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6

果然,不是轻易的事。  看着前方出现的百余精锐铁骑,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叹了一声。  迦夜暗中伸手抚了抚腰肋,还是……有点勉强。  “赤术没来。”她扫视了一圈。  “我让暗间寻了几个相似的人分头出城。”他策马上前,默默盘算应对。  惑敌?很好,难怪来的人数少于预料。  “冲过这一程,前方的镇子备有马车。”凝视着逼近的马队,他又加了一句。  很细致的安排,她无声的笑了一下。只要能闯过眼前这一关。  思绪被汹涌的马蹄声淹没,雪亮的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静静的望着阵列如山的剽骑,少年翻腕拨剑。雪色轻虹划过天际,剑气纵横如电,前方的骑士纷纷落马,扬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过气。她策马跟随,零星几个侧方攻击的,被她以暗器解决。  行云流水般的杀着,他的动作优美利落,完全没有半分冗余,矫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  观察了片刻便已无暇,人数太多,暗器应付不过来。迫不得已出手,勉强把动作控制在小范围。  她的剑太短,并不适宜马战。  面对来袭的骑士俯身避让,数把利刃从发际掠过,她探腕捉住一柄,夺过反手掷出,又一骑者坠马,大片的鲜血渗入黄沙,地面一片黑红狼籍。  几番戮战,牵动了肋伤,眼前阵阵发暗,险些躲不过敌袭。看出后方的弱势,大群敌人蜂拥而上,犹如嗜血的蚊蚋聚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声清啸,剑交左手,寒芒激荡,势如闪电,转瞬将身边的人逼退。稍一得空,从马上腾身飞纵,落上她所骑的马背,剑势一展,压力顿时一轻。  他在背后护住两人,她驭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泼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线。四周杀声震天,手心紧握咬牙叱马,控马躲过前方攻袭,全凭着经验自森森骠骑中腾挪。  实在围得太密,被滞在了阵中,她心一横,纤手一扬,十余匹围在近前的军马齐声嘶鸣,瞬时发狂的乱奔,将背上的骑士都甩了下去,阵列一时大乱,踩踏无数。只见马眼中流出汩汩鲜血,一刹那被齐刷刷的打瞎了眼,狂燥的扬蹄纵跳,反而给两人破开了一条路。  趁乱而走,骑阵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不知奔了多久,喊杀声逐步消失,腰间的疼泛上来痛不可抑,冷汗渗出,目光模糊起来,耳际闻得单调的蹄响,她没有力气反顾,伏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时候,已是在辘辘而行的车中。  温软的丝棉垫得极厚,让颠簸减至最低。  腰上重新包扎了一番,连指际绽裂的伤口都细心的上过药。车中的小几上置有茶水食点,甚至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想是怕她醒来无聊。  她唤了一声,低弱得自己都听不清,马车却忽然停了。  探进来的人苍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狈而凌乱,几处伤口仅是胡乱的裹扎,衣服都不曾换过。  “你醒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喂她喝水。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  “很疼?忍着点,再过数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温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伤,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还撑得住。”他淡淡带过。“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仓促之下能准备的有限。”  “已经很好。”她闭上眼缓缓躺下,“可还有追兵?”  “业已出了龟兹的势力范围,应该安全了。”  “赤术大概是气疯了。”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她些微调侃。  身名被污,亲信被杀,又在谣言漫天的时候侦骑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着这般的压力,却依然杀不了两人,恼恨可想而知。  “他活该。”清朗的眸子闪过一丝憎意。“走之前我嘱咐暗间,将赤术在军权被卸的时候仍频频调动私卫的情况散播出去,诬他有意谋反。”  她难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对。  落井下石和赶尽杀绝历来不是他的作风,如此传言一出,赤术怕是难以在龟兹立足。  感觉迦夜的诧然,他低声回应,蕴着掩不住的杀气。“我很想寻机亲手杀了他,仅此算是便宜了。”  看着他眉间不容错辩的狠意,她默然无语。  什么时候起,他的杀心比她更盛了。  真是…………不习惯。  回山  一路将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旧,侍从却因着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骚动,不错眼珠的看着一殿之主被影卫以极亲近的姿态抱回。  小小的身体偎在怀里轻若无物,或许是在教众前显得羸弱,她有点不自在。直到放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才安定下来,冷淡的吩咐他去休息。  临走前,见她叫过绿夷嘱咐些什么。他没有在意,连日赶路伤口不曾有暇治疗,已有些支撑不住。  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伤药,脱衣都变得十分困难,几乎是一点点扯下沾在伤口的衣料。  窗棂搭然一响,一个黑影翻入,他本能的抄起长剑。  “是我。”来人利落的架住猝击的锋刃,急急道明身份。  “是你。”他松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皱得死紧。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伤成这样。”接过药瓶替他处理伤口,九微不掩责意。“连包扎都不会?拖得越发严重了。”  好容易脱下衣服,他啧啧摇头。  “居然能撑到现在,你比我还能忍。”  默不作声的任九微清洗伤口,又敷上药粉。九微手上忙碌,嘴没停过。  “怎么回事,这次迦夜失策了?听说她也受了伤?”  “嗯。”  “是你抱回来的,莫非伤的比你还重?”  “嗯。”  “谁有这个本事,和雅丽丝有关?”  “嗯。”  “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赶不回来。”九微叹气,拿他没辄。“幸亏你还有记性,差点来不及。”  “什么?”伤口扯痛分了心,这一句他听不懂。  “什么,赤丸的解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记得。”九微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简直想凿他。“只差两天发作,你没赶回来就等着蛊虫入脑吧。”  门外传来轻叩。  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东西。  青色的玉碟中静静卧着一枚暗色丹药,正是每隔一段时间所必须的解药。  “绿夷拿来的,这丫头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他接过药丸噙下,怔怔出神。  连日的谋划突变应接不暇,又挂虑着迦夜的伤,倒真的把时限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她强令赶回…………  那不计危险的硬闯,日夜兼程的驱驰,是为了……他………?  “……每次受制于此确实棘手,我知道你郁结,可眼下教王将解药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别说是我,连迦夜都无计可施。”  惊觉自己的话太过丧气,九微立即改口。“你权且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弄到真正的解药,一劳永逸的除掉这个麻烦。”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们这次究竟对上了什么人物?”  他叹了口气,简要的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省掉了迦夜受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么会失手,原来是机关暗算。” 九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杀着?好个迦夜,慎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幸运?他不觉得。  若不是坚忍卓绝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丝毫幸运可言。  “赤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淮衣。”他犹豫了一下,“迦夜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密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九微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  他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难以形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着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映入窗栊,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他起身梳洗,刚收拾停当,门外已传来声响。  “进来。”  探进来的是碧隼,一张年轻爱笑的脸。  “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他当先走入,身后跟着其他数人。  赤雕、墨鹞、玄鸢、蓝鸮、银鹄、碧隼。  他一手训练出的六翼。  虽然直属迦夜,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亲手煅出的刀。  迦夜从不过问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清晰明了的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人,她更像一个有距离的首领而存在,威严,冷淡,不可亲近。他们在迦夜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他接触频频,私下随意得多。  “伤势可好?”赤雕年纪稍长,沉稳得多。  他点点头。“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王新近宠爱的雅丽丝服毒自尽。”银鹄一向负责探察,消息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就在风闻雪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迦夜既归,龟兹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听完雪使禀报后大怒,下令将其剁为肉靡,挫骨扬灰。”玄鸢补充。  “迦夜去见过教王?”她的肋伤……他几不可觉的皱眉。  “今日一早即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她受伤菲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抚慰。” 碧隼欣然一笑。“估计赏赐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墨鹞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若是我们跟去就好,雪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今天雪使还好,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她脸有点白。”  “她不是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真无恙怎么会被老大抱进来?”  “这个…………”  结束了讨论,六双眼睛同时盯住他,关注的重心迅速由政务变为上位者的八卦。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的比她重,却是你抱她回来?”  “为什么她行止如常,你却仍在调养伤势?”  “还有,为什么昨天她在你怀里样子有点奇怪,她不是一向没表情?”  “什么时候雪使愿意让人接近了?我还没看过有人能近她三尺之内。”  “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问题和他们一样。”吭吃了半晌,赤雕的话令众人绝倒。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他无言以对。  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迦夜那样莫测高深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她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轻盈而碎,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忘了八卦,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然见到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的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烟容冒昧前来探问,还望见谅。”  “多承好意,在下不敢当。”他确实意外。自那一次入过媚园,后来再不曾去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讶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碧隼轻咳一声。  “我们也呆得够久,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的应和,与眼神表现出的全然相反,慢吞吞的一个接一个蹭出去。没有声息,但可以确定他们不曾走远,九成九伏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清嘉阁,烟容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九微?在打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他倒茶款客,刚提壶便被烟容抢过。  雪白的玉手扶在手背,他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暂时让烟容服侍,略尽心力。”  她倒上两杯清茶,又绞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都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烟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无需麻烦了。”  “烟容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绝,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碍于客套不便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酥软的手按在额际,轻轻揉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烟容仿佛感觉出来,不等开口便收回了手腕。  “公子可有好些?”  确实疲惫之感减轻了不少,他点头致谢。“多谢,已好得多。”  她轻浅一笑,秀项低垂。  “公子尚需休息,烟容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烟容必在清嘉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他隐约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案,丽人敛妆下拜,笑意盈盈的离去。刚出数步,一个少女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  雪衣素颜,眉目清冷。容貌尚稚,却已能摄人心神。如雾的裙裾随行止飘摇,翩然浮动,几疑尘世之外。  少女转瞬行至眼前,顿住了脚步,静静的看过来。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她不自觉的打了个颤,躬身行礼。  “烟容见过雪使。”  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来探望殊影?”  “是。”她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女,却无形有种威迫,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  注视着远去的丽影,她蹙起眉。  “银鹄。”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银鹄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他的手中。  “九天风露?”众人面面相觑。  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化颜生肌,能令伤口无痕自愈。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双姝对峙的场面,碧隼脱口。  “惨了。”  