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是轻易的事。 看着前方出现的百余精锐铁骑,两人不约而同的在心里叹了一声。 迦夜暗中伸手抚了抚腰肋,还是……有点勉强。 “赤术没来。”她扫视了一圈。 “我让暗间寻了几个相似的人分头出城。”他策马上前,默默盘算应对。 惑敌?很好,难怪来的人数少于预料。 “冲过这一程,前方的镇子备有马车。”凝视着逼近的马队,他又加了一句。 很细致的安排,她无声的笑了一下。只要能闯过眼前这一关。 思绪被汹涌的马蹄声淹没,雪亮的马刀如林,炫亮刺目。 静静的望着阵列如山的剽骑,少年翻腕拨剑。雪色轻虹划过天际,剑气纵横如电,前方的骑士纷纷落马,扬起漫天血雨,腥味逼得人透不过气。她策马跟随,零星几个侧方攻击的,被她以暗器解决。 行云流水般的杀着,他的动作优美利落,完全没有半分冗余,矫健迅捷,切入的角度精准犀利,力道把握的恰到好处。 观察了片刻便已无暇,人数太多,暗器应付不过来。迫不得已出手,勉强把动作控制在小范围。 她的剑太短,并不适宜马战。 面对来袭的骑士俯身避让,数把利刃从发际掠过,她探腕捉住一柄,夺过反手掷出,又一骑者坠马,大片的鲜血渗入黄沙,地面一片黑红狼籍。 几番戮战,牵动了肋伤,眼前阵阵发暗,险些躲不过敌袭。看出后方的弱势,大群敌人蜂拥而上,犹如嗜血的蚊蚋聚集。 前方的人忽然一声清啸,剑交左手,寒芒激荡,势如闪电,转瞬将身边的人逼退。稍一得空,从马上腾身飞纵,落上她所骑的马背,剑势一展,压力顿时一轻。 他在背后护住两人,她驭马而行,百里挑一的大宛名马泼蹄急奔,仿佛也知道生死一线。四周杀声震天,手心紧握咬牙叱马,控马躲过前方攻袭,全凭着经验自森森骠骑中腾挪。 实在围得太密,被滞在了阵中,她心一横,纤手一扬,十余匹围在近前的军马齐声嘶鸣,瞬时发狂的乱奔,将背上的骑士都甩了下去,阵列一时大乱,踩踏无数。只见马眼中流出汩汩鲜血,一刹那被齐刷刷的打瞎了眼,狂燥的扬蹄纵跳,反而给两人破开了一条路。 趁乱而走,骑阵渐渐被抛在了身后,不知奔了多久,喊杀声逐步消失,腰间的疼泛上来痛不可抑,冷汗渗出,目光模糊起来,耳际闻得单调的蹄响,她没有力气反顾,伏倒在马背上失去了意识。 再醒时候,已是在辘辘而行的车中。 温软的丝棉垫得极厚,让颠簸减至最低。 腰上重新包扎了一番,连指际绽裂的伤口都细心的上过药。车中的小几上置有茶水食点,甚至还散落着几本书册,想是怕她醒来无聊。 她唤了一声,低弱得自己都听不清,马车却忽然停了。 探进来的人苍白憔悴,俊逸的身形狼狈而凌乱,几处伤口仅是胡乱的裹扎,衣服都不曾换过。 “你醒了?”他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扶起她,喂她喝水。身上还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她皱了皱眉。 “很疼?忍着点,再过数日就可以到天山。”他温言安慰。 “你受了多少伤,重不重?”黑衣下看不出端倪。 “我还撑得住。”他淡淡带过。“饿不饿,先吃点东西,仓促之下能准备的有限。” “已经很好。”她闭上眼缓缓躺下,“可还有追兵?” “业已出了龟兹的势力范围,应该安全了。” “赤术大概是气疯了。”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她些微调侃。 身名被污,亲信被杀,又在谣言漫天的时候侦骑四出,如同雪上加霜。冒着这般的压力,却依然杀不了两人,恼恨可想而知。 “他活该。”清朗的眸子闪过一丝憎意。“走之前我嘱咐暗间,将赤术在军权被卸的时候仍频频调动私卫的情况散播出去,诬他有意谋反。” 她难以置信的怔住,瞠目以对。 落井下石和赶尽杀绝历来不是他的作风,如此传言一出,赤术怕是难以在龟兹立足。 感觉迦夜的诧然,他低声回应,蕴着掩不住的杀气。“我很想寻机亲手杀了他,仅此算是便宜了。” 看着他眉间不容错辩的狠意,她默然无语。 什么时候起,他的杀心比她更盛了。 真是…………不习惯。 回山 一路将迦夜抱入水殿。 青荷依旧,侍从却因着意外的一幕而微微骚动,不错眼珠的看着一殿之主被影卫以极亲近的姿态抱回。 小小的身体偎在怀里轻若无物,或许是在教众前显得羸弱,她有点不自在。直到放在宽大柔软的床上才安定下来,冷淡的吩咐他去休息。 临走前,见她叫过绿夷嘱咐些什么。他没有在意,连日赶路伤口不曾有暇治疗,已有些支撑不住。 回到自己房中找出伤药,脱衣都变得十分困难,几乎是一点点扯下沾在伤口的衣料。 窗棂搭然一响,一个黑影翻入,他本能的抄起长剑。 “是我。”来人利落的架住猝击的锋刃,急急道明身份。 “是你。”他松懈下精神,禁不住晃了一下。九微上前扶住,眉心皱得死紧。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伤成这样。”接过药瓶替他处理伤口,九微不掩责意。“连包扎都不会?拖得越发严重了。” 好容易脱下衣服,他啧啧摇头。 “居然能撑到现在,你比我还能忍。” 默不作声的任九微清洗伤口,又敷上药粉。九微手上忙碌,嘴没停过。 “怎么回事,这次迦夜失策了?听说她也受了伤?” “嗯。” “是你抱回来的,莫非伤的比你还重?” “嗯。” “谁有这个本事,和雅丽丝有关?” “嗯。” “我一直提心吊胆,就怕你赶不回来。”九微叹气,拿他没辄。“幸亏你还有记性,差点来不及。” “什么?”伤口扯痛分了心,这一句他听不懂。 “什么,赤丸的解药,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记得。”九微没好气的白了一眼,简直想凿他。“只差两天发作,你没赶回来就等着蛊虫入脑吧。” 门外传来轻叩。 九微把他按在床上,自己去接了东西。 青色的玉碟中静静卧着一枚暗色丹药,正是每隔一段时间所必须的解药。 “绿夷拿来的,这丫头被你收服后倒是挺有心。” 他接过药丸噙下,怔怔出神。 连日的谋划突变应接不暇,又挂虑着迦夜的伤,倒真的把时限忘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她强令赶回………… 那不计危险的硬闯,日夜兼程的驱驰,是为了……他………? “……每次受制于此确实棘手,我知道你郁结,可眼下教王将解药交由千冥掌管,得之不易。别说是我,连迦夜都无计可施。” 惊觉自己的话太过丧气,九微立即改口。“你权且忍耐,总有一天我会弄到真正的解药,一劳永逸的除掉这个麻烦。”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 “你们这次究竟对上了什么人物?” 他叹了口气,简要的说明了事情的经过,省掉了迦夜受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么会失手,原来是机关暗算。” 九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杀着?好个迦夜,慎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幸运?他不觉得。 若不是坚忍卓绝的意志,根本不会有丝毫幸运可言。 “赤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淮衣。”他犹豫了一下,“迦夜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密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九微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 他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难以形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着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映入窗栊,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 他起身梳洗,刚收拾停当,门外已传来声响。 “进来。” 探进来的是碧隼,一张年轻爱笑的脸。 “老大醒了?我就猜差不多了。”他当先走入,身后跟着其他数人。 赤雕、墨鹞、玄鸢、蓝鸮、银鹄、碧隼。 他一手训练出的六翼。 虽然直属迦夜,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一把亲手煅出的刀。 迦夜从不过问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清晰明了的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人,她更像一个有距离的首领而存在,威严,冷淡,不可亲近。他们在迦夜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他接触频频,私下随意得多。 “伤势可好?”赤雕年纪稍长,沉稳得多。 他点点头。“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王新近宠爱的雅丽丝服毒自尽。”