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心者》作者:辛夷坞-6

入冬以来,天黑得早,遇上小雨阴寒的天气,小岛更是早早地就被暮色笼罩。方灯一度怀疑自己跟丢了,她前方已没有了父亲的踪迹。过了新建酒店的工地,四下行人渐稀,别说岛上的居民,就是好奇的游人也鲜少逛到这边来。土坡上散布着零星几栋破败的建筑,多是过去外来人员搭建的棚屋,很久以前就因为岛上的重新规划而被迁了出去,房子却一直没拆,在半坡的树丛中鬼祟地探出房顶。阿照曾说过,岛东边有旧医院的停尸间,还有个打靶场,每逢战争或各种运动,岛上若有人身遭横死,就会葬在打靶场附近。不知道阿照是从哪里听来的,方灯以前只是半信半疑,但凛冽的海风夹着绵绵冷雨钻进她的领口,侵蚀她身上每一寸尚余温暖的角落。每朝前走一步,天色好像就又暗了一分,土坡上的树丛里发出可怕的呜咽,她开始相信阿照所言非虚。但她不能回头,这里越不是寻常人该来的地方,就越藏着她要寻找的真相。方灯沿着一条被草覆盖了一半的石砌小径走进土坡深处,没多久就看到一栋三层的小楼,门窗都已朽坏,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像一个张着无数巨口的怪兽。原本的正门处歪歪斜斜地挂着个牌匾,她借着仅余的光线细看,那似乎是“瓜荫洲卫生所”几个黑字,看来这就是阿照所说的旧医院了。路边的草丛里有一个未完全熄灭的烟头,她捡起来,正是她父亲平时抽的自制卷烟,这说明她至少没有走错路。方灯本应松口气,但事实上她的心揪得更紧了,就在这时,她似乎隐约听到了人声。那声音被风带着一时近,一时远,她停下来侧耳分辨了许久,声源似乎就在旧卫生所后头一带,再听得仔细些,依稀是几个男人在闷声交谈,其中有个声音仿佛是她所熟悉的,可想要听清对方说什么却又几乎不可能。方灯不敢贸然走近,又不肯就此逃开,只得猫腰藏在路边的杂草丛中。声音持续了一会儿,又停了下来,没多久再飘过来时,有人显得激动了不少,原本的交谈变作压抑着的争执。草丛里又湿又冷,她在那里一缩将近半小时,天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小岛西边的灯光在远处,像隔了个人间。土坡的顶端和乌压压的天空仿佛连成了一片,她觉得自己也仿佛和路边的荒草烂泥冻作了一体。那场看不见的争吵愈演愈烈,有人似乎为泄愤砸坏了某种东西,方灯还来不及决定自己是否应该摸近一些,好将对方说话的内容听个清楚,那声音忽然近了,还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正是朝她所在的位置而来。方灯一惊,赶紧在来人靠近之前躲进了没有门的旧卫生所废楼,蜷在远离窗的墙角。她不确定对方是否听到了她移动时发出的声响,心几乎要跳出胸腔之外,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敢去揉因为保持一个姿势过久而酸麻不已的双腿。脚步声更近了,他们已走到了旧卫生所的外头。“……我早就说过那废物的话信不过,还以为可以捞一笔,谁知道是个赔本生意,真他妈倒霉,呸!”有人重重地吐了口浓痰。另一个略沙哑的声音接上,“谁知道呀,他开始说得天花乱坠,说那小子多有油水,老子也以为这话不假,你想,他住在……”庆幸的是,来人只沉浸在自己的抱怨之中,并没有发现有人藏身在几步之外的废楼里。他们的声音和脚步逐渐远去,像是沿方灯来时的路返回。方灯的耳朵告诉她,刚才经过的应该是两个壮年男人,极其陌生的外地口音,她要找的人并不在里面。她在那个角落里蜷缩着又等待了十余分钟,确认两人已走远且没有折返回来的迹象,才活动了一下仿佛已不属于她的手脚,慢慢站了起来。她这时才感觉到残破的旧楼里仿佛比草丛中更阴冷,空气中似有一种陈年累月的霉味。周围又变得极其安静,连虫鸣鸟叫声都绝迹了,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她,可她无法再等下去,因为藏在不远处暗黑里的,有比恐惧本身更让她痛苦的东西。旧卫生所后头十几米开外,是一间小小的砖房,看上去只比渡口的公共厕所宽上一些,而且有两层。这里背离山坡小路,草和灌木丛长得更为猖狂,别说是晚上,就算白天有人经过,不细看也难以发现还有这样一个地方。愁闷懊恼的男人瘫坐在楼道尽头的破椅子上,背靠着一扇紧闭的门,他喝干了瓶子里最后的一滴酒——酒是好酒,可惜不足以让他醉去。他觉得头更痛了,像有人拿着锥子在扎他的脑袋,每扎一下都有个小人在尖叫“她们都看不起你”。他想发声大喊,但是消沉了近二十年,他已经丧失了这种本能,连怨恨都是无声无息的,俯低的,像草里的蛇。从他坐着的地方可以将前面所有动静尽收眼底,是个放风的好地方。他原本应该打起十二分精神,这毕竟是他这辈子做过最了不得的一件大事。可是有谁会来?金主当他是个笑话,同伴也视他如狗屎。他挖了个大坑把自己埋了进去——或许这辈子他都在坑底,从来就没有爬上来过。忽然,他听到人走在草地上发出的声响。他们改变心意了?没有灯光,他点亮了手边的电筒扫了两下,然后,电筒的光圈定格在一张他做梦也没想到会出现在此地的脸上。那张脸在雪白光照下更像一点血色也无,她用手遮在眼前,神色惊惶却没有闪避。“你!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猛然想站起来,酒后脚下虚浮,身子摇晃了一下,手电筒的光也变得极为不稳。