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明得知还不能出院后,又是好一阵苦闹,苦到最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余一张小脸涨得紫红。这动静引来了医生和护士,怕她情绪拨动之下导致病情进一步恶化,不得已再次使用了药物,让她在力竭声嘶后沉沉睡去。在这整个过程中,桔年始终站在几米开外,怔怔地看着这一幕。她什么忙都帮不上。命运经行处如巨大的车轮碾过,一地残碎,从来就没有给过选择的机会,当然,除了混沌和清醒的选择,而这两者之间的区别也只不过是哪一种比较痛楚而已,对结果来说,都一样的无能为力。医生说,目前还暂时无法判断非明脑里的肿瘤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肿瘤存在于非明脑内已不是短时间的事,甚至有可能是与生俱来的,跟上一代的遗传有着密切的关系。在这一点上,医生反复询问了非明的家族病势,在从桔年口中得知,孩子的生父的确也患有先天性癫痫之后,更肯定了这一推论。因为癫痫正是脑部胶质细胞瘤发作前的典型征兆之一。桔年很想医生能够给她一个痛快,究竟要怎么做,才可以救回非明?但是就连那看似经验丰富的医生也无法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先不论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已经长到了现在的大小,必然压迫到脑组织,引一连串的身体反应,如越来越频繁的头痛、呕吐和癫痫发作,而且那肿瘤极有可能还在进一步扩大中,当它占据到足够的空间,即使是良性,也会导致生命危险,而恶性肿瘤的可怕后果不堪设想。摆在眼前的唯一途径也许只有手术,如若手术成功,术后再不复发,那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但复发与否,谁都无法预言;最令人左右为难的是,非明肿瘤的病灶在一个相当危险的位置,也就是说,手术的风险性会非常之大,一旦手术,她有康复的可能,也有立即死在手术台上,或留下后遗症终生残障的可能。那医生问过桔年,她只不过是这孩子的“姑姑”,能不能够代孩子做出这性命攸关的决定?在这个问题面前,桔年的确一时无言。名义上,斯年堂哥才是非明的养父,名正言顺的监护人,可是谢斯年当年做出收养孩子的决定完全是为了成全桔年,他跟非明并没有实质上的任何联系,最初那些年头,他偶尔会从不同的地点给桔年和非明寄来一些礼物,这已经足够让桔年感激,再不能要求更多,因为她也知道斯年堂哥身性不羁,最不喜牵挂,他爱的人去世后,更是居无定所。即使桔年现在走投无路升起过再向斯年堂哥求助的念头,也不可能在一时间跟他取得联系,近几年来,她也仅凭零星的几张明信片知晓堂哥曾经在哪几个大洋彼岸的小国停留过而已。至于孩子另一个存在于世上的血亲,要找到她倒也不难,可是光凭韩述那天说起陈洁洁的现状,桔年也不可能去冒这个风险,她怎么能够指望一个家境破落一切依靠夫家为生的大小姐去为过去的一段孽缘买单。不管是为了曾经发过毒誓还是为了现世的安稳,陈洁洁都是不可能跟非明相认的,桔年很清楚这一点,假如让非明知道她的亲生母亲存在却不肯接受她,这后果绝对是致命的,远比让她拼命幻想一个完美的父母更糟糕。桔年对医生说,她需要时间考虑,哪怕只是一晚。在做出这个回答时,她也深觉自己的无力和怯懦,在最绝望那一瞬,她是否也依然明白,她是个外人,不管她抚养了非明多少年,非明永远不会是她的孩子。夜已渐深,非明睡得很熟,脸颊上还有眼泪的痕迹。桔年替她掖好被子,一个人站在住院部门口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从医院的门口可是远远地看到对面热闹地街道,此时已近年末,即使是夜里,也还有许多人忙着采买年货,桔年看不清,但可以想象那些人们脸上喜庆地神情,而这一切和医院里地萧瑟不过是隔了一个街口而已。巫雨,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桔年对着看不见的地方,在心里默默地问。陈洁洁是健康的,非明地恶疾来自于巫雨地遗传,如果医生地推论是正确的,那么很有可能巫雨的癫痫是由于这种遗传性的脑肿瘤引起的,可惜当时没有人关心过这一点,而这个秘密也随着他永远地长埋于地底。