银鹄一向负责探察,消息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就在风闻雪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迦夜既归,龟兹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听完雪使禀报后大怒,下令将其剁为肉靡,挫骨扬灰。”玄鸢补充。 “迦夜去见过教王?”她的肋伤……他几不可觉的皱眉。 “今日一早即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她受伤菲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抚慰。” 碧隼欣然一笑。“估计赏赐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身外之物。”墨鹞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若是我们跟去就好,雪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今天雪使还好,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她脸有点白。” “她不是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真无恙怎么会被老大抱进来?” “这个…………” 结束了讨论,六双眼睛同时盯住他,关注的重心迅速由政务变为上位者的八卦。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的比她重,却是你抱她回来?” “为什么她行止如常,你却仍在调养伤势?” “还有,为什么昨天她在你怀里样子有点奇怪,她不是一向没表情?” “什么时候雪使愿意让人接近了?我还没看过有人能近她三尺之内。” “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问题和他们一样。”吭吃了半晌,赤雕的话令众人绝倒。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他无言以对。 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迦夜那样莫测高深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她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轻盈而碎,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忘了八卦,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然见到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的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烟容冒昧前来探问,还望见谅。” “多承好意,在下不敢当。”他确实意外。自那一次入过媚园,后来再不曾去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讶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碧隼轻咳一声。 “我们也呆得够久,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的应和,与眼神表现出的全然相反,慢吞吞的一个接一个蹭出去。没有声息,但可以确定他们不曾走远,九成九伏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清嘉阁,烟容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九微?在打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他倒茶款客,刚提壶便被烟容抢过。 雪白的玉手扶在手背,他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暂时让烟容服侍,略尽心力。” 她倒上两杯清茶,又绞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都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烟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无需麻烦了。” “烟容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绝,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碍于客套不便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酥软的手按在额际,轻轻揉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烟容仿佛感觉出来,不等开口便收回了手腕。 “公子可有好些?” 确实疲惫之感减轻了不少,他点头致谢。“多谢,已好得多。” 她轻浅一笑,秀项低垂。 “公子尚需休息,烟容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烟容必在清嘉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他隐约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案,丽人敛妆下拜,笑意盈盈的离去。刚出数步,一个少女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 雪衣素颜,眉目清冷。容貌尚稚,却已能摄人心神。如雾的裙裾随行止飘摇,翩然浮动,几疑尘世之外。 少女转瞬行至眼前,顿住了脚步,静静的看过来。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她不自觉的打了个颤,躬身行礼。 “烟容见过雪使。” 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来探望殊影?” “是。”她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女,却无形有种威迫,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 注视着远去的丽影,她蹙起眉。 “银鹄。”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银鹄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他的手中。 “九天风露?”众人面面相觑。 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化颜生肌,能令伤口无痕自愈。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双姝对峙的场面,碧隼脱口。 “惨了。” 恩赏 说归说,却没有任何他们预期的场景出现。 迦夜除了必要的事务,极少出房间,多数时候在静养。召集殊影议事的时候毫无异样。高涨的好奇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他却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呆在房里足不出户,实在奇怪。 去看也无甚特别,一本一本的翻书,大堆的书散落在案几床塌,零乱而随意的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 偶尔深夜会在□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留下一地落花回房。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唯一明确的,她与千冥开始私下会面。 第一次听说,他以为是误传。 直到亲眼看见墨鹞蓝鸮与千冥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 密谈了很久,最后门开的时候,那个男子笑容神秘,回头低低的附在迦夜耳畔说了什么。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裸的传递出欲望。 迦夜的鬓发被呼吸拂动,却没有闪避,一径的无表情。 若不是窥见她无意识蜷紧的手,会以为两人已亲密无间。 “迟早…………” 最后道出的话没有道完,千冥意味深长的笑笑,心情极佳的扬长而去。 