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一生》作者:谦少-13

我手指插进他头发里,没用多少力气,他自己把头抬了起来,在黑暗里,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默不作声,好像负了多大的气一样。  我对这一招从来都没什么办法,被他一看,本来的那点火气也没有了,耐着性子跟他解释:“我和蒙肃没什么,蒙肃不是同性恋……”  “我也不是同性恋。”他用一种极其坦然的语气接话:“我只喜欢老师。”  像他这种不可一世的性格也有好处——很多别人不好意思说的话,他总能若无其事地说出来。  还好他关了灯,看不到我脸上表情。  “蒙肃不喜欢我的,他帮我是因为他是我朋友,他和我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那老师呢?老师为什么选择他?”  和他讲道理真是这世上最艰难的工作之一。  “我没有选择他,只是他可以帮我获得自由。”我感觉他勾着我腰的手收紧了。  “老师就这么想要自由吗?”他在黑暗里逼问我:“一刻都不想留在我身边?”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我急着和他解释:“只有自由了,不受你控制。我才能和你平等地说话,我们才能交流,才能解决问题。而不是想以前那样,你从来不听我的话,我也听不进你说的话。那样下去,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老师像在做报告……”他笑了起来。  但我知道,他听懂了。  这些道理,其实他都懂,只是他太聪明,太没有分寸。他总是想把我死死地攥在手里,反正我也跑不了,什么自由平等,都是一句空话。他不想听我的话,因为没有必要,他的力量太大,而我的力量微不足道。所以就算他喜欢我,他也不用考虑我的感受,可以把我关起来,这样就没有任何人能分去我的时间和目光,我的世界里只要有他一个人就好。  我说了,他是那种纵容不得的人。但他生来就有这么大的权力,他生来就是被纵容的,所以我没法和他过下去。  我们的博弈,我总是赢不了。  他和别的女人生了孩子,我没办法。我和沈宛宜订婚,他能威胁我要弄死沈宛宜。他十年不来找我,我没有办法。我十年不去找他,他可以掘地三尺把我找出来。他当初的背叛,一句话都不用解释。我和朋友出去吃个饭,都要提心吊胆。  我一直以为,只有等我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和他平等,我们才有过下去的可能。  现在才发现,原来不用什么力量,一个癌症就可以。  -  “老师,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姓蒙的?”  “我还要说多少次,我和他只是朋友……”  “那你为什么要为了他报复我?”  “我有报复你吗?”  “有。”  “拿什么?”  “……”  “小哲,我不是自己想要生病的。我还有很多事没有做,我想当一个物理学家,我也想要有一天,你能自己来告诉我,你这些年,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也想和天天和你呆在一起,和你一起吃早餐。和你一起好好过几十年,然后老死在温暖的床上……你以为报复你我很开心吗?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但是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我脾气真的很好,你对我只要好一点点就行了……”  被忽然抱紧了,力度大得让我觉得疼。  “你知不知道,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有多怕。我爸妈都已经五六十岁了,他们什么都不知道。那些天我睡不着觉,整夜整夜地想。我想,我爸妈怎么办,小哲怎么办。我爸妈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们老了,他们会生病,会拄拐杖,谁来照顾他们呢?小哲,你有那么多东西,但你从小就过得不开心。我已经很努力地想和你好好过,我总是想让你开心一点。我想,我要是死了,还有谁来陪着你,管着你开不开心呢?你脾气这么坏,又不会照顾自己,总是什么话都不和别人说。