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是心理治疗的常见症状。移情过程可能很微妙,也极具普遍性和破坏性。我曾接待过一个三十多岁的病人,对于他的心理治疗,因其移情程度过重而宣告无效。他是一个电脑技术员,因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去,不得不向我求助。失去妻子并未让他痛苦,失去孩子却让他无法接受。孩子对他的意义大于妻子。妻子曾暗示他:除非他去看心理医生,恢复正常状态,不然她们永远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为了得到孩子,他只好接受心理治疗。我了解到妻子对他不满,原因不止一个:他心胸狭窄,经常无故产生妒忌心理,与此同时,他却疏远妻子,对她缺乏关心和体贴。他频繁更换工作,也令妻子难以忍受。早在青春期时,他的生活就混乱不堪:经常与警察冲突,曾因酗酒、斗殴、游荡、妨碍公务等罪名三度入狱。他大学的专业是电子工程,后来他被校方开除了,他似乎并不在意,就像他说的:“我的那些老师都是伪君子,和警察没什么区别。”他头脑灵活,在电脑界找到工作原本不在话下,奇怪的是,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没法坚持下来,顶多不会超过一年半,获得提升更是难上加难。他有时是被单位解雇的,更多的原因则是经常同上司争吵,因而被迫辞职。他这样描述他的上司:“他们都是骗子、谎言家,他们只想保护好他们的臭屁股。”他总是说:“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声称童年生活正常,事实却似乎相反。他在不经意间,多次回忆起父母带给他的极度失望。他们答应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一辆脚踏车,后来却把承诺抛到脑后。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忘记孩子的生日。他本人很伤心,却不认为情形有多么严重,他只是想到“他们可能太忙了”,所以才顾不上他。他们答应与他共度周末,最后不了了之,理由还是“工作太忙”。还有好几次,他们说好到约定地点(比如聚会场合)去接他,最后却忘得一干二净,而原因仍旧是:“他们的脑子被太多事情占满了。” 父母的漠不关心,让病人的童年充满了阴影,他被悲伤和失望的感觉所缠绕,逐渐地或是突然间———我不清楚是哪一种———他做出结论:他的父母是不可信任的人。有了这样的看法,他的心境逐渐有了转变。他感觉似乎舒服了很多。他不再对父母抱有太多期待,也不再把其承诺当一回事———他对父母失去了信任,感觉失望的次数大大减少,痛苦的程度也大大降低了。 这个病人的移情得不偿失。父母是孩子的榜样这一前提,竟然导致他成了不幸的人:他没有机会拥有更称职的父母,他以为他的父母对待他的方式,是所有父母对待子女的惟一方式,他对现实的看法也在发生变化。他最初的结论是:“我不能相信父母,他们是不值得信任的。”后来进一步认清了“事实”:“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没有谁是靠得住的。”这成为其人生地图的主旋律,并伴随他进入青春期和成年时期。他一再同权威人物发生冲突:警察、教师、上司。这些冲突越发使他感觉到,凡是具有某种权威,能给予他什么东西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他固然有重新修订地图的机会,但所有机会全部错过了。首先,他很难去接受一个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值得信任的。他认为如果冒险去信任他们,无异是偏离了固有的地图。其次,要想修订地图,他必须重新评价他的父母,他必须承认父母其实不爱他,他们的冷漠根本就不正常,他的童年也不正常,承认这些,无疑会给他带来剧烈的痛苦。第三,“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这一结论,是他根据自身体验做出的某种调整,这曾使他的痛苦感受大大降低。把这种调整完全放弃,做出新的调整,对于他是异常艰难的事。他宁愿维系过去的心态,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人。他还不自觉地产生主观臆想,进一步来巩固自己的信念。他强迫自己疏远所有的人,甚至不让自己同妻子过于亲密。在他看来,他的妻子同样不可信任,惟一可靠的就是孩子,因为他们是惟一权威不在他之上的人,是他在世界上惟一能够信任的人。 抱残守缺,与现实脱节,这是不少人的通病。坚守过时的观念,对现实漠然置之,是构成诸多心理疾病的根源,这种情形,心理学家称之为“移情”。不夸张地说,有多少心理学家,就有多少关于移情的定义,而我的定义是:把产生于童年时期,并似乎一直适用的对于现实的观念和反应(它们通常具有特殊的意义,甚至具有挽救生命的重要性),不恰当地转移到成年人的世界里,这就是心理学上的“移情”。 移情,是心理治疗的常见症状。移情过程可能很微妙,也极具普遍性和破坏性。我曾接待过一个三十多岁的病人,对于他的心理治疗,因其移情程度过重而宣告无效。他是一个电脑技术员,因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去,不得不向我求助。失去妻子并未让他痛苦,失去孩子却让他无法接受。孩子对他的意义大于妻子。妻子曾暗示他:除非他去看心理医生,恢复正常状态,不然她们永远不会回到他的身边。为了得到孩子,他只好接受心理治疗。我了解到妻子对他不满,原因不止一个:他心胸狭窄,经常无故产生妒忌心理,与此同时,他却疏远妻子,对她缺乏关心和体贴。他频繁更换工作,也令妻子难以忍受。早在青春期时,他的生活就混乱不堪:经常与警察冲突,曾因酗酒、斗殴、游荡、妨碍公务等罪名三度入狱。他大学的专业是电子工程,后来他被校方开除了,他似乎并不在意,就像他说的:“我的那些老师都是伪君子,和警察没什么区别。”他头脑灵活,在电脑界找到工作原本不在话下,奇怪的是,不管做什么工作,都没法坚持下来,顶多不会超过一年半,获得提升更是难上加难。他有时是被单位解雇的,更多的原因则是经常同上司争吵,因而被迫辞职。他这样描述他的上司:“他们都是骗子、谎言家,他们只想保护好他们的臭屁股。”他总是说:“你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声称童年生活正常,事实却似乎相反。他在不经意间,多次回忆起父母带给他的极度失望。他们答应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一辆脚踏车,后来却把承诺抛到脑后。有时候,他们甚至会忘记孩子的生日。他本人很伤心,却不认为情形有多么严重,他只是想到“他们可能太忙了”,所以才顾不上他。他们答应与他共度周末,最后不了了之,理由还是“工作太忙”。还有好几次,他们说好到约定地点(比如聚会场合)去接他,最后却忘得一干二净,而原因仍旧是:“他们的脑子被太多事情占满了。” 父母的漠不关心,让病人的童年充满了阴影,他被悲伤和失望的感觉所缠绕,逐渐地或是突然间———我不清楚是哪一种———他做出结论:他的父母是不可信任的人。有了这样的看法,他的心境逐渐有了转变。他感觉似乎舒服了很多。他不再对父母抱有太多期待,也不再把其承诺当一回事———他对父母失去了信任,感觉失望的次数大大减少,痛苦的程度也大大降低了。 这个病人的移情得不偿失。父母是孩子的榜样这一前提,竟然导致他成了不幸的人:他没有机会拥有更称职的父母,他以为他的父母对待他的方式,是所有父母对待子女的惟一方式,他对现实的看法也在发生变化。他最初的结论是:“我不能相信父母,他们是不值得信任的。”后来进一步认清了“事实”:“我不能相信任何人,没有谁是靠得住的。”这成为其人生地图的主旋律,并伴随他进入青春期和成年时期。他一再同权威人物发生冲突:警察、教师、上司。这些冲突越发使他感觉到,凡是具有某种权威,能给予他什么东西的人,都是不可信任的。他固然有重新修订地图的机会,但所有机会全部错过了。首先,他很难去接受一个事实: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是值得信任的。他认为如果冒险去信任他们,无异是偏离了固有的地图。其次,要想修订地图,他必须重新评价他的父母,他必须承认父母其实不爱他,他们的冷漠根本就不正常,他的童年也不正常,承认这些,无疑会给他带来剧烈的痛苦。第三,“任何人都不值得信任”这一结论,是他根据自身体验做出的某种调整,这曾使他的痛苦感受大大降低。把这种调整完全放弃,做出新的调整,对于他是异常艰难的事。他宁愿维系过去的心态,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人。他还不自觉地产生主观臆想,进一步来巩固自己的信念。他强迫自己疏远所有的人,甚至不让自己同妻子过于亲密。在他看来,他的妻子同样不可信任,惟一可靠的就是孩子,因为他们是惟一权威不在他之上的人,是他在世界上惟一能够信任的人。迎接挑战(1)迎接挑战(1) 献身真理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要自我反省。我们通过自身与外界的接触来认识世界。我们不仅要观察世界本身,也要对观察世界的主体(我们自身)进行反省。心理学家大都清楚:要了解病人的移情现象和心理冲突,治疗者首先要认清自身的移情和冲突,所以,心理学家也要学习和自律,甚至接受必要的心理治疗。遗憾的是,并非所有心理学家都能做到,他们也许能客观地观察外在世界,却不能以缜密的眼光观察自我。就世俗的标准看来,他们可能忠于职业,却未必充满智慧。智慧,意味着将思考与行动紧密结合。在过去的美国, “思考”(自我反省)没有受到高度重视。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人们把阿德莱·斯蒂文森(1835-1914,美国副总统)讽刺为“书呆子”,还认为他不会成为出色的管理者,因为他这个人想法过多,经常陷入自我怀疑的状态中。事实上,斯蒂文森的政绩令人瞩目,完全推翻了人们的猜想。我也亲耳听到过,有的父母严肃地提醒青春期的子女:“你思考得太多,只会把自己累坏。”这实在是荒谬,人之为人,就在于我们具有特殊的“大脑额叶”(解剖学词汇),使我们有着异于其他动物的反省能力。随着科学和文明的进步,我们昔日的态度似乎可以改变,我们意识到,自我反省和自我审视,对于我们的生存至关重要。反省内心世界的痛苦,往往大于观察外在世界的痛苦,所以,很多人逃避前者而选择后者。实际上,愿意献身真理对于我们的非凡价值,将使痛苦显得微不足道。自我反省的快乐,甚至远远大于痛苦。 献身真理,意味着敢于接受其他制图者———外界的质疑和挑战,由此确定地图是否与事实符合。不然,我们就将生活在封闭的系统里———就像是单间牢房,我们“反复呼吸自己释放的恶臭空气”———如同塞尔维亚·普拉斯(美国女诗人)的比喻,沉湎在个人幻想里。