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61

秋原镜叶点一点头,脚下加快几步,径直到瞿关县县衙大堂上主位站定。抬手取过县令公案上的传令火笺,一旁已有机警晓事的令官躬身伺候。“瞿关总兵何在?即刻取总兵印信与本官手札往玉乾关慕容子 归,火速调三千士卒到瞿关边境增补人力!副总兵房征。持印信到陌城欧阳川处禀报流民情况,请予兵力、物力协助!长吏赵毅衡,即刻率县城衙役、医官、文馆学士,将城中一切乞讨无业流游之人集中东南西北四处官署仓棚登记看查、统一管理——今夜过后,瞿关县城之中不许见一个流浪闲游之人!”三道命令连下,秋原镜叶声音不曾提高,府衙大堂众人却只觉伴随语声一道道强大力量密密滚滚覆压而来。回想到片刻之前城墙关头所见景象,心中俱是一阵惊悚凛然。“另。军士所用粮食、军械。以及与氿阴、安邑、陌城一应信息物资往来。各相应衙司当时刻加紧,凡事优先确保城中百姓正常安定,若有异状立刻上报!”众人一齐大声应诺行礼。秋原镜叶微微颔首:“事务紧急,众位大人即刻请去,各自应命——瞿关县陆敬。”陆敬顿时躬身,只听年轻的巡按道:“城关巡视已毕。关于此次东炎逃荒流民,瞿关地方应对地具体细节以及其他预备。还请陆大人为本官一一奏来。”陆敬躬身行礼。抬头见秋原镜叶扬手命随行属官同众人退下,也不招唤仆役,自己提过一边案上茶壶茶碗倒水,陆敬不由一怔。“大人下官这就命手下……”“斟茶”两个字尚未出口,一盏碧清茶水已经到达眼前,陆敬顿时慌得拱手躬身,“秋原大人,这……这让下官如何承受得起?折煞下官了!”“一杯茶水而已。说什么折煞不折煞?”将茶碗塞到陆敬手里。秋原镜叶平静地说一句,随后坐回堂上座椅。“从十日前收到消息奉旨出京,路上赶得不慢。但想来这几日边境压力必定一天比一天沉重。陆大人身为皇上的臣子,为皇上守牧边城,尽心用命做事是好的,但也不能逼到精疲力竭身体不支——保重好自己的身子,才能更多更好为皇上效命,为百姓谋福不是?且先喝了水,再说话。”陆敬闻言舔一舔干枯的嘴唇,向秋原镜叶行过一礼,然后才端起茶碗一饮而尽。放下茶碗,见秋原镜叶伸手将茶壶拎过来,陆敬也不客 气,接了茶壶直接对了壶嘴一通痛饮。饮毕高声唤了童仆换过茶水器 皿,等小童重新送上茶水,亲手斟了满杯递给秋原镜叶,又欠身行过 礼,方才在下首斜侧了身坐下。“好茶。”随口说一声,秋原镜叶的双眼却是始终注视陆敬眼底浓重的黑影和憔悴枯槁的脸色。目光在他脚底官靴上松脱了地线头停留片刻,秋原镜叶勾一勾嘴角,轻轻点一点头,“方才亲眼所见,还有眼下大人打熬到如此……真可见此次情势了。请定神,将情况一一奏 来。”“是,大人。”陆敬稍稍倾身,神态更增一分严肃。“流民蜂涌边境逼紧国门,实在不是这三五日地事情。因为天时,草原自今年开春起便有流民逐渐向我之势,形成一日超出百人地规模则是在四月中下。到六月第一次上书请援,边境已感十分压力,而到今日聚集在国门之外的流民又有三倍增长——流民成灾,考其原因,当是今年草原大旱,作物无收,粮食奇缺而使草原饥民迫于生计大批逃荒向我北洛……”沉重肃然的县衙隔阻着天气的暑热,安静阴森的大堂除了陆敬沉稳恭敬的声音再无杂音,秋原镜叶微微闭眼,细细整理着自承安京匆匆而来的一路接受和把握地所有信息。北洛胤轩二十四年,即东炎鸿逵二十六年,东炎大旱。尤其西方的千里草原,以皇都兕宁西面黄石河梁为界,自旧年冬十一月整整五个月时间统共只得了两场雨水。草原冬季原本较农耕之地生活艰难,牧民苦熬到开春,指望草木滋长、畜群兴发,却不料一场百年未遇旷日持久的大旱顿将所有人生活推入绝望的谷底。居于城市的东炎百姓或许尚未能明确感知大灾降临,许多逐水草为生的牧民已经因为畜群大批的饿毙开始滑向生死边缘。旱灾以郁木扎兹部所在的叠川草原为重灾核心,叠川四面惟有西南地班都尔灾情略轻,被迫放弃畜群地牧民为求生纷纷向西而行。班都尔为草原第一部族,原本实力十分强大。然而此次受灾也相当严重,正全力应对苦苦支撑。大批流民的涌到顿时加重了部族负 担,原本勉强维系地平衡一夕打破,早已到达极限地草原瞬间不堪承受|,就连原本班都尔部的族民也开始被迫逃荒,  模的流民一路向北洛而来。北洛重商,通关卡、兴贸易,只要国家并非交战状态。始终允许并保证各国商人的自由往来。雁 川草原上。由北洛边境玉乾关到号称“东方不夜”的班都尔王旗所在渚南城的官道。是在整个西云大陆都负有盛名的繁华商路。正是这条道路给东炎带来无数可以用草原各种丰富特产换得地钱粮和珍玩。大旱、饥荒使得人们对一切粮食地气息空前敏感,渚南米粮价值陡然而起,更多地人们则是纷纷涌向粮食流入的源 头——直接的后果,便是五月一月之间,聚集到北洛东方边境上并且不断试图越界的东炎流民数量,已经超出了边城一线正常的承受能力。东平郡郡守宋佻紧急之下与玉乾关守将统领慕容子归协作,收集各种信息材料分析可能情况。彼此配合人马调度;同时上书京城,请求朝廷援助以安定边城局势。而东平郡奏疏到京,正当朝中众人为东炎旱灾会对北洛造成何种影响议论之时,陌城相邻的瞿关县有小股东炎流民趁夜越界,不意外地为边城守军坚决阻拦。瞿关八百里加急奏报传到,承安朝野顿时大为震 动:虽然流民偷越边境并未成功就被阻止压制,但是这件事情却再次说明了大批聚集在边境的流民对于北洛国家地安全构成何等巨大的隐患;更提醒了朝廷上下,决不可以给任何人任何扰乱边城军民生活安宁的借口和机会。北洛幅员辽阔。地形地貌极其复杂。兴商重农的国策下。渔猎农耕各地因地制宜各得其是。位于国土东南方向、大江大河交汇处的三江平原正是北洛有名的“米绵之仓”,东平一郡加上其南陈郡辖下随州六州的粮食出产占到全国全年总量三分之一,而单论夏粮更是高达五分之三的份额。北洛国土东方只有青木岭一道山梁绵延护佑。玉乾关背后千里沃野,均是适于生产耕作地平原。一旦东方国门有失,不但千里之内无天险可阻拦可据守,更可能直接威胁到整个国家地命脉根基。膏腴之地,虎狼眈眈,因此东方国门的第一保障玉乾关历来由国之上将统重兵把守,东平郡郡守也是北洛六郡之中唯一同时兼掌军政双项应急随变大权的地方最高长官。这种双重地守护设置使朝廷仅在战时才需直接给予此一方具体处事的旨令决断。然而此刻朝廷竟然收到东平郡守与玉乾守将共同署名的求救文书,可见大量流民聚集关外的威胁已经大到了封疆大吏都不敢自行作主的程度。崇安殿紧急朝议,胤轩帝一道圣旨,谕令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急领五方巡按,火速由京师赶到瞿关边境,亲自考察流民情势以呈奏报;同时授予见机应变之权,以助边境官民严守国门。奉命出京,秋原镜叶并未按照旨意直奔东方边境,而是首先南行,用四日时间赶到陈郡首府随都,向郡守宗墉仔细询问今年粮食生产状 况。宗 乃是前任郡守宗鸣堂侄,户部尚书宗熙的族兄,经管一郡大小事务,财政一道深得宗氏一门特有的敏感和谨慎。宗熙、林间非同年殿生,又素与太傅柳青梵交好,身为一方郡守的宗墉更是处处小心勤勉。秋原镜叶上一年奉旨出使东炎和议弥兵,和议完成后没有直接还朝,而是以三司监察史的身份停留陈郡督察夏粮征收的情况。这一次又是先到陈郡,郡守宗墉自然明白他心中思虑为何,干脆地检出一应赋税账册以及各官仓府库所存帐目,同时调集各州县具体负责官员汇报夏收之后耕作情况,向巡按官保证今秋收成必无令朝廷担忧。在陈郡停留三天后秋原镜叶方才率了随行官员离开赶往东平郡。而一到东平郡境内,不往郡府所在的东也会合郡守宋佻,也不去陌城和玉乾关,而是直接往发生了流民私越边境的瞿关县而去。看到瞿关县令陆敬混杂在士兵和衙役中间,亲自在边境线上督察巡视。秋原镜叶并没有特别惊讶。