频频回头,他唯独看不到这个案件中的受害者,连个她的背影都没有,这让他既失落且惆帐,落到这一步他自知并不冤枉,但她若是能在场,哪怕给个大快人心的表情,他也觉得罪有应得和心里踏实。直到清晨的光线惊绕了他锒铛入狱的心路历程,韩述才将眼睛睁开一线,用了十分之一秒让记忆复苏,搞清楚现在的状况,就立刻跳了起来。他此时的姿势是堪堪吊在床的边沿,这一蹦而起的姿势让他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摔到地上,还好缠着被子,并没有很痛。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那张昨夜他都没有看得太清楚的老式木架子床上,空空如也,就连那件不属于他的男人衬衣也早被收了起来。尽管韩述一向崇尚自然醒,但他的生物钟很准,并不是个睡懒觉的人,反现谢桔年,他虽没有跟她共同生活的经历,但是以他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尾随观察来看,只要不上早班和没有特殊的事情,她通常是睡到日上三竿才睡眼朦胧地到财叔那拿牛奶,再联想到高中的时候,她通常都是踩着铃声晃进教师的迟到大王,也不知道被他逮过多少回,没想到这一次他起床竟然落在了谢桔年后面,韩述不由顿时觉得被动至极,昨夜情景在脑海里重现,更是让他心慌脸烫,赶紧匆匆套好衣服,将床单被子略做整理,硬着头皮走了出去。非明还没有起床,大厅的那个破钟也证实了天色确实尚早。韩述心怀鬼胎地朝院门口望了望,没有梦里的警车和执法人员,接着听到门咿呀的一声响,受害者头发湿漉漉地从水气蒸腾的浴室中开门走了出来,手里抱着一盆衣服。韩述有些难堪,便故伎重施地咳了几声,试图引起桔年的注意,桔年置若罔闻,放下了盆里衣服就栽了条干毛巾擦着头发上的水,韩述又加重了咳声,结果一样。他终于相信她根本是故意不打算理会他,就算自己咳破了嗓子也是枉然。他心里没了底,经历了昨晚上的浑事,不用说他自是罪孽深重,但是死是活要杀要剐,她好歹得给个话啊。于是韩述期期艾艾地磨蹭着走到桔年身后,犹豫再三,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看……这……怎么办?”说完了之后他又想打自己的嘴巴,这是男人在第二天早上该说的话吗?桔年擦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看他。不过是喘口气的功夫,韩述觉得自己都快憋死了。“你走吧,以后别来了。”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感情起伏。哦……她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了,好像没有发生。看起来他又可耻地逃过了一劫,韩述说不清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望。他有些犯贱地想,自己那么混账,没理由就那么算了,她怎么能一句话就了结了呢?也怪他自己,昨晚,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一切都是那么圆满而完美,他可以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离她近了,谁知道后来邪灵附体似的闹了那一出,好端端的,什么都毁了,她这个态度,已是仁慈,他就算再不知廉耻,也没有理由再赖着不走了。“能让我洗把脸再走吗?”事到如今韩述只能这么说。桔年没有说话,他便去翻出了自己的洗漱用具,催头丧气地走到天井的水龙头旁,刚在牙刷上慢腾腾地挤出一条形状完美的牙膏,他听到了院子外传来的叫门的声音。“桔年,你在家吧?”这声音,除了唐业,还能是谁。当然,桔年也听到了,她直起身子,下意识地拢了拢半干的头发,看起来也有些不知所措。铁门的锁拍打在铁枝上的声音继续响着,桔年愣是没有动。韩述猜她此时想必是打着掩耳盗铃假装不在的主意,便“好心”地说:“用我去开门吗?”这句话果然有效,桔年立刻转身拖住了他,脸上是可疑的绯色。“你别动!”她放下擦头发的毛巾,急急地应出门外。来的果然是唐业,他身上还穿着昨天接桔年和非明时穿的那套衣服,下巴上有泛青的胡渣,想来是在蔡检察长病床前守到现在,人是憔悴的,唯独一双眼睛仍然清明无比。桔年开了门,她站在门口,伸手掠了掠耳边的头发,问:“早啊,你来了?”唐业点头,笑了笑,“新年好。”是啊,这是大年初一的清早。桔年如梦初醒地回了句:“新年好。”