修订地图带来的痛苦,使我们更容易选择逃避,不容许别人质疑我们的地图的有效性。我们可能对孩子说:“不许顶嘴,我们是你们的父母,在家里我们说了算。”我们对配偶说:“我们就这样维持现状吧。你说我的不是,我就会闹得天翻地覆,让你后悔莫及。”我们上了年纪,就会对家人和外人说:“我又老又弱,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过不去?我这么大年岁,可你居然对我指手画脚!我的晚年活得不开心,那都是你的责任。”我们是老板和上司,就会对雇员说:“据说你有胆量怀疑我,还要向我挑战。你最好想清楚,最好别让我知道,不然就赶快卷铺盖走人吧!” 故步自封,逃避挑战,可说是人性的基本特征之一。不管现实如何变化,我们都有自我调节的能力。逃避挑战是人类的本能,但不意味着它是恰当的态度,不意味着我们无法做出改变。可想而知,我们不小心把大便弄到裤子上、我们一连许多天都不刷牙,想必也是自然的现象或行为,但事实是明摆着的:我们必须超越自然。和原始人相比,现代人已经发生诸多的变化,这说明我们完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违背与生俱来的本性,发展第二天性。人之为人,或许就在于我们可以超越本性,乃至改变本性,尝试去做不合本性的事情吧? 接受心理治疗,大概是一种最违反人类本性、却也最具人性的行为。在心理治疗中,我们不但要释放自己,接受他人最尖锐的挑战,还要为别人的审视和治疗花费金钱。接受心理治疗需要勇气,不少人逃避心理治疗,不是缺乏金钱,而是缺乏勇气。不少心理学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哪怕他们更需要接受治疗,也从未产生过类似的想法和念头。有些患有心理疾病的人,在别人的印象里属于意志薄弱者,甚至为别人所诟病和讥讽,事实上,他们远比旁观者勇敢,因为他们敢于接受治疗。哪怕是在治疗初期,心理医生对其人生地图提出挑战,与病人的自我意象出现冲突,病人也能坚持下来,这足以证明他们比别人更健康、更坚强。迎接挑战(2)迎接挑战(2) 病人接受心理治疗,就是迎接他人的质疑和挑战。日常交往和接触,为我们提供了更多接受挑战的机会:在冷饮店里、在会议上、在高尔夫球场上、在餐桌上、在床上;同我们的同事、我们的上司或雇员、我们的伴侣、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情人、我们的父母以及我们的孩子之间的沟通。曾有一位女士前来治疗,她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一个疗程即将结束前,我注意到,她突然多了一个特殊举动:从治疗椅上坐起来,把头发梳理一遍。这让我产生了好奇,于是询问起原因。“就在几周前,每次从您这里回家,我的丈夫都会注意到,我后 面的头发,都被压成了扁平的形状,”她红着脸解释说,“我没有告诉他原因。我害怕他知道我在接受心理治疗,他就会狠狠地嘲笑我。”由此看来,除了治疗本身,我们还要解决治疗以外的问题。心理治疗的任务,似乎从50分钟的办公室治疗,转变成为处理病人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关系。只有让接受挑战成为习惯,心理治疗才能够真正成功。当这个女士对丈夫开诚布公,告诉他一直与我配合接受治疗时,她的治疗才取得了飞跃。 病人起初只是寻求“安慰”和“解脱”,极少有人有意识地寻求挑战。挑战即将来临时,不少人就可能“落荒而逃”,或至少在脑海里产生逃避之念。让病人明白:接受挑战,才可以带来真正的安慰;心灵接受长期的、甚至经常碰壁的自律,才可能使治疗成功———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理医生要运用有效的技巧,进行大量工作,才能达到这一目的。心理医生有时还需要设置“陷阱”,有意“引诱”病人坚持治疗,才能避免半途而废。有时候,即使医生和病人有过一年以上的接触,治疗也并未真正开始。 为让病人迅速接受挑战,心理医生经常采用“自由联想”,鼓励病人说出真相。譬如,病人需要说出最先想到的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它们看上去多么不重要。哪怕它们看上去毫无意义,你也要把它们说出来。如果同时想到了两三件事,就说出你最不愿意说的那件事。”病人积极配合,往往能取得神奇的效果。有的病人有很强的抗拒心理,他们假装配合医生,一边自由联想,一边喋喋地倾诉,却有意隐瞒最重要的部分。比如,某个女人可能用一个钟头时间,说起童年的种种经历,却不想提及引发神经官能症的核心细节———就在某天早晨,她的丈夫一再逼问她,为什么从他们的银行账户中透支了一千元。这样的病人,存心要把心理治疗变成记者招待会———发言人面对提问,总是闪烁其词。实际上,这样的病人不是习惯于撒谎,就是有自欺欺人的倾向。 不管个人还是组织,声称敢于接受质疑和挑战,他们的地图就要接受严格的审视,因此尊重事实、献身真理的人,必然心胸坦荡,以诚待人。我们必须不断自我反省,在言语和行动上,确保我们与别人自如沟通,诚实地反映认知的事实。 诚实可能带来痛苦。人们说谎,就是为了逃避质疑带来的痛苦。在“水门事件”中,尼克松总统说谎的情形,既单纯又可笑,就如同一个打破台灯的四岁孩子,在母亲面前拼命辩解,说台灯是自己从桌子上掉下去的。畏惧挑战带来的正常的痛苦,因而不断逃避和撒谎,无异是有意回避有益的痛苦,这就可能产生相应的心理疾病。 为了规避,人们会选取各种捷径。我们想克服困难,想更快地达到目标,总想选择更容易、更快捷的道路,这就是所谓的“捷径”。毫无疑问,作为正常人,我们都希望自己进步得更快,希望通过合理的捷径,实现心智的成熟,但不要忘记:关键的字眼是“合理”。事实上,我们忽视合理捷径的趋向,和寻求“不合理”捷径一样突出。为了通过某个学位考试,我们可以去阅读一本书的梗概,而不是把整本书读完,这完全可能是合理的捷径。如果梗概内容精炼,吸收了关键材料,我们就可以获得必要的知识,节省大量时间和精力。然而,以欺骗手段参加考试,就不是合理的捷径。它或许能使我们节省更多的时间,而且侥幸的话,欺骗者就会顺利通过考试,并获得渴望已久的学位证书,但他们无法拥有真正的知识。他们的学位,其实是一种欺骗,一种假象,完全不是他们的真实水平。假如这种学位成了人生的基础,那么,欺骗者呈现给世界的面目,也会变成假象和欺骗,而不是真实状况的反映。所以,他们需要更多地、不停地撒谎和掩饰,以保护假象不被揭穿。迎接挑战(3)迎接挑战(3) 要使心智成熟,合理的捷径之一就是接受心理治疗,这一点却常常被人忽视。我们听到的最常见的辩解,就是质疑心理治疗的合理性———“我担心治疗会使我产生更多的依赖,让治疗本身成了一种拐杖,而我不想依赖拐杖前进。”其实,这样的托词,只是对内心恐惧的掩饰。接受心理治疗,对于我们的心灵的意义,有时就和使用锤子、钉子建造房屋一样,它并非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拐杖”。没有锤子和钉子,照样有可能修建起一座房屋,但是,整个过程通常缺乏效率,难以令人满意,也很少有哪个工匠或木匠,因为不得不依赖锤子和 钉子而对自己异常失望。同样,一个人心智的成熟,即使不通过心理治疗,也完全可以实现,不过整个过程可能枯燥、漫长而艰难。所以,使用有效的工具作为成长的捷径,完全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从另一方面说,心理治疗也可能被用作不合理的“捷径”,这种情形主要出现在某些父母身上。他们为孩子寻求心理治疗,只是一种形式而已。他们希望孩子在某些方面发生变化:不再吸毒,不再乱发脾气,成绩不再下滑,诸如此类。有的父母的确想要帮助孩子成长,他们来看心理医生时,带着想解决问题的良好动机。而有的父母则不然,他们对孩子的问题明显负有责任,但他们只希望心理医生想出神奇的办法,马上改变孩子的状况,但决不能触及问题的本质。例如,有的父母会开诚布公地说:“我们知道我们的婚姻有问题,这可能是导致孩子出现问题的原因。不过,我们不想让自己的婚姻受到太多干扰,我们不想你对我们进行治疗。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只希望你治好我们的孩子,让他变得快乐些。”有的人甚至连这种坦率也没有,他们在孩子接受心理治疗之初,尚且表示愿意尽一切力量与医生配合,可是一旦让他们相信:孩子出现心理症状,完全是因为他们夫妻的生活方式不妥,导致孩子日益不满和愤恨成疾,而且长此以往,对孩子心智的成熟没有任何好处,他们的反应就会非常激烈:“什么?想让我们为了他做出改变,而且是彻头彻尾的改变,真是太可笑了!”这样,他们就会离开诊所,寻找别的心理医生,而后者可能按照他们的愿望,给他们提供毫无痛苦的“捷径”———毫无效果可言。最后,他们就会对朋友,也对他们自己说:“为了孩子,我们尽了所有的努力。我们为他找了四个心理医生,但没有任何帮助。” 人们不仅对别人撒谎,也会对自己撒谎。但良知提醒我们不要撒谎,这使我们感到痛苦。违背良知而自欺欺人,由此产生的谎言不可胜数,最常见、也最具破坏性的情形,出现在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上,譬如“我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以及“我的爸爸妈妈很爱我”———也许这是事实,即使不是事实,大多数人也不愿承认。在我看来,所谓心理治疗,就是“鼓励说真话的游戏”。心理医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病人说出真话。长时间自欺欺人,使人的愧疚积聚,就会导致心理疾病。在诚实的气氛下,病态的心理才能慢慢恢复。心理医生必须释放心灵,对病人开诚布公。如果治疗者不能体验到病人的痛苦,又有什么资格要求病人承担面对现实的痛苦呢?医生了解自身和他人,才能根据自己的经验,为别人提供有效的指导。隐瞒真相隐瞒真相 谎言通常分为两种:白色谎言和黑色谎言。所谓黑色谎言,就是彻头彻尾地撒谎,叙述的情况与现实完全不符;所谓白色谎言,其本身或许能反映事实,却有意隐瞒大部分真相。被冠以“白色谎言”的头衔,不意味着脱离了谎言的实质,并且值得原谅。政府利用检查制度,使人们无法了解真相,同样是一种白色谎言———在这种情况下,通过白色谎言欺骗民众的政府不比惯于撒谎的政府更加民主和开明。病人隐瞒大量透支银行存款的原因,对于治疗产生的妨碍,和彻头彻尾地撒谎一样严重。隐瞒部分真相,可能让人觉得无关紧要,白色 谎言由此成了最常见的撒谎方式。另外,由于白色谎言不易察觉,其危害甚至远远超过黑色谎言。 与黑色谎言不同,白色谎言常被认为是善意的谎言,戴着“不想伤害别人的感情”的帽子,更容易得到社会的宽容和认可。尽管我们抱怨人和人之间缺乏真诚———譬如父母对孩子的许诺就常常是“白色谎言”,但大量缺乏实质的白色谎言,却被认为是爱的体现。有的夫妻彼此尚能坦诚相待,却无法以同样的姿态对待孩子。