恩赏  说归说,却没有任何他们预期的场景出现。  迦夜除了必要的事务,极少出房间,多数时候在静养。召集殊影议事的时候毫无异样。高涨的好奇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他却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呆在房里足不出户,实在奇怪。  去看也无甚特别,一本一本的翻书,大堆的书散落在案几床塌,零乱而随意的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  偶尔深夜会在□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留下一地落花回房。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唯一明确的,她与千冥开始私下会面。  第一次听说,他以为是误传。  直到亲眼看见墨鹞蓝鸮与千冥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  密谈了很久,最后门开的时候,那个男子笑容神秘,回头低低的附在迦夜耳畔说了什么。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裸的传递出欲望。  迦夜的鬓发被呼吸拂动,却没有闪避,一径的无表情。  若不是窥见她无意识蜷紧的手,会以为两人已亲密无间。  “迟早…………”  最后道出的话没有道完,千冥意味深长的笑笑,心情极佳的扬长而去。  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她一寸寸展开掌心,默然垂睫。每次有什么心事筹划,她总有这个习惯,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  摒退了下属,他低低的询问。  “………看有没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拢掌心,淡淡的回答。  “他不是能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情会变得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微叹了一口气。“别无选择。”  “你想得到什么?”  她沉默良久,轻轻回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得到千冥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  千冥一直耿耿于心渴望垂涎的,只有一样。  她微微笑起来,略带一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就算是吧。”  她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匀美。  “我……也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再回答,静静的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让她甘愿用自己做交换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王,无人可以压制,不需对任何人屈膝。  她拒绝吐露半分,冷漠的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指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的任务。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千冥一改过去对迦夜的针对贬抑,每每在教王决策时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与千冥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渐渐与九微走得极近。  上任之初,千冥与紫夙联合,迦夜九微各自为政的场面逐步转化,易为千冥与紫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迦夜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  私下有传言说她成为千冥的新欢,身心皆为之虏,所作所为不外乎是襄助枕边人。  赤雕隐然取代了他过去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  迦夜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辨的现实。  即使六翼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中却传遍,看着他的眼光也自然不同。  迦夜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每次回山覆命不过数日,便又有事务落下,全无空余。  应对的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工作之外,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在想什么?  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  对他过度追索衍生的厌烦?  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的去媚园清嘉阁。  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烟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  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昵的举动,她也全不在意。  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  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真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  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  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翼都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使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出来。”  “依例的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是要误时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来。”银鹄拖过赤雕,额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  “莫非是女人都有的情绪化的几天?”  “你还真敢说。”  打断少年们的越扯越远,他开口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原因?”迦夜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纳罕。  众人面面相觑,蓝鸮略为犹豫。  “早上教王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王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样的赏赐?”  “不知道,是一个檀木箱子。”碧隼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好歹我们也能有个底。”六双眼晴眼巴巴的看着他。    在门外迟疑了半晌。  敲了半天,毫无动静,他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险些命中,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抄住。大概理解了赤雕头上的青痕来处。以迦夜的手法,促不及防下受伤不足为奇。  门推开得很困难。  整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乱不堪,装饰的玉器珍玩破碎了不少,一地狼籍,如被洗劫过后。  迦夜坐在一堆杂物中抱膝发呆,足边一只漆光鉴人的木箱半开箱盖,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迦夜?”  等了许久,才听见毫无情绪的声音。  “什么事。”  “你………”屋子内的情况比所预料的更严重,一时语塞。瞥见她的脚边。“教王赐了什么?”  迦夜冷笑一声,踢翻了箱子。  一袭精致的女服和着整套绿宝石首饰滚落出来,在暗室闪闪生辉。  上好的冰蚕丝在手心微微沁凉,丝滑而柔软。  绿宝石剔透青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镯,臂镯,项链,耳饰,额饰,腰饰种种齐全,价值足可敌国。  