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8

他接过托盘,轻轻敲了敲门,全无声息。  “你先下去。”  看着绿夷走远,他推门踏入室内。  偌大的房中空无一人,他微一犹豫,走入相连的隔间。潋滟波光在室内明灭,摇曳不定,是迦夜私用的浴池。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温热,她每次杀人后都有沐浴的习惯,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锦屏挡住了视线,他将托盘轻轻搁至屏边,正待退回,哗的一声水响,仿佛有什么自水底翻上来,一声疲倦的叹息回荡在室内。  静了半天,听得离水的脚步,一只手从屏障后伸出,捞过了托盘。  雪白的臂上缀着鲜红的守宫砂,但令人震讶的却是青紫咬痕,掐痕,淤伤的印记触目惊心。  浑身的血液蓦然冰冷。  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却不敢相信。  脑中空白一片,无意识的冲过锦障闯入了水雾氲氤的室内,他本能的想求证什么。  迦夜坐在池边,纤细的腿垂在水里,湿淋淋的长发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狰狞的裂伤,她轻曲腰肢,艰难的给自己上药,小脸在水气中更显苍白。身上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又以胸前最为惊心。  猝然听见脚步,她抬起头,刹那怒极,素手一掀,托盘连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并飞起,破空砸来。  他没有避,一只玉瓶掷中了头部,力道如着重捶,眼前一黑,冲力带着他退了几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  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只是愣忡。  耳畔嗡嗡作响,适才见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烫得神智全无,心神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迦夜自屏后踏出。  黑发犹在滴水,零落的披散两颊。衣襟略为散乱,仍带着雾气湿意,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  “你出来了很好,下去休养吧。”  寂静许久,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用了什么办法。”  “你不是猜到了?”迦夜一只手拭着长发,脸白的近乎透明。“色杀。鄯善王多诈难测,唯好幼女,我便利用了这一点。”  “你从来……不用色杀。”  “总有第一次。”她无表情的淡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它很有效。”  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臆,他无法再开口说话,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点上,选淡雅安眠的那种。”  他沉默的照办,一丝丝香气蔓散开来。又垂下帘幕,室内光影转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  听着脚步渐去,她小心的躺在柔软的丝褥上,尽量不碰到伤口,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放松。  杀了鄯善王算是暂时应付了教王的难题,接下来仍是不能丝毫懈怠,还有积压的事务连篇累牍,休憩的时间不多,她合上眼睫,渐渐被睡意侵袭。  朦胧中,有人接近了床边,挨得越来越近…………  她猝然醒来,袖中的短剑闪电般探出。  去而复返的人半跪在床边,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间,他似乎不曾感觉,静静的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她的头昏昏然。一寸寸挪开剑,牵动了背上的伤,沁出一身冷汗。  “你又回来做什么。”  黑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盘,“我已经上过药,不妨事。”  “背上的伤包扎不易,我替你敷药。”  “用不着,也不是什么重伤。”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有点撑不住了。“你出去。”  “我会很快处理好,你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你受伤。”他径自拔开瓶口,探臂将她翻转至俯卧,动作轻而坚决。  “稍为忍耐一下。”  或许是伤势带来的虚弱,她没有再拒绝,手边的剑被他取下搁在一旁,软软的伏在榻上,呼吸微乱。  他以银剪破开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仅仅胡乱的裹扎一下,并未仔细护理。他仔细的清洁上药,绽裂的伤口根本不该沾水,她却浸泡许久,愈合的时间必定会滞后了。  指下的肌肤发烫,苍白的脸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没了以往的凌厉,看起来孱软无力,像个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伤………是谁。”  良久,低弱的声音微带恍惚。  “鄯善国师。只怪我逃走的时候经脉初通………反应慢了一点。”  “经脉?”  “他们防得很严………我用金针自闭武功才瞒了过去。”药粉里麻痹催眠的成份逐渐生效,她的精神松驰下来。  “你用了毒杀?”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自禁武功,他无法想像。  “嗯………我在指甲中藏了药,划破了他的皮肤…………再以金针刺入心室………”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模糊难辩,伤热和疲倦一同袭来,侵蚀了神智。  他默然包扎,动作极轻柔。  昏沉的人儿无知无觉,淡粉的唇角有些溃破,他知道必是出于她自己的咬啮,轻挑了一点药粉敷上。  幼嫩的肌肤上,怵目的青紫格外碍眼。修长的指尖轻轻触摸,凝滞良久。  潜藏的心事如燃烧升腾的暗香。  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  心澜  斜阳从窗口洒入,带来柔和的暖意。  宽大的书桌边,男子翻阅着各国的情报,检点归类。聚精会神的执笔摘录重点。桌子对他来说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倾,飞扬入鬓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侧面的轮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锐如锋的气质,足以教人失魂。  这样的男子,怎会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为臣属,该是委屈至极。  冷酷无情的命运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拔弄着人的际遇。弹指便将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扭曲为伏首驱策的影奴。  在横蛮粗砺的现实之前,除了顺应,又能如何。  他已算适应得很好。  没有怨怼,没有愚蠢的挣扎,没有自毁自伤的举动。  即使忽远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没有背叛的行径出现。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恶如渊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多么不易,长期坚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还能撑多久?  男子忽然望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深遂的眼眸映着阳光,刹那间迷失了心智。  默默对望良久,他走过来,拂开一缕落在颊上的发,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将她扶起。  受伤之后,她总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过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呛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背上蓦然抽痛,他避开伤处轻抚着背,平抑急促的气息。  待她平静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点,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话语在耳畔,说不出的温柔。  她不自觉的点头。  “可还要再睡?”  “不必,堆积了太多事情,得尽早处理。”热度已经退去,只要不动伤处,除了绵软无力其余尚好,她试着撑起身子,被他拦下。  “我归纳了一部分紧要的,一会拿给你看,急待处理的我念给你听。