他们隐瞒大量事实,比如吸食大麻,夫妻不和;因孩子的祖父母专横跋扈而心怀憎恨;经医生诊断,患有严重的心理失调;进行高风险的股票投机;隐瞒银行存款的数目……类似隐瞒真相的行为,被看作是为孩子着想,实际上,这样的“保护”没有效果。孩子早晚会知道:父母喜欢吸食大麻,经常吵架;他们的祖父母与爸爸妈妈关系不和;妈妈凡事神经过敏;爸爸做股票生意,赔得一塌糊涂。父母的白色谎言不是对孩子的保护,而是对孩子权利的剥夺,让他们无法了解到有关金钱、疾病、毒品、性、婚姻、父母、祖父母及其他方面的真实情形。他们接触的不是诚实的“角色榜样”,而是残缺的诚实、局部的坦率以及有限的勇气。父母以上述方式保护孩子,也可能出自对孩子的爱,只是选择了错误的方式。但大部分父母却以“保护”做幌子,来维护家长的权威,避免孩子发出挑战,其潜台词是告诉孩子:“听着,你要乖巧些,不要随便打听大人的事。就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吧,这对我们都有好处。”“有些事你最好不要了解,这样你才会有安全感。”“爸爸妈妈的情绪出现异常,你没必要知道原因,这样我们才能相安无事。” 有时候,我们追求绝对诚实的愿望,可能与孩子需要保护这一事实发生矛盾。比如,你和配偶婚姻美满,偶因吵架而冒出离婚之念,这是很正常的事。假如婚姻果真出现危机,孩子终会察觉,即使不告诉他们,他们也会感受到潜在的威胁。可假如你们某晚吵过一架,第二天就对孩子说:“爸爸妈妈昨晚吵架了,而且想到了离婚。不过你们放心,我们眼下不会那么做。”这当然会给孩子增加不必要的负担。同样,心理医生在治疗初期,不要轻易对病人说出结论,病人可能在心理上并未做好准备。在医疗实习第一年,一位男性患者对我叙述起一场梦,他的梦境暗示出,他对可能成为同性恋感到焦虑。我为了表现专业水准,同时想使治疗取得进展,就告诉他:“你的梦表明,你担心自己有同性恋倾向。”他立刻紧张恐惧起来,随后三次接诊,他都没有出现。我花了相当大的努力,还加上一点点运气,才说服他继续治疗。后来进行的二十次治疗,给他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好处———尽管我们以后再未提及同性恋这一话题。他在潜意识里感到焦虑,不意味着他在意识上做好准备,可以公开地同我探讨个人隐私。我把观察结论告诉他,对于他没有多少好处,甚至是莫大的冒犯。我使他丧失了就诊的勇气,这对医生而言,完全是一种失败。 对于想进入政治和企业高层领域的人而言,限制性地表达个人意见,同样极为重要。凡事直言不讳的人,极易被上司认为是桀骜不驯,甚至被视为“捣乱分子”,是对组织和集体的威胁。若想在组织或集体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更需注重表达意见的时间、场合和方式。若想成为符合需要的集体成员,发表意见须有所节制,而不是随心所欲。换句话说,一个人应有选择地表达意见和想法。当然,出于忠于事实的考虑,我们又渴望直抒胸臆,而不是遮遮掩掩,这使我们处于两难境地:一方面,我们担心祸从口出;另一方面,我们又不想违背诚实和公正的原则,而在二者之间,几无回旋余地,我们很难取得理想的平衡,这的确是高难度的挑战。 在日常交往中,我们有时要开诚布公,有时则要抑制倾吐想法和感觉的欲望。那么怎样做,才不致违背尊重事实的原则呢?我们应遵循如下规则:首先,永远不要说假话,避免黑色谎言。其次,要牢牢记住:一般说来,不说出全部真相,基本上就等于说谎;非得保留部分真相,那一定是情非得已,且是出于重大道德因素的考虑。第三,不可因个人自私自利的欲望,例如满足权力欲、刻意争取上司的欢心、逃避修订心灵地图的挑战等等,将部分真相隐瞒下来。第四,只有在对对方确有好处的情况下,才可有选择地隐瞒部分真相。第五,尽 可能忠实地评估对方的需要。这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规则,只有以爱为出发点,才能做出恰当的评判和选择。第六,评估他人对事实的需要,在于对方能否借助我们提供的事实,使心灵获得成长。还要记住,在评估别人运用事实使心灵获得成长的能力上,我们通常都是低估而非高估了这种能力。 履行上述规则,是相当艰巨、无法尽善尽美的工作。很多人惧怕其中的痛苦,宁可选择有限的诚实和开放,这等同于生活在封闭状态中,从来不敢拿出地图,与现实情况进行比照。表面看来,自我封闭显然容易得多,殊不知尊重真理和事实,其收获将远远超过代价。以开放的心态、积极的努力,不断修订人生地图,方能使心灵获得成长。与过于封闭者相比,开放的人拥有更健康的心理状态、更美好的人际关系。他们开诚布公,不必文过饰非,因此少了很多忧愁和烦恼。他们不需掩饰过去的假象,不必编造更多的谎言,以便掩盖过去的谎言。一个人越是诚实,保持诚实就越是容易,正如谎言说得越多,就越是要编造更多的谎言自圆其说。敢于面对事实的人,能够心胸坦荡地生活在天地间,也可借此摆脱良心的折磨和恐惧的威胁。保持平衡保持平衡 自律,是艰苦而复杂的工作,你需要拥有足够的勇气和判断力。你以追求诚实为己任,也需要保留部分事实和真相。你既要承担责任,也要拒绝不该承担的责任。为使人生规范、高效、务实,必须学会推迟满足感,要把眼光放远。还要尽可能过好眼下的生活,要通过适当的努力,让人生的快乐多于痛苦。换句话说,自律本身仍需要特殊的“约束”,我称之为“保持平衡”,这也是自律的第四种原则。 保持平衡,意味着确立富有弹性的约束机制。不妨以生气为例。我们心理或生理上受到侵犯,或者说,某个人、某件事令我们伤心和失望,我们就会感到生气。要获得正常的生存,生气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反击方式。从来不会生气的人,注定终生遭受欺凌和压制,直至被摧毁和消灭。必要的生气,可以使我们更好地生存。我们受到侵犯,不见得是侵犯者对我们怀有敌意。有时候,即便他们果真有意而为,我们也要适当约束情绪,正面冲突只会使处境更加不利。大脑的高级中枢———判断力,必须约束低级中枢———情绪,提醒后者稍安勿躁。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里,想使人生顺遂,我们不但要有生气的能力,还要具备即便生气、也可抑止其爆发的能力。我们还要善于以不同的方式,恰当表达生气的情绪:有时需要委婉,有时需要直接;有时需要心平气和,有时不妨火冒三丈。表达生气,还要注意时机和场合。我们必须建立一整套灵活的情绪系统,提高我们的“情商”。相当多的人直到青年、中年以后,才掌握了如何生气的本领,这实在不足为奇。终生不知如何生气者,想必也是为数众多。 不少人都在不同程度上,缺少灵活的情绪反馈系统,心理治疗可以帮助病人不断实践,让情绪反馈系统变得更加灵活。通常,病人的焦虑、内疚和不安全感越是严重,这种工作就越是艰难,常常要从基础做起。我接待过一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女人,她当时30岁。经过治疗,她得到了一个最大的启示:在她交往的所有男人中,有的绝不可以进入她的家门;有的可以进入她的客厅,但不能进入她的卧室;有的却可以进入她的卧室。过去的反馈系统,使她不得不让所有男人进入她的卧室。当这种系统似乎没有作用时,她不再让任何男人进入她的家门,这样一来,她就只能活在痛苦和忧郁中。要么是卑劣的乱交,要么是极度的孤立,她不停地在二者之间寻找平衡,焦头烂额却毫无收获。还是这个女性患者———她甚至需要多次治疗,来解决如何写感谢信的问题。一直以来,对于收到的每一份礼物,或者每一次邀请,她都觉得有责任写一封冗长的、字斟句酌的感谢信,而且要亲手完成。她当然无法承受如此大的负担,最终,她要么一封感谢信都不写,要么拒绝所有的礼物和邀请。同样经过治疗,她惊奇地发现:对于有些礼物,她不需要写感谢信,如果需要,一封简短的感谢信就足够了。 要使心智成熟,就须在彼此冲突的需要、目标、责任之间,取得微妙的平衡,这就要求我们利用机遇,不断自我调整。保持平衡的最高原则就是“放弃”。我不会忘记九岁那年学会的重要一课。那年夏天,我刚学会骑脚踏车,整天乐颠颠地骑车玩耍。我家附近有一个陡坡,下坡处有个急转弯。那天早晨,我骑着脚踏车,飞也似的向坡下冲去,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带给我极大的快感。彼时彼刻,假如使用脚踏车自动闸减速,必然使这种快感大打折扣,对于我的快乐而言,无疑是自我惩罚,所以我这样盘算:到了下面转弯处,我也绝不减速,结果这么一想,悲剧很快就发生了———几秒钟过后,我被抛到几英尺以外。我四仰八叉地躺在树丛里,身上出现了多处伤口,衣服上血迹斑斑,崭新的脚踏车也撞到一棵树上,前面的轮子也变了形———我就这样失去了平衡。 放弃人生的某些东西,一定会给心灵带来痛苦。九岁的我贪恋风驰电掣,不肯放弃一时的快感,来换取转弯时的平衡,最终让我体会到:失去平衡,远比放弃更为痛苦。我想不管是谁,经过人生旅途的急转弯,都必须放弃某些快乐,放弃属于自己的一部分。回避放弃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永远停在原地,不让双脚踏上旅途。 相当多的人都没有选择放弃,他们不想经受放弃的痛苦。的确,放弃可能带来不小的痛苦。需要放弃的部分,有着不同的规模和形态。此前,我谈论的只是小规模的放弃———放弃速度、放弃发怒、放弃写演说辞式的感谢信,类似的放弃不会带来太大的痛苦。放弃固有的人格、放弃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或意识形态甚至整个人生理念,其痛苦之大可想而知。一个人要想有所作为,在人生旅途上不断迈进,或早或晚,都要经历需要放弃的重大时刻。 不久前的一天晚上,我想好好陪伴十岁的女儿。最近几个星期,她一直请求我陪她下棋,所以,我刚刚提议同她下棋,她就高兴地答应了。她年纪小,棋却下得不错,我们的水平不相上下。她第二天得去上学,因此下到九点时,她就让我加快速度,因为她要上床睡觉了,她从小就养成了准时就寝的习惯。不过,我觉得她有必要做出一些牺牲,我对她说:“你干吗这么着急呢?晚点儿睡,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别催我啊,早知道下不完,还不如不下呢!何况我们不是正玩得高兴吗?”我们又坚持下了一刻钟,她越发不安起来。最后,她以哀求的口气说:“拜托了爸爸,您还是快点下吧。”我说:“不行,下棋可是严肃的事,想下好就不能太着急。你不想好好下棋,那我们现在就别下了!”她愁眉苦脸地撅起嘴。我们又下了十分钟,她突然哭了起来,说甘愿认输,然后就跑到楼上了。 那一刹那,我又想起九岁时,遍体伤痕地倒在树丛中的情形。我再次犯了一个错误———忘记了下坡转弯时应该减速。我原本想让女儿开心,可一个半钟头之后,她竟然又气又急,甚至大哭起来,一连几天都不想同我说话。问题出在什么地方,答案是明明白白的,我却拒绝正视它。女儿离开后的两个钟头,我沮丧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终于承认了一个事实:我想赢得每一盘棋,这种欲望过于强烈,压过了我哄女儿开心的念头,让周末晚上变得一塌糊涂。我为何再次失去了平衡?