以后你想我了,要怎么办呢?”  57、第 57 章  我等了很久。  我以为他至少有点什么要和我说。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一直是这样,他从不无奈,从不失落,从不示弱。  就算是现在,他只会说:“老师,别乱想。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从不解释,却也不许我如鲠在喉,好像他做的那些事,都该被轻描淡写地揭过。  你不解释,我怎么懂?  我不懂,怎么和你在一起?  所以,我已经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  走的时候,我妈送到楼下。  我说要走的时候,刚吃了早饭,我妈在厨房洗碗,我爸在看早间新闻。  我一边穿外套,跟我爸说:“爸,我们要走了。”  老太太耳力好得很,在厨房里听到了,扔下碗跑出来,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一把拉着我:昨天下午才回来,又要走!那边是有什么天大的事,连在家里呆两天都不行了!“  “下午还要上班,只能今天就赶回去。”我扯着谎:“下次回来,就住上十天八天。”  “话是你说的,你可记住了。”老太太重重拍我的手,赶着去准备给我的东西去了。  我爸坐在沙发上,却把电视关了。  “下次什么时候回来?”我爸转过身来问我。  “大概要过一两个月。”我努力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指日可待:“也不一定,可能有长假。”  “有假就回来,别呆在外面。”  “好。”  我爸不说话了。  但我知道,他很想我留在家里。他是沉默寡言的人,连关心人,也只有寥寥几句话。  -  我妈给我塞了一堆东西。  老太太喜欢晒干货,茄子皮,萝卜干,自己腌的酱菜,酿豆腐,一蒸就可以吃的肉干,满满地塞了一包,还不忘往我包里塞饼干牛奶,说是让我路上吃。  李祝融站在旁边帮忙拎着东西,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姆妈,别塞了,左右我过一两个月就回来了……”这东西都是辛苦做出来的,我还有四天就要手术,也吃不上。  “你当我不晓得你,买菜都懒得下楼,只能给你准备点东西在家里吃……”老太太一边塞东西一边揭我短:“夭寿仔,回来也不多住两天,你不知道你爸多想你回家里住……”  “好好,等我忙过这一两个月,就回家住。”只是那一天不知道会不会来。  我妈把两个苹果塞进我包里,眼看是实在塞不下了,觊觎地看了一下李祝融,发现他没背包,于是作罢。  送到楼梯口,老太太还在不甘心地问:“明天回去不可以吗?”  李祝融拎着一个沉重的袋子站在旁边,袁海下了车走过来,我以为他是来帮李祝融提东西,谁知道他拿着两部手机,递给了李祝融,低声说:“办好了。”  李祝融把手机递给我老太太:“伯母,这手机里存了我和老师的电话,直接按1键就可以翻出来。你和伯父一人拿着一个,有事也好找我们。”  老太太一脸“我不稀罕”的表情,瞥了一眼那手机,也不接,嘴硬道:“我家里有电话,我儿子电话号码我记得。我有事找我儿子就是。”  “姆妈,拿着吧。”我用家乡话和老太太说。  我的话老太太倒是听得进去,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拿了。  “姆妈,我们走了,你和爸爸好好照顾自己啊,有事就打电话。”  -  一上车,李祝融就开始翻起我的包来。  他从没见过N城当地的菜干,大概在我妈给我塞东西的时候就开始好奇了,一样样拿出来看,还问我:“这是什么?”  “茄子干。”  他拿起来闻了闻。  “怪怪的,”他拿了肉干出来看:“这是什么?”  “肉干。”我怂恿他:“可以生吃的。”  他认真地看了一会,闻了闻,然后嫌弃地扔了回去。  “等会去一趟小幺家,这些东西给夏宸,他会分给佑栖他们。”我和他说。  他伸展了身体,仰靠在沙发背上。  “肉干留一点,这个是蒸的,不是腌的,我可以吃。”我坐在那里分东西:“宛宜喜欢养生,酿豆腐可以给她……”  李祝融“哼”了一声,勉强没发作。  “我跟你说,”我把东西收好了,正色和他说:“要是以后我不能回来,你可不可以帮我照顾我父母?”  “别乱想。”他斩钉截铁打断我:“你手术恢复也就一两个月的事,等你好了,还回研究所工作,把你爸妈也接到北京去,卓臻在R大附近新开了一个小区,就在那买房子。”  