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哥年级比桔年大十几岁,他的爷爷和桔年的爷爷是亲兄弟,他们那一脉才继承了祖爷爷书香世家的传承,斯年堂哥就是一个著名的画家,少年成名。桔年小学二年级见过他一次,很是仰慕,跟谢茂华谢茂娟姐弟并不亲近的斯年堂哥竟然也对桔年亲眼有加,他说,桔年跟她父母不一样,有他们谢家的灵气。桔年爸妈才没感觉到什么灵气。在他们眼里,画家跟戏子一样是没个正经的行当,不能算正事,斯年堂哥再出色,他们也觉得不是正经人。至于斯年的私生活,桔年隐约听过大人的一些诟病,一知半解,无损堂哥在她心中的美好。上初中前的那个暑假的某一天,桔年又收到了斯年堂哥从某个欧洲小国寄来的明信片。他说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也不管这样的话题对于一个小学毕业生来说是不是太生猛了。可是桔年还是很高兴。这一天,姑妈和姑丈没有去做生意,而是出门走亲戚去了,只留桔年一人在家,这也是桔年心情大好的另一个原因。姑妈和姑丈的自行车留在了家里。那个年代,自行车虽说也不算昂贵,可也不是桔年这样的孩子想要就有的东西。她快上中学了,还没有学会骑自行车。确定姑妈姑丈走远了,也不会忘记东西再回来取,桔年偷偷摸摸地推着那辆老式自行车出了门。桔年不会骑,也不敢骑,那大大的三角架横梁对于她来说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起初她刚出门,还左顾右盼,担心姑妈的街坊好友看见了会“告发”,拐进小路后,就开始肆无忌惮地推着车奔跑。一个傻孩子,连自行车都不会骑,推着车却跑的兴高采烈,多可笑的画面。桔年自顾自地开心着。车轮碾过石子路,碾过杂草地,碾过竹林边的羊肠小道。她越跑越快,觉得自己两条腿跟轮子一起飞了起来。竹叶特有的气息和风一道扑面而过,桔年幻想自己是坐在自行车后座的美丽少女,清瘦的白衫少年在她前面轻快地蹬着车,他们不说话,欢笑声撒在身后,和野花一样芬芳。快乐让桔年格外忘我,跑着跑着,竟然感觉到不需要自己施力,自行车有股力量带着她往前,再往前……神奇到不可思议,脚步声也变成双重。桔年终于回头看了一眼,视线相对,双手放在自行车后座上推着车跑的巫雨露出两排白白的牙齿对她笑了。“上车,骑上去。骑啊!”巫雨在身后怂恿着她。桔年好几次做出要翻身上车的姿势,临到起脚那一刻,又胆怯了。“我不敢,怕摔了。”“怕什么,我撑住你。上去,上去啊。”他的声音似有魔力,桔年咬牙跨过高高的三脚架,脚尖差点够不着踏板。车子左右摇晃了记下,她用力握着车头的方向。巫雨真的撑住了她。“呵呵,快点,再快点,呵呵……”桔年笑出了声来。自行车带动两个孩子在小道上飞奔,仿佛这是人世间极致的快乐。桔年越骑越顺,不一会,就到了烈士陵园的阶梯脚下。“停,停,停。”桔年喊道。没有人回答她。她回头以往,车后面哪里有扶着她的人。突如其来的惊慌让桔年乱了阵脚,“扑通”一声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巫雨这才从最近的一坡竹子后面出现。“摔了?刚才不骑得好好的吗?”桔年赶紧爬起,顾不上看自己,先扶起车留心看有没有摔坏,自行车完好无损,她松了口气“摔哪了?”桔年揉了揉手,“地上砸了个坑,我没事。”“没事就好,跟我来。”巫雨打了个手势,让桔年跟着自己,从阶梯往上跑。桔年也没多想,就跟了上去。她来过这许多次,但是因为巫雨说上面有许多鬼,她觉得,还是不要打扰那些鬼为好。那么长的阶梯,从下面仿佛看不到头。“快点,谢桔年。”巫雨停下来等她。“上面不是有鬼吗?”“笨蛋,鬼魂白天要睡午觉。”桔年擦了把汗,继续努力,261,262……519,520,521!整整521级台阶,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数着脚下,就这一次,她永远记住了这个数字。桔年以为,烈士陵园该有的样子就是苍松翠柏,但是当她爬上最后一级,跳入视线里的竟是料想不到的炫红,犹如一簇火燃烧在肃穆而荒凉的海洋里。