桔年摊开自己地手掌,再一次看着掌心地纹路,如果他的离开是不可避免的,她的孤独也是注定,这对于一个相信宿命的人来说,是否应该好过一点?桔年记起自己曾经在巫雨的数学课本里见过他涂鸦的一句话:生如夏花之灿烂,死若秋叶之静美。巫雨并不是个善于文学修辞的人,桔年曾猜测,这出自于泰戈尔诗歌中的一句,或许是他无意中看来,并深以为然,所以随手摘抄在课本上,这与他做过的侠客的梦不谋而合。如果真是这样,如今看来,桔年是有些羡慕巫雨的,活着的时候,也许他远不如“夏花灿烂”,但至少在终结的时候,只是电光火石间,一切归于宁静,就宛如武侠小说中的惨烈,剑光乍起,血溅五步。总胜过某个配角,断了一臂,怀抱遗孤,苟延残喘地在现实中熬。只是非明太过可怜。这孩子从来没有得到命运地眷顾,却必须要承受远远超过她所能负荷的不幸。桔年想着,心中益发恻然。“她还太小,你不能带她走。”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声音回答她……还有放得很轻的脚步。桔年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站在身后几步台阶上的韩述。她没想到韩述这么晚还会出现在医院里,然而从夹杂着震惊、悲痛还有怜悯的神色中,桔年知道自己用不着再多解释,他想必是从医生活着别的护士那里得知了真相。不知道为什么,在回头看见他那一刻起,平静而木然地接受了噩耗加深了事实的真是感,也许只是她在风里站立得太久……她匆匆扭头从他身边走回病房。让人庆幸的是,这一次的韩述出奇的安静。趁着非明早上没有太多的治疗安排,桔年抽空去了趟布艺店,找到经理,艰难地提出了辞呈。这份工作是她这些年来谋生的唯一来源,也曾是她救命的一根稻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只有这个店收留了她,没有计较她的前科,甚至还给了她店长的职务,所以长久以来,桔年也始终兢兢业业,除了照顾非明,其余的心思都投在了这份工作上。离开当然不是她情愿的,但是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别的法子?父母这辈子也许都不会再认她,她没有亲人,也没有足以托付的朋友,而非明的身体状况现在是离不开人的,不管手术与否,以后只会需要越来越多的时间来陪伴和照料,布艺店这边一而再再而三的请假总不是长久之计。昨天医院已经催缴非明接下来的住院和治疗费用,万般无奈下桔年也找出了韩述塞给她的那张银行卡。桔年实在不愿用韩述的钱,那样的话会让韩述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因此之间有了更多隔不断的牵连,而那种牵连正是桔年竭力想斩断的,就好像走进尘封已久的房间,一不小心,手上、脸上都蒙上了蛛网,那些蛛网是透明的,看不见,也不一定摸的着,但她感觉得到那种黏而缠的不适,她扯啊扯啊,总也够不着,好像自己又一次成了网中无力挣扎的虫子。她愿意承认自己是不够大度和豁达,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还有什么不可以付诸一笑中?但是她就是没有办法,她可以不再怨恨咒骂韩述,也可以说服自己不再把过去的惨痛归咎于他。桔年信命,她信韩述只是命运的一双推波助澜手。但是不恨并不意味着能够把回忆抚平,只要看见他那张脸,桔年就禁不住去想,他活着,但是小和尚哪去了?任她百般排解,到底意难平。可是摆在面前的是非明的健康,甚至是一条命,跟这个比起来,别的任何事情还能那么重要吗?桔年也没有想到,经理听完了她辞职的理由,并没有答应,只说给她方一个没有期限的长假,不管什么时候假期结束,她都可以回来。意外之余,桔年再三感激,也顾不上听同事们的同情问候,匆匆赶回医院,那时已快到中午,她赶不及做饭,又错过了医院的订餐,只得在附近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快餐店,买了两个盒饭。走至病房外,桔年已闻到一股浓郁的鸡汤味,还以为隔壁八号床小孩的外婆煲来的,推门进去,却看到三个人围坐在非明的床前。桔年第一感觉只是讶异而已,还有谁会来看非明呢?然而数秒过后她才猛然反应过来,那不是三个“谁”,站着的小伙子不就是望年?