我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  “不说这个了。”我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靠着车壁看他:“对了,你给我妈那手机,不会有定位仪之类的吧?”  “没有。”他一脸正气凛然:“我不会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  “我怎么听着有点悬?”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笑了起来。  “你和我说实话。”我坐直了,倾身过去问他:“我总觉得你做了什么!”  他笑得眼睛眯起来,悠闲地枕着头:“你真要听。”  “当然要听。”  “你家对门的人不是搬家了吗?”  “是啊。”  “他们搬家,是因为我让袁海把那房子买了下来。安排了两个人,下个月搬进去。你爸妈有什么情况,他们会第一时间告诉我。”  -  我之所以赶着回来,是因为明天上午要去医院做检查。  还有四天就手术了,要开始准备住院了。  佑栖一听我回来了,又跑了过来,美其名曰“主刀医师贴身照料”,其实就是看到了我让夏宸给他的干货,过来混饭吃。  李家的厨房干净明亮宽敞,我系着围裙,因为不能吸油烟,只能做蒸菜,肉干先用水泡一下,把鸡蛋煮熟,剥壳,打上花刀,家里晒干的青菜泡水,用豆瓣酱拌好,上锅蒸。  我做这些的时候,李祝融一直靠在门口看,厨房对他来说是完全没有交集的地方。  “我一直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喜欢做菜?”切青菜的时候,他问我。  “只是比较会做菜,就经常做了。”  “我以前以为,老师只会为我一个人做饭。”他沉默了很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  当年在北京,郑野狐经常来我们家玩,但是,他从不情愿留饭,要留饭也是从外面叫了饭来。他独占欲很强,什么东西都要独一份。要是别人分去我注意力,他就发飙。  “放在这蒸就行了,我设定了时间的。”我和厨师说完,把围裙取了下来。  从厨房走到客厅,要经过一条长走廊,灯光有点暗。  快到客厅的时候,手臂被一把抓住,按在墙壁上。  他最近喜欢突然吻我。  他像是在急着确认什么,像是突然回到十七岁的少年,那些绅士的冷静从容文质彬彬全部消失不见。  “我不喜欢那个姓林的!”他一脸的不高兴:“等会不许他吃老师做的菜。”  我无语地看着他。  “他是客人。”我试图和他讲道理。  “不请自来的算什么客人。”他愤愤不平。  “他是我朋友,总不能赶他出去。”我仍然耐心和他讲道理:“而且他还是我的医生……”  “我不管。”他用了杀手锏。  我没办法了。  “算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  吃晚饭的时候。  “这肉干是阿姨做的吧。”林佑栖站起来去够那份菜。  我看不下去,伸手把那份菜移到靠佑栖近一点的地方。  李祝融默不作声地移了回来。  林佑栖脸上露出了促狭的笑容。  “许煦啊,这家是有够穷的啊!客人来了连东西都不让吃……”他“意兴阑珊”地坐了回去。  “我家一点都不穷!”李貅不失时机的据理力争。  我只觉得头疼。  “你吃鱼肉吧,我觉得这鱼不错。”我给他夹菜。  “我想吃肉,那个蒸肉不是你特地为我做的吗?”佑栖在“特地”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我彻底放弃了,专心吃我的芦笋。  “没想到老师还记得我口味,特意把菜做淡了。”李祝融施施然来了这么一句。  佑栖脸上笑意更深一分。  “这么巧,我也喜欢清淡的。”他眼睛都不眨地扯谎:“许煦以前做炖鸡给我吃的时候都会少放盐的。”  我不知道李祝融一把年纪了在玩什么小孩子脾气,我也不知道佑栖干嘛非得去惹他。我不是没警告他,李祝融不好惹。  -  “我决定了。”睡觉之前,李祝融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决定什么?”我被他吓到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笑得嘴角翘起来,狐狸一样。  