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一生》作者:谦少-5

我压根,一点都不想去打什么高尔夫球。用佑栖的话说,高尔夫,就是一群暴发户,挺着个啤酒肚,装X地玩着一个几百年前由一个放羊倌发明的拿石头砸羊的游戏,还觉得自己档次陡然提升,脱贫致富,从此就步入了贵族社会。  我虽然没有他那么愤世嫉俗,但是,对于花一上午的时间在草坪上跑来跑去,就为了拿棍子把球搞进洞里的运动一点兴趣也没有。有这个时间,我宁愿躺在草坪上睡一上午。  昨晚发了脾气,怒气值已经不足,没什么战斗力。我反抗无果,被李祝融带上车,开到高尔夫俱乐部,场地里早就有个人在等着了。  我对于郑野狐这个人印象不太好。他是从小就被家里人溺爱过度的,他家里三代单传,只有他一根独苗。小名郑九,因为他小时候多病,想用这个名字骗骗阎王爷——前面已经死了八个了,好歹留下这一个。  他从小到大,掉一根头发都是大事。和他一起玩的人都是战战兢兢的。李祝融和我说过,说他长到七八岁都没打过架。后来和李祝融打了一架,从此变成冤家对头,什么事都要先抢个输赢再说。  我从来没看到郑野狐穿过西装,他的衣服经常是随心随遇乱搭的,反正也没人敢说他。但是他人长得异常漂亮,就是穿得像个乞丐也好看。  今天他穿了件低腰裤,两条细长腿,上面罩了件蝙蝠一样的黑毛衣,整个人都是一贯地乱七八糟的。看到我还破天荒地打起了招呼,朝我挥手:“许老师好啊!”  李祝融冷冷瞥他一眼,鄙夷地说:“你提一提裤子吧,毛都看到了  。”  郑野狐得意洋洋:“你这种小老头懂算什么,我家亲爱的就喜欢我这样穿。”  林尉无辜中枪。  所以说,我每次看到郑野狐,都会替林尉觉得惋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忍受郑野狐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性格。尤其是他作起来的时候,简直像个发癫的外星生物。  他和李祝融两个一碰面就要互相抬杠,我懒得去听,干脆躲在遮阳棚下发呆,李祝融却一定要我看他打球,要我跟在他旁边看。结果打到一半袁海送了个电话过来,李祝融去接电话,留我一个人面对这个脑子不正常的郑野狐。  郑野狐和我商量:“许煦,我把这个球摆到那个地方去,你等会不要告诉李祝融行不行?”  我知道,要想和他相安无事,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装聋作哑。我以前被他捉弄过无数次,十年过去,他的病情应该又上了一层楼。  我不理他,他也自得其乐,在一旁絮絮叨叨:  “许老师啊,听说你回R大做实验去了啊?其实我觉得你还是适合当老师,不过小哲应该不会肯。”  “许老师啊,不是我说,小哲这个人的脾气你也清楚,他什么话都是埋在心里的,想要他说真心话,要么是你快死了,要么是他快死了。你一向是对他最好的人,就别和他怄气了。再说你们倆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两情相悦,早生贵子……”  “不过小貅那件事他确实有点不厚道,要不你也去找个女人生个儿子,哈哈,到时候他一定气得发疯……”  他说了半天,看李祝融的电话像是要打完了,忽然沉声道:“许老师,我知道你和罗秦碰过面了。那家伙就是个疯子,忘恩负义。你别理他,他对你没安好心。你就当是为了小哲,离他远点。”  他话落音不久,李祝融就走了过来,警觉地看着他:“你们在说什么?”  “没说什么。”郑野狐说完,若无其事地把那只移动过位置的球碰进了洞里。20、第 20 章  李祝融最近开始忙了。  我的手机不知道被弄到哪里去了,研究所里的那些人的电话我都想不起来,我记得沈宛宜的电话,用别墅里的电话打给她,她正在忙几个案子,用她自己的话说:“我现在忙得连自己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我不想打给小幺,因为他会着急。  林佑栖倒是清闲,接电话的时候,旁边很安静。我问他“C城天气怎么样?”  “好得很哪~”他拖着长音,惬意地回答。说完了,咕咚咕咚喝水。他为了减少吸烟对身体的损害,常年喝一种可以补充维生素的小麦汁。  想也知道,春天的C城会是怎么样的。  呆在C城的时候,我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这么想念我那间并不宽敞的办公室,想念在院子里的桂花树,和窗台上跳动的阳光。  “怎么?那混蛋对你不好?”佑栖大概是坐着把脚翘在了办公桌上,惬意地叹息了一声:“不爽你就揍他嘛,你刚刚动过大手术,他难道还能还手?”  我无奈:“揍不到。”  “早让你去体育部学跆拳道了,”佑栖恨铁不成钢地数落我:“你看我班里那几个学了跆拳道的男生,一个个牛高马大又耐操,多好!”  学校里的医学班,男生大多弱得跟鸡仔一样,每次上解剖课,搬尸体都是个重活,林佑栖于是选了几个高大的男生,送去体育部学了半学期的跆拳道,回来之后,就成了他御用的“搬尸小分队”,他还把那支小分队借给别的班去用,两百一次,没钱免谈。  “不说这个了。你最近去看过小幺没……”  “要不怎么说你天生的保姆命呢?那货活得比你好多了,你操什么闲心?”佑栖淡淡地说:“倒是沈宛宜最近有点事,俞铮的母亲查出了胆结石,住在附一医院,沈宛宜每天都是两头跑,我已经半个月没看到她回自己家了……”  和林佑栖随便聊了一会儿,就到了半上午,我不想吃东西,就没动早餐,喝了杯酸奶,发了一个小时的呆。  快吃午饭的时候,袁海来了。  李祝融让袁海做的事,大部分还没有涉及到企业核心,都是让他处理一些私事,小到给李貅买玩具,大到操办李老爷子的八十大寿。这私事其中就包括监督我。  算算又是阴历三月十一了,李老爷子是十三的生日  。我之所以记这个日子记这么清楚,是因为当年我从R大退学的时候正好是阴历三月十四,李老爷子刚做完七十大寿。我和李祝融的事被他爷爷发现的时候,正好是三月十一,他让李祝融带我回李家大宅,然后摊牌。  袁海提了些红彤彤的东西过来,直接交给了保姆,我问他是什么,他说是郑野狐他妈送来的马来西亚血燕窝,李祝融送一半去李家大宅给李老爷子,剩下的都提到了这里,让保姆每天给我炖一盅。  