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我向你看》——辛夷坞-4

“如果你写作文的时候观察力这么强,我猜你的语文成绩会提高得更快。”“你恨他?”桔年终于忍不住地笑了,她最怕小孩子装大人样。“你懂什么是恨?”“张丽在班里其他同学那里说我坏话我就恨,想把她揉成一团。要不,你就是恨你的抹布。”桔年下意识地低头,炉灶上空空如也,她根本没有烧水,原本打算用来擦桌子的抹布几乎被她揉烂了。她把抹布扔回案板上,洗了洗手,“不错,这个想法很有创意。喏,你的牛奶。”“姑姑,他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吗?”女孩接过牛奶坐在了厨房的小板凳上,小孩子的八卦精神也是很强大的。“你为什么对一个陌生人兴趣那么大?”桔年坐到她的身边。“因为他很帅。”问题的关键词终于浮出水面,这孩子不依不饶,不是因为什么怕惹麻烦、爱啊恨啊,真还是假,其实就是因为她觉得别人很帅。“呵呵。”桔年干笑两声,看着对面那张笑脸上几乎幻成了心字形的一双眼睛,“大人和小孩的审美观真的差很多。”“要是我以前认识他,我肯定不会忘记,姑,他还会不会来?你有没有跟他说,我们家的枇杷树还会结果。”“这个啊,大概不会了吧。”孩子有些失望地单手支着自己的下巴,不知怎么地,就走了神。过了一会,才忽然冒出一句:“姑姑,你说我爸爸会不会比他还帅?”桔年已经习惯了不管讨论什么事,最终话题都跟她爸爸联系起来。“当然啦,你爸爸是很帅啊,说得都好像没见过爸爸一样。”“不是!”孩子把奶瓶一放,激动之下,嘴角还带着白色的牛奶沫子,“我不是说斯年爸爸,我是说我的亲爸爸,生我的人!”这个时候,桔年宁可她继续纠缠在“恨不恨”的问题里,至少那样的问题对于孩子而言足够抽象,她的回答也可以很抽象。她做的最错的一件事就是不该在去年试图带着这个孩子到父母面前让她见见“公公和婆婆”,她觉得这么多年了,父母应该可以谅解她,孩子也需要一个更正常的家庭氛围。结果,自己和父母多年的僵局不但没有改变,年老话多没有分寸的母亲甚至当着孩子的面,说出堂兄谢斯年也不过是孩子的养父这个事实。孩子当时已经九岁了,因为从小父母不在身边,对于自己的身世有种特殊的敏感,她当时还在看着动画片,居然也听懂了这争吵中的夹杂的一句话的含义。让桔年更意外的是,孩子当时没有哭,直到回到这里,依然有种诡异的兴奋,也许在这女孩的心里,她一直盼望着自己的生活出现转机,她的父亲不是神秘而从不在身边的斯年爸爸,母亲也不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她没有必要跟着一个平凡的姑姑一起孤寂地生活,总有一天,她年轻鲜活恩爱的父母会踩着七彩祥云来到身边,把她接走,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桔年母亲的话恰恰好证实了她这个朦胧的幻想,让她觉得这一切是有可能的,她的生活会出现转机。从那时开始,这孩子就没有中止过对于寻亲的高度热情,她不断地向桔年打听询问自己亲生父母的下落和情况,在桔年一再地告诉她自己也不知情时候,又开始不断地幻想自己父母的样子,任何一个她喜欢的人,她喜欢的明星,甚至是卡通片主角,都有可能跟她的身世联系起来。回答她的这些层出不穷,花样百变的提问让桔年烦不胜烦,要不是孩子上的是寄宿小学,她迟早要在这些问题面前白了头发。最可怕的是,不知是电视剧还是少女漫画惹的祸,有一天,孩子甚至一本正经地质问她,“姑姑,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不是你生的?你小的时候生下了我,不敢承认,所以说我是斯年爸爸领养的。你就是我的妈妈是吗?”桔年当时目瞪口呆,手忙脚乱地用了许多照片、许多言辞才好不容易说服这个孩子,自己从来就没有生育过,虽然她很渴望自己有一个这么大的宝贝。孩子当时多么失望啊,泪眼婆娑了许久许久,桔年装作不知道她缩在被窝里哭泣,因为面对这种失望她完全无能为力。在很多种坏的答案面前,桔年愿意给她一个坏得没有那么严重的。谁没有幻想,小的时候,桔年不也幻想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公主,她把一颗豌豆放在自己的床垫底下,拼命地去感觉它,结果一夜好梦,她根本就不知道那颗豌豆滚去了哪里,一个真正的公主怎么可以神经这样大条?幻想不久是拿来破灭的吗。幸运的是从那以后,关于亲生父母的问题出现频率明显降低和很多,桔年刚舒了口气,没想到韩述今天的出现又扰乱了这种平静,使得她最头痛的一个问号再度出现在面前。“你长得那么可爱,你亲生父母当然不会丑到那里去啊,你在心里想着他们,他们也在心里想着你,说不定有一天你们真的可以团圆。”