后来我确实知道了:  在这次晚餐后不久,从上面空降了一个年轻的海归,来当C大医学院的院长。那海归一派西式作风,资历高,脾气硬,一上任就要肃清医学院风气,严格考勤,什么都照着规矩来。  再然后,佑栖辞职了。  58、第 58 章  去医院做了检查,弄来弄去,半上午过去了。  佑栖虽然喜欢膈应李祝融,但是当医生还是很敬业的,带着我做检查,给我解释现在的情况,告诉我手术前注意事项。  最后他还用专业的语气地来了一句:“我建议,在手术之前,你们还是分床睡。”  “呃,好。”我觉得脸上有点烫。  “为什么要分开睡?”李祝融施施然发问。  我觉得,在医院——哪怕是医生单独的办公室里,讨论这种事,都不太合适。  “自然是怕有些人精虫上脑……”佑栖朝我努了努嘴。  我觉得脸上要烧起来了——因为要准备手术,佑栖脱了我衣服检查我身上疤痕,锁骨上是前天晚上在家里新咬的,所以还没有褪。  李祝融“哼”了一声,说:“据说窥人隐私的都是一些欲求不满的人,算一算,你弟弟死了也有七八年了吧!”  “小哲!”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去查了佑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我最好的朋友都有这么大的敌意。  佑栖站在那里,一只手还放在桌上翻病历。  他穿着医生的白袍,一手还插在袋子里,他戴了银边眼镜,几缕细长头发从额边垂下来。  李祝融的话让他怔了一下。  然后他笑了起来。  “总比你好。”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弟弟死了,所以我没办法,只有一个人过。许煦一个大活人在这里,你却不对他好一点。要不是他生病了,不愿意闹腾了,你也只能和我一样,欲,求,不,满。”  他眼睛细长,从眼镜上方看人,带着莫名的威慑力。  “狡辩。”李祝融冷笑:“我和老师还有大把时间在一起,你却……”  “你够了。”我抓住了他的手,拖着他往外面走。  佑栖悠闲地靠在桌子边,朝我挥手再见。  -  中午在家吃的饭。  鉴于李祝融上午的表现,我真的不愿意搭理他,宁愿和李貅一起玩乐高机器人。  玩到黄昏,吃饭,睡觉。  第二天,我想去买点可以住院时候看的书,和李祝融打了招呼,就出门了。  我支开了跟着我的人。  书店是我习惯的老书店,店主是个教物理的老师,退休了,就开了这个书店,里面的物理书都很齐全。过去在C大当法学教授的近十年,我常常到这个书店来逛,只是看,从来不买。  店主和我聊过物理,知道我深浅,但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跑去教法学,就像,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他送我物理书,我都不要。  我要不起的。  我要搞物理,总会出头,爬高了,就会进入李家人的视线,总要回到当天狠狠跌下的地方。  他们当年能让我退学,同样的事再做一遍,也不是不可能。  我不会去想,那个让我退学的,究竟是李祝融,还是他爷爷。  没有区别的。  十年,他都没有来找我,这就是事实。  其余的,都是包裹在真相外面的东西,不值一提。  -  我在书店里呆了两个小时,跟着我的人站在店外。  进来一个客人,装作看书,往我手里递了张纸条。  纸条上只写了寥寥几个字。  “蒙肃已经伤愈。好好治疗,祝一切平安。”  这是两句话。  一句,是说蒙肃的伤已经好了。  一句,是要我好好治病,祝我平安。  字迹有点眼熟,但显然不是蒙肃。字迹清俊,很有楷书功底,显然也不是那个洋鬼子谢尔顿。  我不知道是谁。  我只隐隐知道,这些天,李祝融这样提防着,不让我出门,可能是有人想要告诉我什么话。看这纸条,那人也不像对我有着敌意。  -  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  离手术还有两天的时候,我搬进医院。  李祝融总是喜欢特殊化,我的病房在五楼,落地窗,明亮宽敞,木地板,米色窗帘,米黄色的真皮沙发,一室两厅的格局——是他在我决定在C城治病之后,就收拾出来的,东西全是崭新的。  他手笔很大,北京来了两个医生,博雅会诊的有两个,围着我一个病人转,佑栖被他气得笑了起来:“医盲,拿医生当护士用。”  搬进来的晚上会诊,四个医生围着我坐成一团,李祝融插不进来,沉着脸站在一边。他当惯了上位者,不用刻意发怒,脸色一变,威压就出来了。  