谢茂华坐在床侧,而桔年的母亲则一手捧着装汤的保温壶,一手用勺子往非明嘴里送。他们许久不见了,桔年又太过意外,以至于竟然不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自己的血肉至亲。她不知道父母和望年怎么得知非明的病,又如何肯来,措手不及之下,只得呆呆的站在门口,不知作何反应。而谢茂华夫妇和望年也发觉了她的归来,一愣之下,都慢慢的站了起来,不约而同的看向她。也许大家都发觉了,说出第一句话是多么的难。“姑姑,公公婆婆和舅舅来看我了。”非明咽下嘴里的汤,怯怯的打破了四个大人的僵局,桔年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受宠若惊的惶恐。非明只见过她的“公公”、“婆婆”和舅舅一面而已,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当时听说可以见到姑姑的家人,也就是她的家人,她多么欢喜雀跃。可那次见面却在大人们的不欢而散中冷淡收场,从此之后,非明再也没能从姑姑那里得知这些“家人”的消息。起初她问过几次,都被桔年左右而言他的搪塞了过去,后来也再不提了。桔年以为这么大的孩子会很快淡忘这些人这些事,没想到她一个个都还记得,就连眼里那种见到亲人的热切都跟过去如出一辙。“爸,妈,望年……”不止是人,连称谓都会生疏。谢茂华不说话,谢母放下手中的汤,双手在两侧的裤子上试了试,也显得有些局促。“听说孩子病了,我煲了个花旗参炖老鸡,补身体的。”非明看着桔年说:“是啊,姑姑,婆婆的汤很好喝的。”桔年悄悄的把凉了的盒饭藏到身后的桌子上,朝非明笑笑,“是吗,那非明要多喝一点……谢谢公公还有舅舅了没有?”“我忘了,谢谢公公……”“不用了不用了,我们顺便来看看而已。”“姑姑,公公说不用了。”“非明,你应该让公公婆婆坐下啊。”谢茂华夫妇闻言双双坐回原处,谢母摸了摸孩子的手,“这孩子很伶俐也很懂事,你姑姑把你教得不错。”说话间桔年用纸杯倒了水,沉默的递给三人。杯子送到谢茂华面前时,她微微低着头,不敢直视从小待她严厉的父亲。谢茂华接过杯子,貌似也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犹豫了片刻,才对非明说,“非明,替公公谢谢你姑姑。”非明的眼睛在几个大人身上徘徊,她不明白为什么近在咫尺的几个大人,却必须要靠她的转达才能交流,那已经埋藏了十一年难以言述的情绪,还有二十九年化不开的疏离,小小年纪的她怎么可能懂得。桔年接过母亲手里的汤,缓慢的继续喂着非明。她试过朝自己的三个亲人微笑,然而微笑过后,他们彼此间除了无比客套的“请坐”、“谢谢”、“不客气”之外,竟再也找不出别的对白。甚至就在回来的公车上,桔年还像做梦一般的想,假如她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假如她身边有亲人帮忙照料,也许今天不会那么无助,可是现在,她疏远已久的父母弟凭空出现在身边,除了尴尬和不安,她却再没有别的感觉。桔年怕他们看出她端起汤时微微的颤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她从来就没有在父母身边恣意的任性,而是个唯恐一不小心犯错的孩子。纵使当年那么竭尽全力的乖巧和听话,到头来仍旧免不了沦落到让他们彻底的失望,所以她最亲的人在最无助的时候毅然放弃了她。她孤零零的活过这些年,一直活到现在,内心深处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孤儿。“姑姑,我再喝就要吐了。”不知不觉间,桔年喂了非明整整半壶鸡汤,非明在这异样沉默中为难的开口,桔年才如梦初醒般放下汤,用纸巾给非明擦了擦嘴角。“靠着躺一下,点滴还有一瓶就挂完了。”非明闭上眼睛,又睁开,“姑姑,公公婆婆要走了吗?”谢母笑着说,“你睡吧,婆婆跟你姑姑说说话。”言罢她低声对桔年示意,“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问你。”谢望年留在非明身边,谢茂华夫妇和桔年一道走到了病房外,桔年刻意朝走廊尽头走了几步,避开门口。“爸,妈……”他们说过再也没有她这个女儿,所以桔年吐出这两个字总觉得惶恐。