但城关之下衣衫褴褛,三五成群,放眼过去几乎看不到人潮尽头的流民,却是让十年官场历练得沉稳镇定喜怒不形地秋原镜叶在瞬间苍白了脸颊。虽然人群或立或坐或躺,疏疏散散的景象没有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所能给人直观的压迫感,然而国境线外视野开阔的草原竟然已经再找不到一星半片绿色,触目所及只有满面尘土神情焦枯的流民和自天边极尽处陆陆续续然而不断涌来的更多流民……大荒大慌,秋原镜叶突然能够理解离京之前传谟阁中宰相每当闻得有东方奏报到达。目中便似不由自主流露的惊恐担忧的眼神。几句话吩咐了瞿关县大小官员。其实身为巡按监察。在不涉及各方联动地情况下自己不需要也不应当直接对地方官员发号施令。只不 过,看到陆敬与他手下一群数日坚守边境,精神高度紧张早已到达零界状态,秋原镜叶知道自己必须以皇帝钦差使者地身份为朝廷保全这些尽心守职地臣子。但从陆敬的奏禀,流民聚集的情势,只怕比自己方才亲眼见到的更为严重。抬头看一眼方才陆敬走出去的房门,秋原镜叶轻轻叹一口气。都说东炎武备天下第一。但是北洛风氏两百年经营,尤其胤轩帝一朝的奋起图强,玉螭宫之变后新政推行,再加上胤轩二十年冥王主持的军制改革,北洛边境一周就算还称不上固若金汤,距离铜墙铁壁其实也不差多少。国境以外地威胁,东炎历来虎视眈眈。十五万重兵驻扎的东平郡,陌城、玉乾关久经战火。此刻面对的不过是饥馁疲蔽的流民而非铠甲森严的军队。就算流民数量再多,对上训练有素兵强马壮的北洛大军又能如何?数十日前瞿关的交锋就是<  身而为人地怜悯、同情却不会因为国籍不同就有所差别。玉乾关是为北洛东方门户,守卫森严随时备战,但同样也是两国往来、人员物资交往地重要关卡。北洛鼓励商贸,东西方众多商品货物在玉乾关、陌城交流集散,虽有胤轩二十三年冥王为报妻子之仇兵进东炎曾使两国商贸足有半年中断,但两国和议退兵之后边境的往来立刻就被修复,边境的百姓彼此之间几乎没有国家战争必然会造成地隔阂、对立和仇恨。天灾之 下,因饥荒被迫背井离乡,苦苦挣扎乃至铤而走险,一切只不过为求一条生路。国法不容得在此刻对越界者保留半点私情,但真正向手无寸铁之人出手杀尽,不用说自幼读书明理的文臣,就是见惯了战场杀伐的士兵都会心生不忍。陆敬等一众忠于职守的官吏和士卒巡逻检查遇到一二零散流民时候的努力劝退,言行间的犹豫两难在自己面前也不加以掩 饰,此中的心意实在也不需要他更多解释。然而令人担忧的是,眼看着一路西来的流民在边境越聚越多,面对紧闭的北洛国门,走投无路的流民何时会再也无法安于等待,又何时会聚众作奋死拚命一搏,一旦大变发生玉乾关又该作如何对应……这些问题都像巨石重重压在边城每一个人心口。“兵者国之大事,不得已而用之,终究不祥”,没有人会真心期盼大战的爆发,但未雨绸缪做最坏的打算,却是此刻自己必须完成之事。看一眼窗外天色——因为情势关系,陆敬安排的住处就在县衙后院他的居所隔壁,一道矮墙将原本不大的院子隔出了主客。瞿关位居东 方,天色较承安暗得稍早,此刻也临近了晚饭时间。但之前自己只听到陆敬在自己院中停了一刻便又被手下唤走,此后县衙一直安安静静,无声中反更显空气凝重。看看光线半弱不强,有心呼唤仆役,但随即便想起为了钦差安全缘故,此刻屋外只有自己随行的侍卫郝哙伺候。不愿令他一介武者兼做童仆之事,秋原镜叶取过案上纸笔,微微皱着眉就着日光落笔。在纸上写了两句后又顿了下来,清俊的面庞显出艰难思索之 色。一支笔在空中悬了半晌终于轻轻搁下,秋原镜叶摇一摇头,轻叹一声。一只手伸向扣得严密的官服领口,像是终于不耐夏日酷热而要舒心喘一口气一般。但秋原镜叶地手指刚刚触及衣领,就听屋外院中一声断喝“什么 人?止步!”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武人交手之声响起。秋原镜叶霍然站 起,目光一凝,两个大步便到门边,随手开门:“郝哙,够了——都给我住手!”看一眼闻声首先停手的对手,郝哙眉头稍皱。锐利的目光在那高大男子身后发出轻咳的男装女子身上溜一圈。这才垂了手慢慢退到负手当门而立、脸色肃若寒霜的秋原镜叶身侧。“秋原大人。”秋原镜叶点一点头。却不看他,目光只是死死凝在那张明媚秀丽的脸上。“ ,带这位……壮士到外面厅上休息。同时你跟他两个守着这里,在我开口之前无论谁来一概挡驾,就是慕容子归也让回他督护将军的大营候着!”“是,大人。” 拱一拱手,到院门之时又顿住脚步。看向秋原镜叶,“大人有事请随时吩咐传呼,属下就在门前伺候。”“好侍卫啊……”精亮的黑眸从郝哙背影上收回视线,在接触到秋原镜叶目光脸色之时却像是被突然吓了一跳。秀眉微蹙,但旋即仿若恍然一般放开,“啊,我原本并不知道他原来姓郝。”秋原镜叶眉头拧起,目光冷冷盯视身前男装丽人:“我地侍卫姓什么与人无关。而且。我相信您到这里也不会是为讨论这个。”男装丽人微微一笑,黑曜宝石一般地眼睛瞬间闪过一道暗红色光 彩。“纵是因为各种关系不能按礼仪称我一声‘殿下’,身为主人也该让客人坐下并且奉茶。秋原镜叶大人。”见女子一边说着一边径自走进房门,秋原镜叶瞳孔陡然缩紧。掩在袖里地双拳狠狠握一握,闭一闭眼,年轻巡按的脸上已然恢复沉静从容的表情。转身进屋,见她已在上位落座,秋原镜叶似全不在意地自到下首坐稳。取过几上茶壶茶碗斟一杯,手里犹豫一下,但随即还是双手奉给女子:“请用——无双公主殿下。”眼睛眨几眨,御华绯荧露出浅浅笑容,接过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放 下。“怎么,边城无甚好茶相待,公主殿下嫌弃粗鄙么?”“草原大旱,赤地千里,一口清水也价值千金,秋原大人这是在明知故问么?”“草原大旱,赤地千里,但秋原只听说有百姓不堪聊生流奔北洛,却不晓得连堂堂的公主也急于越过两国边界!”听他说话尖刻,御华绯荧顿时脸色一沉:“急于越过边界?若不是你北洛一点点克扣出关的粮米,最后甚至国门一关杜绝一切向东粮食,我班都尔会至于府库倾尽无力应灾?”“公主这话不在道理:我国重商,从未以朝廷名义阻碍任何商贸往来。商贾行事为利,买卖货物自由,也从未听说是朝廷干涉了货主的决定——‘克扣’一词殿下从何说起?国门关闭,是为草原饥荒涌来大量流民。东炎天灾,自有东炎君皇朝廷救助本国百姓。我拒绝出入,阻挡擅自越境逃国之人,是北洛遵循大陆列国共通之义襄助鸿逵陛下治理国政,殿下又因何问罪于我?至于班都尔的府库储存,他国他人财政,秋原更是无一丝半点知晓。”“你——”御华绯荧霍然站起,纤纤玉指点向秋原镜叶不住颤抖。但见他神情冷淡,目光沉沉下精光隐伏,少女胸膛急两下,指着秋原镜叶地手猛地放下。摸索着座椅扶  稳,“你……很好!闭国锁关,阻止流民越境叛逃,襄助他国处治内 政,果然大陆应有之义!若我说,我将尽快把聚集在玉乾关口的东炎百姓带走散尽,你可能立即下令恢复边市,向我出口赈灾所需粮食?”秋原镜叶闻言抬头,一双眉头拧得紧紧。见到御华绯荧的第一刻起他就猜到她所为何来,但任是自己头脑飞转无数应对,也绝不曾想到这位公主说话竟这般直接!跳过了所有虚词假设,直接要求粮食出口,甚至都不管不问这种特殊状况必然疯长的价格。被她一双明眸逼视,秋原镜叶不由喉头微窒。转开目光看向窗棂上涂染着的金红色地日光,“公主殿下,北洛朝廷素来不干涉商贾合乎北洛国法的个人买卖,流民散去国门重开,边境贸易市场自然恢复常态。但是,如果公主要的是我北洛朝廷向班都尔出售赈灾用地粮食,请恕秋原直言:一者,北洛从不曾有过这种先例;二来。此次天灾非只东炎深受其害。我国陈郡、东平郡也皆遭受到不同程度地影响。