她也像在极力看清他一般,步步走近,最后停在短短的楼道下方。“他还活着吗?”她的声音是干涩的,像是攀在绝望的边缘。多奇怪啊,他听过这句话,这多像许多年前的另一个女孩,以同样的声调,同样的绝望,对他问出同样的问题,他错乱了。“你说谁?我问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厉声问道,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和手电筒的光一样在颤抖,“你跟着我来的?”她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开始慢慢朝楼上走。“你先告诉我,他还活着吗?”她又问了一遍,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这是她唯一在乎的。方学农被激怒了,“他是谁,那短命的小野种就那么重要?早知道老子就该答应做掉他,他死了,什么事都干净了。”方灯的神色明显一松,至少他还活着,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她问她的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别过来。”方学农困兽一样在狭窄的楼梯平台上左右踱了两步,“我早该这么做了,姓傅的全是祸害,他们不配过上好日子。想要命就得破财,我要拿到我应得的。”“以前我以为你只是窝囊,没想到你已经发疯了。”“你站住,再上来我立刻就去捅死他。”方灯站在楼道的最后两级阶梯处,与这个处在疯狂边缘的男人一步之遥,她抬脸看着他,用一种哀求的语气。“爸,你放了他吧。再找不着人,老崔一定会报警的,到时你就回不了头了。”“他敢!老王八蛋要敢报警,我也不要命了,他等着收尸吧。我叫你别再动了!”方学农色厉内荏地发出警告,或许是方灯喊的那一声“爸”让他有所动容,他指着前方说:“你回去,这件事和你没关系。”“怎么可能没有关系?你放了他,我去求他,他会答应我的,到时你还有路可以走。”“我要他给我路走?现在是他要跪下来求我!丫头,你听我的,别中了他的邪,不要像你姑姑一样,他们不是好人……”“你难道就是好人?你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朱颜姑姑看到了也会恨死你的!”方灯流泪了。方学农手电筒的光晃动得更加剧烈,“你们懂什么?我都是为了你们好。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是,我窝囊,你们看不起我,可老子活着为了谁?捞了一笔我还能留着买棺材?她在的时候我没让她过上好日子,干完这一票,你就能有笔钱傍身,像个人一样活着,别说我他妈的什么都没为你们做过!”方灯被这样荒谬的说法逼疯了,哭着喊道:“我要你这种钱?朱颜姑姑死了,骨头都成灰了,你还说为她好,她活着的时候你做了什么,这里面关着的是谁你不知道?他是姑姑的儿子,你的亲外甥!”“放屁,他不是!”方学农双目圆睁,剧烈地喘息着,“我说过他是野种,野种!”方灯趁他一时走神,大步扑到门前,却发现门被死死地锁住了。“你再恨他,他也是姑姑生的。把门打开,放了他。”方学农的嘴张开又合上,最后咬牙说:“你姑姑生的那个孩子早就死了,里面那个只不过是没人要的小杂种,被丢在孤儿院的外头。要不是怕你姑姑当时就撑不下去,我会把他抱回来?这是我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早知道即使有孩子在,傅维忍那畜生还是舍得丢下你姑姑一个人走,我就该让小杂种冻死在那个晚上,省得他成了你的冤家!”方灯像是被这种可怕的说法吓呆了,背死死抵在门上,一时间忘记了寻找将门打开的办法。“你真的已经疯掉了。”她难以置信地对父亲说。“我比你们都清醒。你姑姑蠢,你更蠢。以为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身上贴了金。傅维忍还算个破败户,里面那个连破败户都不是。来路不明的玩意儿!我是答应了你姑姑这辈子都不提,这才由着他装模作样地住在大房子里,以为自己有个了不起的祖宗,勾得你魂都没了。不过现在没关系了,他那些有钱的亲戚没准都知道了他是个杂种,要不怎么明知道他被绑了,一分钱都不肯拿出来,丢他在这里死也不是,活也不是!”“你就编吧,编吧……”方灯全身无力,连争辩的声音都变得气若游丝。莫非这就是另外两个外地男人中途离开的原因?“你不信,老子告诉你,你姑姑的儿子当年还是我亲手埋在后头靶场的垂叶榕下的。朱颜死之前还求我,让我把她的骨灰也撒在那里。我没听她的,她太傻了,姓傅的已经毁了她一辈子,死后我要让她离他们远远的……你也给我离他们远远的,要不然就和你姑姑是一样的下场。”“我不管这些,你先放了他!”方灯回过神来,试图从父亲身上找到钥匙,被方学农甩开,背再度撞到门上。“钥匙在哪?你放过他吧。就算他不是姑姑的儿子,好歹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呀。”她不死心,拽着方学农的手不肯放下。“怎么放?老子还以为能赚上一笔,多少对得起我当初把他抱给你姑姑,让他白过了十几年好日子。哪知道小野种这么不值钱,给老子留下一堆烂摊子。