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70

扯脱了东炎御侍外袍的男子露出内中的一身深青色劲装,鬼魅一般迅捷的动作,利落地将承露台上所有还未从惊骇中回神的侍女宫人全部放倒。单腿屈膝,一手按肩跪在柳青梵身前,“主上,这孩子……”淡淡瞥一眼鸿逵帝至死挂在嘴边的意味不明的微笑,青梵垂下眼:“送到阁里。”纵是早已被磨练得万事不惊,一言入耳,影卫身子还是无法控制地一记微震:“可是主上——”“不必多言。收拾妥当的话就退下。”见一道月色的身影翩然落下,拦在身前挡住赤锦愕然抬头直视自己的视线,青梵嘴角微扬,随即足尖轻挑,落在地上的长剑一跳入手;转过头,静静看向自绯樱宫正门一路直奔承露台而来的一片骚动。人影、火光,却不是先前的惊惶混乱。手持火把的士兵在队伍左右排成整齐的两列,重装甲士整齐的行进步伐震动宫闱。从承露高台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冥王大旗引导着风司冥与韩临渊、皇甫雷岸、慕容子归等一众先锋大将,虽在快步的奔走,排列位次却丝毫不乱。柳青梵轻舒一口气,视线在台上一转再次停留在鸿逵帝脸上笑容,目光不觉又是一阵暗淡。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影卫直觉反驳和由己任性的理由,只是,不仅仅因为不忍婴儿殒命眼前的怜悯恻隐,更因为那一句“只在这件事上赢过了你……君无痕”——火光漫天地暗红背景与二十五年前的除夕雪夜慢慢叠合。让“君无痕”三个字又一次狠狠撞进内心。骄傲果断的鸿逵帝必不会有这样曲折的设计安排,但晟星殿里祭司临死前一席从容叙说和奉上的先人遗物,已经深深触动那股刻印在血脉里的天伦至亲。启明夫人、碧游郡主,君清莲、陇君 ,北洛君氏、东炎御华、雁 班都尔——原来,缘结得那样长,纠缠是那样深,而了断又是那样决绝:无双魂断。陇君 殒身。御华真明赴死。鸿逵帝以琥珀霜赐死全体王族……彼此纠缠的一切,就像是当初那枚无解的绳结,便将在兕宁京这冲天地火光中灰飞烟灭。“我动摇了你”,居高临下、出事实地话语刺激起心中深埋地痛苦。重合记忆的命运影像,让那一剑最终饱含着深恨递出。然而锐利的剑锋刺入人体皮肉,御华焰高大的身躯在眼前慢慢摔 倒,压抑半年和二十五载的痛与恨一齐释放。而同时目睹那一抹意味难明、却本质安宁平静的微笑,让自己对眼前个性骄傲强硬的君王……再不能苛刻。“如果……也许……御华焰……”低垂下眉眼,手在剑柄上用力收紧,青梵终于轻轻叹一口气。“材力过人,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 声。为人皆出己之下……”侧过头。只见戎装整肃地皇子亲王一双眼静静凝视自己,青年目光中从未改变的真诚关切,让青梵嘴角不觉生起一抹淡淡笑容。“能得到这样的考语。鸿逵帝在这世界上也不算无一个知音了。”“太傅?”“殿下的这几句话,一定要写到《博览》鸿逵帝的帝纪里。”见短短两句对话,青梵已然恢复一贯的神态表情,风司冥心中稍 定。但目光一扫地下鸿逵帝的尸身和承露台上数十驾华贵步辇,以及四下横七竖八躺倒的侍女宫人,虽然除了身前青梵剑尖地一点台上再不见其他血迹,久经沙场地冥王还是只觉一股阴寒从脚底直冲心里。“太 傅,此刻外城初定,但内城中还有数处仍在交战;绯樱宫里无人主持,一切尚在混乱。君子不立危墙,请您先往城中神宫——随行文臣除褚良外,已由多马将军护送从伯老城连夜起程,明日……不,今晨一早便能到神宫,随时听命伺候。”青梵微微颔首,风司冥随即继续道,“另外,接到奏报,晟星殿祭司御华真明殉国。请太傅到神宫后,与副执祭司池大人和神宫主持一 起,首先为御华王族行礼治丧,并通告大陆。”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黑眸随即浮出由衷的欣慰与满意:“是,殿下思考周全,理当如此。”风司冥也微微笑一下,但笑容很快敛起。脚下偏转,青年皇子面向着东方,挺起原本就笔直挺拔的颀长腰身:“太傅,看——启明星!”含笑,承露台上两人并肩站立,视线所及,从城中尚未熄灭地战 火,到东方最遥远的天空。“是的,是启明星。”“天……就要亮了!”~ ~ ~北洛胤轩二十五年(东炎鸿逵二十七年,西陵承恩八年)六月,靖宁亲王、东督护将军慕容子归、东征先锋大将军韩临渊,三路合围兕 宁。飞羽将军多马把守捷辽岭。六月十九日,炎、洛东原会战。会战过程战场中心持续东移。~ ..六月 六日,鸿逵帝旨意上朝廷宰相真恪廷哲、典礼司仪陇君 护送太子御华熹、真珠皇妃一行出京。出城向南二十里,遇韩临渊。交战至午夜。御华熹等不能突围,遂返。次日晨,韩临渊围攻兕宁城。六月 七日,贺蓝.考斯 尔与百十步卒被围。死战。考斯 尔伤战将五十余,死七人。兵毁力尽,兀自搏杀。身中三十余箭,亡,气绝而身不倒。六月 七日,韩临渊攻兕宁,破。过午,绯樱宫防破。鸿逵帝皇后梅尔瑞丽饮鸩殉国。晟星殿大祭司御华真明殉国。真珠皇妃自缢。王族中凡御华姓者皆奉旨,登承露台,赐鸩,意与城同 在。<: . 宁。为治丧礼,通告诸国。由此,后二年至庆元初,天嘉皇帝一统大陆重定国号地名,东炎故地统称旧炎。胤轩二十五年七月,西云大陆联军合击东南部族温斯彻,破。宋、爻、雍三国旧炎扶立伪主窜逃,三国王室乃复旧观。九月,上将军皇甫雷岸率军二十万,平定旧炎东南。原草原十一部族皆各臣服,愿遵共主。十月,靖宁亲王请旨承安,于旧炎京城兕宁置治所。改兕宁为广 宁。居中统筹军事,节制东西草原。修书西陵念安帝,议联军部署。十月末,西陵定王上方雅臣奉念安帝国书至广宁。与靖王议联军 事。史称“广宁军议”。