我对这些寡淡无味的补品向来没什么好感,在C城,刚出院的时候,李祝融弄了奇奇怪怪的东西逼着我吃,也没见身体好到哪里去。  趁着李祝融还没回来,我把袁海叫到了书房。  “我想出门一趟。”我直截了当地和他说:“三月十五我要回C城,我只要两天就行。”  那时候李祝融应该在李家大宅给李老爷子做寿,以前郑野狐的爷爷做大寿就是连做三天,很是热闹,他们这些退休了的人不用忌讳什么。  “不行。”袁海脸上表情纹丝不动:“他不让你离开北京。”  “就一天也行。”我恳求他:“你不说,保姆不说,没人会发现。”  “保姆不可能不说。她是李家出来的人,威逼利诱都没用。”袁海淡然地陈述完了理由,说:“我不想冒这个险。”  我张了张嘴,想要再说点什么,但却已经无话可说。  呆在李祝融身边的人,一般有两个结果,一个是学会并顺从了他的价值观,另一个结果就是圆润地从他身边滚开。  袁海显然是前者。  对这个结果我并不是很意外,但是,当我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袁海在我背后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说?有些事本来没有这么复杂的。”  -  事实证明,袁海错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李祝融说这件事,我说:“我想回一趟C城。”  他转过脸来看着我。  他是真正的凤眼,眼尾上挑,墨蓝色眼睛,一般的情况,他只要这样安静地看着一个人,就足以让那个人乱了阵脚。  我抿着唇,垂着眼睛看桌上的纹路,等着他说话。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把那盅炖燕窝往我面前一推:“你先把这个吃了。”    我咬着牙吃那盅燕窝,他已经吃完了饭,双手十指交叉,支着下巴,眯着眼睛看我。  “很难吃?”  “……还好。”  他忽然伸出手来,我本能地闪躲,没躲开,他没想到我会躲,眼神暗了一下。  “这里……”他在我眉心按了一下,我疑问地看着他,他翘起了唇角,解释道:“你皱着眉头。”  我都没察觉到,原来我一直是皱着眉头的。  我对这样的他并不陌生。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直到我从R大退学之前,他对我,其实都很好。  要不然,像郑野狐那种外表具有疯癫般热情内心却比谁都凉薄的人,也不会对我这样上心。  我其实很明白,我在他心里的分量。  只是,人总是不容易满足的。有了这样,还想要那样,有了喜欢,就想要爱。  我总是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可以不顾一切地站出来,而你不可以?  为什么我自己枯木死灰地过了十年,你却可以结婚生子?你和那个女人结婚生子的时候,在你心里,我又被放置在什么地方呢?我们曾经有那么大把大把的时间,我等着你,一直等着你,一直等到我自己都不敢再等下去了……  而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然而此时一切都过去了。  当年那两个小心翼翼地在一起的少年,他们脆弱得像一折就断的芦苇,但是他们相爱。他们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在一起,但是他们相爱。  他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都是满足的,他周末R大补课,只放半天假,却也要坐半个小时的车赶过去见他,哪怕坐在一起吃一顿饭,哪怕是说几句话,都是好的。因为他,连去那里的公交车都比从那里回来的公交车显得可爱。  那时候的许煦,大概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却只能相对无言。  现在的许煦和李祝融,坐在光明灿烂的房间里,没有路人的侧目,没有风言风语,没有那个像乌云一样横亘在我们头上的李老爷子,我们都不再是任凭别人摆布、除了爱情一无所有的少年。  当年阻挡我们的那些事,都不存在了。  这是最好的季节,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夜晚。  r>  然而我们却不能在一起了。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莫过于此。  -  “不行。”他坐在漂亮的欧式沙发里,身上藏青色西装越发衬得他皮肤像瓷一样白。  早就料到的答案。  “我三月十五必须回去。”我垂着眼睛,看着地毯上漂亮的花纹:“那天是我爸的生日,他六十岁。”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听到他的回答。  “把眼睛抬起来。”他忽然说道。  我抬起眼睛,看着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他的袖扣似乎是蓝宝石的。  然后那只手忽然离开了扶手,有阴影当头罩下来,他背着光站在我面前,专注地看着我。  “老师为什么不邀请我和你一起去呢?”  我简直有点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  我扶着扶手,想要站起来,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修长手指从我颈侧一直划上来,我脊背上有点发凉,侧着身想躲开,被他捏住了下巴,把我脸扳了起来,墨蓝色眼睛一直看到我眼底:“老师,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不……不行。”我艰难地说完,用手推他,被他捏住手腕。他的神色似乎有点悲哀。  “为什么不行呢?”他皱着细长的眉毛,抿着唇,他身上似乎背负着沉重的东西,而我甚至不敢问他,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现在,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拦我了。