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24

“是。”  或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谢云书………你可千万不能让人失望。    朦胧的光映入眼瞳,又等了一会,终于能辨出清晰的影像。手扶着想撑起来,身体却异常沉重。  床边的人感觉到动静,立即俯身过来按住了她的肩。  沉静的面容隐约紧张,让她稍稍诧异。不等想清缘由,绵软无力的恐慌压过心头,瞬时想起了一切。  思绪霎间被抽空,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翩跹?”扶起她半坐半躺,白得一无血色脸颊令人心惊,眼看着雪额渗出了细汗。“你………感觉怎样?”  黑瞳呆滞良久,终于微微一转,对上了他的眼。  仿佛空无一物的虚,冰寒彻骨的绝望。  “………翩跹。”  掌心又湿又冷,他愈加用力的握紧。  她任他扣着手,没有一丝表情,不哭不动,不悲不喜,死一般沉寂。  “翩跹!”君随玉嗓子发干,险些失声。  昏昏噩噩的混沌不清,眼前浮着一双焦灼的眼………是谁在唤?好像很担心,迫得她似乎必须说些什么。  “………水………”  真的很渴,为什么觉得这样渴,像沙漠迷路找不到水源一样难受至极,渴得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饮了沙鼠的血,她一定已经化为烈日曝晒下的干尸,是幻觉?嘴里开始有了血的味道,又腥又咸,咸得发苦,意识变得飘忽。  “别咬!”君随玉箝住她的下颔强迫她松开,一缕鲜血从唇边渗出,无边的恐惧。“翩跹,放松,别伤害自己。”头也不回的厉声命令。“水!快!”  那个人……一向沉稳,怎会这样慌乱………  天青色的瓷杯捧至眼前,她本能的去接,小巧的茶盏竟然这样重,重得她拿不住,眼睁睁的看杯子坠落下去,在厚软的地毯上滚了几滚,一杯水全数倾泻。  屋子里死一般寂。  她的手……….愣愣的盯着被茶水泼湿的指尖,她吐出两个字。  “出去。”  身边的人僵了片刻,拾起茶杯默令众人退了出去,无声的掩上门。  “公子………”霜镜不放心的抗声。  君随玉苍白着脸一摇手,摒息静气听门内的动静。  良久,屋内传来沉闷的坠响,霜镜几乎想冲进去,被君随玉止住。  “小姐她………”  “她在试自己的腿。”君随玉盯着漆扉,仿佛能穿透绵纸瞧见屋内的情景。“别去,她不希望人看见。”  隔了许久,再没有声息。  他推开门独自走入,将伏在地毯上的人抱回床榻,虚乏的身体如死般蜷缩。  整整半月,她不曾说一句话,没有一分表情。  傅天医每日替她施针固脉,调经活络,再也不必整日昏睡,却泯灭了所有生气。他宁愿她歇斯底里的吵嚷,好过没有眼泪,没有责问,没有一字怨怼的衰颓。  “翩跹。”  她张开嘴,吞下一勺羹,黯淡无光的眸子毫无反应。  “今天有没有感觉稍好?傅天医说你的手应该可以握杯了。”  如过去的十五天一般沉默。  “他说你的情形比预想的好,再过数日即可试着行走。”  垂落的眼睛凝视着摊开的掌心,使尽力气也只掐出极浅的印痕。  心中一恸,他稳了稳声音。“谢三公子日日请见,昨天险些动上了手。”  长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要见你,看来已经沉不住气。”  没有反应,他继续说下去。“再过些时势必硬闯,不过纵是武世超群,闯进来也没那么容易,我已下令提高警戒。”  良久,空荡荡的眼瞳瞥了一眼南方的天空,终于道出了第一句话。  “………把消息传到扬州,谢家会想办法让他回去。”    “你来西京我很高兴。”举杯一敬,主人道出了开场白。  对面的男子仰首一饮而尽,诚恳的致谢。“谢谢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她是我至亲,应该的。”放下玉杯,声音沉下来。“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天山………”  静了静,谢云书低叹。“拦不住的,许久之前她已决定复仇。”  “我一直在想该不该让你们见面。”君随玉绝少显现的犹豫。“她的身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这几年几乎是睡过去的。”  “至少她还在。” 谢云书吸了口气,简短的回答。“我很庆幸这一点。”  “你为她………愿做到哪一步?”话入正题,君随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当君家的女婿可没那么容易。”  “只要不违家训什么都行。” 谢云书坦然对视。“你不是拘于礼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让我带她走,执意将她嫁入谢家必有缘由,但请直言。”  “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在家族中为难。”温文的脸庞高深莫测。“此事对翩跹与谢家可谓两利。”  “我相信。不然你岂会到此时才言及。”分明是算准了他不会拒绝。  “原本该我去办。”敛去肃容,君随玉淡淡一笑。“但那里太远,以我势力绝非短期能奏功,翩跹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该由我尽力。”  君随玉注视着那双从容沉定的眼,“我很安慰,她果然没有选错人。”  以两家南北对立的形势,他问也不问便应承下来,内蕴的深情教人动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论外传的怎样,君随玉对她的爱惜无庸置疑,再怎么机心重重也断不会利用她谋划私利。  被一个女人拉近距离的两名男子对答数语,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当年在扬州就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如今又近了一层。”谢云书微笑戏语。“我不介意你做我的舅子。”  君随玉莞尔,忽又提醒。“她不能再耗一点心力了。”  “她不会再有任何需要费心的事。”  “我还是不放心。”  “你尽可多挑些亲信充作陪嫁,谢家那边由我来办。”要娶她,不意味着让她全无力量,他已有准备压下一切滋生的非议。  俩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一杯,默默的饮了好一会。  “有些事我想问你。”君随玉开口。  谢云书抬眼,眸光闪亮。“我也是。”  “我没资格问她,又很想知道。”君随玉笑叹了一口气,颇有无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问你。”  谢云书也笑起来。“有些事我探过多次,她总不愿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作个交换吧,你告诉我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了现在的样子。”君随玉望着廊柱上的几处远年刻痕。“我告诉你二十年前的事。”