“石……石榴花。”桔年上气不接下气,但是对这植物却是认识的。“这颗是我的石榴花。”巫雨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的?你叫叫它,它能答应?”桔年不信了。“石榴,石榴……它答应了,你又听不见。”桔年指着巫雨笑,“你就会胡说。”她爬得太急,脑门上全是汗。巫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脸红扑扑的,红得……红得有些诡异。“你的脸,哈哈,你的脸……”桔年一句话还没说完。巫雨晃了晃,就这么在她眼皮地下直直地摔倒在地。“又吓我了吧,起来,快起来啊……巫雨,巫雨!”巫雨倒地的身躯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扭曲着,好像听不见桔年的话,几秒钟后,他开始抽搐、痉挛,嘴角有带着血色的沫子。快乐来的那么容易,走得也那么突然。恐惧刹那间征服了一切。桔年吓呆了,她不知如何是好,蜷在地上的巫雨,如癫狂而无助的羔羊。她跌坐了下来,抱住巫雨僵硬的头颈,想叫人,可这空空荡荡的荒野高处,能有谁听见她求救的呼唤。桔年着急得掉泪,巫雨在她怀里颤抖,人事不知。桔年唯有乞求时间过去,让那个捉弄她,默默走在她身后的人重新回来。约莫一分钟,并不长的时间,桔年觉得自己都在焦虑中苍老了。谢天谢地,巫雨的抽搐渐缓,整个身子由僵意慢慢变得松弛,但是仍然动弹不得,昏昏然,脆弱无比。等到巫雨终于可以强撑着直起身来,桔年已经感觉不到手臂的酸麻。“你好一点了吗?”桔年其实想说,他不必这么逞强非要站起来。巫雨脸上红潮褪尽,只余铁青。先前的笑容和欢快荡然无存,完全站起来时,他摇晃了一下,桔年伸手的去扶。“我警告你,要是说出去我杀了你!”他脱口而出的一句恶狠狠的话吓得桔年的手一抖。她呆呆地看着身边的男孩。巫雨扭过头,过了一会,又慢慢地坐回桔年的身边。“不要说出去,好吗。”同样一个意思,他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表达方式,这一次,他是无奈的,哀恳的。这才是他,真正的巫雨。桔年忙不迭点头。“我不会说出去的。”似乎怕巫雨还心存疑虑,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发誓!”巫雨笑了,光光的脑袋,干净分明的五官,牙齿好像会发光。“好玩吗?”他问桔年。“啊?”桔年没反应过来,她的脑海里全是一个从书上看来的词。――羊癫疯。傅红雪得的就是这个病。学名应该叫癫痫。“不好玩。”她没有办法撒谎,刚才那一刻的可怕历历在目。“经常这样的吗?”她问。巫雨摇头,“这样大的发作不经常,从小到大也没几次,很少人知道。但是就像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砰’的一声。”他还说,他这个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叫什么原发性癫痫,至今都找不到病因,也没有办法根治,只有服药控制。大的发作虽然很少,但小的发作还是经常的,因为这个病,他不能过劳,不能激动,不能过度饮水,不能喝酒、饥饿、失眠。现在桔年有些明白了,他为什么总希望离人群远一些,再远一些,又是为了什么,他晨跑总是慢悠悠地跑在她的后面。“别可怜我。我最怕这样,所以我恨不得世界上没有人知道。说不定那一天,发作了,醒不来,悄悄就死掉了。”桔年说,“把手给我。”换了巫雨跟不上她的思路。桔年抓起他的左手。“我看过一本关于手相的书,还记得一些。环绕大拇指这条是生命线,从大拇指和食指中间出发的是智慧线,小指下面朝食指方向走的是感情线。生命线长的人,就可以活得很长很长……”她忽然止住了嘴里的话。巫雨的掌纹深秀明晰,唯独一条生命线,只到手掌的三分之二处就骤然截断了。“往下说啊,我听着呢。”巫雨笑着说。桔年伸出了自己的左手,叠在巫雨的手边对比。