你父母不愿意见你,我可以把他们弄到北京来,让他们住在这里……”他似乎在陈述一个光明美好的未来,连嘴角都渐渐翘起来:“老师,你还在怕什么呢?”  “不行!”我瞪着他:“你不能这样做!你疯了吗?他们是人,不是东西!你也想把他们关起来吗!”  “为什么不能?”他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单纯”眼神看着我:“这个世界上的事,本来就是很简单的。他们现在不能接受你,要是把他们关在北京,和你相处久了,总会软化的……”  “啪”的一声脆响,连我自己的脸颊上都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痛。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觉得受到了羞辱。  他白皙的皮肤上,坟起几道鲜红的指痕,在那样完美的侧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的脸被扇得偏向一边,几缕头发垂下  来,让他显得无比哀伤。  我听见自己发着抖的声音,我颤抖着问他:“你……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只要关着,关久了,总会软化……”  他笑了起来。  薄薄的嘴唇翘起来,因为被咬破的嘴角而红得刺目,他笑着偏过脸来,忽然用力捏住了我的下巴,狠狠地吻我。  带着血腥味的吻,强势得让人窒息,他几乎是在啃咬我的下唇,我嘴角忽然疼了一下,大概是被他咬破了,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他的血,让我口腔里充满了铁锈味……  我听见他冷冷的声音,与我记忆里那个虽然跋扈却会弯着眼睛对我笑的少年相去千里,他冷笑着说:“这个社会上,能力就是唯一的道理!老师,你还不承认吗?你爱我爱得无可救药,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呢?除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是,我当年没有和你一起跟我爷爷斗争到底、然后看着你被打断腿,扔回C城。是我害你从R大退学,是我找了女人生了儿子,那又怎样呢?现在我们可以在一起了,还有谁敢和我说一个不字?还有谁能拿你来威胁我?你要恨我也好,你要缩在你的壳里也好,但是你现在就是和我李祝融在一起,你就是我的!这是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十年来,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我瘫在沙发里,因为缺氧而眼花着,我知道他正在看着我,他的眼神像是有温度一样,让我心脏都抽疼起来。  我说不出话,我也没什么什么话要和他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眼神软化了下来。像是收起了爪子的猛虎,有着比猫还柔软的脚掌。  他俯身下来,伸手摸着我颈侧,在我耳边轻声说话。  他的声音带着些许委屈,就像他还是十年前那个跋扈却爱在我面前耍赖的少年一样,他说:“老师,你知道吗,今天是你第一次打我呢。”21、第 21 章  他没说错,我以前,确实是从来没有打过他。  哪怕是他那时候犯了最严重的错误,我都没有动过手。  晚上做了个梦,梦见十年前在北京的时候,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只开着床头灯,被压在下面的是个很瘦很苍白的青年,声音发着抖,带着哭音喃喃着:“你骗我……你太坏了……”  压在他身上的少年,身形修长,一边急切地亲吻着他,一边诱哄:“老师,等一下,等一下你就不疼了。”  那是他十六岁生日的晚上,我给他做了蛋糕,还逃了课给他来过生日。我以为我的礼物是最好的,结果郑野狐志得意满地说,他保证小哲一辈子也没收到过这么好的礼物。  然后我被郑野狐灌了几杯酒,醒来之后已经躺在卧室里,身上压着刚刚成年的李祝融。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我那天晚上没有力气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后来才从罗秦那里知道,是郑野狐给我弄了一种迷幻药,这种药一般是在美国的夜店里用来□的。  就算是那时候,我也没有打过他。  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吧。  -  第二次从梦里醒过来的时候,他正躺下来。  他是没有顾及别人习惯的人,不管过了多少年,他都是这样的。  我闭着眼睛装睡,被他一把搂住肩膀,把我整个人拗过去,扳到他怀里。每晚的这个时候,我都会无奈地发现,原来他已经长成一个强健青年,他身上的肌肉并不夸张却很硬,就算安静的躺着,也像一只慵懒的豹子,带着让人不安的侵略性。  大概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体温比我烫。我经常睡到半夜热得醒过来,发现自己被他用被子裹成一团,满头大汗。他经常用手臂箍着我的腰,不能硬扳,他警觉性高,一扳就醒。我只能小心地把手和脚都伸到被子外面,整个人睡成一个“C”型。  但是今天晚上我不是热醒的。  我隐约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勉强睡了一会,意识却越来越清醒,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发现他站在那个全玻璃结构的阳台上打电话。外面已经有隐隐的晨曦了。  “……这些事不用你管,你年纪大了,好好养老,别管这些事。”他难得展示他特有的温情。  和他打电话的显然是李老爷  子,老人家起得早。当然,也可能是我让李老爷子寝食难安。  当年李老爷子和我说过,他说:“别说你是个男的,就是个能生儿子的女人,也进不了我家门。”  