桔年现在已经不再试图说服孩子,她就是自己的堂兄谢斯年生的。也许让孩子在心中编造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父母,要比让她接受自己的斯年爸爸三年都没有出现这个事实要好。女孩看来对这个恭维很受用,她的注意力终于成功地转移“可是张丽说我没有她漂亮!”“张丽那是嫉妒。”桔年用很公平公正的语气说道,这种时候,当然要委屈张丽了。“我也觉得张丽不漂亮,她妈妈也很胖。对了,姑姑,有件事我差点忘记了,明天中午我可以把李小萌她们几个邀请到家里来玩吗?”“当然。”桔年捏了捏她的小脸蛋,“哇,李小萌是你的新朋友?”“是啊,以前她们都不跟我玩的,很多人想跟她们玩,她们都看不上。现在她们同意让我加入到四姐妹里。李小萌说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很想来看看。”“太好了,明天我该准备什么?”桔年是真心的高兴,这孩子一直没有什么朋友,孤独并不是她的本意。“你给我们买薯片吧,记住不要番茄味的,李小萌不喜欢番茄味,巧克力,还有苹果……不要在财叔的店里买,财叔店里都没有什么好东西。还有,姑姑,你能不告诉她们我不知道自己的爸爸妈妈是谁吗?”桔年低头了一会,然后笑道,“什么都听你的,公主。哎呀,我应该写一个清单,下午给你采购去。明天我会早点回来做饭的。”“你给我买匹萨饼吧,你做的她们肯定不喜欢。”“匹萨呀,没问题没问题。对了,家里我得收拾收拾。”桔年摆开了要大忙一场的架势。“姑姑,我……我还有一个问题。”“问吧。”“我有没有可能是你跟那个叔叔生的孩子?”孩子仍旧抓着一个帅爸爸的希望垂死挣扎。桔年的笑容顿时在脸上凝固,她重新抓起抹布,飞快地擦着灶台,大概是意识到孩子还伫立在原地等待她的答复,她转过身指着表情怯怯的孩子,斩钉截铁地说:“谢非明,我再告诉你一次,他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好意思。”周日的黄昏,女孩握着她的羽毛球拍,欲哭无泪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这一天天气很好,连夕阳都是红艳艳,连但对于她来说,显然并不是个美丽的日子。早上非明就应该有所预感,她怎么都梳不好自己的头发,桔年姑姑新买的一个发卡夹住了几根发丝,扯得很疼,旧衣柜里的裙子翻来拣去,没有一件可以让她看上去好一些,她虽没有李小萌那么多的漂亮衣服,但是同学到她家里做客,她不想自己看上去像一只灰老鼠.李小萌她们三个比约好的时间晚到了一会,非明伸长脖子在财叔的小商店门口等了很久,才盼来了她的“贵客”.正打算有模有样地像个主人似的把小同学往家里领,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她还来不及出言提醒,李小萌就一脚踩在了财叔门口的一堆流浪狗排泄物上,漂亮的粉红色娃娃鞋沾满了褐色的秽物.尽怪财叔一脸歉意,并且深表同情,但这并不能让李小萌同学的心里好受一些.李小萌接过非明急急忙忙递上来的纸巾,忍着做呕的欲望仓促地将鞋子擦拭干净,用叹为观止的语气对她的同学说,“谢非明,你住的是什么鬼地方.”同行的两个小伙伴想笑又不敢笑,非明一脸化不去的尴尬.接下来,不愉快的事情一再发生,先是同学们很快地对非明家空无一物的小院子失去了兴趣,不管非明怎么一再强调,她们也不觉得那颗其貌不扬的枇杷树有什么意思;然后,她们几个挤在非明小小的房间里,没有电脑,没有新奇的玩具,一切那么淡然乏味,非明努力地想说一些笑话逗她的朋友们高兴,结果她发现自己束手无策的样子本身就已经很好笑.说好了要在她家吃午饭的,几个小女孩数着时间,枯燥地等待中午的到来,因为非明说了,很快,她的姑姑就会给她们带回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尽管如此,在班上的女生中最有影响力的李小萌还是不经意地流露出了克制的不耐,她虽然没说什么,但是那百无聊赖的神情让非明深刻感觉自己做了件蠢事,她的家的确没有什么好玩的,反而浪费了同学们宝贵的一个周末上午.为了让大家看起来没有那么无聊,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家里的相册,几个女孩传阅着,非明打起精神给她们解说着每一张照片的来历.相册里的照片大多是非明自己的,她从小就爱照相,在镜头面前可以摆出许多美美的姿势,每一张照片桔年姑姑都按时间顺序认真地收集着,但是,厚厚几本单人照让另外几个同学审美疲劳的同时,也让她们提出了疑问.“谢非明,你家里为什么没有别人的照片,都是你自己的单人照,多没意思,难道你就没有跟你爸爸妈妈合照过吗?”“是啊,老听你说你姑姑,为什么都没有听你提起过你的爸妈?”