十二月,诸国联军解。旧炎藩属诸国,国中事凡有不能决者,依 “广宁军议”,以醴江支流渟河为界,南北各向陵、洛问计请援。诸国依西陵、北洛“太宁会盟”条例,开商贸、会通之门。至此,其后凡百三十五年,西云大陆未有刀兵大举。中间亦或有小乱,然所动车不足千乘,兵不过万人,时日不逾旬月,不为朝廷之所患者。而其中十年无有兵事者三。因其始于靖宁亲王治时,故后人史书遂谓十年无兵为“大靖”。——《博览.通史.北洛史卷》(纣)材力过人,手格猛兽,智足以拒谏,辨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为人皆出己之下。——刘向《古列女传》卷七,《孽 传.殷纣妲己》帝师第四卷《朝天子》下卷,完结。%咕噜噜,终于把第四卷全部搞定了,普天同庆,撒花撒花!!!也许很多读者看到这最后一个章节会非常郁闷,因为一点英雄气概都没有(画圈圈,我承认我写到御华焰就开始心生恶念脑子打结),不过,东炎的结局也就是这样。如果觉得还有一些人物心思的细腻处没有交代清楚,请告诉我,会补充在番外里。如果不清楚的是一些战场的运筹(这个,很怀疑有多少人会细细看),那么文章里面基本都有提到,前后各人的语句也互为补充,请大家耐心仔细就好。今天是7月7日,终于像最初承诺的,在7月份的第一个星期把帝师第四卷完成。兴奋中,因为下面就会是最得意的第五卷,也是帝师完结 卷,感觉到斗志满满啊!不过,首先要去照顾的是白日的坑,大家继续支持啊。最后一句,最近江南的天气异常炎热,大家注意身体,避暑纳凉。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楔子·题解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陶渊明《归园田居》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陶渊明《归去来兮辞》这是帝师的第五部。儒家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柳青梵,显然已经做到了儒家眼中的“达”。但儒家的达,永远不会是他的归宿。“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以一篇《逍遥游》作为生命重要标识和特殊起点的柳青梵,一生心愿追求的,岂能仅仅是庙堂之上那看似显贵、尊荣无尽的世俗名位?何况,与寻常人相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相交,共患难易,共享乐难。所谓伴君伴虎天威难测,越勾践功成而文种诛,范蠡若非远退江湖,后世焉有一陶朱公?汉刘邦危难中可对臣下许地封疆,而江山一开创,韩信见诛萧何自污……功高震主,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 睡?而更多的时候,则是天子无私,天家无情,天子威严容不得半点挑衅,哪怕,只是一点点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可能。前鉴不远,多少繁华如梦,轻雾散尽,风过无痕。“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咀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 湖”。《庄子.大宗师》里一句“相忘江湖”,是多少人毕生参悟不 透,而临了顿悟却又求之不能。而青梵,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困境,也不会让自己心爱的弟子陷入那样的困境。世间,阴阳相生,正负相成。秉承着天命入世的青梵,自然有其出路。功成身退,山水寄情——陶朱、留侯早已选择过的道路。周到的安排,从容地离去,保全个人的发肤身体,保全君臣际会的青史英名,更保全那一片不应该受到任何权利、名位、欲望与世俗的一切污染的师友亲朋的真情实谊。而这,也是我心中最好、最理想的一种出路。只是这条路,这条急流勇退、从最高处飘离抽身的道路,从来不比迎难而上更为轻松和简单:退一步,或者海阔天空,也或者深渊无底。惟有进退如仪,方是真正的完美。因此,此处的《归去来》并非化自陶渊明那首虽然著名,其实意气十分无奈的《归去来兮辞》;此处的《归去来》,是明达通透的一世夙愿,功成身隐的山水余生。有一首歌这样唱道:天道常变易,运数杳难寻。成败在人谋,一诺竭忠 。丈夫在世当有为,为民播下太平春。归去归去来兮我夙愿,余年还做 亩民。清风明月入怀抱,猿鹤听我再抚琴。“缘止于帝师之情谊,而志托与山水之常青”,且让我的青梵,去从容地实现属于他自己的诺言与理想。   ——归去来。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一章 江山何事苦催还(上)令好,门外不必行路艰。通衢漕运,大道各自朝天。解货津口舟船,粮帛包裹新鲜。行人轻车快马,回家好过年节。这是北洛胤轩十年新政后,在国中各地渐渐流传开的一首小令。唱的是朝廷在全国范围内整修官道、运河,整顿交通网络后,百姓出门行路畅达、往来便利的景象。北洛的交通原本发达,尤其以水路为盛:北洛地处大陆北方,大陆边界北方海域一直在其掌控,海上运输发展充分。国内有沧澜江、醴江流经全境,经数代多年的治理整修,两条大江及其十七条支流,还有三十二段主要的人工运河,共同构建起北洛完整的水网体系。