住在傅家园那鬼屋子里的没有好人,他不是傅家的种,也生了一副和傅家人一样的坏肠子,放他走,我也没活路了,还不如鱼死网破,你也可以断了那条心。”方学农咬牙切齿,想要摆脱女儿的纠缠。“不会的,我说过我会求他……”“我求他?你不是说我窝囊吗,这辈子我也就干这票大的。我谁都不求,没有钱也算了,大不了大家都死在这里!放手!要不老子打死你!”方灯力气不小,方学农的酒劲发作,一时间竟挣脱不得,手电筒落地,他疯了似的嚷道:“你再不滚,我现在就去弄死他!”“好,要死大家一起死!”方灯绝望之下举起了被方学农扔在门边的空酒瓶,“我再说一次,放了他!”“他是你的谁?”地板上滚动着的手电筒将人的脸映得如鬼魅一般,方学农腾出手来抽了方灯一巴掌,指着她鼻子骂道:“我又是你的谁,啊!小贱胚子,你打啊!老子早就不想活了!”“把门打开!”方灯退无可退,声音尖厉得自己都不认识了。方学农红了眼,他逼近一步,满嘴的酒气热腾腾地扑在方灯的脸上,“你敢动手?来啊,你不弄死我,我就弄死他,不要脸的玩……”方灯手起瓶落,空酒瓶在酒鬼的头上碎裂开来,却只发出沉闷的低响。方学农怔了一下才用手去摸了摸头顶,像是不敢置信一般。手指上触摸到的粘稠黏稠液体让他整个人发狂了一般,低吼一声向方灯扑来,方灯用尽全身的力量将他一推,他趔趄着退了一步摔下楼道,好在没有一路翻滚,只是倒在了楼道中间的阶梯上,背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间动弹不得。方灯骤然松手,半截空酒瓶落地,她捡起仍亮着的手电筒,惊魂未定地想要去看方学农头上的伤,被方学农无力的手隔开。他用最不堪入耳的话语诅咒着她,想爬却没办法直起身来。方灯在他的皮带一侧找到了钥匙串,趁他半昏半醒,解下钥匙,哆嗦着轮流朝锁孔插去。谢天谢地,方学农的钥匙只有寥寥几把,排除家里用的那两把,方灯在自己如雷的心跳中很快听到了锁孔弹开的脆响,赶紧拔锁推门进去,用手电筒在里间一扫。那是个不到十五平米的狭窄空间,不知道过去是派什么用场,此时四下空空如也,除了地上的一堆稻草、几个空饭盒,还有就是角落里被绑在凳子上的一个人。方灯看到傅镜殊的那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但她都顾不上去擦,带着朦胧的泪眼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撕掉他嘴上的胶布,再俯身去解他手上的绳结。傅镜殊的手被指头粗的麻绳捆绑在椅子的背后,腕部已磨得血肉模糊,方灯使出了吃奶的劲,但那绳结打得异常的紧,身边又没有任何的工具。她一边费力地解绳子,一边不时借着手电筒的光查看门口的动静。终于,一分钟后,绳结被她扯得松动了,而地板上的手电照往门口的光也忽然被遮挡住,方学农捂着头,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他嘴里含糊地嘟囔着,“小杂种”、“小贱人”之声不绝于耳。方灯用尽全力将绳套往下一扯,傅镜殊的手再顺势向两旁一挣,上半身总算摆脱了绳索的束缚。方学农见状,更为急切地朝他扑过来,手里拿着方灯扔下的半截碎酒瓶子。傅镜殊的双脚还被困在绳子和椅腿之间,他侧身闪避,连人带着凳子侧翻在地。方灯及时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她父亲。“爸,你别这样,打伤你的人是我,你放过他!”这时方学农的劲道大得出奇,浓稠的血浆覆盖了他大半张脸。他喉咙里发出古怪的痰音,沙哑地说着什么,混乱间方灯只听见“……她那么死心塌地地爱你,以为孩子能留得住你……你却说她偷人……她到死前都在问我,这一生为什么是这样……谁告诉我……你要下去替她做牛做马……”看他的样子竟像是分不出眼前的人究竟是谁,方灯哪里困得住这样的一个人,跌跌撞撞被他带着朝傅镜殊靠近。“你醒醒,他不是傅维忍。我送你去医院,让他走好不好?”傅镜殊摔倒在地,弓身竭力去解脚上的绳索。方灯在方学农伤害傅镜殊之前闪身挡在了他们两人的中间,试图将魔鬼附体一般的方学农推远。方学农定定地盯着她看。“能做的我都为你做了,我没有骗你。孩子死了,我不想你伤心,就给你找了个新的,我知道你想让他留在你和孩子身边……你说要我带你离开瓜荫洲,说要我永远不说出留在傅家园的是个野种……我都尽力为你做了,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只能做到这些……你想着别人,谁想着你?”“我知道,我知道。”方灯不敢说破,希望借此为身后的人赢得时间。“朱颜,你到现在还会看不起我吗?”方学农喘着粗气,注意力仍被挡在他身前的方灯吸引着。傅镜殊总算解开了脚上的麻绳,吃力地站起来。此前他已被绑在这椅子上将近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全身动弹不得,手脚都僵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方学农听到动静,一下拨开了方灯。“傅七,你快点走。”方灯还想去拦方学农,却被方学农掐着脖子按在墙上,脖子边抵着尖锐的破酒瓶。“你不是朱颜!吃里扒外的小贱胚子,看老子不收拾你。”方学农面目狰狞,握瓶子的手却一直没有施猛力。傅镜殊哪里肯丢下她走,他抄起地上的破凳子狠狠砸向方学农的后背,试图让他松手。“你说谎!”