她的掌纹浅而乱,可生命线竟然跟巫雨的一样长。“你看,我的生命线跟你一样长。你看我像短命的人吗?我活着,你就不会死。”桔年安慰他。巫雨识破了她,“男左女右,你该给我看右手!”“错了,古时候的男左女右,都是男尊女卑的思想作怪。真正的手相,男女都应该看左手。”桔年并不是欺骗巫雨,姑妈家发黄的手相书上,的确是这么说的。很久很久之后,桔年才知道自己当时学艺不精。那本书她其实根本就没有读透。书上还说,左手是先天命根,右手是未来变数,左右手截然不同的人,注定一生起伏多变。她的左手和右手,就是完全的不一样。巫雨的掌纹真漂亮,除了那根短短的生命线。他的感情线很长很长,从拇指和食指中间延伸出一根浅浅的早年贵人线。早年贵人线,主青梅竹马。桔年的左手也隐约有这么一条线。他们的掌纹有一点缘分。只是,桔年当时忽略了,自己那条早年贵人线在金星丘附近出现的落网型断纹。书上写着,金星丘短纹,主波折、死亡、离别,情伤难复。上部 第十九章从那一天起,巫雨这个名字贯穿了桔年的整个青春。每天早上的晨跑,他们仍然有默契的一前一后,出门前,桔年会偷偷在运动服口袋里塞一个苹果或是桔子,行经没有人的地方,她就转身朝巫雨一抛。“小和尚,接着。”巫雨喜欢苹果,假如桔子很甜很甜,他要留着回去给他的奶奶。巫雨和奶奶相依为命,靠低保生活,奶奶年纪大了,过得更不容易,巫雨想对她更好一点。上初中后,巫雨和桔年又被编到了同一个班,教室里,他们不像好朋友那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可是如果有人欺负桔年,巫雨会悄悄地走到那个人身边,他无需暴力,杀人犯的儿子这个名头就足以让人觉得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放学了,桔年也开始习惯走小路回家。巫雨从狗尾巴草和苇草编的小玩意很精致,桔年是唯一的欣赏者。他们还会合着伙儿去偷财叔家晒在门口的红薯干,那时财叔还没有开小商店。通常是桔年很严肃地问财叔某个关于人生的问题,巫雨就在簸箕里飞快地抓上一把,等到财叔回头,人影都不见了。财叔捶胸顿足地说,要是这一带的孩子都像桔年这么乖就好了。桔年“乖乖”地在小路上跟巫雨回合,嘴里嚼着红薯干,世界上没有东西比这个最好吃。桔年还是如痴如醉地迷恋武侠小说,附近书屋里的书基本上都让她借遍了。这时,姑妈和姑丈对她看闲书已经加以限制,不时地搜她的书包,发现了是要被骂的,她也不敢把小说放在书包里,就由巫雨给藏着,反正巫雨比她还天不管地不收地。到了晚上,巫雨像猴子一样翻上姑妈家后墙倚着的土坡,那里正对着桔年的房间仓库,他用树枝轻轻敲打窗户的玻璃,等到桔年探出头,巫雨把书递过去,桔年就顺便给他当天写好的数学作业。巫雨不爱看小说,他笑桔年的沉迷。“那里头有什么可吸引你的?”他总是这样问。桔年就跟他说她心中的大侠萧秋水,她看了这么多武侠,萧秋水只有一个,唐方也只有一个。可是巫雨不以为然,他说萧秋水这名字跟女孩子似的,哪像什么大侠。大侠就要像萧峰一样,江湖称道,塞外纵横。他还说,他祖上就是西北人,总有一天,当他长大了,就离开这里,到塞外去生活。桔年也是读过《天龙八部》的,她没忍心点破,萧峰英雄一世,到头来却尝尽人间冷暖,死得悲壮却也凄凉。何况正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故事里,他和阿朱的塞外之约不也是镜花水月一场?初二以后,学校要求学生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每人必须选择一项体育活动参与。男孩子大多选足球、篮球、排球,女孩子则钟情于健美操、踢毽子。巫雨选择了羽毛球,相对于别的球类来说,这项运动对体力的要求没有那么突出,他还没有在学校发作过,从老师到同学,没人知道他得了那样的病。桔年也选了羽毛球,她说她不喜欢健美操和踢毽子,其实她是害怕巫雨太过孤僻,没有人跟他对打练球。掌握了要领,巫雨对羽毛球的热爱与日俱增,偷得空闲,两人就在烈士陵园台阶尽头的那一块空地上练习。