教王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迦夜默不作声,苍白的脸木无表情,黑眸隐隐有种孤绝的狠厉。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例来所赐不过是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物品,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迦夜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拈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皆碧。  “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赐锦衣玉钏予绯钦,三日后召她入殿内侍寝。”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赐华服珠玉予紫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这比她们所得的犹要优厚许多。”黑眸映着碧光,幽幽冷冷,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当日不过是小小七杀,今日是四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咯嚓一响。  她像是没听到,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这种样子还是不行………只差一点………”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制止赤术,都是因为它,若是毁了这张脸多好,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麻烦…………”  无法抑止的怨恨从话语中流露,罕见曝出真实情绪。利刃自颊上擦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王的敕令恙怒难当,烦燥而失控。  定定的看着素寒如霜的小脸,心里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你能容忍千冥,却无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女孩恨恨的咬牙,宛如诅咒。“什么也……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  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王会比千冥来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权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王未必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魔卖命,她有无数的机会逃亡远走,却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夜宴  幽暗的室内,重帘紧闭,入耳便是粗重的喘息声。  销魂的呻吟和床帷轻响交织,一双□的男女纠缠难分,细汗密布在年轻健美的躯体上,快速而有节奏的律动。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刺,绷紧的肌肉松驰下来,男子利落的翻到一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身边的女子面色潮红,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激情的余韵中。许久,她慵懒的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的垂落,媚眼欲流,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很高兴。”男子半坐起来,轻浮的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有点。”她懒懒的微笑,有种隐秘的兴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样的戏?”剑眉一轩,他随口发问。  “教王……要召迦夜侍寝。”她低低的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男子按住惊讶,“我只听说赏了她东西,还有这重含义?”  “那个老不死的总喜欢玩这种把戏。到底不是媚园随意尽兴的玩物,表面上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迦夜那种模样的没兴趣。”男子垂下眼掩住眸光,手沿着凹凸的曲线游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该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吃吃的娇笑,对无形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他一向喜欢成熟的女人,不过对迦夜………”  “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约摸是有点猜忌。”她的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抚有力的胸肌。“只怪这一年迦夜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由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迦夜若是乖乖听话,即是对教王忠诚无虞,届时再给她点甜头,千冥的影响便不足为虑。”  “若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她的声音冷下来,“谁敢拒绝教王的邀宠,纵然迦夜已经稳踞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女人忽然伏身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丰满的娇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男人视而不见,仿若随意的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脸,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讥讽。“愚蠢。”  “怎么说。”  “个个都以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都小看了迦夜。”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一件件穿上衣服。“那丫头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摆布于股掌之上了。”  她冷哼一声,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样子,千冥必定讨不了什么好处,只怕是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说得太无能。”  “无能倒不至于。那家伙野心太大,欲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么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默默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仍是调侃。  “看她的样子像有过男人么,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还是处子。”媚眼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得不到手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的在耳垂上咬了咬。“照你的推论,迦夜今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女郎偎进他怀里,“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图个新鲜。”  “若是迦夜………”  “你担心她的影卫?”女郎一语道破,笑吟吟的斜睨。  “嗯。”他并不掩饰。  “这个么……若是迦夜失势,把他弄过来也就是了。”  “怎么弄。”  她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王把他调至手下如何,保证让你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说起来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再说…………我又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的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他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全无恼意。  