盯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她一寸寸展开掌心,默然垂睫。每次有什么心事筹划,她总有这个习惯,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 摒退了下属,他低低的询问。 “………看有没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拢掌心,淡淡的回答。 “他不是能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情会变得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微叹了一口气。“别无选择。” “你想得到什么?” 她沉默良久,轻轻回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得到千冥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 千冥一直耿耿于心渴望垂涎的,只有一样。 她微微笑起来,略带一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过他也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就算是吧。” 她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匀美。 “我……也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再回答,静静的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让她甘愿用自己做交换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王,无人可以压制,不需对任何人屈膝。 她拒绝吐露半分,冷漠的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指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的任务。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千冥一改过去对迦夜的针对贬抑,每每在教王决策时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与千冥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渐渐与九微走得极近。 上任之初,千冥与紫夙联合,迦夜九微各自为政的场面逐步转化,易为千冥与紫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迦夜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 私下有传言说她成为千冥的新欢,身心皆为之虏,所作所为不外乎是襄助枕边人。 赤雕隐然取代了他过去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 迦夜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辨的现实。 即使六翼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中却传遍,看着他的眼光也自然不同。 迦夜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每次回山覆命不过数日,便又有事务落下,全无空余。 应对的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工作之外,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在想什么? 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 对他过度追索衍生的厌烦? 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的去媚园清嘉阁。 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烟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 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昵的举动,她也全不在意。 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 所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真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 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 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翼都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使关在房中一整日都没出来。” “依例的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是要误时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来。”银鹄拖过赤雕,额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 “莫非是女人都有的情绪化的几天?” “你还真敢说。” 打断少年们的越扯越远,他开口询问。 “有没有人知道原因?”迦夜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纳罕。 众人面面相觑,蓝鸮略为犹豫。 “早上教王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王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样的赏赐?” “不知道,是一个檀木箱子。”碧隼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好歹我们也能有个底。”六双眼晴眼巴巴的看着他。 在门外迟疑了半晌。 敲了半天,毫无动静,他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险些命中,他眼疾手快的一把抄住。大概理解了赤雕头上的青痕来处。以迦夜的手法,促不及防下受伤不足为奇。 门推开得很困难。 整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乱不堪,装饰的玉器珍玩破碎了不少,一地狼籍,如被洗劫过后。 迦夜坐在一堆杂物中抱膝发呆,足边一只漆光鉴人的木箱半开箱盖,看不清是什么事物。 “迦夜?” 等了许久,才听见毫无情绪的声音。 “什么事。” “你………”屋子内的情况比所预料的更严重,一时语塞。瞥见她的脚边。“教王赐了什么?” 迦夜冷笑一声,踢翻了箱子。 一袭精致的女服和着整套绿宝石首饰滚落出来,在暗室闪闪生辉。 上好的冰蚕丝在手心微微沁凉,丝滑而柔软。 绿宝石剔透青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镯,臂镯,项链,耳饰,额饰,腰饰种种齐全,价值足可敌国。 教王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迦夜默不作声,苍白的脸木无表情,黑眸隐隐有种孤绝的狠厉。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例来所赐不过是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物品,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迦夜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拈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皆碧。 “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赐锦衣玉钏予绯钦,三日后召她入殿内侍寝。”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赐华服珠玉予紫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这比她们所得的犹要优厚许多。”