桔年纯属陪太子读书,一天天下来,技艺渐纯熟,反手杀球既准且狠,要是较真,巫雨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巫雨一次次从石榴树上取下卡在那里的球,擦着汗笑道:“你哪里是来陪我练的,你是来挫伤我积极性的。”练完球回家,有过那么一回,街坊家的其他男孩子也跑到烈士陵墓附近玩,看到他们边笑边说话,就怪声怪气地叫:“噢噢,头碰头,不要脸……谢桔年跟小杀人犯玩在一起啦……”巫雨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个帽子他已经戴习惯了,就像身体的一部分。桔年又慌又气恼,她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不肯放过巫雨,他做错了什么?看着那几个孩子跑开的背影,桔年偷偷从地上抓起一把小石子就朝他们扔,巫雨拦住了她。他是个杀人犯的儿子,但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桔年和巫雨玩在一起的谣言再次传到了姑妈姑丈耳朵里,别人都说亲眼看到他们放学后从小路一起回家,而桔年回家做饭的时间越来越晚也是个事实。姑妈在家门口狠狠斥责了桔年。她问:“你是不是跟那个小杀人犯混在一起。”一直低头“伏法”的桔年怯怯地回一句:“他没有杀过人。连一只鸡也没有杀过。”桔年很少顶嘴,姑妈激怒了,整个人都亢奋了起来,扯着嗓子骂道:“哟,还护着她。你这就嫁给他啊,跟着他走啊,还赖在这里干什么?只要别说是我把你教成这样的,什么我都由着你。”姑妈的声音把刚吃完晚饭的邻居都引了出来,大家好奇地张望着,这个话题也让旁观者格外感兴趣。桔年再也不说话了,她任姑妈使用各种词汇大骂不停,眼眶里含着泪,看着那一天的夕阳。两片云彩遮住余晖,像一只微笑的小熊。巫雨说过,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又是个好天气,怕什么呢?可是桔年还看到,巫雨家的门也打开了一条缝,随后又紧紧关上了。接下来几天,放学后巫雨都没有在小路上等桔年,学校准备开展一次羽毛球比赛,这是巫雨主动报名的第一次集体活动,可是他球也不练。桔年在路上堵住他,问他这是为什么。巫雨的解释是,他的拍子坏了,也没钱再买一个,比赛就放弃吧,以后也不打了。巫雨家里的境况桔年心里明白,就算这只是个借口,她也无从反驳。晚上关了房门,桔年翻出自己这些年一角一分从嘴边积攒下来的“救命钱”,点了三遍,还是7块6角。那时最便宜的一款羽毛球拍要12块,她的钱不够。爸爸给的所有钱都在姑妈手里牢牢地抓着,想要出一块几毛比登天还难。桔年爸爸在检察院,是铁饭碗,他心里自觉愧对这个亲身女儿,平时给姑妈的费用并不少,伙食费、衣服日用的钱、零花钱都在里面,可是姑妈要求桔年就连早上都在家里吃昨晚剩下来的饭菜,这样早餐钱都省下来了。桔年挣扎了一晚,想尽各种可以从姑妈那里要5块钱的理由,可是任何一个理由都不够充分。次日早晨,比兔子还乖的桔年抖着手,从姑妈做生意时用来放零钱的腰包里抽出了一张五块钱的纸钞,塞在袜筒和小腿的中间,完成这个有生以来最大的犯罪行为,她汗湿重衫,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要是姑妈发现了,她就心甘情愿地去坐牢。可是姑妈和姑丈都没有发现。一天以后,桔年偷偷摸摸地给巫雨买了一把新的球拍。巫雨拿着新拍子,愣愣地问:“你哪来的钱?”桔年伸直腿平躺在石榴树下,面无表情地说:“从我姑妈的袋子里偷的。”巫雨吓了一跳,“你有毛病啊?”桔年顺着他的话说:“你是小杀人犯,我是小偷,咱们混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巫雨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桔年感觉到他也躺在了身边的草地上。跟她一样,直勾勾地看着天空。