她并没有从门口让开身子请唐业进来,也不知道他一大早离开急病需要照顾的继母来她这里所为何事,于是便静静等待着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唐业却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来意,他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光打量着桔年,忽然问了句:“桔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桔年仓促间又掠了掠头发,那半干的发梢扰得人心烦意乱,她想去摸摸自己的脸,之前照镜子没看得足够仔细,那上边该不会留下什么形状可疑的痕迹……她想起来了,难怪他也觉得不对劲,按照本地习俗,是万万没有新年第一天早上洗头的道理的。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喂,那个……我能用昨晚上擦头发的那条毛巾吗?”桔年几乎是立即掉头,并不是她那么渴望见到韩述,而是她不愿意看到唐业此刻的表情。韩述一脸无辜地举着支牙刷站在廊檐下,头发有些小小的凌乱,就差没有额头上写着:“我刚起床。”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半边脸上有三道明显的指甲抓痕,从颧骨直到嘴角。仿佛是为了应对桔年并没有说出口的责难和不快,他有些无奈地说:“我严重申明我不是故意打断你们,你忘了我的车就停在门口,他能不知道吗?”他说完了这个,第二句话是对唐业说的,“我干妈她好点了吗?”桔年回过头,唐业的表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平淡,有几分疲倦,也许那只是彻夜守护一个病人的结果。他礼貌地回答了韩述的问题。“还是那样,没有生命危险,但一进半会是不可能恢复得正常人一样了。谢谢你的关心。”“她也是我干妈啊,我迟一些就会去看她。”韩述说完,指了指屋子里,“要不进来坐着聊?”他回应了唐业以同样的客气,仿佛工作上的矛盾和眼前的尴尬都暂时不存在,然而不止唐业,就连桔年也恍然觉得,他这么一开口,好像他才是这屋子里主人,其余的人才是不速之客。“不用了,我说几句话就走。”唐业片刻都没有犹豫地说道。桔年却侧过身子说:“请进吧,外面冷。”唐业没有动,此情此景,这一幕,说不出有多诡异,好似什么都错位了。财步家的鞭炮声响了,这是传统的习俗,新年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开门放鞭炮,取“开门红”之意。韩述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脑袋,问桔年道:“你没买鞭炮吧,这个兆头还是要的,放放鞭炮去一去旧年的晦气。要不,我这就去财叔家买几封。”他说着就回头去放他的牙刷,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财叔家走。没有人对此表示异议,也许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他暂时的离开而松了口气。韩述走过了,门口处就剩了唐业和桔年。“昨天我失约了,真不好意思。”唐业仍然站在原地说道。桔年是想过要解释的,她本想说,韩述被家里赶出来了,所以收留她他在这过了一夜。这本也是实情之一,但若说出来,反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既然说不清,那还不如不说吧。“别这么说,你的事比较重要。”她低着头,半干的头发垂了下来,更显得一张脸小得堪怜。他既没有进来的意思,她邀请的意图也并不热烈,两个话都不多的人便在门口沉默着。好不容易开口,却又撞在一起。他们几乎是同时说出下面的话。“他对你还挺有恒心的。”“你现在好吗?”然后他们又好像都没有听见对方的话,俱是一怔。唐业先笑了起来,他作出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好不好,这就回医院去。”桔年没有强留,浅浅地回了个笑脸,“你保重。”韩述很快就从财叔那买到了鞭炮,从他们站着的位置,可以看着他跟财叔笑着挥手说话,然后就要折返。“桔年,这一次看来我是躲不过了。对不起,我以为的那个“假如”看来只能是个“假如”,虽然我真的那样想过。我这半辈子都在做不切实际的事,半辈子都在犹豫不决,到头来恐怕什么都是空。”