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来,静忆了片刻,谢云书开始低诉起过往。  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说起迦夜的点点滴滴,说起多年前的殿上初会,第一次随行出山,说起她冰冷无情的表相,昏迷之后的脆弱,从来不曾温柔的双瞳,说起勾心斗角的诱惑廷争,汹涌险恶的倾覆之危,觊觎窥探的众色目光,终年陷身的阴谋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种种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对面的人理解而微痛的眼。  这个人和他一样心疼,心疼那个在深黑的逆境中艰辛辗转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难,她的坚忍不易,她钻石般璀灿的光芒,跋涉在泥沼中强韧而不灭执著。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懂曾经面对的是怎样深重的绝望。  那一只脆弱的蝴蝶,又是用怎样的毅力飞越了沧海。  一个又一个空坛抛下,他们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脏腑的哀凉。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见以深谋难测闻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泪,醉到俩人击掌为盟约定争伐琼州,醉到………………倾心爱恋的人儿,怨嗔的替他擦脸,执起一缕青丝掠过鼻尖戏弄。  果然是………醉了。  这个梦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呃。。。把章节顺序调了一下,以便看来更顺畅这章番外写得比较跳,希望大家看懂~~~~番外-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泽鲜亮的蝴蝶鸢低低的飞,随风起伏摇摇欲坠。小小的人边走边跑,不太会放,一味的用力拉扯,没多久线断了,飘飘荡荡的纸鸢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来。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带着婴儿一般的蓝,怯怯的望着他,又回头看看远方树下的人。明白她要什么,瞥了一眼手上软榻榻的纸鸢,偏不想给。  父亲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驻留在这里,为了远处那个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这是父亲另一个家,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个女人为父亲深爱,百般呵宠,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亲,永远不快乐。  父亲对母亲极好,温和有礼相敬如宾。除了远行,从不违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艳羡赞叹,唯有他明白母亲寂寞容颜下的哀伤。  那一日,母亲携他远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扬州城。明白丈夫的心无可挽回,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带上爱子去扬州………接那对母女回西京。  隐忍到几近卑微的大度,或许唯有这样,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脚步。  精雕细琢的华邸,饰物摆件样样精致,许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访友未归,主母不期而至,管家惊惶而尴尬,到底不敢违拗,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女人,还有………  他一点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红的脸犹带薄汗,童稚的笑颜很甜,甜得让人心情愉快。  “叔叔,纸鸢是我的。”  管家咳了几声,笑又笑不出来。“禀夫人少爷,翩跹小姐没见过外人,只会对年长的叫叔叔姐姐。”微带窘态的说完,又哄着女孩。“该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巧。“谢谢你帮我捡纸鸢。”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气憋在胸口越来越盛,手指无意用上了力,啪的一声脆响,纸鸢的竹篾断了。  女孩呆了一下,圆亮的黑眸迅速湿漉,透明的水珠将坠不坠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犹如可怜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为解释。“纸鸢是主公亲手制的,小姐非常宝贝。”  “翩跹。”  宛如玉石相碰的悦耳清音,一个雪衣女子柔声轻唤,脸色微微发白,略为惊疑的美目扫过来,只觉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亲也算美貌,但………  不染纤尘的清丽摄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华,纯净无暇,难以描摹的美扑入眼帘,他忽然想起书中所说的倾国倾城。  “娘。”女孩转扑进了香软的怀中。“纸鸢坏了,叔叔凶。”  女子轻轻拍了拍。“翩跹乖,下次给你做一个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着两包泪。“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过去。“那是我爹,弄毁了又怎的。”还有更多话要出口,母亲按住了他的肩。  素颜蓦然惨白,瞧着他的眼光越来越奇异,又望向他身后的人,最终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为难,许久才点了点头。  “娘!”女孩被勒得发疼,一时忘了抱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母亲的声音很轻,低头推了推。“玉儿,带妹妹那边玩一会,娘想和这位……夫人说说话。”  “娘。”女孩觉察到神情有异,抱住腿不肯动。  美丽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诱哄。“翩跹和哥哥玩,娘一会就来。”    