李祝融是他一手教出的接班人,是他李家的家主,自然值得最好的。我这种人,在他李家人的价值观里,就是一个穷酸读书人。肯定配不上他家的李祝融。  那边李老爷子似乎在咆哮,因为李祝融把手机移开了点,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从裤子里拿了一个烟盒出来,给自己倒了一只烟,也没有点,就拿在手上玩。  他们的电话又继续了几分钟,然后李祝融挂了电话,打给了郑野狐。  他和郑野狐说话的语气,我一听就能听出来。  “喂,死了没?”  那边郑野狐大概在抱怨什么。  “滚起来,有正事,别和个女人一样磨磨唧唧的。”李祝融不客气地说完,点着了烟,大概是不想烟味飘进来,把阳台的门关上了。  我几乎听不到他们在商量什么事,过了一会,又睡过去了。  -  我虽然知道李祝融是说一不二的人,却也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要跟我一起回去。  三月十二,我们又吵了一架,吵完了,他让袁海拿了件大衣来,让我跟他一起出门。  北京的春天确实是到了,外面的沙尘暴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李祝融的车挂的是军牌,从北海一路开到李家老宅,外面空气里有许多浮尘。但也没有报道里的那么严重。李家老宅里郁郁葱葱的都是植物,空气质量倒是不错。  我对这个地方,本能地有点畏惧。  姓吴的老管家,当年是跟着李家从南方上来的,他对李老爷子言听计从,郑野狐和我说过,大概是因为混血的缘故,李祝融小时候长得粉雕玉琢,比所有世交家的小孩都好看。他小时候,李老爷子罚他饿着站在书房里,不许吃晚饭。监督他的仆人经常都忍不住给他弄吃的,只有这个吴管家狠得下心饿他。  虽然还没到生日,李家也聚集了不少从远方赶来贺寿的人,吴管家出门迎李祝融,说李老爷子在陪舅老爷下棋。  李祝融脸上冷冷的,也没有说什么,只让他们把带来的东西提进去。  我以为他会直接把我关在卧室里,结果他竟然带我  去见李老爷子。  虽然是春天了,客厅里的暖气还是开得很足,李家的亲戚都在客厅里。他那几个让人惊艳的堂妹,懦弱但精于玩乐的大哥,还有那个在人前和他母慈子孝的母亲,都围坐在沙发旁边,看李老爷子下棋。  我们还没进去,吴管家先去李老爷子耳边说了一声,旁边的人也听到了,都抬头往门口看。  李老爷子的脸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就沉了下来。  袁海带着笑走了上去,他手里提着不少礼物,先上去一阵活络地分发礼物,换来不少回应,十分热闹。李祝融趁机把我拖了进去。  他甚至还有恃无恐地向他那几个堂妹介绍:“这就是许煦。”  我几乎被各色目光打成筛子,李老爷子的眼睛在他揽着我腰的手上绕了一下,咳嗽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就都安静了下来。  “这次我做生日,没准备大办。几个家里人聚一聚就行,我不喜欢让不相干的外人来搅合……”  这已经不是暗讽了,这是明着来的。  我腰上的手臂忽然紧了起来,李祝融挑了挑眉毛,把我往他怀里揽了揽,冷冷地说:“老师是我的家眷,不是外人。”  22、第 22 章  三月十三,是李祝融的爷爷过生日。  我整天躲在卧室里,看我带来的一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熬到了三月十三的正午。  李老爷子虽然说了不大办,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八十大寿,儿孙满堂,怎么可能不大肆操办?从早上开始,李家就热闹得很,来客络绎不绝,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远远听到小客厅里的女客一阵喧哗,原来是郑野狐来了。  我压根不想去见这些人,当年能和他们在一起说笑,是因为觉得他们是李祝融的朋友。现在我和李祝融的关系都这样狼狈,用什么身份去见他们?  午饭本来准备在楼上吃,但是李祝融让袁海上楼来叫我。袁海用开玩笑一样的口吻说:“李老爷子刚刚说,来者都是客,楼上的客人怕是看不上李家的人,所以连下来跟寿星公敬杯酒都不肯。”  他这话是当着人前说起来的,削的不是我的面子,而是李祝融的面子。  毕竟,一天之前,李祝融还言辞凿凿地说我是他的家人。现在这个“家人”,连跟他爷爷祝寿都不愿意。  要是李祝融不开心,头一个不好过的人,就是我。  要是平时,我也不在乎什么好过不好过,反正日子已经被过成这样了,怎样过不是过呢?但是现在却不行,因为我爸的生日,他要是不高兴了,我的境况会比现在糟糕十倍。  “和李老爷子说,我感冒了,怕传染给客人,所以一直没有下楼。本来是准备给老爷子祝寿的,但是两手空空,没拿礼物,不好意思去讨酒喝,既然老爷子发话了,我马上就下去给老爷子赔罪……”  想也知道,李老爷子说完那句看似玩笑却很重的话之后,旁边的人一定是噤了声,半天才有人开着玩笑把话题引开。现在气氛应该都还是僵的,袁海虽然性格冷静,但是跟着李祝融这么多年了,把我的话修饰一下当玩笑话说出来,旁边的人一定会识相地跟着笑,李老爷子不能削李祝融的面子削得太狠,也会笑起来,于是一片其乐融融。  这些勾心斗角,一句话转十个弯才说出来的功夫,是在这些大家族里长大的人必须学会的。我虽然不会,但是看了这么久,也能依样画葫芦说几句。  -  李老爷子坐在客厅里,旁边是几个老人,我都认识。  夏李郑三家,夏知非爷爷和父亲都死得早,是意外,他小时候过过一段苦日子。夏宸那一脉我只听说,没见过。在C城只觉得夏宸有点眼熟,我只见过夏知非两三面,所以没把夏宸认出来。  李家喜欢自诩为书香门第,其实出来的人一个比一个手腕狠,他们家的人,一点谦谦君子的蕴藉都没有,不过博学多才是一定的,李祝融当年十三岁就能看法文原著,我的论文,他对照着参考文献,竟然能看懂大半,都是被李老爷子那铁血手腕教出来的。  郑家人很洋气,观念开放,和其他人比起来,郑野狐和林尉几乎没吃什么苦头。郑野狐他妈很厉害,现在他家是她妈做主,一个女人,从政,还坐到那么高的位置,实在是件难得的事。郑野狐虽然平时疯疯癫癫的,但是他骨子里有一股狠绝,当年他以为林尉在南方出事,一晚上肃清了半个城市,结果林尉只是出了点小意外而已。  