“你家里除了一个姑姑就没有其他人了吗?”“我当然有爸爸妈妈,我爸爸是一个画家,有名的画家,但是他一年到头都很忙,经常到全国,不,全世界去采风,所以很少会在家.”这套说辞从小到大非明已经说过无数遍,纯熟到无以复加.“是吗?那为什么你家里都没有你爸爸画的画.”一个同学看来并不怎么相信.“因为……”非明还没有找到好的理由,李小萌就笑着抢了一句,“非明啊,你爸爸那么有名,为什么还让你跟你姑姑住在这种地方.你爸爸真的爱你吗?”“当然!”非明合上了相册,大声说道.同学们的置疑刺伤了她的自尊,“我爸爸当然爱我,比爱所有的人都还要爱一百倍!这里是我姑姑的家,不是我爸爸家,我只是暂时住在这里,不用过多久,我爸爸就会回来把我接走的.”“是不是真的啊,谢非明,该不会是家里的大人骗你吧?大人们都喜欢对那些孤儿说,他们的爸爸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哦.”“你才是孤儿,我不是.我说过我有爸爸,你们的爸爸都要年轻,很帅很帅.”非明愤怒地反驳,她已经顾不上要跟同学搞好关系了.“既然你爸爸那么帅,为什么不找一张相片给我们看看?”“找就找!”非明忍着泪冲进桔年姑姑的房间,拉开抽屉,打开箱子,愤怒地寻找,她祈祷着,让她找到点什么吧,一定要找到点什么,她不能让同学们看了笑话.不知道是不是天上的那个神仙听到了她的呼唤,在桔年姑姑抽屉的最底层,非明找到了一张有点变了颜色的旧相片,上面四个年轻的少男少女一身运动打扮,拿着各自的球拍站在校园里简陋的领奖台上,手里还各捧着一本红色的荣誉证书,似乎是某场校园羽毛球比赛结束后获奖者的留影.站在最左边看着镜头露齿而笑的那个是桔年姑姑,虽然姑姑那时看起来年纪还很轻,但是除了头发,没有多大的改变.姑姑右边是一个头发短得出奇的男孩子,他也笑得一脸灿烂,但是眼睛却凝视自己手里的拍子,好像那才是他的骄傲.最中间的女孩也跟姑姑年轻时一样,有一头很长的头发,像个洋娃娃一样面容精致,咋一眼看上去,比姑姑更漂亮醒目,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睛直视前方,那种神态,十岁的非明还找不到恰当的形容词汇;最最重要的是最右边的男孩子,微微向左倾着身子,眼睛不知道看向左边的什么人或是什么东西,他的鼻子挺挺的,眼睛很好看,是他!非明觉得就是他了.她抓着那张照片,旋风似地冲回自己的房间,把它献宝似的展示在另外三个女孩面前,指着最右边的男孩子说,“看见了吗,这个就是我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她心里有些害怕自己的鼻子会象说谎的匹诺曹一样变长.“真的吗?谢非明,这是你爸爸呀?哇,他年轻的时候看起来很酷哦.”“本来啊,非明长得也很好看啊.”非明的脸红了,自豪的感觉冲淡了她说谎的罪恶感.李小萌也不由得捧起了那张照片细看,“谢非明,你爸爸学生时候羽毛球就得过奖,难怪你的球打得不错.”“还好啦.”“咦,不对哦.”李小萌转过照片的背面,看着上面的一行小小字,慢慢地念道:“许-我-向-你-看.1997年……谢非明,1997年的时候你爸爸还是个中学生,这也太扯了吧,哈哈,说谎也不打草稿!”“我看看我看看.”另外两个女同学都凑了上来,“是啊,谢非明,你也太好笑了,随便找一个人都可以做的爸爸?我看你是没有爸爸吧.大话王.”非明用力拨开她们,一言不发地抢回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到语言为自己开解.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了桔年姑姑打开铁门的声音.“我回来了,匹萨也回来了.”桔年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捧着匹萨走进来,就看到了这混乱的一幕,个子比另外三个女孩都小的非明似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泪来,手里紧紧捏着一张旧照片.桔年愣了一下,很快就笑着对小朋友们说,“真对不起啊,下班的公车比往常晚了一些,大家过来吃东西吧.”“阿姨,谢非明说谎,她说照片上的人是她爸爸.”追求真理的李小萌不依不饶地说道.“有吗?我看看.”桔年伸手去拿非明手里的照片,非明不知道赌的是什么气,死死不肯松手,桔年笑着用了几分力气,才把已经变得皱巴巴的照片拿了过来,她用很认真的样子看了一会,“哎呀,是有点像,不过非明啊,你爸爸比照片上的人要帅一点点吧……匹萨闻起来不错啊,过一会就凉了.”