母亲一个人在说,那个女人默默的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样纤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说的狐媚………不太一样。  手边动了一下,他低下头。  小丫头趁着不注意悄悄拖过了纸鸢,试着将扭曲的纸鸢抚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没能让纸鸢还原,反而损得更厉害。  “不是这样。”他实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随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强恢复了原状,想再飞怕是不能了,父亲做的………手艺实在不佳。  欢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轻易忘却了气恼,纯然欣悦。“哥哥真好。”  甜软的童音天真无邪,他再无法发火,闷闷的哼了一声。  大眼瞧出他仍有几分不悦,溜溜转了转,粉润的小嘴一翘,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听。  听不懂是哪里的声调,柔脆如清溪涌动,粉嫩的小脸甜笑,引着一只路过的小鸟跳上了细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细的手上,丝毫不怕人的亲昵。  奇异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历历清晰在目。  许多年后,他还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灿烂的阳光,日影中浮动着木叶清香,稚气羞怯的窥看,渴望亲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爱不释手的拨弄着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书课也能带进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会再出门了吧。  “你在习字?”  小人点点头,不无得色。“本来还要学琴的,不过我把先生气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爹没骂你?”  “娘说了几句。”女孩吐吐舌,张开细嫩的十指。“爹才不会责怪,我跟他说指头磨得好疼,爹就不让学了。”  父亲从不放纵课业,日常要求甚严,竟对这小丫头如斯娇惯,听得心头极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发觉小人儿躲到了树后,用一截树枝埋头挖土,不一会弄了一身泥,襟袖脏污不堪,他不自觉皱起了眉。  “你在挖什么?”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说,挖了好半天终于露出一个圆坛。  “这是什么。”叩起来沉沉的。  “娘酿的酒,说等我出嫁的时候才能喝。”女孩费力的揭起封盖。  “干嘛现在挖。”似乎听过这种习俗。  “娘说要等十几年。”稚嫩的口气充满遗憾,脏兮兮的手在丝衣上擦了两擦,从领口扯出一块碧玉,扑嗵一声丢了进去。“到时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气结。“这是做什么。”  “翩跹的玉在里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弯弯的眼颇为自得。“这样比较好,多久都记得。”  “玉丢了爹会骂你。”同类的玉他也有一块,岂会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从不生气。”女孩一点也没被吓到。“我才不怕。”  弄丢了家传玉佩,父亲脾气再好也会着恼,有恃无恐的小丫头过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尝点苦头,便忍下了没有再说,看着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紧拍平,将翻乱的草皮踩实,谁也不会想到树下的酒坛中沉着一块不见天日的美玉。  远方的人谈了很久,他们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鱼,上树捉鸟,听她抱怨复杂难写的名字,她问着围墙外的一切,满怀新奇向往。  牵着母亲的手,他远远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搂在怀里,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颜,似乎异常慌乱,她知道了?知道很快会迁至西京,与他同住一个檐下。  ……他想再听听她的歌,也许还会陪她玩,虽然任性,但是………很可爱。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见面的第二天,那个女人永远离开了扬州,带着他看过一次的妹妹,无声无息的隐去。  回来只有父亲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头黑发白了一半,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没有过去的昂扬洒脱。  父亲没有责怪母亲一个字,依然对她极好,从此不离长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亲离世,憔悴的父亲望着灵位出神,他才有勇气问。  “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娘是个好女人,虽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没能给她幸福。”  “为什么………………”  “是我的错,我害了两个人。”父亲喃喃犹如自语,瘦得不成样子。“我该知足的,清乐那么好,嫁给我以后处处体贴,是最完美的妻子。”静了静,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见的时候就明白错了,我没有资格,可………我想要她,想时时和她一起,永远不分开。”  “爹………可以把她带回家,娘已决定接受………”  父亲疲惫的摇了摇头。“………她是南越苍梧国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骄傲。纵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委身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说了谎………她一辈都不会原谅我。”  永远忘不了,在母亲的灵牌前,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痛哭了起来。  