我为何强烈地渴望取胜,且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斗志?我意识到有时必须放弃取胜的欲望。这显然违背我的本性,我渴望成为赢家,这样的心态,曾为我赢得了许多许多。我在下棋上也只以取胜为目标。不仅如此,做任何事我都想全力以赴,这样才会使我感到安心。我必须改变这种心态了!过于争强好胜,只会使孩子同我日渐疏远。假如不能及时调整,我的女儿还会流下眼泪,对我产生怨恨,我的心情也会越来越糟。 我做出了改变,沮丧和懊恼跟着消失了。我放弃了下棋必须取胜的欲望。在下棋方面,曾经的我消失了、死掉了———那个家伙必须死掉!是我亲手结束了他的性命,而我的武器,就是立志做个好父亲的欲望。在儿童和青年时期,求胜的欲望曾给予我很多帮助,不过如今身为人父,那种欲望甚至成了我前进的障碍,我必须将它清除出局。时间改变了,我也必须对以前的自我做出调整。我原本以为会对过去的自我念念不忘,实则全然不是那样。抑郁的价值抑郁的价值 对那些有勇气承认患有心理疾病的人而言,选择放弃,是获得成功必经的一步。在心理治疗中,病人常常要经受多次的放弃,其经受的重大改变,甚至多于一般人一生的改变。他们须在短时间内,放弃同等比例的“过去的自我”。这种放弃,在病人第一次同心理医生见面之前,其实就开始了。例如一个人接受心理治疗,就意味着他(她)预感到,需要放弃“我是正常的”这一自我形象。在我们的文化传统中,这对男人可能格外艰难,承认“我不是正常的人,我需要医生的帮助”,了解自己“为什么不是正常的,怎样变得正常”,就等于 是承认“我是脆弱的不成熟的男人”,因此放弃的过程,通常在病人求医之前就已开始。我在放弃了永远取胜的愿望后,曾感到异常消沉。放弃某种心爱的事物———至少是自身熟悉的事物,肯定让人痛苦,但适当放弃过去的自我,才能使心智成熟。因放弃而感到抑郁,是自然而健康的现象,只有放弃遭到某种力量的干涉,才是不自然、不健康的现象。放弃的过程无法进行,抑郁的心态就会延续,直到心灵找到出路。 很多人看心理医生,主要原因就是情绪过于抑郁。接受心理治疗前,他们的心灵就开始了放弃的过程,这一过程遇到困难,才使得他们不得不求助心理医生。心理医生需要帮助他们找到突破口,消除造成问题的障碍。但是,病人只渴望摆脱抑郁状态,却没有意识到,昔日的自我已不适应新的状况。病人抱怨说:“我不理解,我的情绪为什么低落?”有时候,他们把抑郁状态归咎于其他不相干的因素。在意识思维层面上,他们不愿承认昔日的自我和处世模式急需做出调整和变更。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抑郁是一种显著的信号———想适应新的状况,就要做出重大改变。他们的潜意识渴望面对事实,而且在潜意识层面上,已开始了放弃与成长的过程。潜意识总是走在意识之前———对于某些读者而言,这可能难以理解,但这是千真万确的,它适用于某些特殊病例的治疗,也适用于心理治疗的基本原则(本书将在后面讨论)。 人们常常说起的“中年危机”,是人生诸多的危机之一。30年前,心理学家埃里克·艾瑞克森,曾列举出人生八种危机。人生各个阶段,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危机,只有放弃过去过时的观念和习惯,才能顺利进入人生下一阶段。不少人不敢面对现实,或者无法放弃早已过时的过去,以至无法克服心理危机和精神危机,所以只能止步不前。我们不妨按照人生危机发生的时间次序,权且简单地加以归纳: 不需要过多考虑外界要求的婴儿时期 想象中无所不能的幻觉 完全占有(包括性方面)父亲或母亲(或者二者)的欲望 童年的依赖感 父母的扭曲形象 自以为拥有无穷潜力的青春期感觉 无拘无束的自由 青年时期的灵巧与活力 青春时代性的吸引力 长生不老的错觉 对子女的权威 各种各样暂时性的权力 身体健康的独立性 自我以及生命本身 总体说来,这些危机是我们在迈向成熟的人生中,必须放弃的生活环境、个人欲望和处世态度。放弃与新生放弃与新生 前面提到的最后一点,即放弃自我与生命本身,似乎过于残酷,也仿佛足以证明一个结论:“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因为现实的残酷性,我们感觉不管怎样努力,人生的意义都会荡然无存。西方文化强调“人定胜天”,自我价值高于天地,而死亡则是不可接受的,是一种奇耻大辱,难怪有人苦思长生不老之术,却不敢面对无法改变的现实。实际上,人类只有适当放弃自我,才能领略到人生的喜悦。生命的意义恰在于“死亡”这一现实,这是哲学和宗教的核心。 放弃自我,是耗时长久、逐步适应的过程,我们需要经历各种各样的痛苦。为了减少痛苦,我们需要学习一种极为重要的保持平衡的心理技巧,我称之为“兼容并包”。这是促进心智成熟不可或缺的工具。兼容并包,意味着既要肯定自我,以保持稳定,又要放弃自我,以腾出空间,接纳新的想法和观念,实现自我平衡。对此,神学家萨姆·基恩在《致舞神》一书中,做了恰如其分的描述: 我必须超越现有的一切,超越以自我为中心的观念。消除由个人经验产生的成见,才会获得成熟的认识。这一过程包括两个步骤:消除熟悉的过去,追求新鲜的未来。面对陌生的人、事、物,我需要让昔日的经验、当前的需求和未来的期待一并出席,共同“会诊”,对我的需求和现实状况进行评估,做出恰当的判断和决定。为了体验新鲜事物的独特性,我必须以包容一切的姿态,说服既有的成见和观念暂时让位,让陌生、新奇的事物进入感官世界。在此过程中,我必须竭尽全力,尽可能呈现出成熟的自我、诚实的姿态、巨大的勇气,不然的话,人生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过去经验的一再重复。为了体验所有人、事、物的独特和新鲜之处,我必须让它们进入我的灵魂,并且驻足扎根。我必须完全释放自我,甚至不惜把过去的自我完全打破。 兼容并包的前提,在于你获得的永远比放弃的多。自律,就是一种自我完善的过程,其中必然经历放弃的痛苦,其剧烈的程度,甚至如同面对死亡。但是,如同死亡的本质一样,旧的事物消失,新的事物才会诞生。死亡的痛苦是诞生的痛苦,而诞生的痛苦也是死亡的痛苦。生与死,好比是一枚硬币的两面。要建立更新的观念与理论,旧有的观念和理论就必须死去。诗人艾略特(1888-1965,英国诗人、剧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在诗作《智者之旅》的末尾,这样描述三位智者归依基督教、放弃过去信仰的痛苦: 我记得,一切发生在遥远的过去 我必须再一次经历,义无反顾 ———义无反顾 我们这一路被带去 抑或为了生?抑或为了死?不,没有死,只有生 我见过生与死:我们无须怀疑,我们有充分的证据 它们迥然不同,令人恐惧 如同死亡,新的诞生也带给我们痛苦 我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回到灵魂的国土 遵循过去的天道,让我们不再安逸和幸福 外邦人紧握他们的神,祈求永生 而我乐于再死一次———义无反顾 既然生与死只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我们也许可以思索西方文化关于人生轮回的观念,譬如,人死后,是否果真有来世?肉体死亡,是否会引领我们进入新的轮回?这对于我们始终是不解之谜,但人生的本质确实是生死相随的过程。两千多年前,古罗马哲学家塞内加说过:“人生不断学习生存,人生也不断学习死亡。”在他看来,人越是活得长久,历经的生与死也就越多,与此同时,也就会经历更多的欢乐和更大的痛苦。 那么,我们是否有可能完全避免心灵的痛苦呢?或者说,我们是否能把心灵的痛苦降至最低呢?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说它是肯定的,是指:完全接受痛苦,在某种意义上,痛苦就不再存在。我们经由成长和自律,可以使心灵包容的能力增强,接近尽善尽美。那些在孩子们眼里,被视为天大的难题,到了我们手上,就可能迎刃而解,此时痛苦就不成为痛苦了。更何况心智成熟的人,大多具有超出常人的爱。爱,能使他们感受到更多的快乐、更少的痛苦。 从另外一个方面说,答案也是否定的。世界需要有能力的人,心智成熟者则是最好人选,他们的内心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做出各种决定。在全知全能的状态下做决定,远比在一知半解的状态下,要经历更多的痛苦。譬如说,两位将军各带一万名士兵外出作战,在一位将军眼里,一万名士兵不过是战略工具而已,而在另一位将军看来,士兵不仅仅是作战的工具,他们个个是独立的生命,是家庭的一分子。那么面临生死关头,哪位将军更容易做出决策呢?也许你认为心智成熟的人,绝不会成为前面那位将军。但很明显,答案就是前者,因为 他不必忍受心智成熟者所历经的痛苦。类似上述情形,也会发生在企业主、医生、教师、父母身上,人人都可能碰到机会,做出影响一生的选择。但容易做出决策的人并不意味着是最好的决策者。最好的决策者,愿意承受其决定所带来的痛苦,却毫不影响其做出决策的能力。一个人是否杰出和伟大,视其承受痛苦的能力而定,杰出和伟大本身,也会给人带来快乐和幸福———表面上这是一种悖论,其实不然。虔诚的佛教徒,常常忘记释迦牟尼历经劫难的痛苦,基督教徒也每每忽略耶稣济世的幸福。耶稣在十字架上舍生取义的痛苦,和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涅槃的幸福,本质上没有多少不同,同样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假使人生的目标就是逃避痛苦,你完全可以得过且过,不必寻找更高层次的精神和意识的进步。因为不经痛苦和折磨,就无法实现灵魂的超越。而且,即便达到很高的精神境界,但彼时的痛苦之烈,可能远远超过你的想象,让你最终无法承受。“既然如此,为什么人人还要追求自我精神的发展呢?”你或许会问。坦白地说,提出这样的问题,可能是你对于幸福的本质所知甚少,或许在本书的字里行间,你可以找到答案;或许怎样努力,你都与最终的答案无缘。 关于平衡和放弃的本质,我还要补充一句:为了放弃,首先必须拥有某种事物。你不可能放弃从来没有的事物。这类似获胜前就想放弃胜利,完全无从谈起。同样,首先确立自我,才能够放弃自我。为数众多的人,就是因为缺乏实践的欲望,害怕痛苦的感受,致使心灵无法成长。他们相信可以实现某种目标,却不愿为此经受痛苦。有的人为了达到精神的更高境界,甚至不惜到沙漠隐居,或放弃适合的职业,去学习做木工,他们以为通过表面化的模仿,就可以走捷径,达到超凡的精神境界。他们没有意识到,长期以来,他们停留在幼稚的精神成长阶段,只有从头做起,进行自律,才是惟一的捷径,如同他们须经历不可或缺的青春期、青年时期和中年成长阶段。 自律,包含具有积极意义的四种人生原则,目标都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回避痛苦。综上所述,这四种原则包括:推迟满足感、承担责任、尊重事实、保持平衡。这四种原则相互影响,有时甚至需要使用其中两三种乃至全部原则,使用它们的力量和动力,这些完全取决于一个人心中蕴藏的爱。