唐业上忽然上前一步,他说得那么急,仿佛过了眼前,就再没有了时间,他和她,也将不再会有时间。“我就是那种非得到了哪儿都不能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最想去哪里的男人,可惜什么都晚了……这个你拿着。”桔年这才意识到唐业把他一直拿着的一本书塞到了她手里。那是本平装版的《西游记》,桔年第一次到唐业家时曾经翻看过的,当时尚是初识的他们就这本书还有过一次小小的较劲。书很旧了,但确实是唐业最喜欢且时常翻看的。“这个你留着。”他说。桔年骨子里的敏感让她在接过那本书的时候本能地翻了翻,她很容易就打开其中的某一页,不是心有灵犀,而是里面夹着一张银行卡。“这……”韩述越走越近,唐业不容置疑地推回了桔年的手,也打断了她未来得及的拒绝,“钱不多,但每一分都是干净的,我原先让一个朋友代为保管,幸而这样才得以留了下来,以我背的罪名,恐怕倾家荡产也不足以抵还,我也不知道有生之年还出不出得来,阿姨她生活是没有问题的,所以那笔钱我分作两份,一份留给姑婆,一份给你。你留着,总有个用处。”他说得由衷,仿佛早已想好打消她所有拒绝的理由。“这是施舍,桔年,如果你把我当作过朋友,就什么都别说……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唐业说这话事依旧淡淡的,既不忧愁也不烦恼,仿佛只是等着那个已然知晓的结局到来。这念俱灰的托付让桔年从心起。她其实是想过对他托付一生的,如果她这生必须要有个托付。也许不够深爱,但足够温暖,他们相互懂得,相互体谅,这已经足以相当濡以沫到老。想不到连一个未必成真的“如果”都碎得那么快。桔年太了解监狱里的种种,不由得更对唐业的未来忧心忡忡。像是为了化开那些看不见的愁绪,唐业自我解嘲地笑了起来,“刚来的时候看到韩述的车还有他的人,我真有些傻在那里了,不过我又想,那也不是件坏事。”“什么好事坏事?”韩述耳朵尖,尚在几米之外也听到了些话梢。唐业朝他一笑:“我先走了。”“不多聊一会?”韩述继续反客为主地扮着糊涂,他也看到了桔年手里多出来的一本书,没话找话说地问:“咦,你拿着什么好东西?”唐业代为解释道:“我顺便带过来的一本书。”“大过年的就为送出这本书?该不会是什么珍贵的孤本吧。”韩述半真半假地说道。唐业何尝不知道,现在他对他自己一切的财产都没有处分权,包括一本书。桔年这时面无表情地将书往韩述跟前一递,“要没收吗?”韩述果然讪讪地,没敢去接,“我什么都没看到。”唐业对韩述说:“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屋里的书,假如没什么价值,到时与其做了废纸,不如……我想把它们转赠桔年,这件事就拜托你了。”韩述愣了愣,才说道:“在没有判决之前说什么都言之过早。”唐业也不这个问题上纠缠,面向桔年说了句,“真的要走了,代我向非明问好。”言罢便转身离开。韩述柃着鞭炮,看着拿着本旧书沉默不语的桔年,自我澄清道:“我没赶他走啊。”他好像忘了,他其实才是那个将要被赶走的人。“要不要叫醒非明来看放鞭炮?”韩述怕引信潮湿,满院子地找可以挂鞭炮地地方。桔年也打算去看看非明怎么样,她刚起床的时候已经去她房间看过一次,那孩子睡得很熟。她走到廓檐下的时候,跟韩述同时听到什么东西碎在地板上的清脆响声。声音是从非明房间里传出来的。韩述几乎是立即扔了鞭炮,跟桔年一块往非明房间里跑。非明以一种奇怪的姿态叭在床上,落地摔碎的是她床头柜上的玻璃台灯。桔年六神无主地把非明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她那么恐惧,仿佛害怕非明也像玻璃一般,一不留神就碎了。非明的脸很红,茫然地睁大眼睛,“姑姑,我的头有点疼。”“没事,没事,我们马上去医院。”桔年用一种哀求的眼光看着韩述,她开始庆幸韩述没有离开。非明却摇着头说,“也不是很痛,我们等天亮再去吧,韩述叔叔走了吗?”她只是很平常地说出那些话,完全没有意识到两个大人立即白透了的脸。此时清晨八点已迅,阴天,虽说不上阳光灿烂,但透过非明小房里的窗户仍可以非常清楚地辩别,天早就亮了。而韩述现在就站在她的床头,虽然他没有说话。桔年如坠寒窖,她抱着非明没有出声,只是悄然用牙齿咬紧了自己抖得厉害的唇瓣。韩述缓缓伸出手,在非明已经没有人焦距的眼睛前上下晃了晃。“姑姑,韩述叔叔昨晚到底走了没有,他说他没地方去的。”非明有些吃力地说。桔年短暂地闭上了双眼,韩述的手颓然地垂了下来。下部 第三十五章大年初一的早晨,非明被火速送回第一人民医院。韩述的车在挂满了红色灯笼的街道上疾驰,身边的一切极速地在窗外擦过,幸而如此,他才用法着看清楚那些人脸上节日的欢快喜悦。