他大声对方学农道,“你这个骗子,满嘴胡言乱语!”饶是他刚脱身后连站都站不稳,这一下力度仍然不轻,方学农闷哼一声,却没有松手。方灯眼看着傅镜殊再度举起了凳子,大声哀求道:“他只是个疯子!你快走吧,他还有同伙!”傅镜殊犹豫了一下,扔下凳子,徒手想将方学农从方灯身边扯开。方学农死扛着不松手,方灯只觉得脖子上一阵尖锐的剧痛,心知那利如刀锋的破酒瓶轻易就能刺穿自己的脖子。她鼻子边满是血腥味,不知道是方学农的还是她自己的。有一秒她有个荒谬的念头从空白脑海闪过,也许他真是她的亲生父亲,要不这血的味道为什么如此相似。不知为什么,方灯血流出来的一瞬,她脖子上的破酒瓶力道缓了缓,她借机奋力一推,助她脱身心切的傅镜殊似乎也抓着方学农的手臂一拽,混乱中方学农重重跌倒在地,沉重的肉体和水泥灌浇的地板猛然接触,发出沉闷的扑通声,他就再没有动静了。“你怎么样?”傅镜殊捡起手电筒去看方灯脖子上的伤。方灯捂着痛处,血并没有她想象中多,想来并没有伤到动脉。“还死不了。”她失神地答了一句,扯着傅镜殊的手,惊魂难定地上前去看地上的方学农。傅镜殊将她推到身后,自己戒备地弯下腰,将肩背朝上的方学农轻轻翻转过来。方灯顿时捂着嘴发出一声哀鸣,傅镜殊也倒抽了口凉气,那个破酒瓶几乎是正正从方学农的下颌喉管处插入,地板上血流如注,方学农抽搐了几下,渐渐地就不再动弹了。两个年轻人像是被眼前的一幕彻底惊呆了,怔怔站在原地,忘了逃亡,也没有做任何徒劳的呼救。方灯脸上的泪痕早已在冰冷的空气中风干,仿佛忘却了所有,周身唯一能感知到的只有他的手,紧紧地与她交握,好像彼此是对方唯一的倚靠,好像亘古以来他们就一直只有彼此。“走。”傅镜殊先反应过来,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说不准方学农的同伙就会折返回来。方灯任由他牵引着离开了这噩梦般的小楼,一路沿着土坡的小径和荒凉的海滩狂奔。夜间宁静而安详的瓜荫洲就在前方等着他们。当方灯和傅镜殊站在第一盏亮起的路灯下,发现这一夜的瓜荫洲张灯结彩,小岛中心的主要街道里行人如织,灯光如昼,人们脸上的笑容和屋檐上挂着的红灯笼一样热闹且喜庆。他们都忘了,今天是元旦,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卖夜宵的小贩向两人投来惊异的目光,他们不约而同回头去看方才拼尽全力逃脱的地方,才发现那地狱般的黑暗和眼前充满俗世气息的热闹温暖相隔并不似想象中遥远,而这一小簇灯火之外,是更无边无际的漆黑的海。他们逃脱了吗?还是刚刚走进一条陌生而漫长的路?他们活了过来,那身后被彻底埋葬的又是什么?他们从哪里来,又能往哪里去?第十四章你就是我下午,方灯坐在傅家园二楼的小花厅里,阳光从菱格的窗户投射进来,照在柚木拼花地板上。那阳光一定很温暖。冬天里的太阳最容易让人懒洋洋的,虽然她正坐在背光的地方。沙发上除了她,还有傅镜殊和岛上派出所的民警,另有一个陌生人端坐在对面的扶手椅上——说陌生人倒也不十分恰当,如果没有记错,方灯曾经在孤儿院的操场见过这个男人。只是没想到他原来是傅家请的律师。老崔背着手站在傅镜殊身后不远处,脸上一如既往地没有什么表情。胖胖的警察一边向傅镜殊询问,一边低头在本子上写个不停。姓陆的律师不时会插一句话,老崔就在一旁跟着点头。方灯已经不记得这是她第几次接受警方的询问了,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周。她脖子上的伤已经结疤,傅七手腕上的纱布也拆掉了,那里同样留下了丑陋的疤痕。“……你解开绳子,然后捡起酒瓶砸了他的头,他夺下酒瓶……”胖警察的这一段话飘入了一直有些走神的方灯耳里,她看了傅七一眼,他朝警察点头,神色如常。那天他们逃回了安全的地方,老崔很快带着警察赶来了。接下来他们去了派出所、医院、太平间……不同的人出现在身边,问着各种各样的问题。她已经无法细想这中间的整个过程,好像她整个人飘浮在半空,看一场老电影般看着机械如木偶的自己按部就班地被人引导着演既定的情节。早在这些人出现之前,傅七已经把要紧的事跟她说清楚了。他要她无论在警察还是别的任何人面前,都一口咬定砸伤方学农的人是他,她只是为了救他而出现在那里,并且被方学农所伤。然后他们和起了杀心的方学农发生缠斗,方学农摔倒,误将凶器刺入了他自己的咽喉,并因此而丧命。“即使他们不肯为我付高额的赎金,但是有现成的律师在,他们不会愿意看着傅家有人扯上不明不白的官司,这件事就会变得简单得多。”傅七说这话时依旧是平静的,但脸色却异常灰败。那时他们才刚刚脱身,而从他那里,方灯看不到一丝侥幸逃脱的庆幸,而是心如死灰的绝望。“当然,我说的是他们还认为我是傅家人的前提下。”后来据警察说,傅镜殊被绑去的地方是旧卫生所的停尸间。方学农是这个案件的主谋,他还有两个同伙,都是工地上的岛外人。那两人在方灯和傅镜殊脱身后的第二天就被捉拿归案,并且很快招供。他们和方学农是在喝酒赌钱时认识的,听说傅家有钱,而且还有巨富的海外亲戚,于是抱着发一笔横财的念头加入,和方学农一起趁老崔不在入室将傅镜殊劫持,然后装进麻袋里,用工地的车以运送建材为由,拉到了废弃的旧卫生所停尸间,并在事后向老崔及傅家提出了大额的赎金。被拒绝后,三人意见发生分歧,主谋方学农提议灭口,另两人因为畏惧中途退出,后来的事他们再不知情。方学农当场就死了,不管那两人怎么说,都不会再有人跳出来与他们对质。方灯没有提出质疑,但是她心里知道那两人必然撒了谎。