或许有人会问:“生物学意义的反馈、冥思苦想、瑜珈术、心理分析,是否也可算作自律的一部分?”它们只有辅助作用,而不具有本质作用。真正的自律,还是我上面提到的四种原则。只要持之以恒地实践,任何人都能够使精神、心理和灵魂达到更高的层次。爱的定义爱的定义 自律是人类心灵进化的重要手段,接下来,我要讨论自律的原动力———爱。 爱,是一种极为神秘的现象,我们很难给出确切的定义,也很难接触到其本质。关于爱的研究,是心理学界最艰难的课题之一。爱的真正含义,虽只有三言两语的文字表述,但其价值和意义之大,却使我乐于为它诉诸更多笔墨,当然,我也清楚,不管如何努力,都难以使爱的论述尽善尽美。 迄今为止,不曾有谁给“爱”下过真正令人满意的定义,这恰恰证明了爱的神秘。爱分成许多种:肉体之爱、精神之爱、手足之爱、完美的爱、不完美的爱。在此,我想冒昧就所有“爱”的形式,给出一个相对完整的定义———我深知这样的定义不可能完美无缺。我的定义是:爱,是为了促进自我和他人心智成熟,而具有的一种自我完善的意愿。 我必须做几点说明:首先,“心智的成熟”这一字眼,可能会使人联想到宗教意义的爱。任何笃信科学的人,对于“爱”具有的宗教色彩的定义,肯定不以为然。但我的定义,并非来自某种宗教性思维,而是来自心理治疗临床经验,也包括多年的自我反省。在心理治疗中,爱的地位无可比拟,大多数病人却对爱的本质似是而非。有一个年轻的男性病人,他胆小怕事,性格拘谨而内向,他对我说:“母亲对我的爱太深了!我到高中三年级,她都不肯让我坐校车到学校去。我苦苦哀求,她才让我坐校车。她怕我在外面受到伤害,所以她天天开车,把我送到学校并接我回家,这给她增加了许多负担。她真的是太爱我了!”为了顺利完成治疗,我必须让他意识到,他母亲的动机,可能与爱没有关系。原因在于:首先,爱与不爱最显著的区别之一,在于当事人的意识思维和潜意识思维的目标是否一致。如果不一致,就不是真正的爱。 其次,爱是长期的和渐进的过程。爱是自我完善,意味着心智不断成熟。爱,能够帮助他人进步,也会使自我更加成熟。换言之,我们付出爱的努力,不仅能让他人的心智成熟,自己也同样获益。 第三,真正意义上的爱,既是爱自己,也是爱他人。爱,可以使自我和他人感觉到进步。不爱自己的人,绝不可能去爱他人。父母缺少自律,就不可能让孩子懂得什么是自我完善。我们推动他人心智的成熟,自己的心智也不会停滞不前。我们为他人着想而自我完善,这与自我约束不会产生对立。我们强化自身成长的力量,才能成为他人力量的源泉。我们终归会意识到,爱自己与爱他人,其实是并行不悖的两条轨道,二者之间越来越近,其界限最后模糊不清,甚至完全泯灭。 第四,爱是自我完善,也是帮助他人完善。它意味着持续努力,超越自我界限。爱,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而要付诸行动。我们爱某人或爱某种事物,就不可能坐享其成,而是要持续地努力,帮助自己和他人获得成长。 在爱的定义中,我用“意愿”这一字眼,是想强调它在情感领域中的地位,远超过一般的生理或心理“欲望”。“欲望”未必能够转化成行动,而“意愿”则可成为导致实际行动的强烈欲望。二者的差别,类似于说“今晚我愿意去游泳”和“今晚我要去游泳”的差别。人人都有爱他人的欲望,但很多人只停留在想法和口头上。爱的愿望不等于爱的行动,真正的爱是行动,是基于灵魂的行动。你认为自己爱他人却没有躬身实践,就等于从未爱过。与此同时,不管是爱自己还是爱他人,为心智的成熟而贡献力量,也须出于自主的选择,也就是爱的选择。 接受心理治疗的病人,常常为爱的本质所迷惑。爱是那样神秘,以至让很多人误以为,爱的本质是永远无法了解的。本书的宗旨,并非解析爱的神秘性,我只希望努力消除多数人对爱的误解,带领读者们回顾个人经历,以接近爱的核心,走出与爱有关的痛苦。首先,我想通过解释爱“不是”什么,来逐步了解爱的本质。陷入情网(1)陷入情网(1) 古往今来,关于“爱”,有过各种荒谬的认识。最常见的误解,就是把男女恋爱,尤其是把坠入情网当成是爱,或者说,坠入情网起码是爱的体现。坠入情网的人,常常激情洋溢地表白:“我爱他(她)!”这只是一种主观愿望罢了。首先,坠入情网,通常涉及与性有关的欲望。可想而知,不管我们多么爱自己的孩子,都不可能与他们坠入情网(除非是在乱伦的家庭)。许多人都有关系密切的同性朋友,但除非有同性恋倾向,不然决不会与其坠入情网。只有意识和潜意识的性冲动,才会使我们陷入情网。其次,坠入情网的“爱”不会持 续太久,不管爱的对象是谁,早晚我们都会从情网的羁绊中“爬出”。诚然,这不意味着我们不再爱对方,不再爱与我们坠入情网的人,可令人头晕目眩的恋情,终归有一天会彻底消失,这就如同美好的蜜月,迟早要归于结束,鲜艳的花朵,势必要枯萎凋零。 要了解坠入情网的本质,我们必须认识心理学上所谓的“自我界限”。不妨以婴儿的成长为例。婴儿出生最初七个月,还无法分辨自我和外部世界的界限。当他在地板上爬来爬去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跟着一起移动;他感觉饥肠辘辘时,以为整个世界与他一块儿挨饿;他看见母亲活动身体,以为自己也跟着母亲一同活动;母亲哼唱起摇篮曲,他以为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在新生婴儿的感觉里,在一切移动和固定的事物之间,在他和周围的人群之间,在单个个体和整个世界之间,没有任何界限和差别。 随着婴儿慢慢成长,认识和经验不断增加,于是发现他和世界不是一回事。他感觉饥饿,母亲不见得立刻出现,并给他饮水喂食;他想玩耍时,母亲未必能及时配合,与他一起玩简单的游戏。他的意愿和母亲的行为,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在这种情况下,婴儿的“自我”产生,自我意识开始出现。通常,婴儿的自我意识能否健康发展,取决于同母亲的关系是否融洽。婴儿失去母亲的爱,或母亲患有严重的性格缺陷,就会使婴儿和母亲的关系遭到干扰,随着婴儿长成儿童直至成年人,其自我意识就会出现障碍。 当婴儿意识到他的愿望是他自己的,而不是周围世界的愿望,他就开始在自己和世界之间做出区分。他想活动的时候,他的胳膊甚至先于眼睛活动,可是童床和天花板却没有活动,于是婴儿知道,他的胳膊和他的愿望紧密相连,因此胳膊是他的“财产”,而不是别的东西,更不是别人的胳膊。在出生第一年,我们作为婴儿,就知道了一些基本常识:我们是谁,我们不是谁;我们是什么,我们不是什么。出生一年后,我们就清楚地知道:这是我的胳膊、我的脚、我的头、我的舌头、我的眼睛,甚至我的视角、我的声音、我的想法、我的肚子疼、我的感觉……此时,我们已能区别出自己和外在世界更多的不同,能够认识到身材的大小、体能的局限性,这样的认知就是所谓的“自我界限”。 自我界限的认识和发展,持续到青春期乃至成年以后。孩子到了两三岁左右,更能认识到能力有限。在此之前,尽管他知道,他无法让母亲完全按照自己的愿望行事,但他仍然会把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同母亲的行动混为一谈。两三岁大的孩子,往往是家里的“小皇帝”,事不顺心,就会大发雷霆,甚至闹得天翻地覆。到了三岁,孩子的态度有所收敛,对自己能力的局限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但脑海里还是幻想如何随心所欲。这样的心态只有再过几年,当他经受到更多打击以后,才能够逐渐消失。在此之前,他还是幻想自己无所不能,强大的超人、太空飞侠之类的故事,也最受他们的欢迎。而对于进入青春期的少年而言,超人和飞侠已不能满足他们的情感需要。不过,他们却更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肉体和能力有着多么大的局限性!他们也隐约意识到,所有的个体都要联合起来,惟有彼此合作,才能更好地生存。他们渴望突破自身局限,却要受到自我界限的限制,这通常使他们产生无助的痛苦。陷入情网(2)陷入情网(2) 永远活在“自我界限”中,只会给人带来孤寂。有些接受心理治疗的“神经衰弱者”,其童年生活通常很不快乐,甚至遭到不同程度的伤害。对于他们而言,世界充满险恶,自我界限是保护伞,而孤独和寂寞反而能带来安全感。但大部分人还是渴望摆脱寂寞,冲出自我界限的牢笼。坠入情网,似乎能够使之实现“逃亡”,摆脱孤独和寂寞(尽管这种摆脱是暂时性的);坠入情网,意味着自我界限的某一部分突然崩溃,使我们的“自我”与他人的“自我”合而为一。我们突然冲出自我界限,情感就像决堤的洪流,声势浩大地涌向所爱的人 ,于是寂寞消失了,代之以难以言喻的狂喜之感,我们跟爱人结合在了一起! 坠入情网,是情感和心灵的退化现象。与心爱的人结合在一起,跟童年时与父母相伴的记忆彼此呼应,仿佛体验到幼年时无所不能的快感,我们又感觉到强大有力,似乎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实现愿望。我们感觉爱无比强大,能够征服一切,我们的前途充满光明。但我们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感觉是虚幻的,常常与现实脱节。这种感觉就和一个两岁大的幼儿,自认为能称霸世界一样不可理喻。 残酷的现实,迟早会击溃两岁孩子的幻想,也会击溃我们的爱情之梦。日常琐事和难题,会使我们产生矛盾和冲突。男人渴望性爱,女人却因心情不好而予以拒绝;女人想要看电影,男人却想留在家里看电视;男人想把钱存进银行,女人却想拿来买洗碗机;女人想谈谈自己的工作,男人却想谈谈他的工作。双方都惊讶而痛苦地意识到,自己没有跟对方融为一体,欲望、爱好、想法相去甚远,局面好像难以改变,差距好像无法缩短。各自的自我界限重新合拢,他们又恢复成为两个不同的个体。幻觉破灭,就可能面临劳燕分飞的局面。毋庸置疑,若想避免这种情形,他们就必须面对现实,学会真正的相知和相爱。 我为什么要用“真正”两个字呢?我想强调的是,坠入情网不是真正的爱,不过是一种幻觉而已。情侣只有脱离情网,才能够真正相爱。真爱的基础不是恋爱,甚至没有恋爱的感觉,也无须以之为基础。我在本章开头给爱下了定义,根据定义可以确知,坠入情网算不上真正的爱,原因如下——— 坠入情网,不是出于主观意愿,不是有计划、有意识的选择。不管怀有怎样的期待,没有机遇和缘分,就永远无法体会到恋爱的感觉,爱的情网,也不会为你张开。有时候,它却有可能成为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你完全可能爱上某个与你毫不相称的人,甚至不愿接受对方身上的缺点,可你却对对方产生深深的依恋。与此同时,也许另一个人各方面都很出色,值得你全身心地去爱,你却始终不能坠入情网。成年人有时会以理性和原则作为约束,控制自己不顾一切的狂热行为———比如,心理医生可能对病人产生恋情,病人也可能不自觉地把情感寄托在医生身上,但是基于对病人的责任以及自己的身份,医生必须在情感和行为上有所约束,维持自我界限的完整性,不能不负责任地把病人当成恋爱对象。为此,他们甚至要忍受难以想象的痛苦,这是理性和感性较量的必然结果。另外,不管自我约束如何严格,你只能控制恋爱进程,却无法创造出恋爱的感受。