桔年抱着非明坐在后排,一句话也不说,反倒是她怀里的非明像在安慰两个无助的大人,她说:“就是眼睛不怎么看得清,其实算不上很疼。”怎么会不疼?非明她看不见自己的脸,青白颜色,上面都是冷汗,只不过她经历过更疼的,痛楚在她看来已经是一种习惯。抵达医院后,院方立即对非明进行了各项紧急的检查。这天住院部的病人少得可怜,几乎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围绕非明而奔走忙碌着,那样的簇拥和如临大敌,让在外等候的桔年无法松下一口气,反而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孙瑾龄这天并不值班,但是接到通知后她也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韩述一见她,就跟着挤进了她的办公室,在既是权威又是亲娘孙瑾龄面前,他甚至都无心掩饰自己声音里若有若无的哭腔,一开口就是:“妈,怎么办,你说怎么办!”孙瑾龄脱了身上的白大褂,扫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怎么办?胶质性脑瘤第四期,你知道有多棘手?实话跟你说了,我干这一行这么多年,见了病例也不少,这个病到了这一阶级,治愈是非常之低的……”“低到什么程度?”韩述追根究底地问。孙瑾龄坐下来,没有说话,韩述原来抱有一线希望地在这沉默中被悄然摧毁了。他妈妈是个谨慎的人,如果她沉默,就意味着那个数字真的非常之低,乃至于她不愿意说出来看着儿子难受。“总有办法的,妈,总有办法的,她才十二岁不到!”韩述坐在孙瑾龄身边,无助地央求。孙瑾龄说:“傻孩子,疾病对于任何生命而言都是一视同仁的,它不会因为年幼或是年迈,可爱或是可恶,贫穷或是富有而区别对待。不管这孩子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这就是现实。原本我还存有希望,等她的身体处于一个相对良好的状态下再安排手术,尽可能减少手术风险,现在看起来是等不了啦。”韩述心中依旧没底。“手术成功的概率是多少?”孙瑾龄说:“开颅手术必然是存在风险的,何况以她现在的状况,任何一个小的意外都可能带来可怕的后果,至于所谓的概率,不发生在她身上就是零,发生了就是百分之百。”韩述没办法不去想非明在自己身边时的灿烂笑颜,越想就觉得揪心似的疼,而他妈妈一席话时客观而残酷的判断让他充满了无力感。“我不能让她死在手术台上,妈,你告诉我更好的医生在哪里,国内不行就国外,我不能让她死。”孙瑾龄并没有因为儿子心烦意乱之下对自己专业的质疑和否定而有所恼怒,相反,她仍然温和的看着儿子,用最平静的语调陈述道:“那她或许不会死在手术台,而是死在路途中。”韩述捂着脸弯下了腰。“我刚才说的是最坏的结果,你可以凡事往好处想,在这种时候也只能这样了,别为难自己,儿子。”孙瑾龄摸了摸儿子短短的头发。“我当她是我亲生的女儿。”孙瑾龄欲言又止,于是叹了一声,“你难过我知道,可你身边并不是只有这个孩子需要你关心,你去看了你干妈没有?还有你爸爸,昨天你离了家门之后,晚饭他都没动几筷子,一晚上胸闷气短。小二,我们都渐渐地老了,父子哪有隔夜仇,你爸那脾气,难道你要等他开口求你回来?”“不是我要跟他别扭,他把话说得那么绝,你要我怎么办?”“你就不能听他的一次,他也不会害了你。去道个歉,服个软,有你姐姐的事在前,他不会当真为难你的。”“这就是问题所在,平是怎么骂我看不上我都没关系,但是这一回我没错,我不会放弃那个案子的,这是原则性的问题。妈,难道您要我明着道歉,阳奉阴违?”“那个案子比你家人还重要?”孙瑾龄有些心痛地看着儿子,在丈夫和儿子之间,她的确是两难。韩述一脸的疲惫。“不是这么比较的,我爸不也一直是那么教义,他说人一辈子总要有些值得相信和坚持的东西,如果连这都失去了,那未免太悲哀了。我也只剩这点坚持了,别让我变得什么都不相信行吗?”孙瑾龄不语,过了一会才问道:“你昨晚住哪……住她家?”“满世界都是酒店,哪不能住人啊?”韩述干笑几声,可都说知子莫若母,他那点小心思哪里逃得过孙瑾龄的眼睛,更何况他还掩耳盗铃地试图捂住脸上如此明显的伤。“这脸是怎么回事?”孙瑾龄岂能心中一点想法都没有,她这个儿子最看重“脸面”,小时候被他爸爸痛揍,一边挣扎还一边大喊,“打就打,不要打脸!”在他脸上下手,就等于老虎嘴里拔牙,在孔雀屁股上拔毛。可这回都被抓成这样哼都不敢哼一声,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而她的这个宝贝儿子干了什么好事让别人一个温吞吞的姑娘下这样的狠手,她都不愿意深想。