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不过只要殊影无恙,紫夙这点小心思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迦夜………会如何应对。    天山绝壁之上,万壑松涛阵阵翻涌,如碧云千重。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盏精制宫灯绵延,宛如天上的尘星坠落凡间。精巧的漆案一字排开,白玉盘中罗列着诸国盛宴上都罕见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常满杯,如赤色宝石一般炫丽夺目。娇美的少女持壶掌酒,裙摆动处,玉坠牙环相碰,琳琅之声不绝。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的按身份落坐,偌大的宴场竟无一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娆的舞娘正随着轻妙的乐声极速飞旋,艳红的舞衣大胆轻佻,□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清矍的教王面带微笑,尊贵优雅的俯视众人,宛若神邸。  四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精神也略为松驰下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千冥坐于四使上首,阴沉晦暗,不停的饮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尽管对方视若无睹也无损心情。  迦夜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的啜饮,白生生的手扶着阔大的玉杯更显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心下计量,又在扫到迦夜身后之人时暗叹。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垂首凝视着迦夜一举一动,唇抿的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王倒是心绪不错,漫散的谈着风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应和,九微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不怎么开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迦夜。”  不知几人心里一惊。  教王噙着淡笑,随意而询。  “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了么。”  “回教王,迦夜怎敢。” 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王厚赐,迦夜惭不敢受。况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王舒开长眉。“既是赐赏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有你说的那般。”  迦夜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九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千冥手一软,酒杯撞得叮然一响;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其他教众蒙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最高的这一方静谧如死。  教王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小人。  “我不曾听清,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  迦夜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复吐出。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连紫夙都开始佩服她的胆色。  冰冷的眸子泛着凛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步至阶下,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说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迦夜匍伏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十分清晰。  “迦夜本自寒微,能有如今所得全凭教王栽培教养,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近实是求之不得,幸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鉴。”  王者顿了顿,压力稍轻。  “此话怎讲。”  “迦夜幼年跟随师长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始,终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则便是功力散尽,经脉寸裂而亡。迦夜自惭形骸,蒙教王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  “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王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王明见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耿之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言欺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蕴着无上威胁。  “摩罗昆那心法。”此言一出,有所知的尽皆色变。  摩罗昆那心法,相传为天竺秘术。  非童女不能练就,盖因练功之时须佐以毒物,时生幻相,只有无情少欲之人方可挨过幻境,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练成也不能动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习。  “迦夜资质驽钝,师长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若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王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墨丸。”  这句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动容。  墨丸与赤丸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体控制其行。  但墨丸并无终极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制,一旦服下,终身不脱。仅在最下层的奴隶身上使用,身为四使的迦夜自承愿服墨丸,便是等于将性命剖白于前了。  “摩罗昆那心法………这么说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他出言质询。  “教王若有疑虑,请以守宫砂验看。”  微一颔首,近侍迅速捧来玉盒,以银针挑出。  鲜红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纤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艳。  教王的目光终于柔下来。  “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使作罢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谢教王怜恤,迦夜万死难报。”  “珠宝即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王者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无需再辞。”  “教王厚恩,迦夜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心冰凉,她极缓慢的抬起头。  不远处,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放松。    自缚  “你练的真的是摩罗昆那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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