需要粮食赈灾救济的不仅是草原百姓。在我国中,陈郡的武昌县也是一百一十五天不落半点雨水。”御华绯荧抽紧了下巴,双眼紧紧盯视秋原镜叶。却见他语声平静之外面容更是平静,坦荡神情不见丝毫作伪——其实,她根本都不曾想过秋原镜叶会有当着自己作言语欺骗地可能。听他说到武昌县地旱情,精亮地黑眸似是不由地黯了一黯,但御华绯荧随即昂起了头:“秋原镜 叶。我知道你是奉了胤轩帝地圣旨,专程为解决玉乾关下流民聚集而 来。流民一日不散,你的责任一日不解。若你不能应允我的提议,出售粮食赈济灾民,我想,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能帮你驱散眼前这万众之数!”“公主殿下所言不错:流民一日不散,秋原镜叶责任一日不解。玉乾关危机一日不解,北洛东方国门一日不开;国门一日不开。损失便更多一日。其数绝难小视。但是,”站起身,秋原镜叶冷然俯视御华绯荧。“国中尚有郡县受灾不能自足,殿下要我从哪里变出足够草原百万人的口粮与东炎赈灾?”“秋原镜叶,你不要欺人太甚!”昂头迎上对方目光,御华绯荧瞪视着年轻的巡按监察,“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去年九月时候你北洛卖与我的麭麦和本稻米,根本都是再上一年的陈粮!十二月从‘四通号’购进地黑粟米和青麦,也都是不能做种粮的两年陈米陈麦。去年北洛分明全国大熟,说没有粮食天灾不能自足……骗别人可以,你还想瞒得过 我?!”“公主殿下,你需要秋原重复几次?北洛朝廷绝不干涉合法商人的买卖行为,‘四通’云老板卖的是陈粮是新米都与朝廷无关。当然,殿下是以班都尔族长的身份同北洛个别的商人做生意,只要双方立下的契约上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着种粮新粮,我也并不介意为公主讨回这个公道。但是,如果公主要得更多,请恕秋原无能为力!”冷绝的话语像巨石从高处落地,像钢铁兵器无情相交。凝视着秋原镜叶深沉漠然地眼,沉默片刻,御华绯荧终于转开了目光。又是半晌,秋原镜叶才听到她极轻极轻地嗓音:“……所以,你是下定决心要逼着两国再次开战了?”秋原镜叶心中一震,张一张嘴,御华绯荧的声音再次响起,“而这也是他的意思,北洛东炎,势不两立……机不可失?”像是被人重重击中,秋原镜叶地身子不能自主地晃动一下,但随即将背板挺得笔直:“秋原不懂公主殿下的意思。”御华绯荧淡淡一笑,秀丽的面容一片惨然。站起身,伸手向秋原镜叶似要做一个什么动作,但在他反应之前御华绯荧已然收回手。目光移向夕阳暗淡的窗台,“你懂的,我也明白。我只想尽力去避免……我的族人、我的百姓很可怜,我想给他们的只有一条生路而已。”抬头,回眸,御华绯荧的神情肃然,一双红光隐约的幽黑眼眸逼得秋原镜叶一时屏息,“该做的我已经做了,该来的一定会来——不管你怎样,我会尽力带回聚在关外的饥民。就算几天以后还是饿死,草原人也绝不给无心无情的畜生看了笑话毁了尊严!”僵直着身子站在房门,定定看向御华绯荧离开的方向,良久,秋原镜叶才伸手扶住自己像是被人狠狠重击的腹部慢慢地蹲下,一点点地,将整个身子蜷缩成团。无心无情……十八个月前,我的姐姐差点丧命!百姓可怜,百姓无辜,应该照顾草原百姓的不是我,是你那英明伟大、野心狠毒的鸿逵陛下!天降大旱,不是我所为;流民成灾,不是我所造;闭关锁国,不是我所令。我只是依着规矩,依着身份,为我自己的国家利益做这个时刻最正确的决定:袖手旁观,没有趁机市恩,也不落井下石。就算……北洛东炎势不两立,大灾下旁观的结果只有大战一触即 发,这也不是我所能、更不是我所愿改变的事实!只是御华绯荧,你真的、真的不该自作聪明,不该牵扯到他。你看不到他的焦心苦楚,你看不到他的辗转挣扎,你不知道临行前他特意嘱托了什么——那是北洛的大司正绝不该有的私心,“无双当如此”, 不,我绝不会让你毁了他!也不会让你毁了靖王殿下苦苦等待的唯一的机会。眸中光芒骤然一冷,秋原镜叶扶着门柱,缓缓站起身。“郝哙,取灯烛笔墨!”(未完 ~  WWW.CMFU . .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章 烽火兜鍪(中)西天斜阳隐去云层下最后一丝光亮,夜风拂动的院落暑气渐消。被曝晒了一整天的青石板,轻薄的靴底踏上去虽还不能觉出地气阴凉,但已经没有了白天高得令人不安的温度。微微抬头,望向东面人家墙角翘起的飞檐底下一弯弦月,弯月衬着靛黑夜幕发出淡淡银辉,兰卿只觉日间如汤如滚的内心似乎也因为身周的寂静而渐渐平和下来。兀自出神之间,身前青衣男子突然停下脚步。兰卿一怔,顺势伸出的脚急忙收回。退后一步稳住身形,却见跟随在柳青梵另一侧的贴身侍卫月色衣衫一动,一只毛羽灰黑的夜枭已然在月写影伸出的左臂上落 稳。熟练地解下缚在夜枭腿上细瘦的密封竹管,月写影手臂一振,夜枭瞬时腾空而起。在三人头上盘旋了两圈,随即双翅扇动,夜色中悄无声息便向北方飞去。那只枭是往承安皇城西北,畅柳湖边,红尘自扰居去。在那里,大司正柳青梵的私宅,自有跟随了柳青梵多年的侍卫和属下照顾这些往来于大陆各地、辛苦传讯的功仆。看一眼待月写影收下密信便重新起步走向内府书房的青衣太傅,兰卿随即低垂了眉眼,脚下加快两步,紧跟着两人走进内书房所在的乐水轩。大司正府的规矩,内外书房要地,尤其内书房为柳青梵筹谋机要,非经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一应收拾整理的工作都只由四年前柳青梵亲口任命地柳府总管,化名尹纯、平时被阖府上下呼为“纯叔”的月影纯一人负责。清扫庭院的小厮在每日大司正回府到内书房前必须退离院 落。见青梵三人步入,平日处置了府中他事便只待在乐水轩的月影纯立即迎上来。将青梵随手递过的水色朝服挂上门厅转角的衣架,又端了茶盘给青梵和兰卿分送上新沏的清茶,这才垂了手恭恭敬敬退出书房,同时将门上细竹编制的卷帘轻轻放下。听月影纯刻意放松地脚步在乐水轩外消失,书桌后柳青梵微微勾一勾唇角,随即收敛了笑容,垂目静静看向桌上月写影铺开地公文。抿一口茶水。兰卿有些不安地在座椅上换一换姿势。手指无意识地轻扣身边方几上一叠一寸来高地公文。带了几分紧张和好奇看向青梵身侧月写影。见他静静侍立,脸上表情沉静,绝无一丝与平日不同,袖着密信的手也没有要将竹管取出呈上的征兆——方才青梵不曾回头,但虽说屋外天色已黑,兰卿分明认得束缚竹管的是表示信息非常紧要的橙色丝带。不过这位自己第一天认识青衣太傅起便随时跟随的贴身侍卫从未见有过任何失职,因而兰卿心中虽有疑惑。却并不打算开口。青梵取过备好的毛笔在文书上圈点两处。明亮灯光下看得清他眉头微小地蹙动,兰卿心头不由跳一跳。随即见他在纸张末尾飞快写了两句后将文书放开一侧,兰卿急忙起身到书桌前。双手捧起,“大人,这道给 海郡督察史的回函,是不是今夜就从司里发出?”“嗯——不过不是单给渤海一个郡,北洛六郡四十一州,明天要以统一的三司明文发出去。公告天下。今天传谟阁是孙 当值?过去的时候记得与孙相先通个气。”“是。大人。”兰卿低头。薄薄一张纸,捧在手上却是重逾千 斤。“唐子仪也算一朝老臣, 海一方郡守做了整整二十年。如此结局……所幸对民生大局无太大影响。”青梵手中毛笔稍顿:“唐子仪处处圆滑,一向聪明过头。几年前朝中风向不明倒还算安稳,河工天大的事情,谁都知道他跟长公主跟风司磊的关系,自己身上硬是不出一点纰漏。最后只落了两句训斥,郡守位置一点没动,可算是奸狡到了极点。这次栽在一个‘贪’字上,也叫善恶有报。”青梵语声平淡,声调几乎不带起伏,兰卿却听得出其中深藏压抑的愤怒。