她了解与她相伴十六年的父亲,他是个人渣,一无是处,可他不会有那么大的胆量和决心,更没有谋划整桩绑架案的能力。方学农恨傅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胆子的话他早就下手了,何必等到现在。如果说是方灯与他的一场剧烈争吵刺激了他,但为什么他当时也没有发难?要说没有人唆使,并且在后面给他出谋划策,方灯打死也不信。至于勒索失败后,究竟是谁想灭口,谁阻止另一方下手,死人是不会说话的,只能任由活着的人说什么是什么。那两个同伙只承认一时糊涂听从方学农的指使参与了绑架,别的推得干干净净,也再没有交代任何的同伙。假若方灯心里揣测的那个真正的主谋是存在的,那他一定是个比方学农聪明得多的人,这才能在事情败露之后,他却没有受到任何牵连。事后方灯曾装作无意地问过老崔那几天是否在岛上见过崔敏行,老崔说崔敏行并没有来看过他。反倒是当时在旁的阿照提起,元旦的前一天早上在傅家园附近见过崔叔叔,当时崔叔叔还给了他几块糖。阿照对崔敏行印象一直很好,还掏出吃剩下的一颗糖给方灯看。方灯相信他说的话,也相信老崔没有骗人,因为她也曾见过崔敏行出现在岛上。他离开傅家园的方式并不光彩,如果上岛不是为了看望他年迈的叔叔,又是为了什么?是谁给方学农买的好烟好酒?谁对傅家园的情况和傅镜殊的作息了若指掌?警察都说东楼的大门并无破损痕迹,憎恨傅家但一辈子没走进过傅家园的方学农去哪弄来的钥匙?方灯只在傅七面前说起过自己的怀疑,他听了之后沉默了许久,只告诉方灯,被劫持时他在二楼的窗台浇花,事情发生得十分突然,等到他听到声响时不速之客已经上了楼。对方至少有三个人,他没办法脱身,只来得及把那盆美人蕉推倒,但他确实没有亲眼看到崔敏行,也未听到他的声音。方灯的想法不无道理,只是无凭无据,于事无补。崔敏行不傻,如果他真有份,这一次事发,他不会再轻举妄动。傅家的律师果然如傅镜殊所料很快出现在岛上。听老崔说,傅镜殊失踪的第二天下午,他就收到了被人塞进傅家园的匿名信件。信中称傅镜殊在他们手里,要求老崔和傅镜殊家人在一天内筹集五十万元,以此作为放过傅镜殊的条件,如果到时没有钱,就等着收尸。老崔当时心急如焚,他不敢擅自做主,赶紧将电话打到马来西亚。郑太太不在,是管家接的电话。他又等了两个小时,马来西亚那边才向他传达出了郑太太的意思,那就是马上报警,不要纵容犯罪。老崔也没料到对方回复得如此决绝,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傅七毕竟是由他带大,他不愿孩子出事,也就不敢贸然报警,但是五十万对于他而言实在不是笔短时间内能够筹到的数额,绝望之下他想起了不久前刚见过的陆宁海律师,希望在这个孤立无援的时候对方能帮到自己。陆宁海倒是接到电话后就上了岛,他表示自己对傅镜殊印象十分好,很愿意帮忙,然而老崔提出的将信托基金套现的方法他无法办到,只能表示遗憾。对于傅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他不便评价,唯有建议老崔,事到如今,报警或许是唯一的办法。老崔在陆宁海的陪同下去了派出所,回到傅家园没多久便接到了劫匪打来的电话。对方问他何时交易,老崔苦涩地说自己确实拿不出五十万。电话那头的人暴跳如雷,根本不肯相信,还说他们没有狮子大开口,姓傅的家大业大,怎么可能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既然这样,他们就要给傅镜殊好看。老崔老泪纵横地求情,无奈对方很快就挂了电话。陆宁海当时劝老崔不要慌,对方既然打来了电话,说不定这对于警察来说是条追踪的线索,他们刚把这个信息反馈给负责这个案子的民警,就接到消息,说傅镜殊和方灯竟然满身是伤地逃了回来。这就是傅镜殊从老崔那里得到的所有信息。在说起大马那边对于这次绑架的态度时,老崔的表述自然要委婉得多,但无论他怎么迂回地表达,都绕不过一个事实,那就是对于傅镜殊的安危,他生活在海那边的亲戚们并没有那么在乎。关于这个,傅镜殊了然于心。早就听闻郑太太年轻的时候做事雷厉风行,精明果断不亚于男子,大概这也是她一贯的作风吧,拿得起也放得下,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既然说过将信托基金交付给傅镜殊之后,两边再无经济上的关联,那她为什么还要为他付五十万的赎金?陆宁海在医院时也安慰了傅镜殊,说遇到这种情况,向劫匪妥协未必能换来平安,报警是最好的办法,郑太太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傅镜殊听了沉默点头,他也是对着方灯时才苦笑着说过一句:“别说我是不是姓傅,就算是又怎么样,这个身份连五十万都不值。”方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这样通透的人,那些虚泛的安慰根本没办法给他任何帮助。可是想得通是一回事,能不能释然又是另一回事,他已学会放低自己,但说出那句话时,眉眼里尽是落寞。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方学农并未向方灯和傅镜殊之外的人说起过那个“秘密”,至少他的两个同案犯在审讯过程中,只提起了傅家的吝啬,而没有涉及任何关于傅镜殊身世的问题。