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泪。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藏了多深的痛苦,受着怎样的煎熬。  从那以后,父亲偶尔会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翩跹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欢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容貌极像她母亲,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翩跹有可能学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来麻烦。  ………但愿她不会武功,平安快乐的生活在某处。  万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态,必是练了南越的秘术,非常危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父亲说不下去,凄怆而牵挂的目光一直萦在脑海。  待他一天天成长,父亲也日渐衰弱,终于病倒,药石无效。  他知道,父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烦。  生命的最后一刻,清瘦的脸忽然现出微笑,直直的盯着门口。依稀是当年跃马长安的贵公子,纵蹄踏青觅山水,偶于密柳繁花处惊鸿一瞥,从此魂梦相系。  笑越来越轻快,犹如春风少年脱了羁绊,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无一人的门仿佛有风掠过,帘幕微微一动,复归静止。    十六年的苦寻,几度绝望。  父亲将扬州的别业整个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放在床头的竹蜻蜓,唯独少了那只折断的蝴蝶鸢,据说是母女俩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翩跹………应是双十年华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妇。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泼淘气,娇痴任性,大概过得平静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过清冷,无时不在戒惕防卫。十三四岁的年纪,目光却苍凉淡漠,仿佛没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种极危险的气息,他不愿动手作生死之博,隐约有些失望,这一趟远赴扬州,想是又找错了人。  谢家三公子谢云书………也是个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无可挑剔,难得的俊彦,独独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谁都能看出两人奇妙的牵绊。坊间传闻他癖好奇特,对象又是那般不寻常的女孩,确是………耐人寻味。  她不会是翩跹。  不论怎么看,没有一处能与当年的孩子联系起来。  但………………  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事实………  寸光、蝴蝶鸢、超乎年龄的武功、永不长大的身形、天山里的雪使、玉坛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无血色,惨白如蜡像的人……………  翩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他以为她过得很好,没有人会忍心错待那个可爱的小人儿………………  她该是无忧无虑的笑闹,而不是全无生气一身狼狈,平静淡漠的迎接死亡。  寻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亲还活着…………  翻开一件件西域传来的秘报,有如盘点她一路足迹。仿佛赤足行过漫长的荆棘地,每一步,鲜血淋淋。那般危险的秘术被她练至巅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记得蝴蝶鸢,袖中隐着寸光,却矢口否认,一意割裂所有过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谁,不在乎是否还有亲人。  淡忘了身份,抛却了名字,舍弃了未来。  黑亮的眸子,冷,硬。  过去所经历的种种,他不曾问过她一个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甚至没资格要她废去武功,配合傅天医施药行治。  他见过反噬发作时的情景,绵延漫长的痛苦折磨至极,却始终苦捱,沉默,隐忍,一声不响的承受。  父亲放在手心呵疼,连练琴都舍不得的心尖珍宝。在大漠无情的风霜苦寒下,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假如可能…………他想倾尽一切,赎回十六年的光阴。  他骄傲的,美丽的,寂寞孤独的挣扎着活下来的…………妹妹。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天涯的长评,某太高兴了,感动滴泪奔拖文拖到现在都不敢奢望了,亲居然写了这么多,555~~~~扑倒法式热吻番外-蝶变  银烛静静的燃烧,一滴烛泪悄悄滑落,淌在锃亮的烛台上慢慢凝固。  女孩觉得冷,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紧了母亲。  美丽的女子虚软的躺在床上,幽暗的目光已经凝定了许久。  女孩把被子掖紧,眼巴巴的望着她,见母亲的嘴唇苍白干涩,贴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颤颤巍巍的捧过来。  “娘,水。”  女子冰冷的目光动了一下,泛起了柔柔的暖意。“翩跹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钻回母亲的身边分享温度。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侧头,倚着女儿细软的发。  “这里好冷。”小人儿嘟着嘴抱怨。“我想家。”  抬眼瞄了瞄母亲的脸,女孩细声细气的问。“真的不能再见爹吗?”  “翩跹后不后悔。”女子的声音很软,低头看着稚嫩的脸。  女孩想起离开前母亲的问话,摇了摇头。“翩跹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没有人陪不行。”说归说,黑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错。”女子喃喃低语,深深的悔意泛滥。“娘该把你留在扬州就好了。”  “娘………”女孩惊住了,看着母亲眼中滚落的泪,慌张的小手忙去擦拭。“娘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头的酸楚,泪眼模糊的凝视着玉一般小人,不敢想孩子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虽然极受宠爱,翩跹却很懂事,这一年跟着她颠沛流离受了不少苦,还经常安慰着母亲,为了怕她伤心,每每扮着笑脸,甚至不提最为依恋的父亲。  是她的错,为了一已私心不舍,将她带离了无微不至的护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砺的风砂中,又被捉到了这个鬼地方,无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翩跹怎么办。  那个教王说的很明白,执意不从,翩跹会遇到怎样可怕的遭遇,但………从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蕴起一线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儿。她的武功早就废了,已无重拾的可能,没有力量,在这种魔窟注定沦入悲惨的下场。翩跹………容貌太美,及至长成,必定躲不过觊觎,根本无法逃脱淫邪的魔掌。  只要她还活着,翩跹就会成为控制她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墙壁,看见了另一苑的景致。  如果她死了………翩跹大概会被留在这里豢养,长大了将如这园子里的女人一般成为任由享乐的工具,但………有时间,有机会,或许可以逃离………  翩跹才五岁,一个人在这可憎的环境里生存………  她费力的抚着女儿柔嫩的颊,恋眷不舍。  那个人………若是知道女儿落在这种地方,一定痛彻心肺。此刻他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无望的搜寻?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该留下只言片语,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怨?  尽管他骗了她。  隐瞒了有妻有子的现实,却给了她几年梦一般的日子,还给了她这样可爱的宝贝,她真的不恨他。  走的时候好像逃亡,她不敢带走任何忆及他的东西,唯独……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对不起,我要死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  对不起,我带走了你最心爱的翩跹,又把她丢在这地狱般的魔窟。  “翩跹。”轻柔的声音低唤。  “娘?”  “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自毁,自伤,更不可以自尽。”  “什么叫自尽?”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应娘。”  “嗯。”  “除了化入圣湖,苍梧国的人是不能自尽的,否则死后神魂永受烈火焚烧,你若是自尽,娘替你去火狱,记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的不太懂,却畏怕起来。  “翩跹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儿的额,苍白而平静。“娘要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记得太多,你会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诵功法的口决,细细的讲解,又让女儿一遍遍重复,直到确定熟极而流,才复又叮嘱。  “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了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翩跹,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情的眼眸不舍爱女。“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女儿,她牵挂而依恋。  “翩跹,亲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锁多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出,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的轻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迦夜?  不对,她是翩跹。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是………谁的血?  她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洞,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化为虚无,她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女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她明明………只有五岁………母亲………  无法再思考下去,黑暗重重的淹没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人在拍她的脸。  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她………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她………是迦夜。  她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两个字。  “………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了心神。”  