没有一丝的风,树上一朵殷红的石榴花却从枝头掉落,打在了桔年的脸颊上,轻轻的一声‘啪”,花开的声音是否也如此?桔年侧了侧脸,巫雨给她拿了下来。“巫雨,要是你的石榴花结了果,我躺在这,正好熟了的果打在我身上,多好。”巫雨说:“真傻,石榴花分雌雄,这里只有它一棵树。我的石榴花是不会结果的。”初三的学生,课程开始紧张。成绩普通的桔年在关键时候发挥了她强劲的后劲,就像长跑时,她从来不是一开始冲在前头的,但是最后冲刺,别人都累的差不多了,她还能匀速往前。因为数学成绩突出,英语也不错,认真了一段时间,最后的几次模拟考,她名次一回比一回靠前。有时改作文的老师大发慈悲,她的总分甚至可以冲进全班前5名,老师都说她的表现给人惊喜,开家长会时把她当作典型特意表扬了一回。难得来开会的姑妈乐了,直说自己那顿骂起了作用。巫雨的成绩却一如既往地落后。他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桔年觉得,他比谁都聪明,可是心思却没有放在学习上。她自己之所以努力,是想放手一搏,要是走运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七中,她就可以到学校寄宿,远离姑妈和姑丈,自己生活。离中考的时间越近,各类测验就越频繁。需要交的费用也零星不断。有一个星期,桔年就问姑妈要了两次资料费,所以,当学校要求交考试费的时候,她想起姑妈上次掏钱时骂骂咧咧的样子,怎么都开不了那个口。到了交钱的最后一天,她也没处借,实在着急了,也不知怎么地,突发奇想就生出了回家问爸爸妈妈要的念头。桔年上次见爸爸妈妈和弟弟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爸妈一家人来姑妈这里串门,弟弟都会走路了,不怎么认得她这个姐姐。大概是距离让人亲近,见面时,妈妈爸爸对她还是表现出关心的。她下了这个决心,中午放了学,就匆匆忙忙搭上了回市区的公交车,在市郊生活了五六年,桔年对检察院大院已经有点陌生了。回家的路途需要在市中心转车,正赶上下班放学的高峰期,交通不是很顺畅,桔年在后排的座位上发呆。她前面位置并排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同龄人,女孩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男孩耳朵里却带着耳塞。引起桔年注意的是那男孩的衣领,要知道,校服是隔天轮换着穿在身上的,新不到那里去,大多数人的校服近看都是黄黄的。巫雨算是个干净的男孩子,他自己洗衣服,从来不会显得邋遢,可是洗得多了,校服的衣料又不怎么样,就会变得薄而透。现在桔年前排的男孩的校服,从衣领到全身,是不可思议的雪白,崭新的一般,领沿笔挺,熨烫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桔年开始还咂舌,市里中学的校服质量就是不一样,不过后来她又留心看了看一直锲而不舍跟男孩说话的女生,那女生的校服跟男孩明显是同一款,但色泽和干净的程度是正常的,跟男孩相比打了不止一个折扣。什么人会在穿校服的时候都这么讲究?看样子,这也不会是入学以来第一件吧。在桔年看来,所谓校服,就是要彻底穿到残,穿到作废为止。男孩后脑勺的头发也修剪得短而清爽,耳朵的轮廓很完美,耳垂丰满,相书上说,长这样耳朵的人是很有福的。桔年想着想着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人的命运真的是天注定的吗?前排的女生实在让人佩服,在没有人配合的情况下,她自己一路自说自话就没有间断,什么叫境界,这就是了。饶是桔年这样发起呆来如老僧入定的人,都不能阻止偶尔的零星片语飘进耳朵。“哎,我说,你真的不知道信是谁塞到你抽屉的,那字迹到底像谁?会不会是我们班的人,我们班的人谁那么大胆吶。