自胤轩二十二年夏收起,朝廷开始在督点三司的监督配合下,进行全国范围内官司仓场库存实况普查。两年时间全国各地既有地,和新征收地粮食、棉麻、重金属和库银等一切库藏情况被详细汇集,各府州县自胤轩十年改革以来的财政状况也像用 子 头一样被细细梳理了一遍。这个过程中朝廷一方面欣喜地发现连续六年大熟和对西陵等国的商贸让国库大大丰盈,但同时也发现相当一部分地方官府官员歪曲朝廷减税减赋政策、侵吞国家财款,谋求个人暴利。三司制下巡视考查地巡查史,地方监管的督察史和朝廷内主事的监察史,两年时间发现大大小小的弊案和涉及贪腐渎职的官员,与仓场库藏直接相关的占到三分之一。此外还有相当一部分仓库在建筑养护、人事负责、账册管理等方面存在这样那样的漏洞和不足。库藏储备关系一国命脉,有目标的严查之下暴露出的问题,无论数量比例都不可谓不惊心动魄。朝廷因此痛下决心,十个月时间集中力量解决其中涉及的各种行政管理问题,而督点三司与刑部、大理寺则是大力查办涉罪官员,惩办的严厉程度,几乎与胤轩帝新政推行之初大肆的废旧革新相去无多。到胤轩二十四年春季,涉及库藏的弊官弊案渐趋减少,朝廷、三司方有喘息,却又有渤海郡督察史曹 密奏郡守唐子仪投机粮食买卖,贪渎违法私吞国财。其时东炎大旱,消息传到北洛,虽然国中并无天灾,人心潜藏的隐约恐慌却被极少粮商的粮食投机牵引将发。传谟阁宰相林间非,副相姚嵩、谢誉琳、孙壹 紧急协商应对,并有柳青梵利用道门属下商铺粮行力量影响。这才在最短时间内稳定了国中市场人心。局势稍缓,柳青梵立时严令彻根源。 海郡守唐子仪罪行为很快被层层拆解揭露, 汇集所有罪证上报大司正,只待柳青梵批复的文书一发,渤海郡即可立时将唐子仪剥夺职位拿下。按照三司地惯例,由督察史查清罪责的地方官员通常会予以十天时间上京自首,为其留下职官的最后一点颜面。但此刻青梵旨令以明文形式全国六郡通报唐子仪罪行,意味着自渤海郡上京数百里锁拿的游街示众。再不留半点顾念体恤。跟随柳青梵不短的四年。兰卿自然知道青衣太傅行事刚正但为人宽和。治政圆转灵活,对唐子仪这样的处置,实在是心中痛切恨极。青梵语气越平淡,积蓄的愤怒越深,而这件事情的性质也越是严重。无论朝廷是否已经将事情圆满解决,也无论解决地过程中所用财力物力人力是大是小,唐子仪这一次地“聪明误”。罪不容诛。无他,只因为唐子仪触动地,正是数月来牵动承安京里、擎云宫中北洛君臣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东炎大旱,草原数月雨水稀绝。流经三大国、水量第一丰沛的沧澜江,在东炎北方的入海口处几近断流。断云雪山孕育衍生的草原河流纷纷干涸,原本万里遥迢一碧的草原触目只见枯草黄沙。牛羊倒毙,畜死人饥,大陆数十年不曾发生地大饥荒降临到草原。一时间粮食成为人们口中心中唯一的惦念。而追随着粮食蜂拥到玉乾关东方国门门口成千上万的流民。则是让整个北洛都被强大邻国这一场巨大的天灾震动。太宁会盟后的连年丰稔,北洛百姓对大熟几乎开始习以为常。朝廷减轻赋税鼓励开荒,神殿发放优良种子取得大幅增产。各类果蔬、桑 麻、材木的间作和家畜鱼塘的混养方法被逐次推广,在神殿教宗引导下因地制宜的多种方式生产配合着国内越来越繁荣地商贸往来,让百姓充分感受到两国会盟下地安定太平为自己带来的巨大好处。即便是胤轩二十年春夏之交那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北洛也在确保了东南粮食产区产量地基础上,从容恢复了受灾地区的生产生活。这种家家余粮、户户有 备、食用不愁的盛世光景,加上连年的风调雨顺,让北洛君民都有些难以想象草原旱灾的严重。面对几乎“突如其来”且短短几日间数量便成倍增长的逃荒流民,产生出一种明知没有必要,内心就是异常难安的恐慌来。北洛国策,农商并重。但说到底,农业永远是国家的根本。玉螭宫之变后的四年战事,国家财力、元气的消耗不可谓不大。朝廷数年努力经营支撑,对粮食的重视本就超出一般。而三强并立,东有强国始终虎视,太宁会盟后的暂时平稳安定给予了丰盈国库的绝佳时机,如何不会抓紧一切机会增强国力以抵御强敌?此刻东炎天灾,粮食紧缺,百姓饥饿乃至流亡。灾情严重至此,北洛自然深怀警戒;虽然国内并无重大灾害,对国家、对百姓生活的基本保证,却是朝廷首先要关心的问题。东炎流民涌向边境,国家东部粮食价格快速抬升,正是朝廷稳定市场安抚民心的关键时刻,唐子仪偏偏在这个时候、在“粮食”这个风口浪尖上倒行逆施,真真可以说是自寻死路自取灭亡了。想到这里,捧着文书的兰卿不由轻轻感叹一声:四年前碗子岭水系大水,北方三郡告急。朝廷倾尽全力的抗洪救灾中,这位渤海郡的郡守沉着稳定,与到任时间一个三年一个仅有两个月的潼郡和北海郡郡守范筹、孙壹 共同协作,配合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与潼郡天凝神殿主持白肇兴,将各项救灾、赈灾、灾后重建的工作安排处置得井井有条,从容且高效。因为这份治理实政的才干,在其后靖亲王风司冥、池郡王风司琪主持彻查的河工弊案中,治下素来严厉的胤轩帝对并未查到明显实据的唐子仪颇为回护,风司磊、长公主等宗亲显赫与地方豪族纷纷因河工弊案落马之时,对他仅仅施以小惩表示警告。朝中都说唐子仪做官精 明,二十年四平八稳的封疆大吏当朝唯一。却不想这个背后常被人呼作“琉璃球”、“老狐狸”地胤轩朝老臣。竟在六十过半、眼望七十的关口失足成恨,犯下如此大错,抹杀一切曾经功绩,终生背负骂名……所谓不智,或许莫过于此了。“兰卿,愣愣的想什么?若要为唐子仪说话,到时你自去刑部,或者寻林间非——我这里铁证如山。再容不得人非议半句!”惊跳回神。兰卿急忙躬身:“兰卿怎么会为罪人说话?只是想到下月初就是北海郡郡守罗普英到任第一年满。当回京述职。 海、北海两郡到承安无论水旱道路皆是相同,若同时与唐子仪押解上京,对罗大人……”“北海郡罗普英……新任第一年当地官声却不错。是有些别扭,倒是我忽略了。”青梵闻言微微一怔,皱起眉头,从兰卿手上抽过文书凝视片刻,“记得曹 的奏报上面。唐子仪勾结粮商私运周转的官粮,是在由北海郡往鹿儿港外运的时候被查出问题扣押的?北海郡调查的部分也得了罗普英不少助力。他又是从刑部外放出去地……或者,干脆由罗普英负责押解唐子仪,一道手书让曹 直接宣三司旨令授权也就是 了。”“大人思虑周详。是三司督察史查明奏报地案件,再通过督察史授权品阶相应地朝廷官员押解犯官上京受审,这也是符合朝廷一般规矩的做法。兰卿这就代大人草书。”见兰卿说着快速坐回自己的案几旁提笔润墨疾书,青梵不由微微笑一笑。放下手中毛笔:“兰卿。”笔在半空凝住,兰卿抬头:“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勾着嘴| .默片刻,青梵才摇一摇头又笑一笑:“罢——  完。”兰卿低垂下眉眼,手下落笔如飞。顷刻完成。从头看一遍,然后才习惯性吹一吹墨迹递与青梵。青梵只草草看过一眼便将文书压到了案头,抬眼直视袍服严整的青年:“兰卿,你在我身边做府上长史,有五年时间了吧?”兰卿一怔,直觉看向青梵,却在双眼触及那双黑眸视线时猛然一 震,双膝随即一屈跪倒:“是。兰卿有幸跟在大人身边,已经四年 了。”“四年……也对。”注意到刻意强调的差别,青梵头脑中迅速回想起四年前那个夏夜,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神采飞扬、畅论军制的年轻男 子,嘴角不觉又是勾了一勾。“不论六年、五年还是四年,兰卿,你跟在我身边的时间都不算短了。