黑眸映着碧光,幽幽冷冷,仿佛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当日不过是小小七杀,今日是四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咯嚓一响。 她像是没听到,喃喃低语,几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这种样子还是不行………只差一点………”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制止赤术,都是因为它,若是毁了这张脸多好,也就不会有如今的麻烦…………” 无法抑止的怨恨从话语中流露,罕见曝出真实情绪。利刃自颊上擦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王的敕令恙怒难当,烦燥而失控。 定定的看着素寒如霜的小脸,心里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 “为什么你能容忍千冥,却无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女孩恨恨的咬牙,宛如诅咒。“什么也……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 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王会比千冥来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权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王未必会兴起这样的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魔卖命,她有无数的机会逃亡远走,却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夜宴 幽暗的室内,重帘紧闭,入耳便是粗重的喘息声。 销魂的呻吟和床帷轻响交织,一双□的男女纠缠难分,细汗密布在年轻健美的躯体上,快速而有节奏的律动。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刺,绷紧的肌肉松驰下来,男子利落的翻到一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身边的女子面色潮红,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激情的余韵中。许久,她慵懒的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的垂落,媚眼欲流,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很高兴。”男子半坐起来,轻浮的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有点。”她懒懒的微笑,有种隐秘的兴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样的戏?”剑眉一轩,他随口发问。 “教王……要召迦夜侍寝。”她低低的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男子按住惊讶,“我只听说赏了她东西,还有这重含义?” “那个老不死的总喜欢玩这种把戏。到底不是媚园随意尽兴的玩物,表面上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迦夜那种模样的没兴趣。”男子垂下眼掩住眸光,手沿着凹凸的曲线游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该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吃吃的娇笑,对无形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他一向喜欢成熟的女人,不过对迦夜………” “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约摸是有点猜忌。”她的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抚有力的胸肌。“只怪这一年迦夜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由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迦夜若是乖乖听话,即是对教王忠诚无虞,届时再给她点甜头,千冥的影响便不足为虑。” “若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她的声音冷下来,“谁敢拒绝教王的邀宠,纵然迦夜已经稳踞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女人忽然伏身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丰满的娇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男人视而不见,仿若随意的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脸,毫不掩饰的流露出讥讽。“愚蠢。” “怎么说。” “个个都以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都小看了迦夜。”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一件件穿上衣服。“那丫头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摆布于股掌之上了。” 她冷哼一声,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样子,千冥必定讨不了什么好处,只怕是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说得太无能。” “无能倒不至于。那家伙野心太大,欲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么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默默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仍是调侃。 “看她的样子像有过男人么,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还是处子。”媚眼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得不到手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的在耳垂上咬了咬。“照你的推论,迦夜今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女郎偎进他怀里,“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图个新鲜。” “若是迦夜………” “你担心她的影卫?”女郎一语道破,笑吟吟的斜睨。 “嗯。”他并不掩饰。 “这个么……若是迦夜失势,把他弄过来也就是了。” “怎么弄。” 她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王把他调至手下如何,保证让你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说起来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再说…………我又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的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他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全无恼意。 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不过只要殊影无恙,紫夙这点小心思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迦夜………会如何应对。 天山绝壁之上,万壑松涛阵阵翻涌,如碧云千重。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盏精制宫灯绵延,宛如天上的尘星坠落凡间。