恋爱的激情到来时,你可以凭借愿望和意志力做出反应,却不能凭借它们创造恋爱的体验。 坠入情网,只能使自我界限的某一部分,发生暂时性的崩溃。自我完善,需要付出足够的努力,坠入情网却可能无需气力。坠入情网的经历终结,美好时光归于结束,自我界限必然恢复原状,你感受到的只是失落和幻灭,而心灵绝不会因此成长。真正的爱,却可使自我界限扩充,而且不再恢复原状,这是坠入情网无法实现的结果。 坠入情网,惟一的好处就是消除寂寞。即便经由婚姻,使这一功用得以延长,也无助于心智的成熟。只要坠入情网,我们便以为生活在幸福的巅峰,以为人生无与伦比,达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彼时彼刻,我们觉得心智成熟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前的满足感。我们忘记了一个事实:我们和爱人的心灵其实并不完善,而是需要更多的滋养。可是,在我们眼中,对方近乎十全十美,虽然有缺点和毛病,那也算不上什么,甚至只会提升其价值,增加对方在我们眼中的魅力。 坠入情网不是真正的爱,其本质究竟是什么呢?仅仅是自我界限暂时的崩溃吗?在我看来,它与人的“里比多”(性的需求和原动力)有关,或与受基因支配的生物交配本能有关。坠入情网,是人类内在性的需求和外在性的刺激,产生的典型生理和心理的反应,意义在于增加人类生殖机会,促进物种繁衍和生存。或者说,坠入情网是人类基因对于人类理性的征服,使我们心甘情愿地落入婚姻“陷阱”。倘非原始基因在起作用,不知有多少恋人或者配偶(包括幸福的人和不幸福的人)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前,就会因想到婚后要面对的现实, 而感到张皇失措,只想落荒而逃!浪漫爱情的神话浪漫爱情的神话 坠入情网,可以造成“爱是永恒的”这一幻觉,这一事实推动了婚姻和家庭的运转。这一幻觉的起源,多半来自童话式的浪漫爱情。王子和公主享受世人的簇拥和欢呼,幸福地步入婚姻殿堂,一生一世,相亲相爱。浪漫的爱情神话使我们相信,世界上每个青年男子,都有属于他的惟一恋人。每一个青年女子同样如此。他们认定这是上天注定的,除了对方,他们找不到更适合的伴侣,因此一旦相逢,必定坠入情网。既然我们的相遇是天作之合,就永远都能满足对方的需求,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如果和伴侣有了摩擦和冲突,如果曾经的 激情慢慢消失,那么必然错在我们当初的选择———我们可能违背了上天旨意,错过了最适合我们的人。事实是:我们把初恋时爱的感觉,当成永恒的爱。这是一种错觉、一种误会,我们后悔不迭,要么一辈子痛苦,要么与对方分道扬镳。 通常,神话蕴涵着人生最朴素或最伟大的真理,不过,浪漫的爱情神话除外。从实质上说,它们是一种可怕的谎言。数不清的人陶醉于神话营造的虚假氛围中,只想成为爱情的奴隶,到头来发现只是生活在自欺欺人的假象中,现实生活与浪漫爱情,往往相去十万八千里。 我的病人中有很多这样的例证。A太太出于内疚乃至罪恶感,对丈夫言听计从。她说:“当初和他结婚时,我没有真正爱上他,我只是假装爱他而已,我觉得对不起他,所以尽管他有很多缺点,我想我都应该忍受。我没有权利去抱怨什么,我欠他的太多了。”B先生则叹息说:“当初没有跟C小姐结成伴侣,我后悔莫及,不然我们的婚姻一定幸福。遗憾的是,我当时没有死心塌地地爱上她,我以为她不是最适合我的人。”D太太已婚两年,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得忧郁,她对我说:“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怎么了,总是提不起精神。可是,我的生活中没有缺憾,婚姻也相当美满。”几个月治疗过后,她才不得不面对现实:她和丈夫早已告别恋情,走出了坠入情网的激情阶段。而长期以来,她以为恋爱时的激情才是一切。E先生结婚两年后,出现了严重的偏头疼,每天晚上都会发作。他没有想到是他的心理出了问题。他说:“我的家庭生活很正常。和新婚时一样,我爱我的妻子,她的表现处处符合我的愿望。”一年之后,他终于承认,其实妻子有很多问题,根本不是当初那个“完美无缺”的人。“她一再地跟我要钱,丝毫不管我每个月屈指可数的薪水,这让我极为讨厌。”当他终于鼓足勇气,对抗妻子奢侈的本性时,偏头痛就不治而愈了。F夫妇都坦率承认,他们都摆脱了恋爱时的感觉,但从此以后,他们不断寻找各自的“真爱”。他们互相欺骗和背叛,原本正常的夫妻生活,很快就搞得一团糟。当蜜月生活终结时,他们并未走出浪漫神话的迷雾。他们不肯面对现实,仍旧忙于寻找所谓的爱情神话。他们把希望寄托在第三者身上,而不是彼此滋养,增进感情,到头来也只能是鸡飞蛋打。 有趣的是,这样的夫妻接受治疗,却总是彼此呼应,建立起“夫妻联盟”。比如,在夫妻团体治疗过程中,面对其他成员,他们均不肯讲出实情,而是代为开脱,为对方的缺点辩护。他们试图给别人这样的印象:“我们的婚姻完满而和谐,只是暂时出了小问题,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改善。”心理治疗医生不得不提醒参加治疗的大部分夫妻:他们必须放下心理包袱,敢于面对现实。他们不该违心地为对方声援,并结成夫妻联盟,而是应该客观评价对方的问题。心理医生还必须同他们单独交流,避免让他们治疗时坐在一起,为对方开脱和辩解。医生必须一再地劝说他们:“约翰,让玛丽代表自己讲话吧!”以及“玛丽,约翰能够替他自己辩解,他有这个能力。”如果他们配合心理医生的安排,治疗就容易出现转机,因为他们可以把伴侣当作独立个体,能够面对对方的问题,彻底找到问题的症结,使婚姻和家庭迈向成熟。自我界限自我界限 我说过,坠入情网通常只是幻觉,却可以骗过大部分世人,使人们神魂颠倒,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这是因为坠入情网的感觉,跟真正的爱极为相似。 真正的爱,是自我完善的特殊体验,跟自我界限有着密切关联。陶醉在爱的情感里,我们感觉灵魂无限延伸,奔向心爱的对象。我们渴望给对方滋养,我们希望对方成长。被自我界限之外的对象吸引,迫使我们产生冲动,想把激情乃至生命献给对方,心理学家把这样的 激情状态,称为“精神贯注”。我们贯注的对象,正是所爱的人或所爱的事物。倾心于自我界限以外的某个对象,就会使之占据我们的心灵。例如,有的人喜爱园艺事业,他“爱”他的花园,他从嗜好中得到无穷的满足感,园艺是他的一切。为了照顾好花园,他周末早晨也不肯多休息,很早就起床去花园松土和施肥。他甚至宁愿放弃外出旅行,宁可忽视他的妻子。为花园付出的精力之多,使他很快成为这方面的专家:他了解土壤、肥料、根系、嫁接的知识,清楚花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他能够说出每株花草的特性、花园所处的地形、花园的优点和缺点等。他部分的人格、经验和智慧,也与园艺事业融为一体。对于园艺的爱和关注,极大地扩充了他的自我界限。 对于某种事物长期的爱,使我们生活在精神贯注的境界里,自我界限开始延伸。延伸到一定程度就会归于消失,而我们的心智就会成熟,爱不断释放,自我与世界的区别也越来越模糊,我们与外在世界融为一体。随着坠入情网的彻底终结,我们一次又一次产生狂喜,我们与所爱的对象真正结合。也许它不比坠入情网的激情更加狂热,但它更加稳定和持久,也使我们更为满足和惬意。以恋爱为特征的“高峰体验”,和心理学家亚伯拉罕·迈斯劳所说的“高原体验”不是一回事,后者具有的高度,既不容易突然显露出来,也不至一下子消失,但你可以长久地停留在上面,而不会轻易地摔落下来。 性和爱不是一回事,却可能同时发生。在特定情形下,性爱和自我界限的崩溃有着某种关联———后者同样让人产生狂喜。自我界限刹那间崩溃,我们才可能变得极度忘情,在妓女面前都可能大声疾呼“我爱你”或“上帝啊”,狂喜过后,自我界限就会恢复原状,我们重新恢复理智,对对方再也提不起精神来,甚至连起码的喜欢也谈不上。有时候,在人群当中,与他人一道,共同体验某个快乐时刻的来临,才能感受到情感高潮的狂喜,而自我界限崩溃而导致的狂喜感受,却完全可以独自享受。就在刹那间,我们忘了自己是谁,只感觉灵魂出窍,遨游太虚。我们消失在宇宙里,或和宇宙合而为一,这样的感觉,只能持续短暂的时间,甚至只有短暂的一秒钟。 真正的爱带来的狂喜。延续的时间更为长久,可使我们和宇宙融为一体,这种情形称为“人性和神性的结合”。在神秘主义者看来,宇宙原本浑然一体,我们通常说的恒星、行星、房屋、树、鸟、自我,其实不是独立个体,而是宇宙有机的组成部分。认为眼前事物是孤立个体,这只是一种幻觉,印度教徒和佛教徒将此现象称为“幻化”。和其他神秘主义者一样,他们相信放弃自我界限,才能认知真正的现实。把自己孤立起来,感觉自己是宇宙中独立的个体,就不可能体验到宇宙的和谐统一。因此,印度教徒和佛教徒认为,尚未发展出自我界限的幼儿,比成年人更能感觉到真实状态。有的人甚至认为,回归到幼儿时代,才能体验到真实的统一感。这一论调,对于不愿面对痛苦、不想承担责任的某些青年来说,具有很大的吸引力。他们可能认为:“我不必承担得太多。别人的要求我可以置之不理。只要停留在青少年时代,拒绝成为成年人,就可以享受到超凡入圣的感觉。”遗憾的是,他们不能因此而成为圣人,反而更容易患上精神分裂症。 大多数神秘主义者相信,首先拥有某种事物或完成某些目标,才有资格“放弃”它们。婴儿在培养出自我界限之前,也许比父母更接近真实,但没有父母的关心和照顾,他们就无法生存,也无法恰当地表达智慧和见解。经过成年人的阶段,他们才可能达到至高境界,体验到超凡的感觉。有的人认为,借助生理的“性高潮”或服用迷幻类药物,也可以达到涅槃之境,实际上,那种境界绝非涅槃本身。想达到涅槃和永生的境界,获得神性的启发,我们就必须体验到什么是真正的爱,爱的感觉是什么,并且要为此付出艰苦的努力。 在这个意义上,恋爱或性交的“自我界限”暂时消失,可以使我们对对方做出承诺,而真正的爱可能由此产生。由于我们得以借此提前品尝到爱的滋味———即幻想中神秘的爱的感觉,所以在爱的激情过后,我们仍醉心于那种美好的感觉。恋爱本身不是爱,坠入情网不是爱,但它却是爱伟大而神奇的布局的一部分。依赖性(1)依赖性(1) 还有一种最常见的对爱的误解,就是将依赖性当成真正的爱,心理医生天天都会碰到这类问题。这种情形,多出现在因情感失意而极度沮丧的病人身上。他们无法忍受孤独,甚至产生轻生之念或以自杀相威胁。他们痛苦地说:“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没有了丈夫(妻子、男朋友、女朋友),活着还有什么乐趣?我是多么爱他(她)啊!”我不得不告诉他们:“你描述的不是爱,而是过分的依赖感。确切地说,那是寄生心理。没有别人就无法生存,意味着你是个寄生者,而对方是寄主。你们的关系和感情,没有自由的成分。你们是因为需 要而不是爱,才结合在一起的。真正的爱是自由的选择。真正相爱的人,不一定非要生活在一起,充其量只是选择一起生活罢了。” 没有别人的关心和照顾,就认为人生不够完整,以致无法正常生活,这就构成了心理学上的“依赖性”。