她一如平素紧张时在身后绞着一双手,“我没想到你们会来……谢谢你们能来看非明。”谢母叹了口气,“怎么得了这样的病,真不知道是造了什么孽。”桔年听到“造孽”这个词,心里顿时一阵难过,低头沉默不语。谢母见状扯了扯桔年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我问你一件事,你跟韩述,就是韩院长家的那个小儿子是怎么回事?”桔年心想,果然是他。“他找你们来的?”“我问你跟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平白无故他怎么会为你的事那样上心?”“那我应该感谢他的关心。”桔年喃喃的说。谢母见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似乎有些急了,“你别装傻,我跟你爸眼睛还没瞎,他那副样子我们看得出是什么意思。我就纳闷了,过去你上学的时候,他是不是打电话来,你还骗我说是来问作业,从小你就不说实话!”“既然我说的都不是实话,那您说您看出了什么意思?”“我只问你一句,里面躺着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你跟韩家的小儿子生的?”母亲那么直截了当的质问让桔年刹那间满脸通红,只能一个劲的摇头,抖着声音否认,“不……不是……绝对不是……”“不是你生的你会这么死活要养着?跟他没关系他会心疼成那个样子?桔年,这么多年你还骗我?当着我和你爸的面,你敢说你跟他没有关系?”桔年死死咬着嘴唇,然后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我和非明跟韩述没有半点关系。”谢母一跺脚,“不是韩家的小儿子,莫非……莫非是姓巫那个短命的……”“你不能这么说他!”桔年猛然打断母亲的话,谢母面对一向温吞的女儿此刻的爆发,似乎也被吓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桔年垂首片刻,泪还是掉落下来,她侧开脸去,语气中带着哀求:“妈,你别管了,这是我的事。”“从小你就爱钻牛角尖,你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了?过去的事咱们暂且不提,那个韩述那现在对你还热乎着,你还犯什么浑?你自己是什么底细你不知道?妈也是做女人的,你不能一辈子这样过!”一直不语的谢茂华也开口了,“要是他真对你……桔年啊桔年,你还想怎么样?我们也老了,管不了你了……”桔年无声的流泪,她莫名的想起了高考放榜时铺满了家门口小巷的炮竹纸,满眼的红艳艳。那是记忆里唯一一次父母为了她而展现笑容,那时他们都还满头黑发,现在却两鬓霜染。她也想过要成为他们的骄傲,最终却成了他们最羞于示人的耻辱,不管过去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她不是一个好的孩子,到现在还让他们如此操心——但是有人操心的感觉何尝不是久违了?“听我们一句吧,韩述论人才身份,哪点配不上你,我不管那个孩子是不是你跟他生的,他对你有那份心,你还求什么?”“妈,我跟他……”“你就算不想着你自己,也为你弟弟考虑考虑。望年现在给韩院长开车你也知道吧,你弟弟读的书少,找这份工作不容易,这也是韩家记得咱们,最近你爸爸听说高院有一两个转正的指标,只要韩述肯帮忙,他们家韩院长……”桔年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她的亲生父母。“望年给韩家开车?转正的指标?”她好像懂了。她就这么看着他们,好像看着两个陌生人。其实也不是陌生,他们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望年,原来他们举家来看望生病的非明,费尽唇舌撮合她和韩述,也不过是为了望年。桔年刚刚才可怜巴巴升起的那点感动和温暖就这么一点点冷却,死去,腐臭……桔年想,人为什么会失望,不就是因为我们常怀有不切实际的希望吗,所以哀莫大于心不死。她在这一瞬间觉得,其实绝望有时也是件好事,至少以后不会再犯这个错了。“韩家是正经人家,家教很严,你跟韩述我们是放心的。”桔年不哭了,噙着泪笑了一声,“爸,你真的认为韩家这样正经的人家会让他儿子找我这种人?”谢茂华一时语塞。