这一场风波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掩盖过去,但是匹萨大餐也不如想像中那么好,桔年匆忙之下,只记得薯条不要买番茄味的,但是却忘记了匹萨馅里还藏着许多番茄.大家看起来都好像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同学们就提出告辞了,桔年挽留了几句,倒是非明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桔年把小朋友们送走,回到家里,还没进门,已经听到非明的哭声,她趴在桌子上,伤心得好像没了整个世界.“你骂我吧,你为什么不骂我?”非明冲着收拾桌子的非明喊道.“你帮我收拾收拾,我就不骂你.”桔年笑着说.“我是个大话王,没有爸爸妈妈的大话王,你为什么不说出来.”面对小女孩发泄的哭闹,桔年试着去摸了摸她的头发,被她哭着避开.“每个人都有爸爸妈妈,不管他们在不在身边.非明,就像你希望的那样,说不定他们在某个地方想着你,只是他们有不得已的理由.”“他们不要我了.我恨你们!”桔年咬了一口盒子里的匹萨,苦笑了一声,“我恨这块匹萨.”非明在桔年回房换衣服的时候,就抓着她的球拍出了门,她知道自己的脾气毫无道理,走到姑姑的房间门口,举起手想敲门,可那句道歉怎么都不好意说出口,她并不知道,隔着一块薄薄的门板,她的桔年姑姑沉默地抚平了照片上的褶皱,嘴里低至无声地喃喃.“你说,我该怎么办?跟我说句话吧,一句就好.”从家里出来,非明一直是沮丧的,跟财叔的一对儿女打了一下午的羽毛球,把别人打得铩羽而归并不能让她心里好过一些,最让人气恼的是,某次接球的时候,她的拍子扫到了一旁居民晾衣服的铁杆,那把桔年姑姑买给她的35块钱的羽毛球拍拍杆居然折弯了.就这样,她呆呆地握着变形的球拍在财叔商店门口坐了好一阵,直到财叔提醒她天快黑了,才慢腾腾地往回家的方向走.短短的一段路,她觉得自己走得无比孤单,仿佛全世界都抛弃了她,比卖火柴的小女孩更可悲.接着,她听到有人对她说,“你的反手杀球姿势不错.”上部 第十一章非明看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她深知一个小女孩在路上跟不认识的人搭讪是不对的,而且这个时候,跟任何一个人她都没有谈话的兴趣。桔年姑姑说过,如果你不打算搭理一个人,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当作地球上没有这个人存在,当他是隐形人,当他是水蒸气。非明也打算这样做,但是她的段数远不如桔年那么高。当那个“水蒸气”在她身子斜后方轻轻笑起来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扭头好奇地看了一眼。看清来人的那一瞬间,非明揉了揉眼睛,在她确认来的人并不是她看花了眼之后,一种说完慌就被人捉包的羞愧感涌上心头,就好像她刚刚振振有词地说张丽被妈妈打得上不了学了,张丽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她微窘地把双手置于身后,看着这个昨天被她指鹿为马地说成是爸爸的人慢慢靠近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然,非明根本不会看出来,韩述在心里也想过一千回,面对这个有可能跟自己血脉相承的陌生女孩,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呢。“我打赌你昨天早上在你家门口见过我,你躲在窗帘后面是么?”韩述半蹲了下来,试图让视线与这个女孩子平行,他其实不是很清楚十岁左右的孩子应该是什么模样,但是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小女孩稍嫌瘦弱了一些,假如她长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健康家庭,也许应该比现在要茁壮一些。他果然看到我在偷看,那么肯定也知道我拿他来欺骗别的同学!非明的脸慢慢红了,双手紧紧捏着身后的羽毛球拍,嘴里却还弱弱地反驳了一句,“我不是偷看,就……就看了一眼,姑姑也知道的。”“你妈,不,我是说你姑姑有没有对你说起我是谁?”韩述其实想知道的是,谢桔年会怎么跟这个孩子解释昨天早上的事情,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在意这个问题好像有些可笑,幸亏对方只是个小孩子。非明回想了一会,“姑姑说你就是一个人。”韩述的笑容有些僵,对谢桔年腹诽一万次。这个女人,她就会糊弄小孩子,他当然是个人――难道,在她看来,他就只是个会自立行走的人类,仅此而已?“你姑姑还说了我什么?”他继续笑眯眯地问。