大司正府里,我需要有你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参谋议论,必要时侯提醒,我认为这是你我都很明了地事情。这几年我也从未因为你的什么言论而责备或是加罪过。”“是,大人恩德宽厚。”见他低头轻应,青梵摇一摇头:“我的意思是,我不希望我的幕僚怀抱着疑惑来揣测我的心意。兰卿,你是这个大司正府最有权力对我职司政事发问的人——心里有事,就说出来。”兰卿跪伏的身子顿时微震。在青梵注目中慢慢直起身,“大人,自胤轩二十年冥王为改革军制,禁闭受罚,兰卿向大人表述心志以来,大人就始终将兰卿带在身边,给予任何事都不回避的信任——这是令兰卿感激涕零而无以报答地大恩。大人允许兰卿参与政事,议论家国大计,不以兰卿身末言微而有半点轻视,这更是兰卿万死也难回报地恩德。”见青梵面带微笑,视线相接之时轻轻颔首,兰卿深吸一口气,一双眼睛闪出坦率而锐利的光彩。“东炎大旱乃是天灾,流民奔走聚集国门,对我边境造成莫大威胁。但玉乾关有守军十万,东南一十八道行军总管统领着八十万精兵。东炎虽然凶狠彪悍,性惯劫掠,面对我日夜磨练数年从未松懈的北洛大军,以天灾饥馁、奔袭疲弊之兵,又能有多少真正伤害?纵使战火一起,持久难熄,普查我国中存储钱粮,也支撑得起六十万大军整整三年地用度。然而大人自四月收到廷报,忧烦朝事之外每日闷闷。虽从不言战,却是为尚未真正开始的战事痛苦辗转。直到此次唐子仪投机贪渎,大人愤怒异于平常。处置严厉更是任三司以来未 见……兰卿愚钝,实在不知大人究竟为何事烦恼。不能为大人排忧,也不敢随意询问逾越了界限,因此心中不安,反而惹得大人注意发问 了。”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笑一笑,抬手示意他起身:“你说得完全 对,兰卿。胤轩十八年到今天。六年连续大熟。仓 饱满百姓丰足。太宁会盟。各国通商往来,由此国中积攒起众多异国的需用物品,不惧他一年两年甚至数年地封锁不通。普查库藏,虽然问题无数,却必须承认,较六年前钱粮物资储备尽足,国力大大增强。绝对支撑得起一场长时间的消耗战。而东炎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天灾,百姓饥 牲畜饿毙,国无战力兵无战心。就算草原游牧民族习惯了在食用不足之际骑兵劫 掠,面对我随时备战的强将精兵也再无可能如胤轩十四年那般长驱直入破我国门。何况,还有赫赫冥王,还有轩辕皓、 锋、慕容子归等等一众名将……天时地利人和,这场战争是早就设计安排好的,凡事皆有利于我的战争——但。为什么我还会为此日日烦恼不安?”“……是。大人为何烦恼。可能说与兰卿得知?”凝视兰卿双眸,青梵微笑一下,抬头转向身侧月写影。将一指长的细瘦绣管握在手中。青梵似是出神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兰卿,胤轩十八年回归承安,你便在这府里。为什么你要说,跟在我身边的时间,其实只有四年?”不等兰卿回答,青梵点一下头继续道,“是了,因为前两年我更多是在自扰居私宅,为了躲避无谓地官场应酬和种种利益联合地提议。那些是能让人迷失了心意方向地东西,当有这些来自于外界的烦恼找上门来的时候,是在私宅远胜过在这里的愉快。”听他语声温和,一双幽黑眼眸淡淡看来,想到当年柳青梵初到承安府中情景,兰卿顿感呼吸微窒,局促地低头凝视自己足尖。“到胤轩二十年,纯叔找到我,愿意为我主持府里杂事,一定请我回来。从那之后,我便常在这府里,你也真正做了我的幕僚。”顿一顿,见兰卿随着自己语义转折抬头,青梵轻笑着吐一口气,“但去年入夏的时候,兰卿,我想你应该还记得,那时我时常烦头痛,夜间也睡不好,所以向皇上告了假,在畅柳湖边一住就住到了将近年末的十一 月。”胤轩二十三年春夏之交,正是靖宁亲王为替妻子报仇出兵东炎,交战四月两国处于僵持地时候。最后胤轩帝依从了宰相林间非和大司正柳青梵提议,命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为使,押解向靖王夫妇下毒的东炎暗哨间谍,向鸿逵帝御华焰问罪然后求洛、炎两国和议弥兵。秋原镜叶成功达成使命,两国兵退。靖王率军返国途中,适逢东炎属国av 争, 王淙向北洛求救。靖王奉旨援手,解av 王君臣拱戴,靖王也因这场功劳抵消了之前擅自出兵和在莫伦提草原兵败的罪过。靖王出兵之时靖王妃身体尚弱,到五月一直都在宫中由皇后亲自照料休养。这段时间朝堂时刻为前线战事担忧,柳青梵与林间非主掌全国统筹调度之外,还每三天一次入宫向靖王妃问|换季时节,前方战事尘埃落定,他的身  撑到了极限。身为府中长史,参谋政事之外本职的要务就是府上的迎来送往应接对答。青梵不在大司正府,个中甘苦兰卿自然最是印象深刻。记忆起当时随着靖王在av 有众多要“请柳太傅转赠靖王妃滋补药品聊表心意”地命妇官眷,兰卿脸色不由开始微微发白。注目青梵平静无波地面容,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不受任何控制地从额头渗出、滴下。“‘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所以提了这名字红尘自扰 居,为的其实就是这一份门外红尘门内寂地清静。种种烦恼皆是门外涌来,心门一关便是独属自我。可惜,兰卿,这一次日日起坐观看畅柳烟波,却是心魔自起,连关……都关不住。”“大人,难道是……”凝视不知何时出现在青梵手中的一枚雪白莹亮地狼牙绳结。兰卿嘴巴张了几张,努力半晌却仍只吐出了半句。“草原以畜牧为生,粮食种植虽不在小数,但草原人的观念,这些稻米麦粟是远不及他们的牲口重要。有草原,有成群的牛羊,种出的粮食制糟酿酒就好,普通人家竟是少有存粮备荒的念头。就是南方相当面积的粮食作物主产区。计算其数量。丰年也不过让草原人饱腹。扣除了御华焰皇帝大军的军供,事实上根本无力积攒多少。只不过草原少有重大天灾,又有西南诸如av 着,才很少会让人感觉偌大一个东炎,能供人食用地粮食居然少得可 怜。可是御华焰登基以来,南征北战,尤其征服南方部族。整整十年战火未熄。统一后南方仍是农耕为主,但被战火灼烧过地土地需得花大力才能恢复;而西北被东炎视为根基的草原,其实又极其脆弱。”慢慢摩过光洁的狼牙,青梵微勾的嘴角升起一丝淡淡的嘲讽,“不恤草场,过度放牧牛羊,易毁地皮;不问鼠兔,滥捕狐狸鹰蛇。易坏土壤;不查水流。一味淘沙取金,易摧河床;不重储备,大量粮食酿酒。易生粮荒——破坏永远比建设来得容易,而这一次,甚至我自己都不用插手,就自有愚昧无知之人把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奉上。就算草原没有今年这一场天灾,只要继续这样下去,不出三年五载我也可坐等它溃败。兰卿,所以我说这是一场早就设计好、凡事皆有利于我的战争。”“可是,可是太傅大人,您……”“是地,兰卿,是我早就留心布置,却从没有想到连老天爷都会就这样站到了北洛这一边。可偏偏,有一个班都尔……草原第一大部族,王旗驻地经营得最早也最好。虽然处处向它显示出戒备和安分,竟从没有像其他部族那样对北洛放松警惕给我全部的信任,哪怕谁都知道它的统领、它的执掌者……班都尔的存粮可以应对两年的灾荒,‘东方不 夜’的各种交易看似自由,背后都被部族力量严格控制监视,或者干脆直接操控。照影花了多少功夫才把根基在渚南城里扎稳,而在那前一 年,就连东炎最东方的属国闳都有‘四海通’地分号。