谢母立刻接了过去,“那到底是以后的事情,只要你们感情好,他对你好……”“那么就算他不娶我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帮望年转正?”掀开那些层温情脉脉的外衣,话挑明了说,其实不过那么简单,就那么回事。都说天底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那是最大的一个谎言。谢茂华夫妇都不再言语,这无声的默认让彼此都觉得难堪。桔年本想算了,就当他们没有来过,一切回到原点,又有什么不可以。她侧身避开他们,慢慢的走了几步,可是太多的东西梗在她喉间,她咽不下去。她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平淡而面无表情的对这谢茂华夫妇说:“对了,你们知道十一年韩家这正经人家教出来的好孩子强奸过我吗?”这是多么不光彩的旧事,犹如一个炸弹引爆,她不该翻出来的。谢茂华夫妇那么要面子,可桔年还有什么所谓。谢茂华夫妇呆在那里,半晌,谢母看了看四周,才惊惶失措的问了一句,“以前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桔年记起那天她跌跌撞撞的走出那间“甜蜜蜜”破败旅馆,她不是没有想过扑在父母怀里痛哭一场,可是她知道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如果你是个正经的女孩他就不可能得逞;他们会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家丑不可外扬,否则没脸见人,既然韩家的公子看得上她,只要他们给个说法,这个也算她的福份。她过去尚且想的明白,今天又怎么会这样糊涂。桔年看见提着果篮前来探望的唐业,他远远看见这不似愉快的一幕,正待避让,桔年却有如看到了救星,一路小跑奔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东西,试了试眼角,嫣然一笑,“你怎么来了?”那天,非明好像睡了很长的一觉,她只知道,醒来后公公婆婆和舅舅都已经离开,姑姑给她带来了同样有意思的唐叔叔。韩述再过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他兴冲冲的带来了一套图案古怪的杯子,他、桔年和非明每人一个。“纸杯有股怪味道。”他说。见桔年没什么兴致,他又拿起桔年那个递到她面前,笑道:“我选了很久,你看,这杯子的图案多配你。”桔年瞄了一眼那上面莫明其妙的卡通彩绘,“我配不上它。”韩述被一盆冷水浇过,只得放好杯子,蹲在坐着的桔年膝前,抬头拿着她。这个姿势和距离让桔年感到了不自在,往后撤了撤。“你家里人来过了?为这个不开心?”韩述问。“真的是你。”桔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我没说什么。真的!”韩述这才意识到事情的走向也许不如自己预期中那样,他有些不安,“我只是找到你弟弟和你爸妈,告诉他们非明病了,他们是你的家人啊,不求他们为你做什么,只要他们肯来看看,至少问一声:桔年,你过得好吗?这样过分吗?难道我做错了?”桔年听了,很久都没有反应,韩述心里益发没底。“你告诉我,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我实在看不惯他们,从小他们就对你不好。”良久,桔年苦笑一声,“韩述,我过去曾经以为你是个笨蛋……”韩述笑了起来,也不由得有几分期待。“那现在呢?”“现在我才知道,你果然是那样。”韩述脸上有些挂不住,悻悻的起身。“你去找望年,就不怕你爸知道你在干什么?”小时候韩院长教训儿子时的“竹笋炒肉”是家属院里的家常便饭。韩述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脸,“反正也瞒不住,我也没想瞒,他们马上就会知道的。”“因为非明的病必须转院,我已经给她联系了第一人民医院,那里有治疗这方面最好的设备,还有全省最权威的脑科医生孙谨龄。她是我妈妈。”下部 第二十二章星期四本不是韩述惯例里回家吃饭的日子,下班后他在办公室磨蹭了好一段时间,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出了门,到了父母住处楼下时,却不幸的正好遇上因开会晚归的韩院长。