佑栖开玩笑:“许煦,我们像不像古代的太医,就差有个人在旁边说‘出了岔子,朕就诛你们九族’了!”  他说完之后,那个博雅的医生禁不住笑了。北京来的两个大概是军区出来的,李家的积威太深,想笑又不敢笑。  手术方案早就完成了,佑栖拿来给李祝融过目,我先还以为要开一个很大的刀口,结果佑栖说做的全胸腔镜手术,只要在胸上开一个小孔,再开一个3、4厘米的切口。佑栖甚至撩起我衣服跟我比划大致的位置。  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听他解说,他就被李祝融抓着衣服拖开了。  一米九的青年一脸阴沉:“别在这危言耸听,一个小手术而已。”  -  我知道,这不是小手术。  佑栖不瞒我,他说过,手术本身并不危险,危险的是,这不是普通的病,这是癌。  肺癌早期治愈的先例不少,但是,手术切除病灶之后,癌细胞转移了的,也不少。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肯定不得不住在医院里,化疗,吃昂贵的中药,忌口,吃着寡淡的菜,病恹恹地活着。  李祝融是准备长期留在这里陪我治病的,这一点从他给病房装的视讯设备就看得出来——他准备了一间房,做他的书房,里面不仅有可以供视频会议的地方、有放资料的保险柜,甚至有一个可以开十人会议的会议桌。  他的保镖,还有袁海,都住了进来。  我对他这架势很不习惯,连带着对他把床安置在我床边上的行为很是不解——我又不是没有护士,而且他这种给人连倒水都不会管温度的人,也很难真正地“照顾”我。  他还不爽了:“我就不懂,为什么不能要分开睡!”  “因为我是在住院,不是在家里,你见过哪个开刀的病人和别人睡一张床的?”我艰难地给他解释:“而且我做了手术,伤口不能碰,万一你睡觉压到我怎么办?”  “我睡觉很老实。”他一脸倨傲:“都是你自己睡着睡着钻到我怀里来。”  我对他的血口喷人很无语。  “总之听医生的就没错。”我懒得和他多说,我算是看清楚了,他这种人,一般想做的事直接就做了,和我争论,多半是为了逗我玩。  “那个姓林的就是公报私仇。”他忿忿不平:“你还非得把命交到他手上,庸医!”  我充耳不闻,只管看我的书。  -  手术前的那天晚上,我睡不着。  我倒不是怕手术失败,失败不失败,都得等术后检查结果出来。  我就是那种,考试的时候不紧张,出成绩的时候紧张的人。  我睡不着,是因为脑子里想的东西太多了。  他躺旁边床上,眼睛带着点亮地看着我。  他这人很奇葩,从我认识他开始,他一天不会睡得超过六个小时,却有着怪物一样的精力,而且,他的字典里,好像没有“状态”这两个字,不管他是暴怒,还是伤心(当然这状况我没怎么见过),都不影响他的判断能力和智商。  但是这些天,他上床的时间和我是一样的。  真是奇怪,过了那么多年,他的眼睛竟然没怎么变,仍然是这样的目光灼灼。  这让我想起当年他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们刚刚发生关系——因为郑野狐的那杯酒。我又痛又怕,防他像防狼一样的,他还想表示诚意,经常抱着客房的被子跑到我床边上打地铺,半夜我睡到糊涂的时候再爬上来,我不知道吃了多少次亏,偏偏记吃不记打。  也是他那时候太擅长耍赖了,十六岁的混血少年,皮肤雪白,眼睛墨蓝,那样漂亮,目光灼灼看着你,一脸期待,拒绝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我想得太入神,竟然笑了起来。  “老师笑什么?”  “我想起了以前你打地铺的时候。”  他也笑了起来。  笑完了,伸手过来,摸我的脸。  我们的床离得很近——佑栖见到的时候被气笑了,说:“没见过这样陪床的,你们干脆拼到一起好了。”  他亲了我一口。  “睡吧,老师明天还要手术呢。”59、第59章  手术订在上午九点半。  我说错了,我不是不怕考试的人,而是不怕普通考试的人。  我怕手术。  我从八点被叫起来,心里一直慌,更要命的是,李祝融竟然也很浮躁。  他浮躁时候的表现,就是比平常沉默稳重——就好像他生气的时候反而会冷笑一样。  我和他说话,问他:“要是癌细胞转移了怎么办?”  “不会的。”  “要是转移了呢?”  “没有要是。”  过了一会我又问他:“肺癌可以活几年?”  他靠在落地窗前面,双手插在裤袋里,严肃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老师,你并不是癌症,你做个手术就会好的。”  