傅镜殊出院那天,郑太太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姑姑”代表家里打来过一个慰问电话,让他不要想太多,安心休养,后续法律上的一些问题可以交给陆律师代为处理。陆宁海是个实干的人,在他的专业领域也确实很值得托付。经他出面,傅镜殊和方灯在逃跑时与方学农发生的缠斗很顺利地被归结为合理合法的自卫,方学农的死亡则是自卫过程中不可预计的后果,与人无关。他们的应对无懈可击,警方除了对方灯没有选择报警而是孤身涉险的行为表示不认可之外并未发现任何问题,今天将是他们对于这个案子的最后一次例行询问,然后就会结案。坏人或一命呜呼,或顺利落网,好人全身而退,很是皆大欢喜。结案当日下午,方学农被送往岛外火化,方灯去领回了他的骨灰。傅镜殊陪她将骨灰埋进了岛上的乱葬岗。替人收尸治丧是方学农这一生做得最在行的一件事,谁能料到他自己的身后事却如此潦草。方灯这十六年都在问自己为什么摊上这样一个烂人做父亲。他活着的时候,她常咒他死,也想过如果有一天他死了,自己不但不会有半点伤心,还会为解脱而感到庆幸。但是当她捧着寒酸的一盒骨灰时,却压抑不住地痛哭了一场。他毕竟是养大她的人啊,或许还生了她,他再坏再无耻,他们也相依相伴度过了这么多年。有些东西临到无路可走,才会教人明白,你再厌恶,却始终无法割舍。正是因为这样,她没法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时的贪念万劫不复,总盼着能劝他最后收手。而方学农再愚蠢贪婪,也没有忘记赚一笔昧心财之后给她留下点钱傍身。他最后迟迟下不了手,是想起了朱颜,还是因为忘不了方灯是他的骨肉?他们彼此憎恨,彼此背叛,彼此舍命相搏,却都断不了最后那点牵念。只可惜正是这似断难断的犹疑,将他们都送上了不归路。埋葬了方学农,方灯和傅镜殊趁着夜色找到了靶场的那棵垂叶榕。他们用备好的工具沿着树根深挖。如果说在此之前傅镜殊尚存一丝侥幸,那么当他的花锄触碰到某种实物,用手刨开覆盖的泥,看到黄土中埋着的婴儿骨骼时,他仿佛耗尽了所有气力一般跪倒在榕树下。心中百味杂陈的方灯也慢慢跪坐下来,紧紧抱住了他的头。“方灯你说可不可笑,你爸爸半辈子满口胡言乱语,唯独这件事他没有骗人。”傅镜殊的声音从方灯的肩颈处传出,分辨不清是哭是笑,“别人叫我小野种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姓‘傅’。我爸死了,他们不肯认我,也没关系,我还有我自己。但是现在我连‘自己’都没有了,埋在土里这个才是傅镜殊,那么我是谁?”榕树上栖息的一只鸟儿被声音惊起,呼拉拉啦啦振翅远去。它还会找到下一个栖息点,树下的人呢?一旦这个秘密公开,他将何处栖身?方灯弯下腰,用手一捧一捧地将泥土重新覆盖在婴儿的尸骨之上,犹如一点点地将秘密深埋。傅镜殊也直起腰,怔怔地看着她的举动。他问他是谁。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在方灯心中,他只是她的小七,与姓氏无关,与血缘无关,与一切无关。“我爸爸已经化成了灰,没有人知道这树下埋着什么。相信我,你永远都是傅镜殊。”她对身边的人说。“我是吗?”他轻轻吐出这几个字。月色苍白,如同在人的脸上撒了一层薄薄的盐霜。方灯很想伸手去触碰这层霜染下他的面颊。她不可抑制地去想,如果他不是傅镜殊,他们又会怎样?不不不,只要他快乐,她愿意他是任何人。“你相信我吗,小七?我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活着的最后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你信不信我会替你把这个秘密守到我死的那一天?”傅镜殊低头,学着她的样子慢慢把土填了回去。“方灯,如果要说心里话,我会告诉你,别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他将手下的土压平,转头对她笑了笑,“可是你就是另一个我自己。”方学农死后,岛上的街道办事人员也一度来慰问过方灯,她未满十八岁,按规定在父母双亡,没有亲戚可以投靠的情况下,可以暂时入住圣恩孤儿院,直到成年。傅镜殊曾提出让她搬进傅家园,老崔也默许了。但方灯没有这么做。那件事没过多久,她就听到傅至时喊她“绑架犯的女儿”,人们津津乐道于这桩岛上大案时,也免不了在她背后指指点点。方灯自嘲地想,从“酒鬼的女儿”到“绑架犯的女儿”,这算不算是一种升格呢?但是不管前一种还是后一种称谓,当着别人的面,她或许都应该离傅七远一点。没有人乐于看到被绑架的人和绑架犯的女儿混在一起,而且亲密无间。更为离奇的是,傅家那个姓陆的律师在处理完绑架案的事之后找到了方灯,他说他一直想要个女儿,如果方灯愿意,他可以做她的养父,给她一个新的家。方灯当时的表情无异于听到了天方夜谭。傅七出事之前,她和这姓陆的人从无交集,他为什么会想要收养她?即使他想女儿想疯了,她已经十六岁,很快就将成年,早就不是最适宜收养的年纪。方灯靠在渡口的栏杆上,听着渡轮离岸的声音,直言不讳地向律师说出了她的疑惑。在她看来,陆宁海也不像个轻率的人。这个决定想必对他而言也十分艰难。他回答道:“可能是因为你很像我的妻子,死去的那个妻子。她出车祸的时候怀着孕,我想,如果我有个女儿,长大后就应该是你这个样子。”方灯歪着脑袋朝他笑,“那你找我,是做你的女儿还是妻子?”