给韩院长开车的司机仍是谢望年,他下车给韩院长递包,末了锁好车离去,在这个过程中韩述装作漫不经心的扫了他一眼,却发现谢望年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视线与韩述对上,谢望年赶紧垂下头去,跟韩家父子俩道别。韩述心想,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谢望年长得跟桔年有些神似,简直完全不像。在他看来,谢望年小小年纪,却不知从哪学来的既世故又油滑,很难想象一母同胞的姐弟俩差别竟会如此之大。谢望年走开后,韩院长才对韩述“哼”了一声,“这么有空回来?你妈都快以为宝贝儿子失踪了。”韩述笑着道:“不是上个星期才回来过。”他说着,眼尖的看到了妈妈的车已经停在那里,顿时松了口气,今天韩院长看上去心情马马虎虎,妈妈就是他的救命稻草。父子俩等电梯的时候,韩述趁机狗腿,一把接过韩院长手中沉甸甸的公文包,“爸,我来拿。”韩院长看看儿子,“溜须拍马倒精通了不少。”韩述跟着他走进电梯,笑嘻嘻的说:“别人我可不这样,对您那是孝顺。”“就知道耍贫嘴。”韩院长嘴上虽那么说,脸色却缓和了不少。进了家门,韩母孙谨龄迎了出来,看到儿子,又是意外又是高兴。“回来也不先打个电话,好让我多买些菜,你看我刚下班,饭到现在都没做好。儿子,跟你爸先看会电视,我看冰箱里还有什么好吃的。”韩院长最见不得妻子对儿子的宝贝状,摇摇头,“儿子都多大了,还当孩子似的,难怪他总是成熟不起来。”孙谨龄哪理会他,自顾给儿子张罗吃的去了。韩述随父亲坐到沙发上,边喝茶边看电视里的本地新闻播报。正好新闻播至全省政法工作年会的片段,一直有些忐忑的韩述乐了,指着电视笑道:“爸,那不是你吗?”韩院长不置可否。“你别说,镜头扫过,就我们家韩院长最帅。”韩院长也禁不住笑了起来,“胡说八道,大家正儿八经开会,谁理会帅不帅。说到开会,我在会后跟你们市检察院的欧检察长一块吃了饭,他也问到你了,二十年前小欧还在我手下工作过一段时间,你到市院的事,他也出了力。你啊,也是不知轻重,有你这样拖着在原单位不肯到新部门报到的吗?”说到工作韩述认真了些,他只说:“爸,您等着吧,我很快就会抓一票大的。”韩院长松松领带,“年轻人,做事切记要谨慎和扎实。这次开会我也见到林静,人家林静能比你大几岁,现在已经稳坐城北院的一把手,你跟他关系也不错,别人的言谈行事你就不能学着点?”“您表扬一个也犯不着贬低另一个啊,就像我喜欢喝柠檬茶,但也没说您的龙井苦是吧。何况做到林静那一步,也未必有多难。”“你要不是我韩设文的儿子,再说难跟不难!”韩述还想据理力争,他承认自己在事业上的顺利跟“韩设文儿子”这一身份是分不开的,但这不能否认他自己的努力;一如他不一摸一样。但是他忍住了,他今天不能跟老头子闹翻。饭桌上,孙谨龄照旧频频往儿子碗里夹菜,韩述心里有事,嘴里的滋味也淡了。“想什么呢,儿子,茶不思饭不想的。”孙谨龄问。韩述笑:“就不许我有心事?”“你还能想什么,尽是些乌七八糟的。”韩院长说。“终身大事怎么能说乌七八糟?”韩述半开玩笑的说完,一会儿没听见父母搭腔,从饭碗里抬起头,才发现桌上另外两人不约而同都放下了筷子看着自己。看来他还是低估了这件事在老人心中的重要性。“宝贝,你又找到女朋友了?”韩述轻咳了一声,他说:“妈,能不能去掉那个‘又’字。”“是谁啊?怎么样的?”孙谨龄问。“是谁?是我喜欢的人呗,至于长什么,就是长我喜欢那样。”以前孙谨龄也不是没那么问过,韩述的回答也总是千篇一律,可是那时他总说,“那是跟我结婚的人,长得像你儿媳妇一样”,这次他说他“喜欢”。孙谨龄与丈夫对望了一眼。“真的?那你得把那女孩子带回来让我们瞧瞧。”韩述连连摇头,“你们这副严阵以待的样子,我看了都怕,何况是她?”“胡闹!”韩院长责备道:“我跟你妈什么时候过分干涉过你感情方面的事,不过是想要你正正经经找个身家清白的人。”“我是正正经经的,可别人未必愿意跟我上门来。”孙谨龄一听便笑了,看着丈夫说:“想不到我们家小二也有啃不下来的骨头。”韩院长却没有笑,“对方姓什么,是做什么的?”“妈,您看我爸这是政审呢。”韩述避开韩院长太过直接的问题,转而向妈妈求助。“你爸那是关心你。”韩述说:“我知道你们会问什么,她做什么工作,多少岁,家里是干什么的……可是这些都是虚的。