那你刚刚和我讨论癌细胞转移是在开玩笑吗?  “小哲,要是我死了,我父母那边怎么办?你会找人假扮我吗?”  他走了过来。  彼时是上午八点三十分,他在我面前蹲了下来,然后告诉我:“老师,我告诉你一句话,我绝不会让你死,不管是什么病。你要是觉得不放心,我现在就带你回北京做手术。”  他眼睛墨蓝,眼神慑人。  “那我要是死了呢?”  “那我就先弄死所有害死你的人,再弄死和你有关的人,姓沈的,姓林的,姓蒙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他勾着唇角:“就算为了这个,老师也得好好活着。”  “没人害我。”我告诉他:“如果一定要说怪谁的话,只能怪我自己。”  他笑了起来。  “老师到现在还在维护我。”他站了起来,抱住了我:“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  八点四十五的时候,佑栖来看我。  “别紧张,小手术而已,睡一觉就过去了。”他安慰我:“是我主刀,你不要怕。”  “我没有在怕,只是脑子里有点乱。”  “别想太多。”佑栖拍了拍我肩膀:“想说什么就说,你是病人,别带着顾虑上手术台。”  九点十分的时候,护士带我去消毒。  换了衣服,躺在车上,被推进手术室。他穿着白衬衫西装裤,带着袁海,站在手术室门外,朝我挥了挥手,惨白灯光照在他雕塑一样漂亮的脸上,像是电影的特写画面。  无影灯很亮,我却一直觉得冷。  麻醉师过来给我做麻醉,佑栖说过,这是气管麻醉,是要插管的。  身份确定之后,麻醉师准备动手。  我闭上眼睛不看。  真是疯魔了,眼前浮光掠影的,竟然全是我们那些当年。  某种情绪在一瞬间膨胀到极致。  我竟然会觉得后悔。  我有一件事没有做,我知道。  如果现在不做,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手术室仍然是一样的冷,灯仍然是一样的亮。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听见另外一个许煦在说话。  他说:“等一下。”  -  “给你们二十分钟。”佑栖口罩外面露一双细长眼睛:“二十分钟之后手术照常进行。”  就算他只露眼睛,我也看得出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我被推出来。  袁海吓了一跳,李祝融倒是镇定。  “手术为什么不进行?出了什么事?”  佑栖和他解释。  我被推进旁边空置的病房——我不得不再一次怀疑佑栖另有图谋。  “我要问你一句话,以后也许没机会问,你也没机会答。”  “老师,先去做手术,一切等你病好了再说。”  “我要是病好了,就不会和你在一起了。”我平静地告诉他。  他站在那里,身材笔挺修长,脸也无可挑剔。我穿着手术服,一脸病容。  “我知道老师想问什么……”  “那你就回答我。”我懒得和他敷衍:“这十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如果说,十年前的那场背叛是被逼无奈,如果说,你连生了儿子都是有苦衷,如果说,你是真的,从十年前开始,就爱着我,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不能等手术后了。  我没有时间了。  “老师知道我不会回答……”他脸色沉得骇人。  “你还不明白吗,小哲。”我看着他:“手术之后,我要是好了,我不会问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和你在一起。要是不好,这个问题也没了意义。”  “你总得让我做个明白鬼。”我说。  你我都是聪明人,却一直做着世界上最愚蠢的事。你猜我,我猜你,却不愿意直截了当问一句。夏宸当初就提醒过我,我却到这关头才想得通彻明白。  “我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小哲。”我看着他眼睛,他眼睛深得让人心惊,我连声音都哑了起来:“你好歹,给我一个明白。”  “那老师又什么时候给过我一个明白!”他忽然激动起来,冷笑着:“老师连夜离开北京的时候,为什么不想要找我问一个明白!老师在学校见到我拔腿就跑的时候,为什么不问我要一个明白!老师现在想要明白了是吧!你在GAY吧里喝酒的时候,怎么不想要一个明白!”  