这个问题显然让律师大为尴尬。不久前岛上惊鸿一瞥,他一直记得这小女孩骑在墙头粲然而笑的样子,那笑容仿佛触动了他的某根心弦,以至于后来发现她卷入了傅镜殊的绑架案,他也尽心尽力替他们把事情处理好。当他知道这女孩的父亲在绑架案中死去,她现在已经孤苦无依的时候,收养她就成了他心中最冲动,但是也最坚定的一个念头。他有一种感觉,方灯和傅镜殊一样,小小年纪,却仿佛活了几辈子的人。“你不愿跟我走?我有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的儿子,你们会相处得很好。”方灯把被海风吹乱的头发挂在耳后,摇头道:“我不想离开这个岛。”律师有些失望,无奈地点了点头。下一班渡轮来了,方灯以为他这就要走,没想他最后又问了一句。“是因为这岛上有你舍不得的人?傅家那孩子……你们关系很好。”方灯一愣,正待否认,却又听到律师说道:“我能够理解你,说起来,他应该是你的表哥。你们都是孤儿,有个亲人在,总觉得有点安慰。”方灯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律师上了渡轮,她挥了挥手,送这个曾经想给她一个家的人离开。半年之后,这个姓陆的律师再度出现在方灯的面前。这时方灯已经住进了孤儿院。在老杜的阁楼上租的房子早已到期,她没有钱再续房租。虽然傅七说过,有他一口饭就有她的,但是进入孤儿院之后,她可以领到政府的救济。阿照是为此感到最高兴的一个人,他长高了不少,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懦弱,有了方灯,孤儿院就有了点家的味道。从阁楼到孤儿院,其实不过几十米的距离,只可惜她住的大通铺房间没有开向街道的窗口,否则她还可以看到傅七重新放回窗台的美人蕉。“你现在还是可以考虑跟我走。领养手续我会办得很快。”陆宁海对方灯说。这真是个固执的人,方灯暗想。看见她再度摇了摇头,陆宁海却道:“如果你不愿意离开这个岛是因为傅镜殊,那如果我告诉你,他有可能要离开了呢?”第十五章你应该走的陆宁海这次上岛,带来了傅维信的死讯,仿佛他每一次的到来都与一场死亡相关。事实上,傅镜殊在听到“傅维信”这个名字的最初几秒,甚至一时间想不起他是谁。好在他很快在陆宁海略显沉重的脸色中反应过来,这个同是姓“傅”的人就是郑太太的亲生儿子,傅维忍同父异母的兄弟。说起来,他还应该称对方一声“叔叔”。但是这个叔叔并未与他谋面就先传来了死讯。郑太太早年膝下空虚,没有儿女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隐痛,直到中年时喜得一对龙凤胎,她把这看做上天对她最大的仁慈。她的一双儿女比傅维忍小十岁,同是傅传声的子女,生长环境却大不相同,尤其龙凤胎中的男孩可以说就是郑太太心尖上的肉,从小捧在手里,恨不得把好的一切都给他。据说这个傅维信也没有让郑太太失望,算是含着金匙出生的他长得仪表堂堂,高大俊朗,聪明又外向,和苍白阴郁的傅维忍相比,更显得阳光健康。傅传声生前对私生子傅维忍心存内疚,但说到真实父爱,他更多的是交给了长在他身边,性格和他更为相像的小儿子傅维信。这让郑太太大为欣慰,也驱散了不少丈夫私生子给她带来的不快。傅传声临终前希望妻子能将傅维忍接到马来西亚,与此同时,在他和郑太太百年之后,傅家的一切都将交到傅维信手中,这是他们夫妇达成的共识。傅维信生在大马,十几岁就被送到欧洲上学,个性喜好都相当西化。他对继承家族祖业一事倒不怎么上心。父亲不在后,家里还有个精明强干的亲妈,尚可以逍遥自在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生活的重心在于享受生命,享受美人,享受一切让人目眩神迷的刺激。郑太太对于儿子游戏人生间的生活态度一直颇有微词,她希望儿子能收心,多接触一些家族事业,以免日后接手时会手忙脚乱。但傅维信却觉得,异母兄长傅维忍和同胞姐姐傅维敏都比他更适合去做这件事。说起来,傅维信虽然贪玩不羁,却相当重情重义,和姐姐从小感情极好不说,就连阴郁寡欢、不为他母亲所喜的哥哥傅维忍,他也相处得不错。傅维忍病时,他曾数度赶回来探望,还几次劝说母亲善待大哥留在国内的遗孤。这其实是触到了郑太太的另一个痛处,傅维忍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他还留下了后代,而傅维信年纪不小,却丝毫没有找个女人定下来生儿育女的打算,这多少让观念传统的郑太太焦急不安。即使女儿已嫁人生子,但只有傅维信的孩子才是她的亲孙,名正言顺的傅家三房传人。不幸的是,郑太太最为恐惧的事成为了现实。就在两个月前,傅维信和友人在南美玩帆船时遭遇意外,被打捞上来即被宣告不治,此时他正好三十六岁,虽有一大票女朋友,却没留下一个孩子。傅维信的死给了步入晚年的郑太太致命的打击,伤心悲恸之下她一病不起,心脏的老毛病出现了恶化,女儿女婿和娘家那边的人都以为她或许过不了这一关,二房的代表也飞往吉隆坡探望,律师和家族企业的高层围在床头,大家都乱作一团,做好了最坏准备。没想到的是,郑太太最后竟然熬了过来,不久前,她已经能够下床活动。与此同时,作为傅家国内的代理律师陆宁海在她的授意下重新出现在傅家园。傅镜殊听完了陆宁海的来意,短暂的静默中,只听到他手中花剪在盆栽枝桠枝丫上留下的咔嚓声。