非明摇头,打死她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姑姑还说了,“他不是你爸爸。”“真的没有?”韩述心里不是滋味,不过谢桔年至少也没有在孩子面前说他是坏人啊,于是他厚着脸皮打蛇随棍上,“其实是这样的,我是你姑姑以前的朋友。”但是韩述没有想到现在的小朋友警惕性这么高。“你是我姑姑的朋友?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我问你,我姑姑是什么血型什么星座的,她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最爱吃什么水果,最喜欢看什么电视剧?”韩述当然不肯承认自己对这些问题一无所知,说服一个小孩子,他自信还是可以的。“我跟你姑姑很多年都没有见面了,所以你没有见过我。我们以前认识的时候,也不兴星座血型这一套啊。”“骗人,姑姑说她从小都很会看星座——”“咳咳,我知道她的名字啊,你姑姑叫谢桔年。”他搜肠刮肚,对于谢桔年,他又知道写什么呢,“你姑姑是市七中毕业的,我跟她一个学校同年级,你的羽毛球是她教的是吧,以前我们在一起打过球。”“我姑姑从来不打羽毛球。”“咳咳,你外公原来是市检察院的司机这总没错吧。”“外公?我没有外公。”“我是说你姑姑的爸爸。”“哦,你说我公公啊,我就见过一次,姑姑说,公公是在家门口下象棋的。”韩述觉得自己有必要使出杀手锏了,虽然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无奈地使出这一招。他掏出自己的检徽,“你看,叔叔是个检察官,人民检察官是不会骗人的。”非明狐疑地把天安门和五角星图案的徽章拿在手里,“检察官是干什么的。”“检察官……检察官是监督和审查坏人的。”韩述不知道孩子能不能理解。没想到那检徽在非明手里忽然变得烫手一般,她飞快地把它塞还给韩述,眼里流露出些许惊恐,“我姑姑不是坏人,她已经改过自新了,她不会再干坏事的。”韩述感到了重重的挫败感,孩子对桔年的过往也有所知觉并且为之不安的事实也让他心里一酸,他垂下了头,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自己的脸颊。他以为这个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孩子会离开,但是当他放下自己的手,小女孩站在他一步之遥,有些迷惑地看着他,那眼神很专注,甚至带着点莫名的祈盼。不知道谢军年这些年带着一个孩子是怎么生活的。他想着都觉得苦,她怎么会浑然不觉?“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韩述放弃了证明自己身份的努力,他忽然只想知道她们过得好不好。孩子眨了眨眼睛,警惕感似乎在流失,“非明,我叫谢非明。”韩述笑了,他说:“我叫韩述。你的名字很特别,是你姑姑给你取的吗?”“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应该是我爸爸给我取的。”“你姑姑有没有跟你提过你爸爸?”“她总提斯年爸爸,但是我知道斯年爸爸不是我真正的爸爸,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真正的爸爸。”韩述听懂了这绕口令一样的对白,“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的爸爸是什么样子的?”非明羞涩地摇头。韩述忍住了用手去抚摸她脸蛋,也忍住了告诉她--“我就是你爸爸”的渴望,他是个成年人,更是个理性人,做事不可以那么冲动,也不能不想后果,虽然他刚刚查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通过熟人,韩述从谢桔年服刑的监狱里了解到,她入狱的前几个月后一直被一场大病困扰,但是监狱里对她疾病的原因写得含糊不明,虽然那几个月并不足以让她生下一个孩子,但其中必然有隐情――监狱本来就是个复杂的小社会,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大病几个月都可以写成病因不明,那么假如她怀着孩子通过了入狱体检,最后生下了孩子也不一定是匪夷所思。也许当年发生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所能料想的,如果是那样,他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能填补心里的惶惑和负罪感。他不想孩子察觉到这些灰色的情绪,打起精神,用轻快的语调叉开话题,“我刚才看你打球,你杀球的样子真的很像我小的时候。”