对了,你看到刘艳红的表情没有,她可生气了,好像你是她的财产一样……也好,气死她……”公车终于靠站了,桔年背好书包站了起来,她本想经过前排男孩身边的时候装作不经意回头看一眼,纯属好奇,长着那么有福气的耳朵的人,面相究竟会是怎样,会不会像如来佛似的。谁知那男孩反倒先她一步起身,跟他身边的女生说了句,“我到了,再见啊。”看来他们下车的地点是同一站。检察院家属大院的前门就在公车站往前直走200米处,桔年低着头,边走边想,待会见到了爸妈,第一句应该说什么。大院的保安不知道已经换了多少批,早就不认识桔年了,自然拦下了她。“找谁呢,小姑娘。”“找我爸……哦,找谢茂华。”桔年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时,她居然看见那个“雪白校服”先她几步顺利经过了门卫亭,听到门卫的问话,那男孩还回头看了一眼,不过转身太快,看不清模样。没想到他也住这,说不定还是爸爸同事的小孩,她离开这个院子太久,新来的人肯定多了去,旧时的同学也不知道成什么样了。门卫放行了,桔年一路走过办公大楼,幼儿园,沿着林荫道一直走。谢茂华前年分得了新的住房,搬离了原来的筒子楼,桔年只来过两次,希望不会走错。午休时间,林荫道上的人并不多,绕来绕去,“雪白校服”还是走在桔年的正前方,桔年久未回家,又是为了要钱而来,近乡情怯,走得心事重重,脚步犹疑,也无心顾忌别人的面相如何这种闲事了。甚至那男孩回头打量了她几次,她都没有注意。新职工楼就在眼前,桔年穿过草地,右前方忽然蹿出一个人影,冷不防差点把神游的桔年吓得魂魄归天。“你是谁?你跟着我干嘛?”不速之客用质问的口吻说道。桔年缩了一缩,偷偷环顾四周,没有别人。她才确认自己确实是对方质问的对象。来人个子比桔年高一个头,校服白得欠揍。桔年终于看清楚了他的五官,不错,天庭饱满,主富而寿;鼻梁挺秀,意志力强而富活力;唇色丰泽,食禄丰裕,能言善辩;眼角微微上挑,命中桃花不断,略显轻狂;下巴略尖,有小性子。总的来说眼前这张脸长得得天独厚,巫雨也是好看的男孩,可眉目间总显得福薄。桔年还注意到,这男孩左眉上还有一颗小痔,书上怎么说来着,她努力想了想,对了,草里藏珠,主智慧,但他的那颗“珠”长得稍偏了一些,只要再过去一点点,就成了主“”之象。好险好险!她替“雪白校服”庆幸,没有为了一颗痔毁了一个好皮相。她并不知道,她盯着对方看的样子有多诡异。“你从公车上跟着我到这里干什么,我早发现你一路上走得鬼鬼祟祟的。看,你看什么看?”男孩又是一番抢白。桔年语塞,她一向是个脑子比嘴巴快的人。况且,她总不能告诉对方,我在看你眉毛上那颗差点变成“”的痔。“支支吾吾的……噢,我明白了!早上我抽屉里那封肉麻的信就是你写的?”男孩恍然大悟,又看了她两眼,充满狐疑和嘲弄,好像在说,你这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可毕竟他还是个年轻男孩,面对纠缠的爱慕者,理直气壮的同时掩不住有些脸红。“啊?”这是哪跟哪呀?桔年云里雾里。“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大老远就为了这种事?你不觉得无聊吗?”桔年算是听懂了。“雪白校服”的推理能力和对号入座的本领一等一的强。她说不出什么话来,只给了他一个叹为观止的眼神,游魂似地绕过了他往前“飘”。“站住,你乱走什么?”桔年不想跟无谓的人纠缠,只想问爸爸要了报名费就走,返程还需要四十分钟,她下午还要上课。对方在后面越叫她就跑得越快。一层,两层,三层……到了,爸爸抽签抽中了一个好户型,她掏出了钥匙往锁孔里插,一次不行两次,然后忽然停住了手。看来她是被“雪白校服”吓傻了,自己哪还有爸妈新家的钥匙,她还当这是以前的筒子楼吗?这旧钥匙早该扔了。“雪白校服”阴魂不散地跟了上来,脸上的警惕性益盛,“你在别人家门口干什么?”“我,我回家!”桔年也有些受不了他看贼一样的眼神。男孩嗤笑出声来,“你回家?那钥匙干嘛都插不进去啊?”“我爸爸就是住在里面。”桔年转身用力地敲门,爸爸妈妈快出来解围吧。“你就装吧,使劲装!谢叔叔给我爸开车七年,住在我楼下两年,你是他女儿,她女儿这有毛病,已经送去住院了,他现在只有一个领养的儿子。”