为什么不问她善不善良,聪不聪明,我跟她在一起快不快乐?”孙谨龄顺着儿子,“好吧,那你说她善不善良,聪不聪明,你们在一起快不快乐?”韩述放下筷子答的斩钉截铁,“当然!”继而又补充了一句,“至少我觉得很快乐。”“三分钟热度,只贪图眼前,那是也肤浅的快乐。”孙谨龄按住了丈夫的手,“你别把儿子想得那么不堪。韩述啊,你也别怪我们两个老的着急,你姐在国外生孩子,你爸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遗憾的,要是你能早一天定下来,有个孩子……”韩述漫不经心的接口:“要是有一天我真把孩子带到你们面前,你们可不许下一跳。”“你说什么?”见父母俱是一愣,韩述才自悔失言。一番试探下来,他心里益发没底,看来还是得走迂回政策,先把老头子放一边,说服妈妈再说。于是他“嘻嘻”一笑:“我是说,等你们退休了,我真把孩子扔给你们,妈,到时你没那么多手术,我爸也没那么多会议和应酬,就天天给我带孩子,可不许说烦。”他本是信口胡说,孙谨龄也一笑而过,没想到刚又端起碗的韩院长闻言,重重把筷子一放,“你也盘算着我退休,我退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韩院长莫明其妙的火气让韩述吃了一惊,不知就里,见妈妈不语,他也不敢吭声,低头扒着饭。餐桌上顿时沉寂了下来,谁也没再说话。等到韩院长放下筷子离桌,韩述才入蒙大赦,见妈妈收拾好碗筷走进厨房,赶紧跟了进去,抢着洗碗。孙谨龄打小宠爱儿子,韩述没做过什么家务,洗碗的次数寥寥无几。见他有模有样的戴上了洗碗手套,孙谨龄笑道:“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让你爸看到,非说你‘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不可。”韩述心中正纳闷着,随即凑近孙谨龄,小声问:“妈,我也没说错什么吧,看老头子的模样,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到底哪不对了?”孙谨龄赶紧提醒道:“你可别在你爸面前提‘退休’两个字了,前一阵上面来了风声,打算让你爸这个年龄段的提前退居二线,让更年轻一些的干部顶上,你爸心里不痛快。你也不是不知道,他一辈子要强,不肯服老,其实若不是真的老了,哪来那么多疑心,上头的文件还没正式下来,他的脾气倒先来了,稍不留心就触到他的痛处,以为别人都盼着他无权无势成‘废人’的那一天。不止是你,就连我都碰了几次冷脸。男人和女人真的不一样,我整天想着,要是我退了,就一心一意伺候你们爷儿俩,你爸呢,越是到了临近退下来的时候,工作和应酬越是一天多过一天……”正说着,客厅隐约传来了韩院长接电话的声音,也不知道另一端是谁,只听见他言词厉句的呵斥。孙谨龄朝着丈夫的方向努努嘴,低声对儿子说道:“听见了吧,不知道谁又触了霉头,你可得小心点。”韩述作出了哆嗦的样子,“怪不得别人说男人也有更年期,妈,还是你最好了。”孙谨龄没好气的笑“别给我带高帽子,我当然好,但那也得看对谁。”“爱吾子已及人之子,妈,前天我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事安排得怎么样了?”韩述打蛇随棍上。“什么事?”孙谨龄似乎想了想,才做出醒悟的样子,“哦,你说那个朋友家生病的孩子啊,我给你联系了,可是我们医院床位实在太紧张,而且我手头上排的手术也多,恐怕……”“妈,那孩子如果不能及时救治,她有可能会死的,她才11岁!”韩述当即停下了双手的动作,“反正我不管,您得给她手术!”“儿子,妈不是不管,实在是管不过来。”韩述急了,“医者父母心,您不能见死不救。”孙谨龄的脸稍稍冷了下来,“你回来吃饭,给我洗碗就为了这个?既然你说医者父母心,那也该知道作为医院对待病人应该一视同仁,我不是没有见过病得可怜的孩子,但是可怜的孩子千千万万,我不是神仙,能救得过来吗?我说了我可以尽量帮助她,但也得有个原则,难道别的患了病的人就不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别人是别人,现在是您亲儿子求你,能一样吗?”“韩述,不是妈说你,帮朋友要有个限度!你也跟你那个朋友说,我看了病历,那孩子的手术就算我亲自来做,也未必有把握,有些时候人得接受现实。”