这几家人,我都不喜欢。  大概是由于我爸的缘故,我从小就觉得那些把时间浪费在权力争斗和勾心斗角的人,都是看不透而已。人活一世,只有一个胃,一天吃一点饭就够,只有一个身体,有一个伴侣,有片瓦可以安身就够。人是要有信仰,有梦想的。喜欢旅游,就去旅游,喜欢开公司,就去开公司。喜欢搞物理,我就去搞物理,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嫌钱不够,人心不足,都是在浪费生命。  但是事实给了我狠狠一巴掌。  我自以为活得自在,做自己想做的工作,颇有成就。但是这些“浪费生命”的人,他们只要随意一句话,就可以让我万劫不复。  权力不一定可以成就他们自己的人生,却可以毁了别人的人生。  像我,穷书生一个,满脑子公式定理。我能说清楚宇宙起源,看穿每一个人的身体构成,说出他们每一个动作的力学原理。但是我要做的,却是给一个我压根不想有交涉的人祝寿,说祝老爷子福寿绵长,松鹤百年。  李老爷子很和蔼地笑了,李祝融的堂姐在旁边,端了一盘红包过来,李老爷子拿了一个给我。李祝融在背后看着我,目光灼灼。  小客厅的那堆女客,不知道在说什么,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的手在发抖。  眼前的这个人,我很清楚,是他的一句话,让我从R大退学,让我猥亵学生的名声传扬开,父母蒙羞,自己没有立足之处。但是我不能把红包摔在他脸上,我还要接过来。  文人说得轻巧,自古艰难唯一死,但是这世上有很多事,是比死更艰难的。  活着忍受,比死,更需要勇气。  我爸今年六十岁,清瘦,满头白发,我妈今年五十三,喜欢去楼下的郑老师家里打麻将。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就算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也没想过死。  但是活着,又能怎样呢?不过是被李祝融关着,他有很多套房子,我可以一套一套住过去,北海不错,玉渊潭也还好……  连说一个“不”字的权力也没有,他有那么多花样迭出的威胁,父母,朋友,乃至我自己,都可以成为被他挟持的本钱。  他说他喜欢我,可是他做了什么呢?他说他十年前身不由己,可是他十年后做了什么呢?  十年里,我从未想过,要是我没遇到他就好了。  但是,现在,我忽然这样想了。  -  整个下午,我一直呆在卧室里。  天很快暗下来,我没有开灯,在床上坐了一会,觉得累了,就趴在床上睡了。  醒来是因为听到李祝融进来的声音,他和袁海在说话。  “老师睡了?”  “刚睡。”袁海替他开了门,停顿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许老师晚上没吃东西。”  李祝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袁海退了出去,带上了门,房间里又暗了下来。  我听见他在解领带的声音,西装外套被扔到地上,他大概是喝了不少酒,直接倒在了床上。  “我要缓一下,”他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忽然把手臂搭在了我身上。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大概不知道我已经醒了,躺在床上,长舒了一口气,忽然勾着我肩膀,用对于一个喝醉的人来说很轻的动作把我慢慢扳了过去。  我闭着眼睛,竭力装成一个已经睡熟的人。  嘴上忽然被有点凉的东西碰了一下,带着点酒味。  他亲了我一口。  “老师,你知道吗,夏知非他羡慕我,”他声音里带着醉酒特有的轻快和笑意,双手捧着我的脸,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我比他聪明。”  我对夏知非的爱人,略知一二。他叫陆非夏,印象中,他身体十分虚弱,不能沾烟酒,也不能吃辛辣食物,连出来吹个风都会出事。但是听人说过,他并不是生下来就这样的,他以前甚至是个特种兵,还去越南出过任务。  我曾经见过陆非夏一面。  是在我大二那年夏天的下午,李祝融和郑野狐去玩野外射击对战,路过夏知非家,顺便叫他。有个很漂亮的青年站在草坪上浇花,穿着一身迷彩衣服,听见我们的声音,他惊讶地转过头来,那张脸让人惊艳到失神。  他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我知道夏知非为什么羡慕李祝融。  他在我脸上摸了几下,又躺了一会儿,期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笑声,认识他这么多年,除了刚在一起那段时间,我难得看见他这样开心。  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过去的时候,他却忽然伸手撑住床,缓缓坐了起来。  我知道,他要去洗澡。  他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自制力的一个人。  他没有洁癖,而且今天他身上也不脏,但是他就是一定要去洗澡,因为他不能容忍自己失去自制力的人。他从不纵容自己,不管遇到什么事,他总是克制自己,做出最理智最冷静的选择。不管引诱他的是柔软舒适的床铺,还是别的事情。  他自制得近乎自虐。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曾经心疼他,后来发现他压根不需要任何人的心疼和同情,他比我遇到的任何一个人都骄傲,水火不侵,油盐不进。  浴室里传来轻微的水声,这间黑暗的卧室,像极了十年前,李老爷子刚刚和我们摊牌的那晚上。  我忽然很累。  他说,夏知非羡慕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羡慕陆非夏。  23、第 23 章  三月十四,我还是比李祝融晚起。  “老师今天和我们出去玩吧。”早餐桌上,李祝融忽然这样说。  “去哪?”我用勺子搅拌着滚烫的粥,明明宿醉的是他,我的太阳穴附近却在隐隐地作痛。  “去玩枪。郑野狐和夏知非都去,还有小宸。”他用修长手指抵着自己额头,思考了一下,说:“老师,昨天小宸说有事要和你说。”  能有什么事,不过是小幺担心我罢了,小幺是和李祝融交锋过的,我说我现在过得好,他也不会信。  “我不去了,我要回去给我爸过生日。你不放心的话,就让袁海陪我回去好了。”  他把慢条斯理地喝着咖啡:“不是说了我和老师一起回去吗?”  我抬起眼睛看他,他气定神闲地喝着咖啡,漂亮到近乎完美的侧脸,头发都梳到脑后,发根也是墨黑色。  “我想,我还是一个人回去吧。”我斟酌着词句:“我爸他年纪也大了……”  “老师直接说他们不乐意看见我不就行了?”他把咖啡碟子一推,黑色的咖啡溅出来,落在雪白桌布上,格外刺眼。  我简直是忍无可忍了,现在是大清早,李家人大都还睡着,客人都住在别的房子里,佣人不会多嘴,连着几天被木偶一样摆弄,为了他的面子委曲求全,最后他竟然连我唯一的一个要求都不答应。  “你也知道他们不乐意见你!你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人乐意见的事吗?”我把勺子一扔,站了起来,粉白色的瓷碗侧翻过来,粥都倒在了桌上,沿着桌沿滴下来。  我只觉得胸腔里像有一团岩浆在翻滚着,烧得我心脏上火辣辣地疼,我怕自己再在他身边呆下去会说出更过分的话来,激怒了他。索性推开椅子,想要跑到外面去。  “你想去哪里!”他一把攥住我手腕,力度大得像要把我骨头都捏碎,我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他横眉怒目地逼问我:“你就知道跑吗!”  “是又怎样!”我对吼过去:“总比你这种只知道强迫别人的混蛋好!”  最终还是骂出来了。  他脸上的怒意十分明显,咬住了牙,似乎想要揍我一顿,但渐渐地,他竟然平静了下来,墨蓝色眼睛里,又露出那种让我毛骨悚然的笑意。  “袁海,过来!”  一直在旁边小心翼翼观战的袁海赶紧走了过来。  他把我朝袁海一扔,用一种近乎气定神闲的语气说:“你替我看着他,我去换件衣服,顺便打个电话给郑野狐,说我不去玩枪了。”  袁海小心地问他:“那安排的车子……”  “还是那辆车,让李宏准备些礼品,十分钟之后我们出发,飞去C城,”他已经走到楼梯上,忽然站住,翘起唇角,朝我开心地笑道:“我要带老师去拜见一下我的岳父大人。”  -  “醒了?”  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李祝融的脸,从仰视的角度看,他的眼睛是那种近乎黑色的墨蓝。  我的头很晕,倒是不怎么痛了,头下枕的东西比沙发硬一点,原来我睡在他腿上。  我记忆里最后一个镜头,是袁海为难地看着对着他大吼大叫的我,然后我手腕上一痛,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想到这里,我整个像被蝎子蛰了一样,从他腿上弹了起来。  他轻而易举地按住了我。  “老师,不要激动。”他眯细了狭长眼睛,不知道按了什么按钮,车窗里透进来的阳光竟然明亮了很多,他手指在车窗上点了点:“你看,我们已经快到了。”  我剧烈地挣扎起来,被他按住,我满心的愤怒,张嘴要咬他,被他用手握住了下巴,卡住我牙关,低头吻了下来。  我只恨不能咬断他的舌头。  他顺利地让我濒临窒息,然后,气定神闲地道:“老师既然说我以前是在强迫老师,那我就真的来强迫一回好了。怎么,老师不喜欢?”  我躺在那里,握紧了拳头,满心里都是绝望,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  他明明掌握了全部的主动,本该志得意满,却好像有点疲倦般,靠在车窗上,一只手插在头发里,越发显得肤色惨白。  窗外的风景,飞一样掠过,有什么东西在不可挽回地逃走,而我已经无力去管。  -  “给我一个手机。”大概是因为情绪,我的声音哑着。  “老师要手机干什么?”他明知故问地看着我。  我别开了眼睛。  “我给我妈打一个电话,告诉她一下。”我感到指甲扎进掌心里的痛:“我爸身体不好,我怕他太激动……”  “老师不我的生气了吗?”他的手放下来,抚摸着我头发,大概是觉得我很温驯,又摸到了我脸上。  我忍耐着自己跳起来给他一拳的冲动,用我能发出来的最平静的声音说:“我错了。我不该和你吵架,你把手机给我吧。”  “老师不生气了就好。”他用指尖在我脸颊上轻划着。一直在副驾驶座上听着我们对话的袁海连忙把手机递了过来。他接过来,交到我手里。  他甚至还笑着说:“老师不是要告我的状吧。”  我没有说话,拿着手机,爬到了座位的另一边,蜷在那里拨通了我妈的手机。  响了三声,电话被接通了,我听见那边有高压锅喷气的声音,我甚至可以想象她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急忙忙地接起电话的神态。  “姆妈,”刚一开腔,鼻子就猛地酸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我连忙掐了自己两把,压低了声音说道:“姆妈,我是煦煦。”  “啊,煦崽啊,”我妈用她特有的大嗓门惊喜地叫了起来:“你爸明朝过生日,我就说我煦崽肯定记得唻……崽,你爸做整寿,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姆妈,我在车上,就快到家了。”  “好啊……回来好啊……”妈大概也是高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念叨起了我爸:“崽,你不晓得,你爸这几天饭都不爱吃了,就盼着你回来……”  我的心像被放在滚油上煎,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告诉她,在我爸的大生日里,我要带着那个她恨得咬牙切齿的“夭寿仔”回家。  但是,如果不说,等到见面的时候,还是要开口。  “姆妈,我跟你说一件事。我这次回来,带了一个朋友……”  我妈大概也察觉到了我语气不对劲,有点小心翼翼地顺着我的话说;“带朋友……带朋友也好唻……”  我实在说不出口,只能沉默,我妈顿了一顿,终于问道:“崽,你带的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我的额头抵着冰凉车窗,整张脸都好像冻僵了,我竭力想扯出一点笑容来。  