自胤轩帝风胥然即位,在加强原有水路交通的整治同时,胤轩十年新政之际,又花大力整治和兴修沟通城镇的官道大路;由朝廷工部专人研究主持,绘定整体的旱路路网,又根据各地土石结构,铺就整体统一的官道通衢。在西云大陆,平坦整齐,畅达的旱路被视为北洛重商利民的精义的体现。勾通全国各地的官道大都以碎石沙土为基,道路表面以碗口大 小、一面平整的花冈岩石块铺成,其宽阔可同时并行四驾马车。路面石块间的缝隙则用细砂填平,便于车马行走不使打滑,也经受得住大型的车马负荷。路面略高于平地,两边各有一条排水浅沟,可以在暴雨时及时排出单从砂石层已经来不及走尽的雨水。且砂石与地表基层中撒有一层石灰。排水沟边间隔种植适宜当地环境地高大乔木和小型灌木,不仅巩固了路面,也保证了附近河流的水质清澄。而北洛规则,“离开城区五十里一站,百里一驿”。官道沿途设有供人休息和过夜的官家客栈,使出行之人纵然远离市镇,也不会为一时食宿所困。地界分野必然有明确标志,界碑上注明地界名称的同时。也刻有距离主城和最近驿站的里程远近。帮助行旅之人妥当安排行程。因此。远远看到界碑上的文字数目,一身劲装的黑衣骑士在马上侧转回头:“爷,已经到毗陵县境内,距离京城只有七十里——我们是一口气赶回京里,还是……”被称为“爷”的马上乘客罩着一身淡椽色地文士宽袍,身下地坐骑却是毛如乌木,通体纯黑神骏非凡。闻得询问。微微顿一顿道,“距离最近地凯悦客栈,还有多少路程?”北洛国中的官家客栈,以国都承安京为中心,分南北西东四个方 向,分别名号为“四通八达、平顺凯悦”。即凡是同一个方向上统用一个名字,再加上所在地界,便作为此地独一的官家客栈的名称。官家客栈与官署的驿馆相对。所属固然在官中。用途本意却是为了利民。虽说客房设施多半简单,供应的饭食也少有变化,却以方便、廉价、整年开业、无晨宵之禁受到行旅人们的喜爱和好评。听到主上问客栈。虽然以身份、地位、这一行地目的都大可去主管接待朝廷事务往来的驿 馆,黑衣骑士只略怔一怔,随即答道:“还有十五里,傍晚前必到。”“好,那便快赶过去。”两人两骑快马加鞭,不一刻毗陵县的县城轮廓就由模糊转为清晰。城外官道边上凯悦客栈挑出巨大的店名幌子,在渐渐西沉的夕阳光辉中招呼着眼看不及进城的旅客。毗陵县是承安向东第一座县城,因而以 “毗”为名,是由东进入承安的必经之路。北洛重商,承安为国中最大地贸易集散中心,而国之东南盛产米粮织锦等物,东来西走地人员货物络绎不绝。作为承安东方的门户,毗陵县也就聚集了大量过路的客商,每天县城里大小住店客栈都少有空房。因此由东向西来京、熟悉情况地客人往往不强赶在每日闭城门前进城,而是在城外的凯悦客栈安心住下等第二日再走。此刻已近傍晚,正是客人投店的高峰。两人到客栈前下了马,让跑腿的小厮牵了马到屋后马厩喂草喂水,自己进入正堂,却见柜台前已围了数名登记入住的客人,客栈老板口中对答笔下记录,正忙得热闹。文士打扮的青年微微一怔,回头与黑衣的随侍对视一眼,一张俊颜上显出颇有些无奈的笑容来。“两位爷,是用个饭就走,还是今夜就在小店住下?”虽然两人打扮并不十分抢眼,踏入店门来周身气度却十分出众,一边早有眼色乖觉的店伙上前行礼招呼。“若今夜住下,您巧了,还有两间宽敞的客房。您哪一位留下录个名字时间,小的这就带另一位爷上去先歇息坐着,也不在这堂上耽搁了工夫,又劳动脚步再往别家。”“爷……?”“去登记落款吧,刘复,这没什么可犹豫的。”抬一抬颔示意,青年俊朗的文士随即向店伙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倒伶俐。那客房可宽 敝?若两个人睡着无碍,我们也不好多占了不与别人方便。”“爷说笑了。出门在外,先来后到是凡事的规矩,哪里有道理倒说爷多占了屋子。”店伙笑着,随即引青年到二楼上,走廊尽头停下, “给爷的是靠里头的两间,门前清静,再没什么人走来走去打扰的。”推开了门,到屋中间桌上拿了刻有房间号的包铜木牌,“爷先坐着,小的马上送茶壶热水过来。爷想吃点什么,桌上有菜单;或者自带了什么吃的用的,要招呼小店帮忙料理伺候,爷也只管叫小的就是。”青年点一点头:“好,你先送了热水过来,其他的再说。”“是!”那店伙欠个身出去,青年随行的黑衣随侍刘复同时跨了进来。随手关闭房门。又极快检查一下其他门窗,刘复这才向青年行个礼:“靖王殿下,已经登记好两间房,付过一夜地定金。”顿一顿,见主上只微笑并不言语,刘复眉头微皱,还是低声开口,“殿下。客栈人员混杂。您既停留过夜不着急回京。何不到城中驿馆歇息?”文士袍服的青年正是北洛声名最盛的第九皇子,人称“赫赫冥王”的靖宁亲王风司冥。此刻是北洛胤轩二十六年的十月中旬,两年前,东炎因草原大旱饥荒成灾,纵兵劫掠,侵犯北洛东南国境。风司冥奉胤轩帝旨意,率六十万大军出征抗敌。兵锋所指。不但尽驱境内与属国劫掠侵犯的草原骑兵,更深入东炎腹地,一直打到御华王族国都所在的兕宁。胤轩二十五年六月,风司冥指挥大军,与东炎军队在兕宁京北红土坡决溃贺蓝.考斯 尔四十五万大军,攻下东炎京城。鸿: 王族以死殉国,旧炎军务尚书江枢率未曾逃出城的文武朝臣向北洛投 降。其后。风司冥又派大将多马、皇甫雷岸、庞朔、江扬等。与西陵所率诸国联军配合,扫平旧炎东南,恢复爻、雍等因旧炎强权而遭摧残地朝廷和王室。到此刻。旧东炎所辖绝大地区,已经都归服北洛统 治,各地战火熄灭,百姓重归安宁,并在风司冥所指派各地地主掌官员管理指导下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而出征离国整整两年地靖宁亲王也被胤轩帝再度嘉奖,并旨意返回京城承安慰劳休整、见驾述职。九月中旬,旨意抵达原东炎都城所在,后被冥王改名“长宁”的临时治所。风司冥依着旨意,旨到后第三日率一应将官起程。