我整个人像落到了冰窖里。  “你监视我?”我连声音都在发抖:“这么多年,你不出现在我面前,你在监视我……”  去他妈的他爱我!  “我就是监视你,怎么了。”他像是一瞬之间原形毕露:“你在GAY吧你喝的每一杯酒,说过话的每一个男人,我都知道!我清清楚楚!这就是你的爱情吗,许教授!你的爱情是在GAY吧里一夜情吗……”  “你他妈的如果真的有监视我,你就知道我没有!”我揪住他衣领,恨不能往那脸上扇上一个耳光:“你让我恶心!你这怪物!”  “我是怪物,那你在GAY吧看了三个小时的男人又是什么东西?他和我很像吧,你就这样着迷?你后来再去那个GAY吧里是等他吗?你想和他上床吗?”他抓住我挥出去的手,逼视我眼睛,一句一句扎到我心上。  “我他妈的就是想和他上床怎么样!我就算和所有的男人上床都不跟你!”  “那老师前些天怎么和我上床了呢?”他冷笑着问道,凑近了我耳朵,轻声道:“忘了告诉老师,老师等的那个男人其实就是我呢。”  我眼前一片血红,脑子里像是有火在烧。  我恨不能咬死他。  “啪”的一声重响。  他的脸被这一拳打得偏过去,脸上瞬间红肿起来,嘴唇破了皮,他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沫。  他放开了我的手。  “老师不是要答案吗?这就是答案,满意了吧?”他平静地看着我:“现在去做手术吧,我等着老师出来。”  我全身犹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手掌生疼。  他在骗我。  到了这地步了,他还在骗我。  不是因为GAY吧,不是因为我每个周末都守在那个GAY吧等着那个“长得像他的男人”,不是因为他是个怪胎,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我。  他不肯告诉我。  他宁愿被我揍上一拳也不告诉我。  我斗不过他,他不想说的,一个字都不会说。  我觉得很疲倦。  我要走,他就强行留下我,我不走了,他就若无其事地和我在一起。他从来不想想我为什么要走——其实他想了,但是那些答案,他永远都不愿意告诉我。就像他永远也不会改变他的行事风格。  “我不治了。”  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不想治了。”我也平静地看着他。  治好了,不过是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我想离开,而他不让,然后被囚禁被威胁,朋友家人全部不得安生,然后在日复一日的互相折磨里苟且偷生。  治不好,早死和晚死,有什么区别。  “别说气话了,老师。”他伸手抚摸我的脸:“你不愿意去的话,我把你按倒麻醉,也是一样的。”  我失态地盯着他。  “我觉得活着很没意思,小哲。”我全身都觉得冷:“你把我们的路全部堵死了,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你放过我……”  “别傻了,我们现在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事。”他摸着我头发,在我脸上亲了一口。他的脸侧滚烫,嘴角带着血腥味,像来自地狱的恶鬼。  “老师,我放过你了,谁来放过我呢?”  -  换了手术衣,推进手术室。  麻醉药起效的时间里,我在和佑栖聊天。  “你会后悔吗?”  “后悔什么?”  “和你弟弟在一起。”  “为什么要后悔?”眼睛细长的主刀医生拿着手术刀的样子很是干练:“你也不想想,这世上那么多人,遇见了他,不早不晚,不偏不倚,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多不容易。”  “可是我后悔了,佑栖。”  “那就想想我。”佑栖简洁明了地安慰我:“幸福都是对比出来的。”  眼皮渐沉,我很快睡去。  希望这次不要梦见当年的许煦和李祝融。  60、第 60 章  我是疼醒的。  睁开眼,有点不习惯明亮的光线,  我不知道电视里为什么都演,醒来之后看到有人趴在病床旁边睡着。但是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李祝融精神奕奕地坐在我床边看文件。  “老师醒了?”他放下文件,熟稔地给我倒水:“袁海,去叫医生过来。”  睡得太久,一时之间清醒不过来,脑袋里都是混乱的。  