受伤之后又连日赶路不曾调养,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态度温和又强硬,她很不适应,素来他只是听从命令,何来这般主动决定一切。  不等她说话,他取过数个软枕,密密垫在身后,让她得以较为舒适的侧伏,又取过适才誊抄的要点任她展阅。  一笔潇洒飘逸的草书入眼,她不禁微讶。  “你写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头传达,鲜少见他动笔,文书类的事情丢给他后也未曾过目,比起自己随意潦草的字迹,着实漂亮许多。  “平日总看我写的东西,倒是委屈你了。”想来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实是不堪入目,她自嘲的笑笑。  “你只是练得较少。”他没有笑,认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见识到家学了。”她些微调侃,感觉到身边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觉的说下去。“我四岁后即未曾练过字,直说差劲无妨。”  “练字并没什么用处。”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笺纸。  “你说的是,这里唯有杀人的功夫最实用。”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的话音极低,她只作未闻,随口岔开。  “对了,我见到了鄯善国的小公主,确实美貌,尤胜烟容,难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俊颜不自在的撇开,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她并未追问,淡淡的提醒。  “不管什么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给了她机会,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静了半晌。“为什么救我。”  历来最擅长权衡利弊,斟酎损益的人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近乎为零,其中的风险远远超出了想像,一旦失手,她面临的将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还有利用价值。”她垂下睫,语气平淡。“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贯风格的回答。  看着淡漠的素颜,竟然一无波澜,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什么原因让你甘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什么理由让一个并非贪图权势富贵的人紧握大权,不是阴暗嗜杀的人不离杀戳征掠,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心如铁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种陌名的东西闪动,却难以解读。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难得到。”她有点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性命?”他轻轻的问。  “嗯。”她合上眼,隔断了可能泄露的心绪。“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计生死。”  “是什么。”  她笑起来,长睫轻颤。  “我的愿望与你无关。”睁开眼,仅有的一丝迷惘消逝无踪,清晰冷漠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细致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划过飞扬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线条优美的唇。  “或许某一天,你会得偿所愿。”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诱人失足。  “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足够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绽的蕊,微微开合。  仿佛被什么蛊惑,他握住了冰凉的指,细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想要的却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边依稀有贝铃轻响,一声又一声。  唇很冷,他轻柔的触探,滑入齿间采撷,意外的甘美。  黑瞳睁的极大,她茫然而惊愕,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所措,无形放纵他恣意而为。  雪样的肌肤有种清冷的香气,极近才能闻到,他渐渐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灭无踪,陷落在失魂的诱惑中难以自拔。  苍白的素颜涌上了酡红,她忽然推开他急促的喘息,险些窒在持续的亲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没呼吸?”  他几乎想笑出来,又极力忍住。  对世情人心了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对亲热一无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着他,若换了平时倒是威势十足,可惜现在软软的依在枕上,胸膛急促的起伏,娇颜如红霞晕染,哪还有半点可怕之处。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适当的词,脸越来越红。  “我不会再碰你。”他敛住笑,低低的替她说出。  “从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此后,他们真正携手应对一切挑战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测迦夜的心思,竭尽心力分担了过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务。沿袭以往对西域诸国的手段,从被动执行改为全盘谋策,摒弃了一切顾虑,冷血的以最小代价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无情也罢。他放弃了思考值不值得,放弃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着一日,他的命运便与她休戚相连。再没有挣扎,心甘情愿的用尽种种阴狠卑鄙的伎俩。  他执掌了对外一应事务。她腾出手筑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隐蔽的方式扩张权限,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千冥非但没有因不能得手而疏远,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过清嘉阁,烟容派人请过数次,他以事务繁忙为由婉拒,心下歉疚,却已决意不再踏足媚园。  唯一能拔动心弦的,只有那个永远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着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微凉而甘甜的吻,混合着清冷的香气;想起她纤秀的颈,单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湿淋淋的黑发披落,眼眸中水气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而优美的歌,在废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涩羞怯,她极少流露的脆弱无助和无缘由的渴望,占满了全部思绪。  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如星辰般遥远,如日夜般绝望。  他知道他已彻底沦落。  密议  迦夜近日越来越沉默。  教务由他一手接过,洞悉一切,实在找不出让她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纤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娇小的身影坐在水阶之上,细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着大朵青荷,夜晚的温度极低,她仿佛未曾感觉,一径出神。莹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开出的雪色昙花。  他缓缓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小小的身体冰凉。  她并不意外,放松的倚入怀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  轻轻的话音响起。  “殊影。”  “嗯。”  “莎车国上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错。”  “为什么不是杀上将军一人。”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除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他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密细致,灭门或许是最干脆的作法,但…………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不,你做的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的完成了任务,即使是她也找不出半点挑剔之处。  只是…………  他……不该是这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瘦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螓首轻依胸膛。  “夜深了,送我回房间。”    重重守卫的密室。  男子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说不出话。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高兴。”  白生生的手执起壶,不紧不慢的调弄着茶具,动作轻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为什么。”他不掩怀疑。“你不像是好心的人。”  “你这么想是好事。”她漫不经心的垂下睫,“我确实不是好人。”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的笑笑,她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她的面容平静而澄定。“比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计划的目的。”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险。”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她淡淡的回视,“对你也同样有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容我置疑,你知道些什么?”浓眉一轩,他不动声色的反问。  “疏勒。”  仅仅两个字,男子的眉瞬时颤了颤。  “我听不懂。”  迦夜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的道出话语。  “月使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目泛起一丝兴味,“数年前我平莎车之事,陷龟兹之误,无一不有疏勒的影子。早知疏勒王不过是表面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月使可知为何?”  “想来雪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西域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想来,实在不得不佩服疏勒王机谋之深。”  “雪使历年辛劳教中尽知,只是不懂这与九微何干。”男子瞳孔收缩,脸色丝毫未变的淡问。  “当年疏勒连失两位国主,一时风声鹤唳,直到沙朗若即位,谴长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为质至今。”  “当年之事,九微也略有听闻。”  “沙朗若即位前为疏勒王弟,生性风流不羁,虽有王邸,却喜流浪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后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疏勒,五年后被送入天山。”  男子默不作声,深刻的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没没无闻,本不足为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僮仆遁逃无踪,这一点月使如何看待?”  “想是失主加以恋乡,倒也不足为怪。”男子缓缓回答。  “说来恰好,同年月使入战奴营,迦夜曾听夔长老偶然言及月使底蕴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晋升至淬锋营,令人印象颇深。”茶杯渐渐变冷,她随手搁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疏勒质子的下场?”  “愿闻其详。”  “质子入教三月,冲撞了枭长老,被错手杀死。”  “不过是个小国人质,枭长老历来行事放纵,人所共知。”  “一年后教中左使谋叛,枭长老附逆,被月使诛杀身亡,也算是天道好还。”  “雪使究竟想说什么?”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迦夜仿佛不觉,轻松的接口。“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晓,会不会如月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雪使若真好奇,何不试试。”  僵冷的空气有如凝定。  半晌,迦夜忽然笑起来。  “月使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她换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下来。“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九微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她。  “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你不像对权力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这一点足矣。”她坦然直承。“我们所求不一,并无冲突。”  “你想我怎样。”  “策动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说服千冥?”  “他比你爽快。”纤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热烫的新茶。  “事成之后又如何。”没有理会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宛然一笑,执手相敬。“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轻啜香茗,她缓缓咽下。“届时我不会参与纷争,你无须过虑。”  “越说越是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钝。”看着清冷而无欲望的眼,一线灵光猝然闪过,他不敢置信的试探。  “你……难道………记得?”  素颜忽然不见了笑容。  对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静静的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微笑,一口饮尽了茶。  子夜  夜,静如死。  整座天山都进入了沉眠。  床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  密闭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  或许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穴。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稍安,疑惑又悬起来,猝然间穴道受制,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你………”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迦夜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金针赫然入目,她随手抽出,毫不迟疑的钉入大穴。纤手起落,转眼已十余针刺过,头上涔涔有汗渗出。  他也好不到哪去,金针刺入的疼痛易忍,体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骇间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金针越落越急,似有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臆,痛不可当。牙齿紧合,瞬时将细白的小手咬出血来。  最后一针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针猝然离体迸落地面,被禁制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她双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将游移的真气导入正轨。