靖王率北洛举国之兵,灭亡原与北洛同称“大陆三强”的东炎,草原对北洛东方边境多年虎视和骚扰的忧患从此一举解除,丰功伟业史所未有,胤轩帝此番以明旨召靖宁亲王率建功将官与兵士返京,恩宠嘉许之意洋溢于字里行间,沿途自然是一路的迎送奉承,行路速度自然也就相当缓慢。此刻冥王的车帐大  、旗帜座船才到承安东南两百七十里外,沧澜江数条支流并汇、水陆两路交通的枢纽通江邑。但这位功勋卓著地亲王皇子,却是只带了一名随身亲卫,轻骑快马,一个人直向承安京赶来。但临到京城脚下,却又不再着急,而是停留在毗陵县过夜。刘复作为冥王亲卫,贴身跟随风司冥已经八年,对靖王各种心思习惯可谓熟悉,但对风司冥的这一番行动却还是深觉不解。“刘复,太傅曾经教导过,情况越是紧急、越到了关键,心中反而越要镇定,要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淡淡说一句,见贴身亲卫眼中仍然不解,风司冥微微笑一笑,“或者,近乡情怯,近人情更怯。正因为眼看着到了地头,我再忙,也不忙在这一刻。”听到“近人情更怯”一句,刘复不由心中微震:风司冥离开京都已经整两年,大军征战在外,国都纵有音讯,也都是与战事相关的廷报公文,与王府家人几乎不曾联络。两年间靖宁王妃为他生下世子,而今已过周岁,他竟也不得回家见过妻儿一面。靖王夫妇伉俪情深国人共知,此刻听他这么说,刘复倒似明白了几分年轻亲王自踏入北洛境内以来的不安焦躁,以及此刻明明纵马能在今夜回京,却又选择在毗陵县境过夜的心意。“王爷,京中……”一句话没说完,却听门上传来轻轻敲门声。刘复立即住嘴,打开了门,先前那伶俐的店伙拎了大号的铜茶壶和黄铜小桶装着地一套白瓷地茶壶茶碗进来。当着两人的面将茶壶茶碗再次洗烫干净了,这才取过客房里桌上原本摆放的茶叶筒子放了茶叶沏上。闻到一股熟悉无比地茶与绣叶混合着的清香,风司冥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端过茶杯轻咂一口, “这是今年七八月新下来的竹青?”店伙闻言,顿时也咧开了嘴:“爷您好品味。虽说咱这官家的客 栈,规定了都要用当年的竹青茶叶,可是能尝出今年旧年来的客人还真不多。像爷这种,一口就知道是才下来两个月的新茶,了不得。我在这儿七八年,您还是头一个!”风司冥微笑一下:“我只是记着这滋味……两年了,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新鲜的茶。老板很用心,待客很厚道啊。”“哈哈,爷说得是,我们家老板可是待客顶好地!”见风司冥一口一口把茶喝完,店伙忙又将杯子斟满,一边笑道。“爷。好喝。您也只喝了这杯。天晚了,您赶了这半天的路,也该用些饭食。不然光拿茶涤着,夜里泛酸就不好受了。”“说的是。”风司冥微微笑着,“那便拿些饭食过来。”见客人温文宽和,店伙顿时越发兴奋,语声也越轻快:“看爷二位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咱虽靠着京城。到底小地方没什么特别可吃的,又是官家的客栈菜单都定死板了,拿过来给爷实在是委屈。但我们这里有一个好——您看,这旁边就有家饭庄,每天只在我们这边客人用饭的时候开伙,现在正是忙活的时候。他家小炒煲汤都不错,只是按行业里规定,饭庄地伙计不能随便跑到这客栈楼上来。不如您劳动两步。到楼下。小地给爷找张好位子,您坐了、吃了,也听听堂上其他客人地闲话。乐一乐,爷您觉得好不好?”“九爷……”刘复直觉不妥,风司冥却手一摆,“这样不错。现在天还长,夜黑得晚,能一边吃饭还有个去处打发下时间就更好了。只 是,我也不喜欢太热闹,大厅里人多,是不是又太吵嚷?”“爷您只管放心!小的一定给您拣在边角不受打扰,同时开阔好视野,能看又能听的桌子!”风司冥微笑着起身,看那店伙乐颠颠奔下楼去张罗座位,随后才一步一步慢慢走下楼梯。刘复跟在他身后,低低道:“主上,这人虽没有歹意,可是……话也太多了。”风司冥轻轻摇一下头:“是话多,但我现在正喜欢听。”见刘复步子略一僵硬这才重新跟上来,坐到桌边下手位置,风司冥又笑一笑,这才转向那又是好一通叽叽喳喳的店伙,“先就你说的这几个菜,不要 酒。若不够了,我再叫你。”说着,自贴身的荷包夹层里摸出一块指甲大的银饼,想一想,又倒出一个豆大地银锞子,一齐推给那店伙, “还有,我们吃的差不多时再送一壶好茶来,依旧是新上来两个月的竹青,知道了么?”“是,是,爷您只管放心!”收了银子,店伙眉开眼笑地奔开去。不一会儿饭菜便都送齐,风司冥也不挑拣,每样都吃了一些。刘复侧身坐在桌边,等他基本用餐完毕才开始动筷。两人都吃好后,那店伙又按风司冥吩咐送了茶过来。“爷,您的茶。”笑一笑点点头,风司冥接过斟好的茶杯,歪了头看向厅堂靠中间几桌,一群客商打扮正在喝酒说话的老老少少。见他目光注视,店伙小声开口:“那些也是住店的客人,是合成一个商队跑生意的,住楼下大通铺。说话地陈老头也是我们这边地常客,平时贩了各种货物在北海沿子上走,每五十天、两个月就要到京城来一趟,每次都住在咱这客栈里。陈老头是个好人,见过许多世面,不过也好吹牛……”见风司冥笑微微一眼,立即知趣收声,“爷,小的先下去,有事您再吩咐看店伙急忙走开去的背影,刘复不由好笑,但随即收回了目光,顺着风司冥视线向大堂中看去。承安一带,十月天气并无多少深秋含意,更多清爽舒适之感。夜间风也不冷,此刻客栈大厅地前后大门都敞开,厅堂上灯火通明,加上一桌一桌吃饭说话的人们,显得安闲又热闹。风司冥所注视的桌子正靠着一根立柱,几个行走各地的客商聚在一起,老酒小菜,故事说嘴十分的快乐。刘复出身铁衣亲卫,武功身手一流,嘈杂之中听个别之人说话原是再简单不过。