“如果她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你还会说这样的话吗?”“但她不是。”“谁说她不是?”韩述脱口而出,妈妈话里不详的暗示让他益发不安。他早已想过对妈妈说出一些事情,但是没有料到用的是这种方式。孙谨龄安静了数秒,才抬起头看着韩述,“我也看出来了,最近你爸一样不对劲,说吧,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是谁?”韩述一遍一遍的洗着那个早已光洁如新的碟子,他的焦虑就像洗碗槽里的清洁剂泡沫,越搅越浓,一些往事的片段如泡影逐个炸开,悄然惊心。“妈,你还记得谢桔年吗,谢茂华的大女儿,她弟弟就是现在给我爸开车的谢望年,很久以前他们家住过我们楼下。”韩述迟疑的说。“谢桔年?有点印象,记不太清了。”孙谨龄淡淡的说。“怎么会,你过去在我面前跨过她又乖又懂事的。”“那是很久以前。”“现在也一样啊,她就是我说的那个朋友,也是我……”“我说昨天谢茂华怎么就能堂而皇之的找到你爸谈他儿子转正的事呢。”孙谨龄忽然打算了韩述,嘴角有几分讥诮。韩述一怔,继而说:“那肯定跟桔年没关系,真的,她跟她父母太不一样了。”“韩述!不管她怎么不一样,也不管以前我怎么样夸过她,都不能代表我现在会对她认同,更不代表我会把她的孩子当作我们的亲人!”孙谨龄看了一眼客厅,压低声音正色警告。“是吗,可是如果她愿意,我会娶她的,真有这一天的话,您连我都不认吗?”韩述试着心平气和的跟妈妈说话,他不愿意让妈妈以为他是在赌气。“你别又一次犯浑,为了她自毁前程。”“您说过不在乎我找个什么样的人,只要我喜欢。”“我跟你爸是都说过这样的话,我们对你未来的妻子,我们的媳妇没有什么要求,她可以没有家世,也不漂亮,甚至可以没有工作,没有学历,什么都没有,但是唯独有一点,她不能坐过牢,不能带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你知道这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是底线,你现在就是在挑战我和你爸的底线!”孙谨龄在韩述心中,一直是宠溺孩子的慈母,她仿佛可以包容韩述的一切,韩述从没有见过妈妈用这样痛心而严厉的样子对自己说过话。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然而这疑惑不是因为妈妈的态度转变,因为这早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妈妈之前说,她一句不记得旧时司机的女儿谢桔年了。的确,从桔年被送往她姑妈家起,韩院长和孙谨龄再也没有提起过她,甚至就连高三那一年韩述的噩梦发生后,也从来没有,他们好像顺理成章的遗忘了这个女孩。韩述曾经庆幸过,他一直以为是干妈蔡一林和自己把事情隐瞒得很好,然而现在他忽然不那么确定了,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他今天还来不及说起桔年当年发生的事,他那早已“不记得”桔年这个人得妈妈却一口道破桔年曾经坐过牢的事实,不但如此,她还知道桔年的孩子“来历不明”,在说起韩述“犯浑”的时候,她用的是“再一次”这个词。难道……难道当年的事情他们并非毫不知情,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他一个人藏在他透明的秘密里?不能不说,这个猛然间的觉悟极度的震惊了韩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解着滑溜溜的洗碗手套。“妈,你们……你们是不是早知道……”韩述的声音带着颤意。孙谨龄带着难以言说的意味凝望自己的儿子,最终叹了口气。他猜对了,他们竟然一直都是知道的。知道他偷偷恋过司机的女儿,知道他跟这女孩坐牢息息相关,甚至知道他曾经对桔年作过什么。然而这么多年来,面对他,面对他们年少荒唐铸下过大错的儿子,他们竟然能够死死守住这个秘密,若无其事假装一切从未发生,直到如今韩述自己按耐不住亲手点破。韩述使劲晃了晃脑袋,这是真实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