陆宁海在等待一个回答,在他看来,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一个姓氏就有这么重要吗?”傅镜殊抬头看着律师问道。陆宁海视线与身边的年轻人相对,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能全然看透对方的心思。和聪明人对话是件既轻松又烦恼的事。轻松是省去了很多无谓的口舌和绕圈子的麻烦,烦恼却来自于面子上的冠冕堂皇被撕下,直中要害有时难免让人尴尬。陆宁海说:“这要看对谁而言了。”至少现在他们都知道,一个“傅”姓和傅家正统的血脉对于郑太太来说重过一切。傅维信还在时,她根本不把傅维忍看在眼里,也可以假装遗忘老宅子里还有一个姓傅的孩子存在。因为她的亲生儿子还年轻,将来她会儿孙满堂,等她撒手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把辛辛苦苦守住的傅家家业交到儿孙手中,这份祖业将在她和丈夫的至亲血脉中代代传承下去。是傅维信的英年骤逝摧毁了这一切。老太太从生死边缘熬过来后,接受了儿子已永远离她而去这个残酷的事实,同时,她还必须面对傅家三房香火中断的尴尬处境。傅维信没有留下一子半女,郑太太的女儿女婿已迫不及待。但是女儿再亲,外孙到底是别家的人,等到她一死,傅家三房就等于不存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将冠上女婿的姓氏,丈夫和自己一生打拼的心血和荣耀就将付之东流。当然,郑太太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她在当地有名望但已没落的娘家人野心勃勃,远在台湾的二房也有人蠢蠢欲动,提出可以从二房的众多孙辈里挑出一人过继到死去的傅维信名下,这样好歹还是个姓傅的人。每当无人时,郑太太只觉得悲从中来,她一生要强,唯独有两件恨事,一是她挚爱的丈夫竟然在婚前就和丫鬟留下个孽子,另外一个遗憾就是儿孙单薄。若是她多一个儿子,若是维信还在,若是维信给她留下一丁点血脉,她何至于到如今的地步。郑太太年纪大了,尤其最近这一场大病更让她领悟到,再强悍的人也有力不从心的一天,她必须为身后事谋划打算。她想起昏迷时,似乎在生与死之间的朦胧中看到了逝去多年的丈夫傅传声,他的音容相貌音容笑貌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正是这样的他,让少女时代的郑太太毫不犹疑将身托付,从此相依相伴,呕心沥血为他保住傅家三房的根基。在她醒过来之后,其实心中已有了答案。女儿女婿她会留给他们应得的那一份,保他们一世无忧。娘家人这几十年已从她这里得到了太多。二房的“好意”她心领却不可能接受,因为二房兄长本来就是领养,徒顶了一个“傅”姓罢了。只有留在傅家园的那个男孩,她再不待见他们父子,再恨他们是自己和丈夫恩爱婚姻里的污痕,事到如今也只能承认,他才是真正的傅家三房血脉,也是她挚爱亡夫留在世上最后的嫡亲骨血。郑太太决定了的事就不再含糊。趁现在还来得及,那孩子尚未成年,又父母双亡,接他到身边他必然感激涕零。只要她假以时日好好栽培,未尝不是一棵好苗子。况且她听陆宁海提起过,那个孩子和他父亲个性大不相同,聪明沉稳,进退有节,这正是她和现在的傅家所需要的,说不定冥冥之中,上苍早已做好了安排。“郑太太让我转告你,这些年她也一直很关心你的成长。你在这边的生活经历,也算是对你的一种历练。”陆宁海对傅镜殊说道。“哦?”傅镜殊修剪花枝的手停了一下。陆宁海苦笑,当着他这样早慧的孩子说这样的违心话,本身就是很可笑的行径,可是职责所在,他不得不为。“谢谢你,陆律师。”“不用客气。”陆宁海沉吟片刻,才对着显得专注而忙碌的年轻人说道,“我理解……但事关重大,我等着你的决定。”傅镜殊默不作声,小指粗的花枝从他剪下断落,可惜了,这根枝桠枝丫的叶子是那样繁茂。“别折腾你的花了。”傅镜殊回头,方灯坐在墙头朝他笑。陆宁海已经离开了好一阵。“看来你是改不了爬墙的喜好了。”傅镜殊说。方灯伸了伸脚,语气轻松,“这有什么,以后说不定再也不能爬啦。”她跳下来几步走到花架下,拿走了傅镜殊手中的花剪,自己比划了两下,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应该走的。”“你希望我走?”傅镜殊当然不相信这是方灯的真心话。他们都不会忘记,就在这个小院子里,他许诺不会离开,石狐和当时的风都是见证。“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方灯笑嘻嘻地说,“以前你是走不了,现在老太婆迫不及待地等着你……再说,你不走,我也要走了。”“什么?”“姓陆的大律师说要我做他的养女,跟他到市里一起生活。傅七,你说我们是不是同时中了大彩?”“陆宁海?”傅镜殊微微皱眉,方灯的这个说法让他很是意外。方灯用手肘顶了他一下,“怎么,你不信?我就不能走运一次?‘律师的女儿’,是不是比‘酒鬼的女儿’和‘绑架犯的女儿’要好听多了?”傅镜殊狐疑道:“你答应他了?”“为什么不呢?”方灯说,“人不都应该让自己过得更好吗?”她用他再熟悉不过的神态,侧着头看着他笑。傅镜殊却觉得一阵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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