“你也喜欢打球?”共同的兴趣爱好瞬间缩短了非明对韩述的距离感。“我打得可不差,也许我们那天可以‘切磋’一下。”“好啊,哦,不行。”非明的小脸蛋垮了下来,“我的球拍都坏了,不知道桔年姑姑还会不会给我买,下周五下午最后两节是课外兴趣课,我在羽毛球小组,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会好的。”韩述安慰她,“我猜你是在建秀路小学四年级一班?”“错了!我在台园路小学四(2)班。”非明好笑地纠正这个叔叔如此明显的错误。“哦……台园路小学四(2)班。”韩述恍然大悟地复述了一遍。“很烂的一所学校对不对。”小女孩为自己的学校感到沮丧,按照居住路段,她被划分到台园路这所教学设备简陋,学生大多由城市边缘打工者子弟构成的学校。“你在七中念的中学,七中是全市最好的中学,我猜你小学也差不到哪儿去。”“呃,我的母校是七中附小。”“我就知道。”韩述笑道:“你肯定不知道我的小学过得有多乏味,六年级的时候,班上一半的同学都是小眼镜,一点意思都没有。那时我多希望课外兴趣课可以像你一样去打羽毛球,还有,台园小学是寄宿的是吧,哇,多酷啊,我从小就盼着在学校里过集体生活,真羡慕你。”“真的吗?”孩子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叔叔,你真的会跟我打球吗?”“当然,我会教你我最厉害的绝技,你是我的……你现在就已经打得很好,比我当年还要有天份。但是过去你姑姑从不同意我的球技比她更好,所以,我教你打球,包括我们今天说的话,能不能当成我们之间的小秘密……你该不会还没有长大到什么秘密都藏不住吧?”“怎么可能,这就是我们的秘密!”非明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像桔年姑姑那张照片里的人一样,挥舞着自己的球拍站在领奖台上,台下欢声雷动,她的亲生父母骄傲地站在最前排为她鼓掌,脸上是喜悦和骄傲的笑容。一觉醒来,她怎么都记不起梦里父母的容颜,只记得他们是那么年轻好看,服饰精致,胜过了任何一个同学的父母,对了,她的爸爸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徽章。要是那个叔叔真的是她的爸爸那该有多好啊。可是,就算他不是她爸爸,她也喜欢这个叔叔,也许斯年爸爸是爱她的,但是斯年爸爸总有很多很多事情要忙,也许桔年姑姑也是爱她的,但是姑姑从来没有认真凝视过她。只有这个韩述叔叔,他眼里的喜爱热烈而直接,就算是个孩子,也可以那么轻易地感受到。想到和自己喜欢的叔叔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非明回到了寄宿小学,一连好几天,心情总算不错,虽然李小萌她们几个总在背后看着她说悄悄话,并且故意大声地笑,非明咬着唇,像姑姑说的,假装她们不存在,倒也可以挺过去。但是,黑色的星期五还是到来了,以往每到课外兴趣课时,都是非明一周里最开心的时候,只有在球场上,她才是众人注明的焦点,可是,这一次她都没有勇气告诉桔年姑姑,自己的球拍不小心碰坏了。同学们都往教室外走,李小萌她们也笑着招呼她,“谢非明,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你不是说今天要在球场上把张丽打得心服口服吗?我们看见张丽已经朝球场走去了哦。你该不会说的每句话都是假话吧?”非明不敢大声跟她们争执,她那天的确说了慌,就犹如小辫子被她们抓在了手里,吵得越大,就越多人知道她是个虚荣的大话王。“走啊,非明。”说话的是班上最受女孩子欢迎的男生李特。别人都说张丽好喜欢好喜欢李特,可是李特对张丽好,对非明好,对李小萌也好。他这个时候跟非明说话,而且用的是非常友善的态度,一方面为非明解了围,一方面又让非明感到了几分期待,李特也看她打球吗?她心里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的球拍坏了。”“我看看。”李特从非明手里接过她原本藏在课桌里的球拍,“啊,怎么搞成这样。”李小萌她们哄笑了起来,“谢非明,你的球拍怎么歪脖子了。”“我不小心扫到铁柱子上了。”非明低声说。“要不,我借你?”小男生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像露水一样澄澈。非明笑了。她还小,不知道大家喜爱的男生那点善意的关怀会激起别的女孩可怕的妒忌。只听见李小萌大声说了一句:“李特,你要把你的球拍借给一个谎话精吗?”男孩子一愣。非明涨红了脸反击:“你胡说,胡说!”“我跟刘倩她们两个亲耳听到的,你还不承认?”李小萌再次发挥她超乎寻常的正义感,大声说:“谢非明就是个谎话精!