这样就无怪乎东炎朝廷上那些世家贵族,那些其他地部族,甚至包括御华焰自己都对班都尔忌惮到十二分:占据东炎国土最西方六百里雁砀草原的班都尔,凭着自己的力量就算真地想要摆脱兕宁的牵制也没有什么不可能。不过,这就是草原部族的个性——为了共同的利益能团结得紧紧,但遇到灾难首先是保存下自己部族的血脉。可怜那花了绝大气力,妄图凭一朝一代的努力一口气扭转这些个性的人……也可怜被坚守传统,和服从共主旨意的矛盾硬生生逼在夹缝里的人……”青梵一句一句说得慢而低沉,说到最后,似乎再不是向兰卿解释,字字句句都是说给了自己。看着狼牙锋锐的齿尖刺进了拇指指腹,鲜红血珠将雪白骨质尖锐处浸没,青梵的脸上却依旧平静得不显半点波澜,兰卿心中又惊且骇,不敢开口,一双眼睛只是急急看向青梵身后那道月白色身影。“主上,橙衣从渚南传来的消息。”像是突然被惊醒,青梵身子微微震一震,随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蝉翼一般的丝帛。只瞥了一眼,唇角已然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大人……?”苦笑着摇一摇头,青梵随手将丝帛递给兰卿。兰卿迅速浏览一遍,抬起头来脸上满是惊讶:“大人,这……可今日下午才收到秋原大人的奏报,说东炎阳邑方面官员根本无意为分散聚集的流民。甚至有消息确切的说法,为了保证阳邑军粮能够维持,有东炎守城将领唆使流民越 界……”“是的,不错啊,兰卿。”“但无双公主……班都尔的意图,秋原大人他——”“一个部族的力量,哪怕是整个盖提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终究不比一个国家。”淡淡笑一笑,将手指的血一点点抹遍狼牙,“这场战争……是必定要射出,决不回头的箭。是我帮着将弓拉到了最满。所以现在,哪怕真的有了不应该的后悔,我也推迟不了它的来临。她说得没错,我做了那么多,该来的终归要来。”“可是秋原大人……”淡淡一眼截住兰卿脱口将出的话:“是皇帝委派处治此次事件的使臣,秋原镜叶的态度,就是朝廷的态度了。”起身,负手迈出屋外。擎云宫的方向,黑影幢幢。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章 烽火兜鍪(下)“……该来的事情终究要来。靖王,过两日便要出征,若还有任何需要只管开口。”“是。”风司冥规规整整叩首行礼,沉声应道,“臣谨圣旨!”风胥然伸手抚过平铺在御案上的奏册,幽深鹰目光芒闪动一下, “东炎大旱,流民成灾,同是神明子孙,见他邦受难,朕心中也深为戚戚。因此月前才钦点了朝臣前往边境察看,维持边境秩序安宁,并在我力之所能及处给予援助。不想鸿逵帝竟丝毫不顾我此番恩德,出兵强索 、越米粮之外,又侵我藩属卫国,甚至一路推进犯我车池边境!朕本是同情受灾之民,但东炎行事竟如此——可恼可恨,朕绝不宽宥!”胤轩二十四年秋,东炎旱灾持续,草原苦楚民不聊生。其中以叠川草原为中心,贝布托、郁木扎兹、博沃柯克三个部族旱情最为严重。持续的天灾致使贝布托、郁木扎兹的百姓大量向西南班都尔方向逃荒,流民汇聚成潮涌集在雁砀草原北洛玉乾关外。而与位在国土西南,边界与东炎属国av 之时,由部族首领卡斯特率一队骑军直袭越国边城,掳掠早熟的麦粮——此事顿时震惊大陆:草原游牧民族,性惯劫掠以度饥荒,人所共知。越国小国,因与东炎接壤,为自保,早已向御华皇族伏拜称臣。然而虽为藩属,终究保留了国号。掌国王族亦是西斯大神一脉。博沃柯克不过东炎部族,肆意出兵劫掠大陆他国,纵是草原饥荒势同燃眉也不能为如此侵略自辩。而更重要的是,博沃柯克此举之后鸿逵帝仅以国书告知越王提前征收今年秋贡,甚至都不曾对族长卡斯特做半点责罚,勃勃野心不掩,侵吞之意昭然天下。此例一开,东炎其他部族顾忌全消。就连位于南方并未受多少旱灾影响地温斯彻部。其首领也率了骑军数次劫掠东南属国爻国。爻王意稍反抗。竟被鸿逵帝在爻都的监督大臣直接废位圈禁,另立新君——由此,东炎属国无不 栗,草原部族则越发没了忌惮。尤其博沃柯克,集一族之军全力侵入越国,半月后入av 月后已经到了臣服于北洛的卫国边境。卫国地处内陆。背靠断云雪山,国中三面山野环绕,只有都城新卫在粱河的冲击平原上。卫自宓洛时代便一直为洛之属国,背靠群山天 险,面对的av 国开阳、北洛车池接壤,都城即是边城的新卫从来就不曾有过兵临城下的经历。便是一年前因为太子客死之事与av 意旨在教训警诫的风司冥也只将军队控制在它国境线上而未深入。不料此次卡斯特竟率万人之军。跨越两道国境线直逼城下,卫人惊慌之下,不到两日便将新卫东北地三座护城丢了两座。卡斯特一个半月以来连战连胜。轻易劫得大量粮食金银,心中狂妄已极;见卫人惊恐,抵御软弱无力,兵锋突然一转,竟然指向了北洛车池!车池虽为边城,但非与东炎接壤,以商贸往来为主,军力却是相对薄弱。卡斯特地一路杀伐劫掠,战场便在眼前百里,车池县令、守将固然心有忧虑,但谁也没有想到他当真敢与北洛动手。卡斯特猝然转向发难,守城将士惊愕中奋起迎敌,边城所在地军区一边急调军队支援一边飞报朝廷。边关奏报和卫、 两国求援的国书在九月三十到京,承安已是群情激奋。文臣纷纷上表胤轩帝绝不能姑息东炎此番侵略行径,武将则个个请缨,宁国公 铮、大将军孟铭天更是当庭痛陈厉害恳请胤轩帝立刻出兵。胤轩帝当时决断,调国中兵马四十万,讨伐东炎援助属国;命靖宁亲王风司冥为大军统帅,十日内筹措好一切军用率师出征。十天时间,对于早已有所准备的靖宁亲王和北洛朝廷并不算严苛。加上胤轩二十年后军制改革,此刻的北洛便是百万人的大军也可在数日时间调集齐备。对此刻静静平躺在胤轩帝御案上的出兵奏折,风胥然和风司冥同样不觉有什么特别或是意外。只是听胤轩帝语气森森地再次复述出兵理由,风司冥内心却是一阵胜似一阵的缩紧。听他话音落下随即低头,前额在御阶上轻触一下:“皇上圣明决断。”瞥一瞥数日来皆换着了软甲入朝见驾地年轻亲王,胤轩帝嘴角微 扬,略略颔首,“这几日预备出征,钱粮兵马调集,你与传谟阁还有六部都受累了。朕听说你又是连续五日直接宿在了兵部司衙。三日后就是正式出兵的大典,空下的这两天时间么……拜过了皇后,就好好陪陪佩兰吧。”“……是,父皇。”风司冥再次跪行一个大礼,“儿臣此行,必不令父皇、令北洛军民失望。”微笑一下,风胥然随即两步绕过御案,亲手将他扶起。“司冥,你少年经历战场,朕原没什么担心。何况此次又有大司正做监军同去,更没有什么需要特意嘱咐。只是……死生之地,千万小心。”听胤轩帝温和言语,风司冥心中微震,但眉目一垂,年轻清俊的面庞神情益发肃然。“父皇爱护,司冥时刻铭记在心!”“这样便好——你先回传谟阁传了谢誉琳进来,然后就往凤仪宫你母后那里,午膳朕同你们一起用。”“是的,父皇。”行过礼退出澹宁宫,风司冥一转身便看见殿外恭恭敬敬候着的副相谢誉琳。见他看到自己立即上前行礼,风司冥只略略勾一下嘴角:“十八道军事的调动皇上已经准了。谢相去,约是还要再问些细处地关 节。”谢誉琳在宰相台专司军政之务。是北洛朝廷直接负责武事地最高文臣,也是主掌军事地靖王风司冥第一得力的臣属。他在景文年间便已入朝,为官三十余载;虽是文官出身,但也曾参加过大比武试兵法的比 试,外放时任过地方郡县地参军参议,熟悉军务的各种关节。胤轩十八年风司冥得胜还京,朝中人事因势大动,谢誉琳由兵部侍郎升任副相。辅佐上朝廷宰相林间非处治一应军政要务。后靖王风司冥主持宁平轩执掌国中军事。作为朝中少数直接参与军务的文臣。谢誉琳联系宁平 轩、宰相台与整个朝廷地周转运作,恪尽职责,才具为风司冥所重。