我妈叹了一口气。  “崽啊,我就晓得,你还是不肯改唻……”她唉了一声,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说道:“带朋友也好……你这些年一直不开心,要不是因为那个夭寿仔……唉,姆妈上了年纪,就喜欢啰嗦,不说了,不说了。”  我闭上了眼睛,觉得心口像被撕开一个洞。  “姆妈,跟我一起回来的,是李祝融。”  “什么!”因为惊讶而骤然撕裂的声音,我妈发着抖:“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要和他搅到一起,你不记得当年……”  “姆妈,别说了。我爸身体不好,你帮我劝他一下,我们马上就到了……”我支持着自己把话说话。  那边已经不说话了,只听见我妈急促的呼吸声,带着一两声抽泣。  我用手掌遮住了眼睛,说了一句“姆妈,总归是我对不住你和我爸。”挂上了电话。  李祝融从背后靠近来,张开手臂,把蜷缩在座位角落里的我包裹起来,用下巴枕着我肩膀,低低地说:“老师,说好了?”  我整个人都在发抖,往角落里缩。  我怕他,  “老师,别担心,我在这里。”他自顾自地说着,把我从角落里拖出来,抱住,在我脸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  我的脑子在疯狂的运转,像一台尘封多年又被拿出来的计算机。这些年来,我一直得过且过,因为没什么东西需要用脑子,我只不过是在活着而已。  是他把我逼到这境地的。  “我要一块手表。”车到市郊的时候,我忽然开口。  李祝融没有问为什么,而是问袁海:“准备的礼物里有手表没?”  “有的。”袁海拿出一张纸来,汇报道:“有一块PatekPhilippe的,还有一块Rolex的。”  “拿Rolex的。”  我靠在他手臂上,把手伸出来,手腕上一道血红的淤痕。  他抿着唇,替我把手表戴上了。  我看了一眼,似乎能遮得住。不再说话,靠在他身上,闭上了眼睛。  24、第 24 章  按照家里这边的风俗,整岁的生日是要办宴席的。  我爸不喜欢热闹,所以生日不会大办,应该就是请一两桌平时往来得比较勤的亲戚朋友,然后我妈自己做一顿饭,大家热热闹闹地吃一顿就散了。  我家里不大,三室两厅带厨卫,我爸平时把客厅当书房,把书房当储藏室,客厅里总是堆着一堆书,还不让我妈整理,说我妈会弄乱他的书。  我的卧室,虽然我已经很久不住在家里,但就算家里的东西没处放,我妈也绝不把杂物堆到我的卧室里。  我知道,他们其实希望我回去住。  回N市,也不是不可以,我的法学还不错,回去也找得到地方教书。但是我不想回去。  我爸这一辈子,傲骨铮铮,他是那种最老式的文人,从不折腰。同事背后造谣说他收了学生的礼,他能当面对峙,逼得别人公开道歉。  他唯一的污点,大概就是我。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书店,那时候我刚被退学,我妈让他带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他是整天闷在家里搞学术的读书人,哪里知道什么地方好玩,想要带我看学校后山的亭子,转了半天没找到路上去。绞尽脑汁,终于决定带我去书店。  在书店里,隔着一个书架,他的同事,明明看见了我和他,还刻意大声宣扬着:“听说许教授家里的儿子是个同性恋”。  他那时候正从书架上往下拿一本物理书,听到这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永远记得他那时的神情。  他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  上楼的时候,李祝融忽然叫住了我。  我走在前面,他在等着袁海他们把礼物准备好,然后一手提着一堆纸袋子,很潇洒地打发了袁海他们,提着他的“礼物”跟在了我后面。  我家在三楼。住在左手边,门上贴的春联是我爸亲手写的,他写得一手好字,清瘦的宋体,用来写春联有点过于凄凉了。  我这辈子亏欠最多的两个人,此刻就在这扇门后面。  我扫了一眼我家的门,继续往上走。  这栋居民楼有五层,走到最后四楼上面的楼梯,他大概以为五楼就是我家,叫了我一声:“老师!”  “怎么了?”  他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像一个英俊的吸血鬼,穿着纯手工的意大利西装,头发全部拢到耳后,露出混血儿特有的一张漂亮面孔,丹凤眼里带着笑意,朝我抬起下巴来:“老师,我头发乱了。”  他脸颊左边有一缕头发垂了下来。  我安静地走回去,替他把那缕头发重新别到耳朵后面。  在我伸手替他别头发的瞬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脸颊上啄了一下。  “老师笑一笑嘛!”他得意地要求我,这神态像极了十年前那个蛮横霸道、高兴起来还会撒娇的少年。  我没有理他。  “你在这等一下。”我让他停在五楼下面一点的楼梯上:“我先去敲门。”  他皱了皱眉,露出不高兴的神情。但是我知道他这是装的,他脸上有情绪的时候,很少是一时遏制不住,大部分时候,都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不再管他,自己朝五楼走去。  -  十分钟后,他走上了楼顶的天台。  “HI,小哲。”我坐在围栏上,好整以暇地和他打招呼。  他还提着那些可笑的“礼物”,脸上神情十分阴沉。上天台的门很矮,他站在那里,越发显得高大。  但是,高大有什么用呢?从门口到我坐着的围栏至少有十五米,在他跑过来之前,我有足够的时间翻身跳下去。他又不是刘翔。  今天是三月十四,距离他在C城重新遇到我,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个月,距离我们第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十多年。  真奇怪,越是到了这时候,人反而不伤心了,而是感到一种麻木的满足。  “许煦,你想干什么?”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够吓人了。  “没干什么。”我双手撑着栏杆,不时无聊地左右看看:“我只是觉得,我们需要好好聊一下了。”  “你疯了吗!跑这上面聊天!”他脸上薄怒的神色:“你先过来,到我这里来,不要让我生气。”  我别过脸去,看了一眼下面的风景。我选的位置不错,下面没有树,全是水泥地面。上次在林佑栖那里看到一篇医学报告,说是超过十二米,跳到坚硬地面上,死亡的概率大概是多少多少。  “小哲,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说话了?”我平静地问他。  他已经把那些礼物都扔在了地上,烦躁地扯松了领带,我猜他现在一定很想揍我一顿,可惜他揍不到我了。  “我一直在和你好好说话。”他嘴硬地说完,抿着唇。  “又在骗人了。”我告诉他:“小哲,两个人能交流的前提,是平等。就算不平等,也要互相有筹码。但是,这些天来,你拿我朋友威胁我,拿我父母威胁我。我一步步退让。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输到这么惨,难道是因为你没有可以让我威胁的东西,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件可以威胁你的东西……那就是我自己的命。”  他咬紧了牙。  “你想要什么,你就说,我都可以给你。”他恶狠狠地说:“你先回来。”  “谈判不是这样的。”我耐心地告诉他:“你不能给一个笼统的概念,您要给一个我看得见的好处,比如说,你可以说,今天我们不去你家了。我们回北京去。这就是诚意。”  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你回来。回来我就和你谈。”他已经有点烦躁了:“你不会跳的,你想想你爸妈,他们就在楼下,难道你要他们看你的尸体?”  “那是你的事了。”我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死了是火化还是土埋,用什么棺材,葬在哪里,都随你便!”  “闭嘴!”他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朝我吼道:“你给我闭嘴!你这个懦夫!你敢跳下去,我就弄死你爸妈!我说到做到!”  “你不会的。”我在天台的寒风里瑟缩了一下:“等我死了,你就会想:到底是谁的错呢?为什么许煦会不想活了呢?然后你就开始回忆,你就会发现,原来是你自己,是你让我不想活了……然后,你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点后悔吧,谁知道呢……”  “你闭嘴!”他恶狠狠地打断我的话:“你懂什么!你什么都怕!什么都在乎!你在乎的那些东西有什么要紧!那些人没了你也不会死!”  “那你呢,你没了我会死吗!”  他没有回答,而是蹲了下去。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忽然笑了起来:“昨天,罗秦告诉我,你儿子,是你和一个美国女人生的。我昨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他现在,一定会想要弄死罗秦了。  可是,我却很感激罗秦。  我一直逃避的那个问题,我避而不谈的那个小孩,那个小孩的母亲,还有他李祝融没有和我在一起却也没有来寻找我的十年时间,都因为罗秦的一句话得以解释。  他说:“许煦,你高估了自己。李祝融他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亲人而已。”  “是这样吗?小哲?”我偏着头问他:“你只要一个和你亲近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最好是你的小孩,只要他真心真意地对你好,和你亲近。你就不需要我了?”  他蹲在地上,一米九的身形蹲起来也不显佝偻,他似乎在发抖。  我一直怀疑,他有某种心理疾病,强迫症,或者心理上的暴力倾向,然而大部分时候,他那么正常,像是一个过分冷酷的正常人。  我想我可能要失望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失望很多次了。  那年在R大的校长室,我那样失望,后来,也没事了。这十年里,我一直在失望,不也好好地活着。  再碰到他,不过是再失望一次,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什么都不懂……”他的声音沙哑着,像是压抑着太多东西,他几乎是在喃喃地说:“你该死的什么都不懂!随便一个人就能弄死你,你什么都不懂……”  “你不说,我怎么会懂呢……”我闭上眼睛,企图抑制某种滚烫的液体:“你什么都不和我说,你要我怎么懂?”  “我不能说!”他蹲在地上,像一只被抛弃的大狗一样。抬起脸看着我,他的眼神让我困惑,那里面有太多东西。  我心口剧烈地抽疼起来。  “算了”,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放了他,也放了你自己。  这个人,我曾经喜欢到半夜睡不着觉,我怎么舍得他难过?  可是他为什么就舍得我难过?  我们又是什么时候,走到了这地步?  “跟我道歉吧,小哲。”我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把脸别到一边:“说对不起,然后回去吧……”  他站了起来,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的表情有点慌乱,我猜他会道歉,但是他没有。  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我只听见模糊不清的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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