她明明是被收养的,还说她爸爸是个大画家,更好笑的是,她随便拿了一张照片,就说里边的人是她爸爸,一下子就被我们戳穿了还不承认!”“我爸爸就是个大画家,我,我真正的爸爸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很年轻,和很帅,非常爱我……不信,不信的话你们就去问我姑姑。”非明竭力为自己证明一些东西,可是汹涌的眼泪让她看起来更语无伦次。“你还说你姑姑。”李小萌身边的刘倩用压低了但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谢非明说她姑姑是个店长,管很多人,可是我听我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亲戚说,她姑姑就是个卖窗帘的,而且以前还坐过牢!”细碎的惊叹声和四起,连李特都睁大了眼睛,在一个十岁的孩子看来,坐过牢的都是恐怖之极的人物。“嘘,刘倩,你不要说出来,她姑姑那么恐怖你不害怕?还有,说不定坏基因也会遗传,坐牢的人的养大的亲戚也会吃牢饭!”李小萌还没说完,非明尖叫一声朝她扑过去,没想到冲出去的姿态过急,反被自己的椅子绊了一下,幸而双手撑地,才没有摔得很惨,饶是如此,李小萌几个还是被她眼里的恨意吓了一跳,惊叫着退了几步。非明趴在地上,她再也不敢看李特的脸,脚跌痛了,但是心摔得更严重。她一个人痛哭失声。“谢非明,你家里……你们在搞什么?”女班主任的声音从教室门口传来,包括最理直气壮的李小萌在内,大家顿时噤若寒蝉,谁都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把老师给招来了,只有伤心不已的谢非明还俯身大哭,她什么都不管了。“非明,非明……别哭了,听话,看着我,别哭了。”非明透过朦胧的泪眼,看到了韩述叔叔担忧不已的样子,她不去想叔叔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甚至不去想这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就算是幻觉,眼前也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她直起身子,下一秒就狠狠地将身子投入到韩述的怀里,紧紧搂着韩述嚎啕大哭,仿佛世界上的欢愉都被抽走了。韩述没有防备之下,被一个小女孩的重量撞得晃了一下,他还没有试过将这样小小的身躯抱个满怀,无措地张开手,继而紧紧回抱住因剧烈哭泣而战抖的女孩,有什么能让她如此伤心,莫非天塌下来了吗?这时,韩述忽然觉得,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愿意弓身为她挡着,为了她――还有另一个曾经的小女孩。“没事了,别哭,告诉我怎么啦?”韩述将非明的身子推开了一点点,双手捧着她泪水湿嗒嗒的脸蛋。“她们……说我说谎,说我没有爸爸妈妈,还说我姑姑是坏人。”非明哽咽的样子好像下一口气就要上不来。“是谁胡闹?”班主任永远会偏向哭泣的孩子那一边,况且谢非明还有亲戚在场,她威严地环视了一眼,好几个孩子都低下了头。“是李……”非明愤而检举,韩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断了她的话,他笑着对班主任说:“王老师,孩子们相互开玩笑而已,我们家非明当了真,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明,是吧。”非明只顾着把头埋在韩述怀里哭,别的都不理会了。谢非明在这个班念到四年级,虽然很多人都听她说过她有个画家爸爸,但作为班主任的王老师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姑姑以外的亲戚出现。老师也是人,难免以貌取人,她之前见这个来找谢非明的年轻男人仪表非凡,谈吐不俗,竟然没有想到追问他究竟是谢非明的哪门子亲戚。“谢非明,这是你叔叔还是舅舅?”老师采取了迂回政策向孩子询问。非明从韩述身上抬起头来,抽咽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半蹲在地上的韩述抬起头来,对老师粲然一笑,然后说出了他这辈子最大的诳语,“非明这孩子是跟同学撒了一个小小的慌,我不是个画家。”因为布艺店这一天搞活动,桔年必须上班到很晚,她之前就已经跟非明打过招呼,让周末回家住宿的非明自己在家随便吃点东西。孩子已经习惯了她工作忙时疏于照顾,这一两年长大了不少,也不再那么依赖大人了。好不容易盘点结束,桔年回到家已经将近十二点,这个时候电视里儿童节目早已结束,喜欢看电视的非明通常已经在床上做梦了。