李祝融倒不急着让我开口,只告诉我:“老师睡了四天了,昨天转的普通病房……”  佑栖很快拿着病历夹走了进来。  他穿医生白袍的时候越发显瘦,带着银色细金属框的眼镜,在我额头上量了量,审视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告诉我:“没事了,醒了就可以走动了,我让护士过来给你做个检查。”  袁海很体贴地把窗帘拉上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你先别说话,先缓一缓。”佑栖在我床边坐了下来,他大概不愿意和李祝融坐一侧,就坐在了我左手边李祝融的床上。  “没教养。”李祝融挤兑他。  “总比某些找了一堆人来监视我的人有教养。”佑栖冷冷回他一句,从护士手里拿了体温计过来给我量体温。  -  醒了刀口就开始疼起来。  佑栖说这是正常的,止疼药对身体不好,让我忍一忍。  开了刀的伤口疼和别的疼不一样,它是那种像有根线在那勒着一样的疼,像是伤口那个地方紧绷着,让你不敢乱动。  我毕竟是涵养不够,虽然忍着不出声,但是脸色还是有点难看。  李祝融先还和我说话转移我注意力,发现我没心思说话,又问了一遍佑栖止疼药的副作用,然后沉下脸来。  我怕他发脾气,只好给他找事做:“要不你拉小提琴给我听。”  他让袁海回去拿小提琴,对佑栖下逐客令:“某些人也该识相一点吧……”  我怕佑栖难堪,和他说:“小哲,你帮我去客厅把我那本钦天监记录拿来。”  他一出了卧室门,我跟佑栖道歉:“他这个人脾气就是这样的,对谁都不客气……”  “得了吧,他这哪是脾气问题,他这是秉性就薄情寡义,我这些天看下来,他这人没什么感情的。不管是跟着他的那个叫袁海的,还是他家里的管家,他都是这样,没一点感情,就在你面前还有点人性。”佑栖不知道是在损他还是在安慰我。  “他也不全是这样,他对他儿子也挺好的,还有他朋友郑野狐。”  “估计也就这三个了,你还能找出来第四个人?”佑栖带着调侃的笑看我。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  袁海也好,陈柯也好,他家里的管家也好,甚至他那个一手扶他上位的爷爷也好。他都像是在做交易。袁海给他打工,他就给最丰厚的工资,陈柯得罪了他,他能那样狠心把人踩到泥里。  郑野狐是他朋友,是友情。李貅是他儿子,是责任和亲情。  但我绝不承认他对我是爱。  真正的爱,该是坦诚,包容,和体谅。  而他做的事,总是让我寒心。  -  下午四点的阳光下,身形修长的青年穿着阿玛尼的黑衬衫,灰色西装裤,站在窗户前面。阳光落在他头发上,侧脸轮廓很漂亮,像是带着光。  一直觉得小提琴的姿势算得上是西洋乐器里面最好看的。  “老师想听什么?”  “就上次那首吧。”  “卡农啊。”他翘着嘴角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听小提琴听得睡着了,是一种侮辱呢,还是一种表扬。  -  五楼的好处是安静,坏处是下去散步还要坐电梯。  医院有个很好的花园。  我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又被疼醒,决定去下面走走,分散一下注意力。  正好是黄昏时候,医院的桂花树下面有长椅,我坐在上面,看剃了光头的小孩抱着足球在玩。可能是一下子走得太远,头有点晕。  李祝融坐在我旁边,示意我靠他肩膀上。  我刚准备教他什么是公众场合,什么叫同性恋是少数群体,他就把我的头扳了过去。  “老师就是容易想得太多……”他还振振有词地教训我:“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要是谁敢上来指指点点,我就让他永远闭嘴。”  我真是懒得纠正他——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我每次想要矫正他三观都是徒劳无功,但是他听得很享受。  “要是我们是真正的恋人,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怕。”我喃喃地说。  “老师什么意思?”他挑高了眉毛:“我们难道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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