见风司冥注意听着,一边脸上淡淡微笑,不由好奇,听得也越发仔细。但只听一会儿,刘复脸上表情扭动,却是七分惊讶夹了三分好笑。压抑按捺半晌,“九爷,这……”风司冥笑着摆一摆手,眼中兴趣之色愈深。原来那几个客人说的正是洛、炎大战,已经说到了决战地时候。只听那店伙说的陈姓老人说 道:“……红土坡上。战到最后,那贺蓝.考斯 尔已经被团团围住, 身边只剩了三五号人,还都是伤残了的提不动兵器刀剑。冥王就问他,‘两军胜败已经分了,将军还要再战?’那贺蓝说,‘两国的胜败虽然已分,但我们二人的胜败却未了。有我贺蓝站着一日。就绝不眼看着你前进一步。’冥王叹口气说。‘是条汉子。这样。 也不多占你便宜,我的大军就退开五十步,我与你一战,了你最后的心愿。’于是大军就听了令退开,留给冥王和贺蓝好大一片圆形的空地。冥王下了马,手上使一双剑,那贺蓝还是用他那把长柄地大刀。两个人就战起 来。”听到这里,旁边一个中年地客人低低赞一声:“那贺蓝果然是好汉子……他不是已经战了三天三夜么?竟然还要和九王爷再战,真地说是神人下凡。”“可不是?”旁边一个模样粗犷的汉子端起酒碗一饮而尽,一抹 嘴,“听草原上来往的客商说,那贺蓝.考斯 尔是军神转世,这一辈子就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没打过败仗?可他再什么神明转世,遇到了咱们的靖王爷。也只有打败认输的份。”姓陈的老人撇一撇嘴。继续说道,“冥王跟他战了五六十个回合,已经摸清了他使刀地路数;再战三四十回合。看破了他为掩饰自己身上伤的伎俩;战到百二十个回合,只听贺蓝一身大喝,竟是绕开了冥王的双剑大刀直往冥王腰间空档处横劈过去……”陈老头似是有意在这里停一停,周围被他说话吸引,纷纷凑过来听的人们顿时一片惊叫和急问:“啊!”“啊……怎么回事?”“劈过去怎么样?”“可伤着九王爷?”端一碗酒在手,陈老头傲然地扫众人一眼:“吓,九王爷是什么人哪?怎会被他伤到?那个空档,是王爷卖了个破绽给他。不过王爷也是极大的胆子,看清楚了来路,算准了刀剑到身体的长度的。为的是避开对方刀锋,而等他大刀到身前收不回去,贺蓝自己近身侧就露出空隙。王爷把左手上地剑递过去,一剑就刺准了右腋。贺蓝受伤吃痛,抓不住刀,索性撇了,使左手去夺王爷地兵器;却被王爷双剑连环,几下里逼着直往后退,终于被身后一个尸身绊倒,一跤坐在地下。王爷又问, ‘现在可分出你我间的胜负了?’贺蓝说,‘不是我不用心为国家,实在是我时运不济,败给了你。只是我倒了,也不肯闭眼的。’王爷这才又叹一口气说,‘你放心,我自会用对待真将才地礼数待你。’然后便上前,送给他最后一剑……”陈老头说完,方才端了酒碗凑到嘴边小口小口的咂起来。而此刻周围听的众人已是一番唏嘘。“这贺蓝也是真英勇……真不愧王爷佩服说,是真汉子。”“但说到底还是九王爷武功高明。让他虽然口中说时运不济,心里想来也应该是真服。”那粗犷汉子更是又倒了一碗酒一口喝干,随即将碗砸在桌上,一手在桌上重重拍着:“这样战到最后,靖王爷给他一剑,也是宽仁大量,敬重真英雄。”这一句顿时引来不少赞同:“是啊,就是的。”陈老头也点一点 头:“这样的死法,去了也没多少痛苦。所以才说我们靖王爷——”“唉唉唉唉,不对不对!”一句话没说完,旁边突然冒出一个意外反驳的声音。众人顿时一齐转头,风司冥与刘复也随之寻找语声来处。只见柱子后面有淡蓝色布衫拂动,却因柱子挡着,看不见人的正面,只是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年轻。“依您老的说法,这贺蓝.考斯 尔是冥王亲手送他上路的?可我怎么听说,冥王跟他对战一场,想给他个少点痛苦的去法,可那贺蓝却非但不肯领王爷的好意,反而突然起暴想要鱼死网破同归于尽。幸亏王爷后退得快,没有让他得手。周围将士们万箭齐发,他这才被射死,死的时候还仰天大笑;尸身的全身上下都扎满了箭,却不肯倒……”“去去去,哪有那样的人!”陈老头顿时挥一挥手。“全身扎满了箭跟刺猬似地还不倒,哪里会是这样,那不是成神人了吗?就是我说 的,冥王给了他痛快的一剑,贺蓝就死了。”“可东边来的传说中不都是这样,说那贺蓝中了数十上百枝箭,死而不倒的。”“既然传说,哪里就是真事儿了?草原上总要夸赞些自家人的英 雄。这一战里头造出多少忠贞刚烈的……那些真真假假我小老头儿不敢说。可只有这最后一场跟贺蓝.考斯 尔的决战。是我在冥王军地侄子回来亲口说地!那天他就在红土坡地战场,跟在韩临渊韩将军身后,看得真真的!再说,那些传说里面,哪个不说贺蓝身高九丈、血红的头 发、铜铃样的眼睛?我外甥跟轩辕皓轩辕大帅,鹫儿池大战的时候,就被他断去了右边半条胳膊。还是因为大帅才捡了一条命。回来后形容当日景象,说那贺蓝.考斯 尔也并不高大,姜黄色头发,面目纵凶狠也不能说狰狞,九尺高是绝对没有的!或者,是因为骑了高头大马,才够得上九尺的高度?”听到最后一句调侃,众人顿时发出一片大笑。坐在他身边地中年人笑道:“老哥的侄子外甥都在军中。还有参加了最后决战的。可不是立了第一等军功?纵受了伤也不十分要紧,得了性,朝廷的抚恤那是亏不了有功将士的。这样说。老  军功的人家了!”“哪里哪里?说什么有功,只不过就算一介小老百姓,国家有事 情,也一定要出自己的一份力。想想咱们靖王,那是多好的一个王爷!小小年纪就领兵打仗、保家卫国,战场上冲锋陷阵是头一个,军营里赏罚又是公开公平,爱护帐下地士兵就跟爱护自己地手足兄弟一样。到不打仗的时候,处治朝廷里的事情,又都是认认真真,从没说年纪小就糊涂对待过去,甚至肯委屈了自己地名声儿,设计了妙计查出河工案子的真正底细,给百姓做了主!