桔年害怕吵醒非明,经过她房间的时候刻意放轻了脚步,但是却惊讶地发泄非明房门的缝隙里竟然还有灯光泄露出来,这孩子这么晚还亮着灯?非明怎么睡得着,她不舍得睡。从韩述叔叔不期然出现在她教室里那一刻开始,她就像落到泥塘里的丑小鸭,忽然被一阵风刮到云端,飘飘然地,在别人讶然的眼神里,才发现自己一身泥泞变成了白天鹅的羽毛。韩述叔叔当着大家的面说出那句话之后,非明很李小萌她们一样,都没有在第一时间对他话里的意思反应过来,倒是王老师很是吓了一跳的样子。“你是说,你是谢非明的爸爸?你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女儿?”这句话说完,大多数的在场的小同学都不约而同地把嘴张成了O字型,非明也呆住了,傻傻地盯住韩述看,眼睛也不敢眨一下。韩述当时笑着摸了摸非明长长的马尾:“不是说羽毛球拍坏了吗,差点赶不及给你送过来。去吧,别误了你的比赛。”他也不等非明解除石化状态,站来来看了看表,对老师笑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这孩子就拜托你了。”说完他再次俯身,把新球拍放到非明的手中,做了个胜利的姿势,又捏了捏她的脸蛋,便挥手离开了。非明当时就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童话梦境里,韩述一离开,同学们纷纷好奇地向她打听。“非明,他真的是你爸爸?”“不可能吧,你爸爸怎么会那么年轻?”“谢非明没有说错,他爸爸真的很帅耶。”“怎么以前没有听说,他是你的继父吗?”这些唧唧喳喳的声音在非明耳边徘徊,但是一丝也没有钻进她的脑海里,她当时整个人都是浮在空中的,只有手里的崭新球拍是那么真实。她轻轻拉开球拍罩的拉链,拿出她十年的人生里最不可思议的礼物,只听见李特“哇”了一声,“YONEX的新款!”然后李小萌、刘倩她们都凑了过来。“给我看看。”“我也看看……”她们七手八脚地摸着非明的新球拍,再也没有人记得起这球拍的主人十五分钟前还是大家纷纷鄙视的大话王,再也没有人嘲笑她是个寒酸的孤女,再也没有人怀疑她自我编织的梦境里那个年轻帅气的爸爸。她第一次成为了众人眼里羡慕的对象。非明在她们的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才缓缓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触拍网,一下,再一下,最后才放心地紧紧把它握在手里,这是属于她的东西!她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像的球拍,更有了新的完美得超乎想像的爸爸,也许还有人生。她想大声喊,想大声地笑,想奔跑,但她只是掉了一滴眼泪,还没滑落下来,就被喜悦蒸发。桔年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这孩子躺在床上,怀抱着一把球拍,睁大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但是看样子却像是发呆,当她意识到桔年的出现,紧张地弹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球拍往被子里收。“姑姑,你回来了。”“嗯。”桔年轻轻掀开了非明的被子,在非明欲言又止的表情里拿出了那把球拍。她是行家,那把拍子在手里掂了掂,这是个好东西,或者说是个奢侈的东西,超刚性碳素纤维的材质,吸震手柄,重量5u,拍柄5G,软拍杆,亮黄色,看起来不下千元,但又像是特意为小女孩子准备的款型。从桔年把球拍拿在手里开始,非明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的手,似乎渴望着夺过来,却没有那个勇气,只能哀哀地看着。怎么会让姑姑看到了,这下子完蛋了。“东西真不错。”桔年坐在非明床边,看非明悄悄伸手想要摸回她抱着睡觉的东西,桔年也不动声色地把拍子挪了挪,正好放在她够不到的位置,“能告诉我怎么来的吗?”她的语气里不无担忧,这绝对不是一个孩子,甚至不是她们这样的家庭能够承担的东西,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被非明爱若至宝的捧着,都是不合常理的事情。非明这孩子,敏感,爱面子,爱幻象,当然这是孩子的天性,但是桔年太害怕她走错一步。她自知不是一个好的家长,但这些年,她真的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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