男孩一边指着自己的脑袋一边说。女儿?脑子有毛病?住院?桔年把这几个词串联在一起,慢慢地咬紧了自己的下唇。爸妈家的门终于慢腾腾地打开了,从午睡中醒来的爸爸半眯着眼睛站在门背后。“谁那么吵啊,咦,是你,桔年?你怎么来了。”桔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她今天回来是错误的吗?“桔年!你……不会是谢桔年吧!”男孩惊讶得差点没跳起来。“韩述,你们这是……”谢茂华看向男孩,表情明显缓和了过来,甚至带着一丝讨好,桔年想,假如可以,爸爸大概恨不得叫他“韩少爷”。原来他是韩述。对了,韩述,她老想不起名字的男孩,幼儿园学前班时桔年还跟他共读过一年。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现在岂止是刮目,皮都刮掉了几层。当年戴着眼睛又瘦又可笑的小矮人长成了女孩钦慕自信飞扬的翩翩少年,而曾经的白雪公主成了一个跟踪白马王子的痴呆少女。“爸爸,我能进去说吗?”桔年揪着她的书包背带,很多时候,她都告诉自己,人要学会放过自己,但是,并非每次放开都那么容易。“谢叔叔,你不是说桔年的脑子有毛病吗?”韩述直言不讳,他仿佛看不到谢茂华的慌张和骤然变色,也许在这个大院里,他从来就不需要看谁的脸色。桔年不等爸爸回答,直接从爸爸的身躯和门的缝隙里转进了屋子,临进屋之前,她扭头看了韩述一眼。那一个眼神,让因为自作多情而无比尴尬的韩述觉得,许多年不见的谢桔年面对他时,充满了智商上的优越感。上部 第二十章那天,桔年从从爸爸手里顺利地拿到了报名费,她接过,说了声“谢谢爸爸”。一贯木讷寡言的谢茂华莫名地百感交集,叹了口气,又从钱包里抽出了一张五十块,递给了女儿。“拿去买点东西。”桔年也感到意外,竟觉得泪意在往眼睛里冲,她想,她一定是太久没有见到那么多零花钱给激动的。“怎么,不用?”爸爸等了一会不见桔年伸手,眉头皱了起来。桔年飞地地接过,怎么不要?50块钱的巨款,可以给她和巫雨各买一个运动护腕,打球时,再不会让折柄磨得手腕红肿。巫雨家附近听说准备开一个小商店,余下来的钱还够两人买点小零售,拿到巫雨的石榴花下坐着慢慢享用。妈妈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直说桔年长高了一些。桔年是顺便想看一眼弟弟的,不过弟弟睡着了,又害怕下午的课迟到,于是匆匆告别。走到爸爸家的楼下,不小心抬头,五楼的阳台上,雪白的校服一闪而过。大半个月后,中考已经结束,成绩还未放榜,正是暑假时分,某天,忽然传来惊人消息,谢茂华丢了饭碗。原因是他作为公职人员,违反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经人举报查实,被予以开除公职的处分,同时还必须交纳为数不少的“社会抚养费”。谢茂华是一家人生活上的顶梁柱,这个消息对他们一家来说无异于是晴天一声惊雷。桔年的弟弟已经出生好几年了,虽然对外说是领养的,但是熟悉的人大多心知肚明,中国人的香火观念一贯浓厚,而且这件事关乎饭碗,没有什么利害关系,一般人也就装个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三四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会忽然撞到了枪口上?谢茂华是给院长开车的,消息一传到耳朵里,也不是没有想过去找韩院长想个法子。韩院长当时已经接到了调往市法院的任命,而且为人一贯耿直,听了谢茂华的求情,他只是问了一句,别人的举报是不是属实?谢茂华无奈地沉默。韩院长也表现出爱莫能助,他说:“老谢,要怪只能怪你太糊涂,这件事没人吭声,或许就这么过了,但是现在举报信都贴到了书记办公室门口,你要我怎么给你收场?我也是快要卸任的人了,说话也未必管用。这件事你自己也要反省。这样吧,开除公职是免不了的,但是你孩子还小,可以以外聘人员的身份留在院里开车”话已至此,谢茂华也知道难以挽回。