还没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草丛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他来不及再问,拉起女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她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瞬时溅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着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她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  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前鬼使神差的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都是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没有想到她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极了自己,连声音都在发抖。  淮衣的眼睛疑惑而忧虑,她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  没有再说什么,牵着她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干粮递给她。  “先吃点,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她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明明薄薄的胃壁在抽痛,却硬是吃不下,肉干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她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行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淮衣护着她,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七杀,她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淮衣问过无数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回天山,她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她不能这样做,淮衣必须回去。  她走了淮衣怎么办。  再说………她又能去哪里。  她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扬州,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她,那个………哥哥一定比她更让父亲喜欢………她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迦夜!”他忽然抱住她,从草坡上滚落,茂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他让她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她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着的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她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她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魔教,她应该绣花学琴,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她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样的恶梦,让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这样的她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复。  好在素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她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她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她仍摆脱不了恶梦的纠缠。一张小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沉静美丽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丝。  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难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迦夜。”  “属下在。”  “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  “哦?”  “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王恕迦夜妄为之过。”  “罢了,一个中原人,杀了就杀了。”  “谢教王宽宏。”  番外-九微  (上)  恭敬之极的溜须阿谀听久了索然无趣,几乎能背出下一句,作为魔教最年轻的教王,初登玉座的不臣暗涌在持续梳理换血后转为顺服,变换不过数年之间。不驯的,有贰心的一一剔去,换上一手提拔的亲信,以劳苦功高与际遇不符为名,一举提升了弑杀营的地位,让凌锐张扬的青悍勇将凌架于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压于无形,是顺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这位子并不好坐,居高临下,无数眼光潜藏着不为人道的私心,贪婪、狂热、利欲、野心………混成了令人不愉的霾,层层萦绕着玉座,无形无质,挥之不去,犹如附骨之蛆。  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标一朝实现,没有说不好的资格。他也相当享受一言杀伐的无上快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命运,睥睨万物的滋味令人沉醉。  只是极偶尔………风撩动高塔铃音,目光掠过重重雪峰,沙海胡杨,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峦,会有一丝恍惚。  碧蓝的天穹胡雁飞  美丽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头,仿佛又听见了夕阳中的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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