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迦夜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微颤抖,撑到最后一缕真气归正,她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有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终于能抬手,环住她的背心输入内息。持续之下,苍白如死的脸渐渐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来,仍将她拥在怀中,软绵绵的娇躯稍挣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观察了下她的面色,确定无恙后止住了内息,执起垂落的手。  细白的掌缘有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  没力气下床取药,他以舌尖轻舔,权作止血。  腥咸的味道盈散齿间,她试图抽回,他固执不放,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又放下。  全身的衣物都已汗透,他费力的扯过丝被覆住两人,迦夜的体温本就较常人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她的腰,尽可能的保留一点温度。  她的头倚在胸前,娇小的身体契合怀中,无形中腰腹紧贴,几乎可以感觉出所有曲线。黑暗的空间,唯有发际的香气萦绕,熨烫着每一根神经。  低头看轻翘的长睫,挺秀的鼻尖,雪白而光润的面颊被汗气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为什么………替我解开禁制。”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制住了经脉,叛乱过后右使身亡,他一度以为终身无望。  “………这一次的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应付。”她的声音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你怎知该如何施针………”迦夜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开右使的独门手法。  她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若教王知道会怎样。”  “他不会知道。”低哑的笑了一声,迦夜疲倦的仰起身,看着他的脸。  “殊影,你听好。”  “对外我会宣称你去了莎车打点要事,除了赤雕玄鸢、你把其余四人都带上,一路小心行事。”  “七月半以前,你必须赶到敦煌,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他会告诉你新的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日子。”  “什么样的任务。”  “到时候你会知道。”  迦夜极少如此重嘱,又交待得如此含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思,难以窥见。  “是要杀什么人?”  她模糊的应了一句,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翻身下床。  “迦夜。”单手扣住纤腰制止了她的离开,他没来由的心慌。“你在计划什么。”  “到了敦煌,你自会明白。”她避而不答。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冒着教王发现的风险解开禁制,他想不通。  “你不信我?”  迦夜静了片刻。“你可信过我?”  “我现在信你。”过去或许不曾,但鄯善之后,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别再问。”  斩钉截铁的阻断了探问,他的心刹时冷下来。  “我想知道………你曾信任过谁?”他无法抑制的流露出涩意。  她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觉的挺直。“谁也没有,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  “淮衣呢?他是谁。”  “你怎知道这个名字。”一瞬间目光雪亮,凌厉得刺人,毫不掩饰戒惕。  他的心沉下去,如坠冰窖。  “你昏迷时提过。”  她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仿佛略带歉意,犹豫后给了答案。  “淮衣……是……我以前的影卫。”  “被你杀掉的那个?”他一时错愕。  “嗯。”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她的神色莫名的伤感,幽深的眸子柔软而哀痛。  “你怎会………”  明白他有千万个疑惑,她没有多说,细指轻触他的脸,像是要把每一分线条记入心底。  “他和你一样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  “我希望你的运气要比他好。”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冰凉的指离开了脸庞。来不及抓住,她已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气犹存,佳人已逝。  只留下满腹疑惑的人,看着天光一点点透出。    受制已久的内息忽然运转自如,他几不敢信,充斥肢体的轻盈更胜从前,能轻易完成任何过去一度迟滞的剑招,功力不可同日而言,他暗自度量,约摸可与四使中最强的千冥抗衡。  迦夜………  那晚之后绝口不提,稍一提起便被她打断。  冷漠的神色让他险些以为是一场错觉。  九微私下传了消息聚首。  见面却只是饮酒,完全没提过正事。  听说了要去敦煌的行程,九微并不意外,转首吩咐烟容多取了几坛酒,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不顾他的推脱,倒满了白玉碗不容分说的灌下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泼洒而出,浸湿了衣襟。  九微洒脱,却绝少如此放纵。  几番来去,他亦激起了意气,拼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饮在腹中火辣。听不真切九微的话语,一切模糊而凌乱。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里好………”  “……原来………她对你………确是不错………”  “殊影………你本名叫什么………”  酒至酣处,九微突然问出一句,昏沉的神智立时清醒。  他静了静,终吐出一个名字。  “云书,我本姓谢。”  “我知道你绝非寻常出身。”九微展颜而笑,双眸竟无一丝醉色,光亮夺人。“你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许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让猜忌化为乌有,均有默契的包容对方的隐瞒。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筷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精致的玉碗不堪击打,生生裂了开来。  “好歌。”他脱口而赞。  似触发了性情,九微大笑,“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  “等我回来再和你喝酒。”  “定有机会。”九微深深的看了一眼,“你不来媚园,难道我不会去找你么,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语音掷地,两人相视而笑,九微正经了半天,又开始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订过亲。”  “多少年前了。”记忆被时光销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宣纸。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缘。”九微开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稍许吧,家里订下的。”  “必定是个大家闺秀。”九微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闷死人的一对。”  他不客气的踹过一脚,正中椅侧,九微利落的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不是我说,你还只适合这种,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难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情。”  磨了磨牙,他开始手痒。  躲过他的飞袭,九微的嘴尤自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嗯………”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狼狈的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的倒了一地东西。  扶着腰爬起来,啮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烟容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事商谈。”  