还有靖王妃,王爷娶了个贤德的王妃,仁慈宽和,怜老惜贫,拿自己的首饰脂粉钱出来修了养老敬老的公馆,京城里因为战事没了儿女照顾的老人都接过去专人照顾着,没了父母的娃儿也照顾着,还送到京里五城坊的官学念书,出的都是她与王爷自己的俸禄银子。听说皇后娘娘喜欢她,常常赏她珍宝、绸缎,大凡不违反朝廷规矩、可以折换了银钱的东西都让她拿出去,施舍给神殿神社下的医 馆、学堂……这样的王妃娘娘,偏偏遭了东炎的毒,没了世子,连娘娘自己都差点没保住。当年听到王爷起兵报仇的消息,谁不义愤着,摩拳擦掌要跟着王爷过去好好跟那些黑心坏了肠子的混蛋斗一斗?”“可惜您老年岁大,冥王轻骑一夜九百里,您老骨头老腿的追不上喽!”蓝布衫的年轻人语气里分明带了些讽刺,那陈老头却越说越是认 真:“哈,我追不上,可我有儿子、孙子!儿子本来就在多马将军的飞羽军里头,孙子,我听到消息,当天就要他收拾了东西赶到玉乾关报名参军——这不,年下的这场大战,他爷俩儿可是赶上了,都立了一点小功,回来给我挣足了脸!现在我在北海沿子走,哪个听说了不对我陈老石点头,竖大拇指赞我又敬我三分?家里头那户本来说了四五年都说不定的田庄财主,最近那家的太太天天都凑在我老婆子跟前套近乎,就等我孙子从东边回来,小一对的就成亲!”“哈哈,这可是大喜事,要大大恭喜您老!只不过,有件事情方才听得有些不明白……”“什么事?我慢慢与你说。”“老伯伯刚才说,家里儿子、孙子、侄子、外甥,都在军中,一家子立了不少的功劳回来,实在值得人敬佩。只是,咱们北洛军队的规矩本来也严,经过靖王端正整理后就更加精细。军规章程里说的明白:一家当中儿子参军了,父亲就不该参军,兄弟有三个的最多只许参军两 个,两个的只许出一个,若是独子就决不让上战场了。老伯伯儿子、侄子、外甥都在军队里,连同孙子也都为国出力!倒是让人忍不住想问一声,您老竟有多少个兄弟、又有多少个姊妹啊?”众人一想,顿时一片哄堂大笑。陈老石呆了,脸皮发红,张张嘴正要开口,对方又慢条斯理来一句:“不过,倒是真正的上阵父子兵 呢。”一句话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虽然客栈里聚集的多是南来北往的客商,说话玩笑,都并无什么恶意。可是此刻一堂笑声,却是让陈老石一张满是沧桑的面孔由红转青。猛然一拍桌子,老人霍地站起:“笑,笑,笑——笑什么?你懂什 么?!这是恩典,朝廷的恩典!见我们心诚,才开了特例,查好了各人的身家情况,家里有人照顾或是没挂累的,生产活计、吃穿不忧的,允许也参军上了战场!我们这才能报了名,给国家尽一点心。我老头子平日在外面跑,也受了朝廷多少好处。这一回朝廷打仗、运粮草兵饷,我们常在北边走的都说弃了买卖也要助一助力,结果最后还是折算了本钱给我们。官府还说名字都记下来了,以后商贸再大开的时候,要头一批给我们发放行走的文书——这都是朝廷的天恩,是皇上体贴我们小民的心思!我侄儿、外甥的名字军薄里头明明白白,给了你只管查去,还有假的不成?说看见战场怎样就是怎样,谁有闲心拿这个编了话骗人?”陈老头一句说得比一句快,一句比一句响,且说着就要喊客栈老板伙计拿了笔墨当真把子侄名字写下来。众人知道玩笑开过,急忙拦住:“老哥哥怎么急了?”“都是几句玩笑话,当不得真!”“唉唉,他读书的小孩子,自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屈解了您一片诚心诚意,更不晓得您老在外面的甘苦……”眼看着厅堂上一片混乱,刘复皱一皱眉,刚要转头与风司冥说话,却听轻轻一声,“看!”顿时转头,只见人群中间走出一个蓝布衫的书生,到被众人扶着劝住的陈老头身前深深行一个礼。刘复心下稍安,但眉头随即又拧起,“九爷,还继续听这些么?饭都用完了,茶也喝了。这里人多嘴杂,还是上去的好。”风司冥微微一笑,“不,再等等……也再听听。”刘复一怔,也不知道这些与真实战场颇有出入的故事风司冥觉得哪里有趣。眼见着厅堂当中人们议论战事、议论冥王的气氛越发热切,身为靖王亲卫,刘复心中不禁越发尴尬,更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正自忐忑间,突然听到外面车马声响,随着下车、牵马、几乎模糊的吩咐问 话,然后,客栈的客堂大厅里迈进一个人来。虽然略有些晚,但此刻进到官家的客栈也不奇怪。刘复只是目光一扫,并不在意。但那人再迈进一步,黑暗中面孔猛然被屋中灯火照亮,刘复确实顿时瞪眼、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来——一领简单的青灰色长袍,头顶整齐的发髻下一张素面,一身的风尘仆仆,全没有一点平日传谟阁中四平八稳起坐威仪的宰辅景象。年纪四十许的中年男子踏进门来,任客栈老板和店伙殷勤地亮着嗓子与身后跟进来的一名随从说话,目光却自顾自在厅中扫动,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缓缓转头,却见风司冥微笑,起身。“刘复,安静地带林相过来吧。”——————————————《帝师》第五卷正式开始,同时,八月份《白日》包月上架,估计整个八月份眉毛会疯狂一把。所以,看在勤快的份上,多多推荐,多多长评。正文 卷五:归去来(云隐篇) 第一章 江山何事苦催还(下)间非。轻轻吹开茶杯沿口上飘浮的一层热汽,风司冥小心呡一口,随即像是嫌烫一般重新放回手边茶几之上。然后才抬头,静静看向眼前这个执掌北洛胤轩一朝政务整整十个年头的朝廷宰辅。殿生状元,仕途上步步超升,以而立之年便被拜为上朝廷宰相,兼领上下朝廷,为一国之首辅——单从样貌上看,这个而今刚刚四十出头的男子脸上,确实找不出任何一点西斯大神垂爱的特征迹象。