因他久治军务,性情又极精密仔细,国中凡大规模军事动作必有其朝中统筹,协调宰相林间非以下诸臣与前方统帅将领地各种衔接工作。此刻东方烽火燃起,朝廷决意发兵。传谟阁、兵部、户部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风司冥所奏对战策、大军启动地一切务,中间无数细致繁琐关节,胤轩帝动问自然是谢誉 禀明。此刻听风司冥一句,他心中已然有数,躬身敛衣行过一礼,这才挺起身稳步走向澹宁宫。看年近六旬的老臣腰板笔直,步履异常从容,风司冥不由微微笑一笑。但目光一转。 .直向自己而来。年轻亲王顿时正容。和苏略一欠身:“靖王殿下,陛下旨意,让殿下代圣驾将此奉到祈年殿。”“臣遵旨。”低头接过托盘。但见托盘上覆盖的明黄织锦上鹰翼狮身庄严神武的圣兽图像,风司冥心中不觉微震。抬头看向和苏,却见沉静年长的宫人面带微笑,素来恭敬谨慎的目光透露出淡淡亲切的鼓 励。年轻亲王低垂下眼,托着托盘稍稍后退一步,向着面前澹宁宫方向躬身施礼,随后转身朝祈年殿方向走去。祈年殿、凤仪宫、宁平轩,随后赶到承安京西郊奚山校场,几处走过一遍,风司冥回到自己靖宁王府门前已是星月满天。待王府小厮拉住了缰绳后翻身下马,风司冥随手将马鞭丢给赶上来伺候地马夫,一边已经向恭候在府门前的总管连胜说道:“今晚到明日整天,叫苏清挡了所有来客。宗亲一概推到明日午时以后。”“是,王爷!”连胜欠个身,口中答得干脆响亮。他是靖宁王府建府以来第三名总管,也是唯一一名不从内廷侍奉选择,而是直接自胤轩帝二十八名御前侍卫总管里面挑出的总管。见他听命之后立刻便向下人吩咐并派人传讯长史苏清,风司冥点一点头,随即快步向内府走去。风司冥走到分隔内外府的垂花门,风司冥的贴身侍卫水涵已经在门下侍立多时。见风司冥甫一踏入内府便解开了外袍露出内里一重铁甲,水涵立刻道:“热水已经备下。王妃让收拾了一些点心小时,殿下是先点一点饥还是马上沐浴?”风司冥十六受封亲王,大婚之后朝中多已习惯当面称呼“王爷”,只有冥王军中一批相随日久的将领和水涵这几个自幼在秋肃殿贴身服侍的宫人才没有特意改口。听到不出意外的“沐 浴”两个字,水涵一边接过风司冥外袍一边伸手为他打起门帘,“是,这就命人将热水送来。不过殿下先喝些养胃地汤?下午王爷传令回来说今晚要与内眷们一同用膳,肚里是温着一些地好。”风司冥略略颔首,解了甲冑后坐到座椅上,接过水涵递来的瓷碗喝了一口,这才抬起眼微笑道:“今日让刘复传话的时候没想到还去奚山校场一趟,倒是累王妃还有几位夫人久等了。”指点小仆将战甲和外袍在架上仔细挂好,水涵方才转过来向风司冥微微欠身,“其他几位夫人倒没什么,但王妃和钟夫人都亲手为王爷做了菜肴,很花费了一番工夫。”“是么?一会儿沐浴地时候说与我……不,不用了,王妃她两个做的,大约一眼也能认得出。”见水涵闻言轻笑点头,风司冥不由也扬起嘴角。随即有侍从抬了浴桶进来,风司冥快速地洗了。等水涵为自己细细密密换上一身簇新的浅蓝色长袍,这才又向贴身侍卫笑道:“不过是一场家常地小宴,收拾得这么严肃整齐,倒也不怕吓着了几位夫人。”水涵闻言笑了一笑,随即敛了眉眼退后一步立着,才开口轻声道:“冥王声威赫赫,殿下的夫人若连这点阵仗都经受不起,也不配继续在这靖宁王府里了。”“不配在我府里?离、郑、 、惠。哪一个出去了都必然开启一场麻烦。水涵你是嫌你家殿下在这靖宁王府里面的时间还不够短么?”风司冥轻笑摇头。对水涵偶然的“放肆”言语倒是毫无介意,“再说,她们也多是被父兄当了亲善北洛的工具,小小年纪便被迫离家;身处异国他乡,做人婢妾看人脸色,小心翼翼也是情理之中的么。我虽在府里的时间不长,也知道王妃平日为了安抚她们用了多少心思。她们这一年能见着我的也就这么几面。若再被水涵你这么一说,不是让王妃地心血都白费了?”“王妃待人素来极好,她们倒算安分。只是钟夫人面上冷些,却是有人私下十分地不敬,只当着王妃统掌着府内顾不过来……想是到底来自边疆小国,京城水土虽然养人,气度规矩却是一时改不过来。”难得听水涵出语尖刻,风司冥顿时停住脚步。沉默片刻。轻轻冷笑一声:“边疆小国是么?水涵。”“殿下?”“你今晚就到内府账房。 姬地月钱革去一半;若再不安稳,从六品夫人降到从七品——检点后宫,肃正礼仪法规。也是你这个五品尚仪份内的责职吧?”“奴婢遵命,殿下。”风司冥点一点头,负起手,抬头凝视夜空星斗:“水涵。”“是,殿下。”“我在府中时日短少,内府之事份属王妃,也不便更多插手。但你是我自幼跟在身边的人,多一双眼睛替我看着家里,就算身在万里之外也会感觉安心。毕竟王妃年轻,又是女子心性柔软,宫掖间许多丑恶,须得你和钟夫人两个时刻支持照料。不过,钟夫人名位虽是侧妃,品阶却要一点点抬升,紧要时刻或许力有不逮。”见风司冥说到这里停住了口,一双夜一样幽黑深沉的眸子静静凝视自己,水涵喉头抖动一下,随即向年轻亲王深深低下头:“水涵定全力达成殿下旨意。”风司冥又凝视他片刻方才点头,微微勾一勾嘴角:“是,我完全相信……时辰不早,我们步子快些,莫让王妃她们再久等了。”“王爷对方才菜肴不满?”接过风司冥除下的外袍,秋原佩兰轻声问道。风司冥坐在床沿正摘下头顶金冠,闻言顿时微笑摇头,一伸手拉她在身边坐下:“王妃的手艺又精进几分,一道醉虾连宫里御厨都不及这个味道,怎么会不满?”秋原佩兰脸上微红:“王爷说什么御厨不及,便是从御厨那里学 的。上方驸马覓到地好厨子,新园子落成时宴请了父皇母后一次后被钦点了入宫。我才学了一点就……手艺生嫩着,让王爷笑话呢。”“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尝着感觉便是如此。”风司冥微微笑着,一双黑眸凝视妻子,“但是席间佩兰却用的不多,为什么?”被年轻亲王温柔目光凝视,秋原佩兰不由微红着脸侧转过头,“太傅医嘱,说体弱气虚,要格外注意平日的食补将养。每日规律少食多 餐,若错过了每日正常的膳,也定不能胡乱取用。今日王爷……”“今日比往常更晚了些,是我的错。”伸手扣住她纤柔双手,手掌一翻抚上她并不特别细腻的指尖,风司冥低垂下眉眼,“佩兰,我早说过这些粗糙使唤的事情你都可以不动的,何况两年前……你身子好才是真正让我高兴地。菜肴点心、衣饰穿戴,虽然看了我都欢喜,但这些都不及你平安健康地站在我面前重要。”“这也正是佩兰想对王爷说地。声名富贵,不如王爷喜乐平 安。”秋原佩兰盈盈笑着,眼圈却是不由自主地发红。深吸一口气,“我听说了发兵的日子。祈年殿和太阿神宫卜出来三天后便是出征地吉日。今日一早要无射陪我去拜了神宫,从乌林贝伦主持那里向西斯大神求了一道灵符给王爷带去。”秋原佩兰一边说着,一边从贴身地绣囊里取出一枚小巧的红色符 袋。见那符袋封口处较明亮丝绒深沉的颜色,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伸手将秋原佩兰揽过。凑近她的面庞低声道,“太傅不是说过,这两年时间绝不可以再失血气的么?”感觉风司冥在脖颈间深沉的呼气,秋原佩兰面上晕红。一双水光润泽的眼睛发出明亮光彩。语声却是细微若蚊:“不过是指尖上地一点。只有用诚心奉献地鲜血封结才守得住符咒灵验。王爷您……太小心了,佩兰不碍地。”风司冥闻言轻轻一笑,放开秋原佩兰,将灵符放入同是妻子所绣,自她亲手挂上之日起便从不离身的荷包。指尖触到荷包内两段水安息 香,风司冥心中又是一动,抬眼看向秋原佩兰温柔带笑的脸庞。“佩 兰……”“王爷?”“今日席间, 姬和惠姬,对待无射的态度……”见秋原佩兰笑容未减,眼色目光却是渐渐严肃起来,风司冥微微皱一下眉,随手扯过一个靠垫压在身后,口中继续道,“当然。这也算不得是什么无礼。但我不爱在王府里面看到那样的眼神。”