精巧的漆案一字排开,白玉盘中罗列着诸国盛宴上都罕见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常满杯,如赤色宝石一般炫丽夺目。娇美的少女持壶掌酒,裙摆动处,玉坠牙环相碰,琳琅之声不绝。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的按身份落坐,偌大的宴场竟无一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娆的舞娘正随着轻妙的乐声极速飞旋,艳红的舞衣大胆轻佻,□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清矍的教王面带微笑,尊贵优雅的俯视众人,宛若神邸。 四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精神也略为松驰下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千冥坐于四使上首,阴沉晦暗,不停的饮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尽管对方视若无睹也无损心情。 迦夜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的啜饮,白生生的手扶着阔大的玉杯更显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心下计量,又在扫到迦夜身后之人时暗叹。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垂首凝视着迦夜一举一动,唇抿的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王倒是心绪不错,漫散的谈着风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应和,九微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不怎么开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迦夜。” 不知几人心里一惊。 教王噙着淡笑,随意而询。 “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了么。” “回教王,迦夜怎敢。” 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王厚赐,迦夜惭不敢受。况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王舒开长眉。“既是赐赏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有你说的那般。” 迦夜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九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千冥手一软,酒杯撞得叮然一响;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其他教众蒙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最高的这一方静谧如死。 教王的脸上也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小人。 “我不曾听清,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 迦夜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复吐出。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连紫夙都开始佩服她的胆色。 冰冷的眸子泛着凛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步至阶下,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说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迦夜匍伏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十分清晰。 “迦夜本自寒微,能有如今所得全凭教王栽培教养,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近实是求之不得,幸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鉴。” 王者顿了顿,压力稍轻。 “此话怎讲。” “迦夜幼年跟随师长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始,终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则便是功力散尽,经脉寸裂而亡。迦夜自惭形骸,蒙教王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 “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王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王明见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耿之心。” 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言欺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蕴着无上威胁。 “摩罗昆那心法。”此言一出,有所知的尽皆色变。 摩罗昆那心法,相传为天竺秘术。 非童女不能练就,盖因练功之时须佐以毒物,时生幻相,只有无情少欲之人方可挨过幻境,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练成也不能动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习。 “迦夜资质驽钝,师长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若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王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墨丸。” 这句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动容。 墨丸与赤丸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体控制其行。 但墨丸并无终极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制,一旦服下,终身不脱。仅在最下层的奴隶身上使用,身为四使的迦夜自承愿服墨丸,便是等于将性命剖白于前了。 “摩罗昆那心法………这么说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他出言质询。 “教王若有疑虑,请以守宫砂验看。” 微一颔首,近侍迅速捧来玉盒,以银针挑出。 鲜红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纤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艳。 教王的目光终于柔下来。 “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使作罢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谢教王怜恤,迦夜万死难报。” “珠宝即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王者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无需再辞。” “教王厚恩,迦夜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心冰凉,她极缓慢的抬起头。 不远处,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绷紧的神经一点点放松。 自缚 “你练的真的是摩罗昆那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