虽然承安京内外提起宰相林间非,无人会不赞叹其年轻有为、处政得当,更有许多或是真心钦服、或为私心吹捧的仕子文人盛赞其神清心正、气度非 凡。但在相识已交第十七个年头的自己看来,仅以面容相貌、眉目间的风采而论,“中人”二字,才是最符合林间非其人真实的。但这样一副安详温吞、平淡无害,像是从来也掀不起任何波澜的外表下,却是一个极睿智沉稳,为人行事都老练圆润异常的人。别人或许无从得知,但自己却深知朝廷的纲纪法度,绝无妄开幸进之理。纵是胤轩九年大比文试第一,寒门出身的林间非次年正式任职,仅仅是宰相台协调六部的从七品给事中,连面见天颜的资格都没有。胤轩帝新政大胆起用新人,胤轩九年入朝的大批殿生先后超升,得用者自然尊荣无限,但朝中机要皆尽把持的一干元老重臣却也不是任由皇帝一时好恶脾性左右地无知庸人。对这一班短短时日便跻身朝堂身侧,与自己共议国事的年轻官员。指摘挑拣的严苛程度超出常人想象;一旦抓住话柄,参劾攻 的凶悍迅猛,更是让后来提起者莫不战栗寒心。但在这新政启动、朝廷争斗最剧的三年中,没有依傍朝中任何势力,只是专心本职的林间非却不曾受到任何针对职司能力或个人品性的攻击——虽然林间非的升迁之快堪称朝臣之冠,从朝廷小吏到三品要员地迅速拔擢让当时朝廷老臣多有“其一辈子便只能到此为止”地议论揣测,却没有人真正对他是否能胜任其职有任何怀疑。这其中自然有他与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相交甚厚地原因,然而更多倚仗的还是他本身在处理各种事务中体现出来的能力。其为人处事时超越年龄的圆润周到。让上至当时宰相黄无 溪、下到宰相台与各部的普通司吏都深为赞赏和欢喜。执掌宁平轩。传谟阁走动数年,风司冥深知林间非严谨、周密的作风。宰相台事务不得出一丝一毫纰漏否则重责不 的森严规矩下,竟然还能让所有从事官员每提到林相必定满口地“体下”、“宽和”,这份为人处事的本领绝非常人能及。而其一贯的沉稳、谨慎、小心守礼,也是令北洛大小官员先不论林间非的政见、治政能力,首先便要称道他为人的地方。这个人,就像是最有经验的演员。在所出现的每一个舞台场合都时刻牢记着自己的角色;严守尺度分寸,恪尽自己地职责,完美地进行合理合情地演出,绝不做任何与自己角色相背离的动作,甚至连超出角色范围的个人地心思也不动一动。身为宰相,便是竭尽所能地辅佐君王判断国事,统领群臣处治政务,同时协调君臣之间、群臣之间以及朝廷和百姓之间的关系——“天生要站在朝堂上的人”。这个平时不太喜欢开口、处事却极尽细致踏实的安静男子。“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站在这个位子上应该做什么,以及应该怎样去做”——能得到柳青梵这样的评价考语,绝非仅仅缘起于少年相投的一时偶然。林间非审慎识微。从无妄动。这样的人,竟会在朝廷宣召回京的旨意同时向自己递出“速归,将有变,国或不国”的密信;而密信的本身,竟又堂而皇之附在传谟阁向自己传递各种朝廷讯息的宰相公函之 下——宰相公函是以一国宰辅身份发出的机要文书,可以传递信息、发布宰相谕令,甚至可以凭手谕印信调动将领和军队,其重要非同一般,因而有宰相亲封后传送中“宁毁灭,不泄其言”的严密规则。如此内容的密信,却又以如此的手段确保密信传送不失……种种迥异常理的现象交织一处,自己不能不惊骇焦急。然而仔细询问奉旨前来的天使,却只得到国中如常,承安朝廷君父均无事,但请殿下安心回朝的答话。暗自疑惑的同时,一种莫名的隐隐恐慌慢慢升上心头。然而各种心绪,都被身在临时治所广宁的风司冥即刻压制。从容 地,但是迅速理清思路,分析出回京一事的诸般条理;吩咐准备从广宁起身的各种事宜,并在命令发出的同时拟写好给胤轩帝的奏章,以及要先与朝廷相应部门衙署联络布置好各种相关事务的公文。一应奏章公文都是常例,只是在发给传谟阁的公函最后亲笔添写一句:“诸事细节,传谟阁可先具章程,转达行在合议后请旨准行。”宰相台返回的公文再没有异样。随着自己进入玉乾关,所到之处各种官府或民间欢喜奉迎的活动铺天盖地而来,宰相公函中除了讨论返京路上的行程和到京时的迎接仪式,找不到任何不寻常的文字。但风司冥并不松懈。果然,五天前廷报,林间非代胤轩帝亲往筠城祝贺前任宰 辅、藏书殿太傅黄无溪八十寿辰。接到随后自筠城递到手中的宰相公 函,看到上面林间非预定的仅仅比自己提前一天的返京时间,风司冥知道这位素性周密的林相大人并不明说出口的意思了。只是,“行在合议”,自己却也有些惊讶,林间非竟真能在如此繁忙的时刻从承安京中抽身出来,且出京地理由、时机如此合乎情理。黄无溪在景文帝时曾任藏书殿太傅。虽不曾亲自教导过胤轩帝传授他知识课业,但名分已具;胤轩帝登基后他以谦和稳妥得到步步提升,新政开始前后,六年的宰相、朝廷首辅可见倚重。胤轩十三年“玉螭宫之 变”,他以宰辅之位却不能见朝局变化、扼止逆谋而主动谢罪辞官。但之后胤轩帝对他却非常宽仁,念他年老,多年勤奋实有功劳,对他致仕后的生活多有关照;筠城之中。更是明旨谕令地方官员妥善照顾黄氏一族。黄无溪年老病多。则动用官府之银延医用药,且每三个月要向皇帝奏报一次筠城黄氏的情况。如此天眷多年不衰,在他八十寿诞之间非亲自前往道贺自是又一次的天恩浩荡。而以权  朝中也确实仅有林间非一人当得起此番职责。而从筠城到毗陵县,官道坦途,驾快马。只有一个时辰的路程。不过,林间非终是文臣,虽说身体也算强健,到底不能同武人相 比。见到这位素来端严的宰相风尘仆仆,一路的快马颠簸,到坐到房间里好半晌喘息犹自未定,风司冥也不开口,只是取过茶壶。走到林间非身边将他杯子再次斟满。瞥见风司冥眼角光亮。林间非轻叹一声摇头,自嘲地微微一笑,随即双手捧杯:“劳动王爷。间非不敢。”