待清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九微揉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在天山深处的销魂乡展开。    揉着臂上的青紫,九微瞪着他离去的窗口。  这小子,确实厉害了很多。  烟容乖巧的收拾一片杂乱的房屋,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无聊的看纤丽清婉的佳人整理残局,九微忽然道。  “他一直没碰过你?”  烟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良久才有回答。  “也许是………烟容蒲柳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眼微郁的佳人,九微懒懒的踢开几案,架起了双腿。“倒也未必是容貌。”  “烟容不懂。”她终于道出了长久潜在心底的话。“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雪使纵然貌如天仙,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没有回答,她又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她素日冰冷不假词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九微打断她的话,倒并无责难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戏谑的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阁也就不过尔尔,可她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近一根指头,连教王都无法得手。这份功夫,不是每个女人有的。”  烟容默然无语,九微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或许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九微老道的摇头。“她更激起男人的兴趣,浑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兴致,不惜代价去一亲芳泽。”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九微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他是真爱上了那个女人,不为征服。虽然我觉得傻了一点。”  所以………这样的安排也好,否则异日与迦夜争斗起来反而为难。九微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的挑起烟容的颔,不正经的吻了上去。“他不会抱不喜欢的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自由  莎车的事极为顺利,在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全无敢于拂逆教王旨意者。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按说更不必带上四翼,他开始猜测敦煌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斯。  一路快马,提前了数日抵达敦煌,潜意识里仍在惦记她的反常,始终放心下不。  敦煌是中原与西域的关隘城市,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厄,任何能想像的娱乐都能在这里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她的吩咐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伏首,谦卑的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疏勒人。  疏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疏勒人转达,若非确定她叮咛无误,真要怀疑真伪了。  疏勒人恭敬的肃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轧轧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西域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疏勒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警惕,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正中一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它。”  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个男子微微一愣,随即驯服的上前掀开箱盖。  耀眼的宝光刹时盈满了密室。  箱内整整齐齐的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还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种情景,他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展开来看,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西域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曾日思夜想的解药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在安排什么?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 碧隼凑过头,反复扫描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让他的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是赶出来何用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属下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不曾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是如何得到。  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的精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真远走,教王怎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自蹈陷阱,除非…………  “把我们都支走,雪使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个不惧教王的问罪?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不再构成威胁。  为什么要指定七月半之前赶到?七月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教中生变,再一次叛乱?  迦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挑战,还有谁?  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  与千冥的密室相谈、解开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疏勒人………九微………战歌,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关窍瞬时浮出,九微必定也是知情。  千冥,迦夜,九微…………或许还有紫夙………  四使联手…………弑上。  胸臆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怀疑起推断的正确性。  数年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  冒这样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  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作赌注在追逐什么?  她说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个…………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  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她………四岁………以后?  目光一跳,刹时觉出了异常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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