过分的依赖只能导致病态。当然,我们必须区分病态的依赖和通常对于依赖的渴望。人人都有依赖的需求和渴望,都希望有更强大、更有力的人关心自己。不管我们看起来多么强壮,也不管我们花多大的心思,竭力做出无须关心的样子,但从内心深处,我们都渴望过依赖他人的感觉。不管年龄大小,不管成熟与否,我们都希望拥有称职的父亲或母亲陪伴左右。心理健康者承认这种感觉的合理性,却不会让它控制自己的生活。假如它牢牢控制我们的一言一行,控制我们的一切感受和需要,那么它就不再是单纯的渴望,而是会成为过分依赖的心理问题。因过分依赖而引起的心理失调,心理学家称为“消极性依赖人格失调”,在所有心理失调现象中,这是最常见的一种症状。 患有这种疾病的人,只是苦思如何获得他人的爱,甚至没有精力去爱别人,如同饥肠辘辘者只想着向别人讨要食物,却不能拿出食物帮助别人。他们寂寞和孤独,永远无法体验到满足感。尤为可怕的是,他们甚至不知自己患上了“消极性依赖人格失调”。他们不能够突破自我界限,其人生价值依赖于同别人的情感关系。有个30岁的机床工人,请求我给予帮助,因为就在三天前,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他而去。机床工人告诉我,此前妻子曾三度威胁要离开家,原因是机床工人不关心家庭,不关心她和孩子。妻子每次发出威胁,他都会苦苦哀求,保证以后一定改正错误———包括改掉酗酒的恶习,但没过多久,他就再次酗酒,对妻子和孩子的照顾,也没有任何起色。妻子终于离他而去。他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以泪洗面,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他痛哭流涕地说:“没有家人,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了。我真是太爱他们了!” “那我就不明白了,”我说,“你不是承认妻子的抱怨是事实吗?你不肯为她做任何事,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很少考虑她的需要。另外,你可以连续几个月,不和孩子说话,也不同他们玩耍,如此看来,你和家人没有感情。他们离开你,对你而言,应该没有影响才对啊!” “可是,你没看出来吗,”他说,“没了妻子,也没了孩子,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虽然我不关心他们,可我是那样爱他们。没有他们,我就什么都不是了呀!” 当时,他的心情沮丧到极点,乃至失去了理智,我让他两天后再来找我。当然我从未想过,他的心情可能在短时间内有所改观。可是,我再次见到他时,他居然一脸喜气。他刚走进我的办公室,就大声说:“好了,一切都过去了!我的心情好极了!” 我问道:“你的妻子和孩子回来了吗?” 他喜滋滋地说:“没有,他们没有任何消息。不过昨晚到酒吧喝酒,我遇到了一个姑娘,她说她喜欢我。她的情形和我差不多———她刚刚和丈夫分手。我们说好今晚还要见面。我又是个正常人了,我知道自己是谁了,以后也不必再来治疗了。” 他的变化之快,就如同变魔术一样———这正是消极性依赖人格失调患者的典型特征。他们不在乎依赖的对象是谁,只要有人可以依赖,就心满意足。只要通过与别人的关系,让他们获得某种身份或角色,他们就会感觉舒适,至于那是什么身份,对他们并不重要。他们的情感关系,貌似热烈,实则脆弱,因为他们构建情感的目的,只是为填补内心的空虚,甚至达到来者不拒的地步。依赖性(2)依赖性(2) 有一位女性患者,既年轻又漂亮,而且聪明过人,从17岁到21岁,她同数不清的男人有过暧昧关系———尽管对方可能在各个方面,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她走马灯似的与男人交往,而那些男人进入视线,又从其视线中消失。她的空虚感过于强烈,甚而没有耐心去等待适合的男人出现,也没有花时间去了解男人,并与对方培养感情。一个男人刚从身边走开,几乎过不了一天时间,她就会与最新认识的男人打得火热,毫不在乎对方具有怎样的性格或人品。她甚至当着我的面,对认识的男人赞不绝口:“我知道,他没有正当职业,而且经常 酗酒。可是他很有才华,我也觉得他关心我。他就是我需要的、那种适合我的男人。” 事实上,她的选择仍旧是失败,不只因为她选择的人本来就有问题。问题在于,不管和哪个男人交往,她都过分依恋对方,爬藤一样把对方越缠越紧。她逼迫对方向她表白感情,与对方寸步不离。她告诉对方:“我非常爱你,所以一刻也离不开你。”她的束缚让男人透不过气。他们经常争吵,感情也在争吵中结束。到了第二天,这种恶性循环再度开始。经过三年治疗,女病人的情形才有所好转。她终于重视自己的能力,了解到强烈的空虚感和真正的爱的差别。长期以来,她饱受寂寞、空虚的驱使,有了感情就紧抓不放,这只能使感情更快地走向毁灭。学会了自我约束,及时调整心态,使她更有机会发挥特长,从事有价值的事业,最终走出病态性依赖的阴影。 在“依赖”前冠以“消极性”的字样,是因为患者只在乎别人能为他们做什么,却从不考虑自己能为对方付出多少。有一次,我接待五位患有消极性依赖心理的患者,为他们进行团体治疗。我让他们表白五年后希望达到的目标,几乎人人都表示:“我希望找到关心自己的伴侣,并且同他(她)结婚。”没人提到接受挑战性的工作,创造出满意的艺术作品,积极地为社区服务,刻骨铭心地爱上某个人并且生儿育女。在他们的白日梦里,没有“努力”、“进步”的字眼,只想不费力地得到爱和照顾。我告诉他们:“仅仅把得到别人的爱当成最高目标,你就不可能获得成功。想让别人真正爱你,恐怕只有让自己成为值得爱的人。满脑子想的只是消极接受别人的爱,就不可能成为值得爱的人。”当然,消极性依赖患者未必永远自私自利,但其动机无非是想牢牢抓住某个人,获得需要的关心和照顾。假如无法达到目的,他们就不会为别人(乃至为自己)做任何事情。例如,前面提到的五位患者都觉得,让他们马上去找工作,或者离开父母独自生活,或者凭自己的力量购买房子,或者更换眼下不满意的工作,或者重新培养一种嗜好和兴趣,都是相当艰难的事情。 在婚姻关系中,夫妻间应当有分工:妻子负责下厨、整理房间、出门购物、照顾孩子等等,而丈夫则出外赚钱、坚持储蓄、修剪草坪、修理家具等等。情感健全的配偶,可以适当更换彼此的角色:男人偶尔做饭,陪伴孩子玩耍,打扫房屋等等,这些对于妻子而言,不啻为一份美好的礼物。此外,也可以考虑为对方做“兼职工作”,比如在丈夫生日当天,妻子主动代替他修剪草坪。适当进行角色互换,就像是进行有趣的游戏,可以给生活增添更多的情趣,更可以减少对对方的依赖性。它可以训练我们在失去伴侣支持的情况下,仍然正常生活,而不是突然间失去主张,不知所措。 依赖性过强的人,总把失去伴侣当成极其恐怖的事,他们丝毫不肯降低对他人的依赖度,不肯给予对方更多自由。在消极性依赖婚姻中,夫妻角色分工格外严格,不论做什么,总以过分依赖的心态为起点,致使婚姻变成可怕的陷阱。所谓“爱”,只是过分的依赖,而自由和独立并不存在。有些依赖性过强的人,婚后甚至宁可放弃婚前的本领和技能。比如,有一个女人婚后突然“忘记”了如何开车———这是常见的消极性依赖心理并发症。她不是没有学过开车,而是婚后发生的某次意外事故,使她对开车产生恐惧,再也不敢坐在驾驶盘跟前。对于住在郊区的家庭而言,她的恐惧症,足以把丈夫永远拴在身边,毕竟没有丈夫,她可能哪儿都去不了。丈夫也必须担负起购物的责任,或在她外出购物时充当她的司机。丈夫却没有认识到,妻子患上了心理疾病,他们也不会考虑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我曾告诉一位银行职员,他46岁的妻子出于恐惧,再也不肯驾驶汽车,其中可能牵涉到某种特殊的心理因素。他忙不迭地否认:“不,我们找医生检查过,医生说,这只是更年期的特殊情形,是没有办法解决的。”经过治疗,我们终于弄清了问题背后的原因———他的妻子知道,丈夫每天下班,都得接送她和孩子,这意味着其时间被完全占据,就不可能与别的女人约会。这使她产生相当大的安全感。银行职员也清楚,没有他的帮助,妻子就寸步难行,同样没有机会背叛他,这也使他感到安全。虽然消极性依赖婚姻可能维持相当长时间,而且,夫妻双方对于婚姻现状感觉满意,不会产生过多的危机感,但这样的婚姻并不健全,其中也未必有真正的爱。以牺牲自由获取安全感,必将付出高昂的代价,在心理上难以健康发展。惟有学会独立,且能体察彼此真正的需要,才能够组建美满的家庭,使婚姻关系更加持久。依赖性(3)依赖性(3) 消极性依赖心理的特征之一,是缺乏真正的爱。患者童年时没有得到父母的关心和爱,终日与孤独和空虚为伴。他们觉得没有资格得到别人的爱。在他们的心里,世界无情而混乱,别人总以异样的眼光对待他们。他们对自己的价值深深地怀疑,所以长大以后,他们不顾一切地寻求他人的爱,甚至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他们尽可能维系同别人的情感关系,宁愿牺牲对方的独立和自由,这样一来,更容易使彼此的关系出现障碍。 真正的爱和自律性相辅相成。父母缺乏自律性,且没有给予子女足够的爱,子女也就不可能自尊自爱,更不知如何给予别人真正的爱。消极性依赖患者过度依赖的倾向,正是人格失调的一种特殊症状。他们不肯推迟满足感,只贪图暂时性的快乐,始终不能面对现实。他们从不考虑他人需要,即使情感关系行将破裂,仍然我行我素,不肯做出自我检讨和改变。他们不肯为个人成长负责,宁愿牺牲最亲近的人的感受。倘若情感出现问题,他们就会归咎他人。他们每每活在失望和沮丧中,而且认为是别人没有尽心尽力。他们容易忘记别人的好处,单单想到其缺点和不足,并为此感到消沉,产生怨恨。我的一位同事说:“一味依赖别人,是最糟糕的活法。”我很赞同他的看法。是啊,与其过分依赖别人,那还不如去依赖毒品呢!毕竟,只要后者货源充足,起码会让你在相当长时间里,处于如痴如醉的状态中。把别人当成快乐之源,到头来一定备受打击。为数众多的消极性依赖患者,其实都是瘾君子,有的喜欢酗酒,有的迷恋吸毒。他们有某种“容易上瘾的人格”———他们只对别人上瘾,从别人身上汲取需要的一切,而且永不餍足。要是遭到别人拒绝,或无法获得好处,他们马上就会转向杯中物或者注射器,将它们作为情感和精神的替代品。 过于强烈的依赖性,可能使我们强烈地亲近某个人,表面上我们与对方彼此深爱,实际上,依赖与爱之间,有着天壤之别。过分强烈的依赖感,多是来源于童年时期———患者父母缺乏爱的能力,且将不幸延续给下一代。只想获取却不愿付出,心智就会永远停留在婴儿期,这只会对人生构成限制和束缚,只会给人际关系造成破坏,而不会使情感走向完满,也会使卷入其中的人跟着遭殃。精神贯注(1)精神贯注(1) 过分依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它和心智的成熟无关。过分依赖者只关心个人的滋养,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只想自己过得丰富而充实。他们渴望快乐和享受,却不关心心智的成熟。他们也不能忍受成长的痛苦、孤独和寂寞。过分依赖的人,也从不关心别人心智的成熟,哪怕是他们依赖的对象。