“林相是朝廷宰辅、国之柱石,也是藏书殿上太傅。为师长倒水斟茶,是司冥应有之分。”返回座上,看他喝了两口,风司冥方才道: “林相辛苦。黄老大人八十寿诞,筠城堪称盛事;林相代皇帝陛下亲往道贺赐福,实在天恩浩荡。不过黄老大人不仅曾是我朝宰辅,也是穆郡王妃祖父,王族地至亲。八十大寿,自然要十分隆重才是。”“黄老大人也叩谢皇帝陛下天恩。见臣下代皇上道贺,十分地惶恐感佩。”林间非搁下杯子,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老大人身体硬朗,神智清明,很有精神。黄氏一族地子侄后辈,也都与老大人一起感谢皇上对致仕老臣多年的天恩眷顾。”风司冥微笑颔首:“礼敬贤臣,不忘功勋,也是朝廷应有之义。”顿一顿,“林相是三日前离京到的筠城。常听人说螺山鉴湖风光秀美,只是朝廷此刻事忙,林大人虽到其地,怕也是不能得闲前往一观。”“螺山鉴湖,臣二十年前游学时曾到过。当年也在山水清幽出数日盘桓,景致至今不忘。靖王殿下这般说,倒是让间非平白添一份懊恼 了。”风司冥闻言不由呵呵轻笑出声,“林相真直爽人,坦言‘懊恼’,反叫本王有些不好意思了。”摇摇头,又笑两声,随手取过几上茶杯喝一口。搁下杯子,幽黑双眸直视林间非,“朝事繁忙,林相,京中一切可还都安好么?”静静迎接年轻亲王锐利的目光,林间非脸上没有任何的波澜:“现在承安京中,一切朝事的核心便是准备迎接殿下回京。各司各部,朝廷百官,无不为此竭力效命。另外,因为得知殿下归国还朝的消息,百姓地雀跃欢欣也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百姓们纷纷从各地聚拢到京城,目的就是希望在殿下进城时一睹殿下风采。民情喜悦,朝廷自然乐见于 此,但涌向京都络绎不绝的人潮也加重了五城巡检司的压力和负担。周斌、墨扬二人,每日巡查城门、市集,维持京城秩序安定。比之过去,这一个月时间里巡检司勤务的强度增加了几乎三倍。”风司冥微笑一下:“百姓欢喜,朝廷自然要顺应民情。何况对那些远道而来的百姓,到一趟京城只怕是他们一生一次的经历。虽然墨扬他们的任务会增加,但这也是官府职司应有之分,但得他们克尽职守就 好。”“靖王殿下说地是。皇上也是这样嘱咐群臣,务必要使百姓满意为上。”风司冥点一点头:“朝中地事务,我收到传谟阁的公函和奏报。进城的路线,所到地点、时刻地安排说得十分清楚,我也都知道了。但有一条,却有些迟疑。”停顿一下,风司冥抬眼,注视林间非的黑色眼眸露出一点淡淡地笑意。“‘百官出迎十六里’——若司冥不曾记错的 话,亲王之礼的最高极限也只有十二里。十六里是摄政监国才能享受的礼节,除了历代君相,就是前朝的未岚太子代天子出巡,回京时百官也只有出迎十二里的。至于司冥……”林间非轻轻颔首,嘴角带笑,握住茶杯的手却有些微微的颤抖: “是地殿下。我北洛礼节,就是太子。不获得上下朝廷认可、不掌握国中军政实权。自外还京也没有出迎十六里地先例。但这一次是皇帝陛下在泰安大殿上发下地旨意。靖宁亲王回京,‘一切以太子礼仪,百官出迎十六里’。”说到最后一句,林间非一字一顿,字字如巨石千钧。身子不能自抑地微震:风司冥自然知道林间非说出这一句时不自觉颤抖的原因。十年前,他率军击溃东炎趁“玉螭宫之乱”入侵的大军,解除国境东西同时作战的被动局面。当年奉诏还京,胤轩帝令有司“比照太子礼仪”,百官迎出京城六里。这一道旨令不仅向天下人尽显胤轩帝对这一场胜利的欢欣,所透露的皇帝对九皇子风司冥的爱重,更是立即压服了朝廷当时势力角逐已经进行到非常关头、转眼就要由暗转明地诸皇子的争夺。但,当年的恩宠爱重,仪式上毕竟也只是“比照”太子而已。但这一次明白无疑的“以太子礼仪”迎接回京,胤轩帝的心意。几乎可以说已经是昭然群臣、昭然天下。回想到那封语焉不详。却透露出异常紧急的密信:“将有变,国或不国”,风司冥突然心头一紧:“林相。难道说……皇兄中,又有所不安?!父皇,父皇他可有事?”注视年轻亲王那瞬间射出真正惊慌焦急的黑眸,林间非心中一声轻叹,嘴角不觉浮出一丝苦笑。见风司冥已经起身两步冲到自己身前,林间非摇一摇头,抬手示意风司冥安心返回原座,这才不急不缓地说道:“靖王殿下勿慌,皇上无事。对于皇上的这一旨意决定,穆郡王殿下、诚郡王殿下、池郡王殿下还有敛郡王殿下都是心悦诚服,十分赞同 地。”胤轩帝生有九子,除第四皇子风司行十八岁时急病不治,其他八位皇子均在。其中第八皇子风司退因胤轩十三年“玉螭宫谋逆”,二皇子风司宁、七皇子风司磊因胤轩二十年河工弊案各遭废黜圈禁,剩下五名皇子都各领朝廷职务协助胤轩帝治国理政。风司冥以军功,虽然年纪最幼,民间军中名声威望却是最高;自胤轩十八年还朝受封靖宁亲王主持宁平轩后,理事治政之能又得到朝廷众臣地敬服追随。加上他是当朝唯一太子太傅柳青梵的学生,近几年时间朝廷对于储君之事看得渐渐分 明,曾经争夺角逐的各支势力也渐渐平息安定。以风司冥对兄长们地情谊和了解,还有对承安京中各种情况动向的掌握,他原不信兄会在此事上再行差错,掀起波澜。但此刻听到林  语,风司冥还是顿时心下一安,随即重重吐出一口气来。“如此……甚好。”林间非微笑一下,注视风司冥脸上每一丝最细微表情,半晌也轻轻叹一声:“靖王殿下父子兄弟情深,臣下……十分感动。”“林相。”见他目光柔和意带抚慰,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低下 头,“天伦常情,司冥不能免,也不想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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