他是个好面子的人,那里还有面目以临时工的身份继续留下,一咬牙就离开了检察院,给人开货车跑长途去了。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地谋一口饭吃,自然和他给偏开小车的生活不能相提并论,谢茂华一家都咒骂背地里举报的人不得好死,可想到他毕竟有了个儿子,思前想后,又觉得为了这个,什么都值了。桔年是从姑妈嘴里听说这件事情的,她唯一的反应是惊讶,无比惊讶。爸爸失业了,她会变成流浪的小孩吗?还好还好,她初中毕业了,即使就此失学,谁都不要她,也不至于饿死。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她躺在小床上禁不住地想,这件事是否与她那一天回去问爸爸要钱有关联,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个猜测,可是这个偏差就是那么诡异地冒了出来。她竟然没有特殊的伤心。这些年,爸妈因为弟弟无视于她的存在,甚至可以把她说成是智力有问题,她心里是怨忿的吗?桔年想了很久,不,不是的,她理解爸爸妈妈,她不可爱,爹妈总要找个人来爱。也许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在陌生的小路上迷失,看着天一点点黑下来,她就想通了。她在她的世界里关着门,门外震天霹雳,她听见了,只觉得惆怅。正想着,窗户玻璃上传来了异样响动。桔年赶紧推开窗,果然,巫雨在窗外偷偷朝她招手。姑姑出去了,桔年自由得很,她关了门,巫雨在阳光下站久了,脸被晒得通红。桔年朝他挥舞着手上的零钱,“巫雨,我们到小卖部喝汽水。”巫雨摇头。桔年想起来了,巫雨不喜欢那间小商店。小商店的主人是姑丈的表弟,说起来跟桔年还有一点十万八千里的亲戚关系。姑丈的表弟叫林恒贵,开的小商店名为“恒贵商店”,桔年觉得这个名字有点好笑,似乎暗示里面的商品恒久的昂贵。其实,昂不昂贵另说,林恒贵这人跟姨太兄弟俩生于斯长于斯,不过他比表哥不安分,早些年出去闯荡了一轮,似乎没有什么起色,就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开个小商店定居了下来。城乡结合部的商店里,无非卖闰些简单的日用品,这林恒贵喜欢贪小便宜,遇见老人小孩或者糊涂的人,经常找钱的时候“算错帐”,要是别人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他就连连道歉骂自己脑筋不够用,要是别人脑筋比他更不够用,那自然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因为这个,桔年也不喜欢姑丈的这个表弟,可是附近财没有更近的商店了。巫雨对林恒贵的厌恶却不一样。桔年追问了很多次,巫雨才告诉她。原来,巫雨的爸爸也是在这个城中村长大的,跟林恒贵年龄相当。年轻的时候,林恒贵就是个二流子,经常拈花惹草,有一次,跟附近的一个有夫之妇扯上了那个妇人的丈夫一怒之下掏了刀子,带上朋友去跟林恒贵拼命,两边的朋友就这么打成了一团。巫雨的爸爸是那个载绿帽的丈夫的朋友,正好当晚喝了点酒,就“仗义”地给朋友出气,一刀捅死了林恒贵找来的一个帮手,就此沦为杀人犯,命丧黄泉。这件事林恒贵在法律上责任不大,被叫去问问话就放了出来。巫雨的爸爸酒后冲动,怨不得人,但事情的起因却是在林恒贵身上,他的不检点,间接地让巫雨成为了孤儿,打小无依无靠。巫雨从小听奶奶提起,难免对这个人心存恨意。桔年后悔自己失言,她差点没有想到这一层。于是,她对巫雨说“要不这样,你在竹林那边等我,我马上就来。”桔年说完,一个人跑进了小卖部。时值午后,林恒贵躺在柜台后面的破躺椅上打着盹,店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他的一条叫“招福”的狗朝桔年“汪汪汪”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