他们关心的,是别人能永远满足其需要。我们常把过分依赖当成爱,心智的成熟和进化,则被排除在外。现在,让我们进一步区分爱与依赖的本质,以便明确一个事实:不关心心智的成熟,爱就不能带来任何滋养以及任何形式的“精神贯注”,所以, 它也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 爱的对象不仅是人,也可能是无生命的事物或者活动。譬如说,“他爱金钱”,“他爱权力”,“他爱园艺”,“他爱打高尔夫球”,等等。一个人每周工作七八十个小时,一心获取金钱或权势,固然也可能有所成就,但金钱的积累、权势的巩固,不意味着真正的自我完善。我们还是可能众口一词,去指责某个白手起家的企业主,“他其实是个小人,是个目光短浅的吝啬鬼。”无论“他”多么热爱金钱、崇尚权力,都没有人认为他拥有爱心,这种人的终极目标只是财富和权力。爱的惟一目标,乃是促进心智的成熟,或者推动人类的进步。 培养某种特殊嗜好,是自我滋养的有效手段。要学会自尊自爱,就需要自我滋养。我们也要为心智以外的“自我”提供养分,比如,我们必须爱惜身体,好好照顾它;我们要拥有充足的食物,给自己提供温暖的住所;我们也需要休息和运动,张弛有度,而不是永远处在繁忙状态。俗话说:“圣人也需要睡眠。”合理而健康的嗜好,是培养自尊自爱的必要手段。当然,嗜好或者兴趣本身,若是成为自我完善的全部目标,就会偏离人生本质。某种游戏或娱乐项目大受欢迎,在于它们能够取代自我完善的痛苦。以打高尔夫球为例。我们可能会注意到,某些上了年纪的人,把余生的最高目标,定位在提高打高尔夫球的技术上,他们每天想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如何以更少的杆数去打完一场球。他们想通过在运动方面的成绩,“抵消”在做人方面没有进步的事实。如果他们懂得自尊自爱,就不会自欺欺人,以低级、肤浅的目标代替自我完善。 从另一方面说,通过权力和金钱,也未必不能实现爱的目标。有的人投身政治事业,只是想凭借政治影响力,为全人类谋求幸福。有的人努力赚钱,只为供子女上大学,或凭金钱购买更多的自由和时间,这样才有条件去学习和思考,去推动心智的成熟。对于他们来说,金钱和权力不是最终目标,人类才是他们爱的对象。 “爱”是抽象的字眼,有时候,爱的意义太过笼统,由此经常遭到滥用,妨碍我们接触爱的真谛。我不指望人人了解爱的本意,但相当多的人显然滥用了“爱”。他们习惯于用“爱”来形容关心的事物,却极少去考虑爱的本质,也很难恰当区分智慧和愚蠢、善良与邪恶、高贵与卑贱,这是危险而可怕的事实。 以本章对爱的定义为例,我们爱的真正对象应该是人类。只有人类的心灵,才有成长与进步的能力。我们丧失爱人的能力,就可能把情感转移到其他事物上,却以为照样可以培养出真正的爱。比如,有的人把全部情感,倾注在一条宠物小狗身上,把它当成真正的家庭成员看待,给它吃最好的食物,经常给它梳毛、洗澡,每天亲近它、搂抱它,教它玩各种游戏。小狗突然生病,我们可能放下一切事情,带它去看宠物医生。小狗突然走失或者死亡,全家人悲痛至极,如丧考妣。对那些寂寞而孤单的人而言,宠物就像他们的生命,是人生的一切,在他们看来,这不是爱又是什么呢?但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同于人和宠物的关系。首先,我们和宠物的沟通相当有限,我们不知道它们每天在想什么,却一厢情愿,把想法和感受投射到宠物身上,甚至引为人生知己。实际上,这只是我们的主观愿望罢了。其次,我们喜欢宠物的原因是:它们表现乖巧,任凭摆弄。如果宠物不听话,破坏家具,随意大小便,甚至咬上我们几口,我们可能弃之不顾,甚至赶出家门。还有,要改善宠物的心智,我们只能把它们送到宠物驯养学校。若是某个人与我们相处,局面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必然容许他(她)有独立的思维和意志,因为真正的爱的本质之一,就是希望对方拥有独立自主的人格。最后一点是,我们豢养宠物,只是希望它们永远都不要长大,乖乖地陪伴我们。我们看重的,是宠物对我们的依赖性。精神贯注(2)精神贯注(2) 很多人不懂得如何去爱别人,他们“爱”的只是“宠物”。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有不少美国士兵娶了德国、意大利、日本的“战争新娘”。这样的异国婚姻似乎很浪漫,但是男女双方其实是陌生人,少有真正的沟通。当新娘学会说英语之后,其婚姻就开始土崩瓦解。她们的军人丈夫,再也无法把想法、感受和欲望投射到妻子身上———就像对待“宠物”那样,再也不觉得妻子与自己心心相印。妻子学会了英语,表达了心声,丈夫才意识到,他们的观点和见解可能有着很大差距,人生的目标截然不同。当然,也有的人恰恰从这一刻起, 才慢慢地培养起感情。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这种情形,却意味着感情的丧失、婚姻的结束。追求自由和独立的女性,无法接受男性的惟我独尊,以对待宠物的态度与她们沟通,以呼唤宠物的方式同她们对话。她们感觉男人把她们当成宠物,却不尊重她们作为人的属性。 母亲把孩子永远当成婴儿来爱,同样也是一件可悲的事情。孩子长大成人,不再接受她们病态的溺爱,她们就会遭受重大打击。孩子两岁之前,她们尚可算作理想的母亲,对孩子的照顾也无微不至,但一夜之间,就会发生巨变。孩子的自我意志开始成熟,变得任性和不听话,或跟别人更为亲近,甚至试图摆脱母亲的束缚,母亲的爱便宣告终止。她们不再把精力放在孩子身上,甚至产生怨恨和厌恶。她们可能很想再次怀孕,拥有另一个孩子,即新的宠物。假如新的孩子降生,就会开始新一轮恶性循环。她们也可能帮邻居照顾婴儿,却对自己的孩子置之不理。失去母亲的爱,孩子孤独而悲伤,母亲却视若不见,把精神“贯注”在别人的孩子身上。在这种情况下,孩子长大成人,就可能患上严重的抑郁症,或形成“消极性依赖人格”。对婴儿的爱,对宠物的爱,以及对唯命是从的伴侣的爱,多是出自父性或母性本能,这和坠入情网的情形极为类似,无需付出过多的努力。这样的爱,不是意志选择的行为,对于心智的成熟也无助益,所以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当然,这样的情感,有利于建立亲密的人际关系,甚至可以成为真爱的基础。但是,要拥有健全、完善的婚姻,要养育健康、成熟的子女,要实现整个人类心灵的进步,需要的远远不止于此。 真正的爱的滋养,远比一般意义的抚养复杂得多。哺育心智成熟的过程,与出自生物本能的引导不同。以那个不肯让孩子坐校车的母亲为例,她坚持开车接送孩子,宁可为此牺牲大量时间,这当然是一种情感滋养的方式,可它只会妨碍孩子心智的成熟。类似情形还包括:有的母亲偏爱个别子女,到了不加掩饰的程度;有的母亲担心孩子营养不足,恨不能把大量食物硬塞进孩子嘴里;有的父亲花大量金钱,为孩子购买满屋子的玩具或衣服;有的父母对孩子的一切要求,都是有求必应……其实 ,真正的爱,不是单纯的给予,还包括适当的拒绝、及时的赞美、得体的批评、恰当的争论、必要的鼓励、温柔的安慰、有效的敦促。父母应该成为值得尊敬的领导者、指挥官,告诉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要依据理性的判断,而不能仅凭直觉,必须经过认真思考和周密计划,甚至是做出令人痛苦的决定。“自我牺牲”(1)“自我牺牲”(1) 不合理的给予以及破坏性的滋养,都有一个共同特征:给予者以“爱”做幌子,只是想满足自己的需要,却从不把对方心智的成熟当一回事。有一位牧师,他的妻子患有慢性抑郁症,两个儿子大学辍学,整天无所事事。牧师不得不带全家人接受心理治疗。家人全都成了患者,牧师的苦恼可想而知,但他不认为家人的病情与自己有关,他愤愤地说:“我尽一切力量去照顾他们,帮他们解决各种问题。我每天刚刚醒来,就要为他们的事操心,我做得还不够吗?”的确,为了满足妻子和儿子的要求,牧师可谓殚精竭虑。子女本该学会自立,他 却一手包办:替他们买新车,还替他们支付保险费。他和家人住在郊区,他本人讨厌进城,也不喜欢听歌剧,可是每个周末,他都会陪妻子进城去听歌剧或看电影———尽管他一坐在影剧院里就会打瞌睡。他的工作负担沉重,然而只要回到家里,就会成为好丈夫和好父亲。比如,他坚持为妻子和儿子收拾房间,因为他们从不打扫卫生,牧师像家人的保姆一样兢兢业业。我问这位牧师:“你整天为了他们操劳,不觉得辛苦吗?”他说:“当然辛苦,可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爱他们,不可能不管他们。他们有什么需要,我都尽可能满足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也许我这么做不够聪明,可是作为丈夫和父亲,我有理由给他们更多的爱和关怀。” 这位牧师的父亲,当年是小有名气的学者,其品性却让人不敢恭维:经常酗酒,还拈花惹草,完全不顾家人的感受。牧师对父亲的行径深恶痛绝,从小就发誓要做个和父亲不同的人,对家人时刻充满爱心。为了巩固心目中的理想形象,他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不检点、不道德的行为。投身牧师行业,也是基于这种考虑。付出如此多的努力,到头来却使家人脆弱而无助,这和当初的设想大相径庭,自然让他无法理解。过去,他总是叫妻子“我的小猫咪”,叫两个已成年的儿子“我的小宝贝”。物极必反,他对家人的爱已超过理性范围。他却困惑地说:“即便我对家人的爱,是来源于对父亲的蔑视和反抗,那又有什么不对的呢?难道我要像他那样不负责任吗?”他应该认识到:爱,是一种极为复杂的行为,不仅需要用心,更需要用脑。牧师坚决避免成为父亲那样的人,这种意念以及由此导致的极端行为,使他丧失了爱的弹性。爱得过分,还莫如不爱;该拒绝时却一味给予,不是仁慈,而是伤害。越俎代庖地去照顾有能力照顾自己的人,只会使对方产生更大的依赖性,这就是对爱的滥用。牧师应该意识到,要让家人获得健康,就必须容许他们自尊自爱,学会自我照顾。还要摆正角色,不能对家人唯命是从,要适当表达愤怒、不满和期望,这对于家人的健康有好处。我说过,爱,绝不是无原则地接受,也包括必要的冲突、果断的拒绝、严厉的批评。 在我的指导下,牧师不再亦步亦趋,替妻子和儿子收拾家务、打扫卫生。儿子对日常杂务袖手旁观,也会让他大发脾气。他不再替他们支付汽车保险费,而是让他们自行负担。有时候,他不再陪妻子到城里去看歌剧,而是让她独自驾车前往。他在某种程度上,扮演起“坏丈夫”、“坏父亲”的角色,而不是有求必应。他昔日的行为,固然以自我满足为出发点,但从未失去爱的能力,这也成为他自我改变的原动力。对于他的变化,妻子和儿子起初大为不满,但不久后情况就有了变化:一个儿子回到大学就读,另一个儿子找到了工作,还在外面独自租了公寓。妻子也感受到独立的好处,心灵由此获得了成长。牧师本人则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感受到了人生真正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