秋原佩兰垂一垂双眼,原本被风司冥拉住紧挨着他的身子不着痕迹地拉开一段距离:“王爷的意思是——”“说起来这几个进府都有一年,不过一年时间能见到我地次数到底不多。平日都是在你跟无射面前伺候。这样的曲意应承,于我倒没什么,可今日能这么装腔作势讨好无射来糊弄我,明日就能虚与委蛇地对你。虽然你总怜惜她们少小离家,凡事宽容,但绝对没有哪一日让个外人丫头欺负了你去的道理。”直起身子,将秋原佩兰重新拉近身边, “佩兰,这场仗我不知要打多久。你在京中,父皇母后兄姐那里我都不担心,只有这府里……记住我的话,别说是什么宗室之女,就是他国的公主、女王,我风司冥的元配正妻也不需要顾忌。若是她们哪个敢对你有半分不敬,不要你开口求情,我必灭了她宗亲一国!”见风司冥神情认真异常,秋原佩兰心中激荡,脸上却是微笑淡然:“王爷你说什么话哪…… 姬、惠姬,都是费尽了心机讨人欢喜的,何况她们还小,入了府见着王爷的机会更少,免不了做出些让人发笑地傻事。王爷就当是看她们为您逗个趣儿也就罢了,哪里就真为这些恼了?至于臣妾,虽说比旁人愚钝些,但在府中这几年,其他地不会,管教两个年纪小的、给她们教导礼仪规矩还有说话做事的分寸总是做得到 地。”风司冥闻言顿时轻笑起来:“佩兰若是愚钝,天下怕再没有伶俐能干的女子。”“王爷这话是继续玩笑臣妾呢——伶俐能干,佩兰哪里及得上皇姐皇嫂,又哪里比得过大祭司?何况天下之大,旁的不提,班都尔的无双公主殿下就是绝顶担当和胆量,能做大事的女子。这让臣妾如何当得起王爷的赞美呢?”风司冥原本面上含笑,听秋原佩兰说到姐姐嫂子说到大祭司,回想今日祈年殿中庄严祭祀诚信祝告的场景,眼中越发增了一份赞叹之意。然而秋原佩兰语锋再转,“无双公主”四字入耳,竟是无法抑制地身子一震,随即不由自主敛去了脸上笑容。但一抬眼,却见秋原佩兰凝视自己的双眼带上了微微的疑惑和惶恐,风司冥顿时惊醒,急忙扬起嘴角说道:“天下再多好女子,在我看来也只佩兰一个。”秋原佩兰明眸轻眨,轻笑摇头:“王爷爱护,佩兰如何不知?但就算王爷一片真心好意也不该把话说得太急——若让无射听到,怕要伤心了呢。”风司冥不愿妻子为自己任何失言失态担心,但听到这里,却是不觉笑了起来。“无射?不会。她心中一向清明如水,也静得像一潭水,这些个言语动不了她。”“王爷只管这么说吧。我可是亲眼见她在大神宫前诚心祈福,一会儿王爷到她妙音阁里就知道——那眼神骗不了人的。感觉……比臣妾更虔诚。”秋原佩兰说到这里,竟是不由轻叹一声。“佩兰你……”看着秋原佩兰注目自己地眼神,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但想到钟无射情之所钟一往无悔,心中也是由衷叹惋。沉默片刻,“好,我知道了。佩兰,你知道她这个侧妃的名位品阶。她平日不出府门。不参与宗亲活动。外面必不会得罪人。也不会被人得罪。但许多时候,人心不齐,府里虽然大多是严格筛选过才留下,千虑总有一 失。她是我一心想要让过得平安无扰的人,不在府里的时候,只有你替我多多照应。”“王爷的嘱咐,佩兰一定做到。”风司冥嘴角扬起。勾出一抹异常温柔的微笑:“好了,今日说这么多话,也真该乏了。这便叫水涵、苿莉来伺候歇下,好么?”凝视年轻亲王明亮而殷切的双眼,秋原佩兰面上晕红,水润的眼似露珠轻颤:“……好!”小心翼翼起身,回眸看一眼安然熟睡地妻子,风司冥清俊地面庞浮起一抹温柔笑意。但很快。笑容敛起。取过搭在床边地衣衫随意披 上,风司冥悄声步出房来。虽然压得脚步极轻,伺候在廊下的水涵却是立刻跳起。上前为风司冥稍稍整理袍服。这才取了一盏灯笼在手:“殿下,往妙音阁去么?”“今天不了——又不是到了临出门一一告别的最后时刻。再说,她茹素清修,身子也不见得强到哪里,何必大半夜地又惊了她起来?我今夜睡得着。”顿一顿,在拐角处做了个动作示意,水涵一怔之下随即当先引路向书房行去。“不过是有些事情,觉得或许还是今晚交待了更 好,也更安心。”远远便见书房的正堂还亮着灯,风意外地看到长史苏清袍服严整地迎出门来。进入屋  上茶水后示意他暂时退下,风司冥这才抬眼看向端端正正坐在面前的苏清。“知道要找你?”“从王爷回府那道挡客的命令猜到一二。不过这也是苏清习惯,若王爷回府来,是必定要等传报说王爷已经歇下才敢去歇息。”“这习惯不好。”风司冥喝一口茶随即皱起眉头,“宁平轩事务繁忙,我又是无论如何都要回府查看了才放心的人,你每日在我跟前伺 候,没一天不是比我睡晚起早。你又是长史要负责府中对外一切杂事,不像水涵他们白日还能有片刻休息放松——这样下来身子如何吃得消?就是铁打地人也熬不住。倒不是顾及你身体,但若你一日撑不住不能主持着府里,又要添我多少麻烦?”苏清顿时微笑,躬身说道:“王爷体恤,属下一定牢记。”风司冥皱一皱眉,但旋即舒展,“不是叫你牢记什么体恤不体恤,是让你也注意了身体。靖王属下个个用心尽职,但公务同时保全了自己也是必须的。”“记得柳太傅也这么说过,不会休息的人也不会工作。王爷再次教导,苏清自然记得更加牢固。”苏清又笑一笑,随即正色,“王爷,这次出征,果然是大司正为监军,轩辕皓将军做副帅,而王爷,是这一次全权的主帅么?”风司冥颔首,眼中闪过一道赞许光芒:“昨日才议定的,今天各军各部的部署书递上去,皇上也刚刚披下。”苏清顿时握手成拳:“是王爷领军,更有‘天命者’随军监察,皇上的意图……借着这一次草原大旱,博沃柯克犯境,一举击溃强敌,彻底扫除东方忧患——许胜不许败,真正完成起来必是相当艰难啊王 爷。”“艰难如何?这一天北洛已经等了整整十年:胤轩十四年东炎趁我国中危乱,鼓动西陵合兵犯我边境,逼迫我于生死边缘。若非诸将奋勇百姓齐心,东炎又一时无意彻底吞我全部国土,才让我终是缓过气来熬过了这一关。前鉴尚在,国仇一日未报,身为将领心中一日难安,更何况尊严至高的君主?”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笑容,“再者,一统之心大陆列强何日曾经放弃?难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全,十年磨剑预备充足。这真是‘天与不取反受其害’。部族肆意劫掠属国侵犯他境,鸿逵帝不仅不予禁止反而纵容,将大陆同情受灾之心,顷刻化为恐惧愤慨之意。今次出兵,击来犯之敌解友邦之围,纵是国事之间无是非,大陆列国地心想必也都站到我一方了。”“是,王爷。今日局面。是王爷计算多时也用心安排多时地。”苏清替风司冥杯中加满茶水。这才凑近去看风司冥桌上早已铺开的巨幅地图。“只是。草原虽有饥荒劫掠习俗,然而纵容卡斯特如此大军越境出击,甚至越过两个小国攻击我堂堂北洛,是否鸿逵帝也看到天灾之下战争在所难免,所以抢先动手,以备后续长期对战?”“这一点正是让我担心的,苏清。若果然如此。这场战争地真正先机就落在鸿逵帝手里,而不是任我占住一个理据上的上风表象。”风司冥微笑一下,脸上却没有丝毫担心的表情显露。苏清点一点头:“是,如果博沃柯克的举动完全出自鸿逵帝授意,卡斯特不仅仅是劫掠粮草,同时还劫掠了战争需用的大量武器军备,这场仗……怕会非常难打。”见风司冥颔首表示赞同,苏清继续道。 “可是。以秋原大人在瞿关所见情况,卡斯特地举动却又像是他单一部族所为。无双公主……班都尔地态度举动,分明是在竭力避免这场战 事。为避免边境流民聚集而起地冲突,甚至不惜付出平日绝不可能应允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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