孙瑾龄啐道:“你这个没出息的!”韩述果然面红耳赤地说不出话来。“你们啊,姐弟俩加上你爸,都是一群的臭脾气,没一个省心。你不是孩子了,再做那些没分没寸的事,小心毁了自己,到时没个哭地方。”韩述从母亲的办公室里出来,回到病房去看非明和桔年。非明身上连着各色的仪哭和管子,但是状态已经稳定下来,正在和姑姑低声说着话。韩述进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她说:“看不见也有个好处,我就不用看到李特以后长满青春痘的样子,有人说小时候长得帅的男孩子,长大了之后就会变得很丑很丑……”她说的时候好像是无所谓,走近了才能看见,两腮上全是眼泪。韩述和桔年一样,宁愿看到她像刚住进医院的时候不管不顾哭闹的样子,她有权利任性和宣泄,总好过现在这个样子。她这样平静,倒让身旁的看着的人心都碎了。陪着坐了好一段时间,韩述想到三人一早什么都没吃,现在已到午后,便寻思着外出找食。刚出到病房外,不期然看到一个女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最近一张椅子上,那是陈洁洁。韩述不知道她来了多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只是在门外坐着。陈洁洁看到他倒是没有任何意外,甚至还点了点头。“你好,韩述。”韩述此时顾不上风度,堵在门口就冷冷地来了句:“胆小鬼!你阴魂不散地又来干什么?”陈洁洁定定地说:“我来看我的女儿。”韩述被她的态度激怒了,“你的女儿,少来了,你问问你自己配当妈吗?”陈洁洁也站了起来,“用不用我给你看亲子鉴定?”韩述叹为观止,“你跟我来这套?你有什么权力在没有得到孩子监护人许可的情况下进行亲子鉴定?再说,就凭一张纸你就想把孩子要回去,没这么容易!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识趣些,反正也不是没做过没良心的事,要消失就消失得彻底,何必到这里来招人讨厌。”陈洁洁没有生气,仿佛对一切责仅早已作好心理准备,况且她从来就是一个迈出去就不懂回头的人,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看着韩述说:“说实话,你讨不讨厌我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跟我女儿在一起。”“你当她是小猫小狗,不要的时候就扔一边,想起了才看两眼。你根本就没资格来看她。”韩述面露不屑。陈洁洁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没说我是来看她,我要认回我的女儿,以后都不会让她从我身边离开。”她这样的平和甚至是笃定地提出在韩述看来相当无耻的要求,简直就在挑战韩述的耐心极限,他离开病房门口几步,讥诮地笑笑:“让我猜猜,周家也快混不下去了,你已经到了试图认回私生女,再卖女儿谋笺地步了?要不你们家周公子怎么就肯带着红帽拖油瓶?啧啧,这么说起来,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面对韩述的尖酸刻薄,陈洁洁只是捏紧了肩上的包,“韩述,我感激你为非明做的一切,当然更感激桔年。所以我在门外等,我不想那么快打扰你们。但是我知道非明的日子还有多少,我不能等太久。就算我欠桔年的,可是里面躺着的孩子是我生的,我们才是亲母女,这不是亏欠了就可抵消的。”韩述不再跟她纠缠,于是便搁下了一句:“你要认回孩子,那就法庭上见,我告诉你,你占不了便宜。”陈洁洁说:“韩述,你能代表桔年吗?或者说,你能代表非明吗?我今天来这里并不是一厢情愿,非明需要妈妈,是她选择了我,她愿意以后跟我在一起,你懂吗?”“你就信口雌黄吧,反正嘴长在你身上,非明会跟你?我都替你脸红!”韩述当然不信。他们在门外的争吵其实都落入了房间里的人耳中,非明不再流泪,她茫然地睁着眼睛,在一片模糊的世界里努力去分辩她生母的声音,用不着开口说一句话,桔年已然明白,因为她从非明的脸上看不到恨,只看到眷恋。但是她仍然轻声地问了非明:“是真的吗?”非明犹疑了一会,还是点头了,她喃喃地说:“姑姑,我舍不得你,但我不是个孤儿,我想要有妈妈。那天我跟妈妈说,我不能马上跟她走,因为我还要跟姑姑一块过年,如果我不在,姑姑一个人就太孤单了……我答应妈妈过完年就跟她在一起,现在我在医院里,但是假如出院了,我不想再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