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53

虽然霓裳阁是与六合居并称的承安京中最为热闹繁华的所在,但这样的门庭若市,却是在月初的夏花朝后才出现的景象。胤轩二十年六月六日绯樱节祭,按着惯例朝廷在太阿神宫举行盛大祭典,随后是擎云宫中的大朝大宴,京城到处都是一派欢腾热闹、喜庆愉悦的节日景象。却不想就在擎云宫的大宴上,胤轩帝第五皇子风司琪状告第七皇子风司磊在胤轩十九年的北方河政上舞弊妄为,造成今年四月北方大灾中百姓和朝廷的巨大损失和伤害,并且当堂呈上暗中彻查得来的各种统计和证据。这一状顿时惊动朝野内外,胤轩帝当时便拿下了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以及相关地二皇子伦郡王风司宁。并令刑部、宗人府并督点三司协同审理此案。同时,风司琪向皇帝以及朝廷众臣说明一切的调查暗访都是在靖宁亲王风司冥的主持和襄助之下:冥王五月留连霓裳阁、与阁中歌伎钟无射情愫缠绵,种种有违朝廷常理、招来无数议论攻 的举动,都只是为了转移朝廷众人视线,为池郡王风司琪在北方的行动掩人耳目声东击西。风司冥“冥王”声威赫赫,原是百姓最熟悉也最关注的皇子,五月初因军制之事遭胤轩帝贬斥削夺职权后留连霓裳阁,甚至连续十日留居在阁中歌伎钟无射的院舍之中。如此近乎自堕自毁的举动顿时遭来朝野侧目。注重礼法讲求颜面地朝臣纷纷上表参劾。而京城百姓则是对无辜遭难地冥王心怀同情和十分地担忧。风司琪一纸奏疏呈上。七皇子风司磊河工弊案的事实固然引起巨震,但靖宁亲王得以澄清并重新回归朝堂,却是大大消减了百姓对大案的惊惶而稳定了朝野人心。人们无不对年轻亲王被夺职权身遭贬斥犹能为朝廷大局含羞忍辱的胸襟气度大为敬服,而对他因势利导巧借时机、定下这一番“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心思智计更是赞叹无比。而人们之前对钟无射在冥王“自堕”时不明事理一味迷惑纠缠的种种议论指责,此刻也一转而变成对这位身在歌舞风月之地的女子深明大义、协助贤王妙计地赞扬和称颂。就在这时,又传出靖宁亲王感念钟无射相助之恩而有意将其纳为侧妃的消息。钟无射自愿相助冥王而无谓一己私名。风司冥既爱重她品格更怜惜她聪慧机敏,虽然事出有因,却绝不愿因自己行事毁损一位女子清名。冥王的情意恳切和女子的深明大义,迅速在承安京人们口耳间相传,年轻亲王与妙龄歌伎的故事顿时增加了许多动人曲折。更有风流的文人墨客以此为题材作出许多歌词小曲,将这一对年轻男女的情愫写得宛转旖旎;坊间又有人谱成新曲写出新剧,风致烂漫的歌词、优美宛伤地曲乐,文雅精致却又易学易唱琅琅上口。一咏三叹令人闻之无不神往。天家威严高不可及。于是人们纷纷聚集到霓裳阁,希望亲眼一睹故事中女子地绝伦风采。看看坐得满满、时不时掌声雷动的大厅,再看看舞台中间专心演出的“霓裳十二律”。确定阁中一切正常;本该就此收回视线,目光却像是不由自主地又一次转向二层最佳位置地包厢雅间——尽管明知道包厢的主人此刻根本不在——侧倚在楼梯栏杆上的花弄影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活泼俏丽的美貌面庞上流露出难得的忧色。见她目光神情,许妈妈在她身边静静站定却不开口:霓裳阁实际上的主持者是花弄影,这一点阁中无人不知;但在外人眼里看来,这位能够得到当朝唯一太子太傅青睐的头牌舞姬也理当受到如此尊重。沉默片刻,这才轻轻说道:“姑娘,这里我看着……您去后面可好?”花弄影看她一眼,目光中惊讶一闪而过,但随即嘴角微扬扯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容。“妈妈莫担心,我没事。”顿一顿,“至于后 面……无射也是知道分寸的。太傅大人既然只叫她一个人过去说话,我们就不该打扰。”许妈妈微微点一点头:“姑娘说得是……只是大人一向都是姑娘招呼的,无射那院子里的丫头笨手笨脚的不知规矩,这心里,总是有些放心不下。”“这倒也是。只不过马上这台下该是轮到弄影的舞……”“我这就过去吩咐调换了次序。再说舞台还有微雨姑娘在主持着,姑娘请放心便是。”凝视面前神情关切的迟暮女子片刻,花弄影缓缓露出笑容。“红儿谢过妈妈好意。”说着招过随侍的小丫头,便往阁中伎人居住的后院走去。霓裳阁建筑分为前堂后院,阁中乐伎艺人大都按照表演内容的彼此关联自然分片居住在后院。居所照顾了伎人表演和平日生活的需要,歌伎舞姬合住的大院子里还有专门的排演场,距离表演地前堂舞台也是十分相近。连日的加长表演令阁中乐伎艺人大多感觉有些辛苦。一些尚未轮到场次的歌伎舞姬便在靠近舞台后台的居所休息。见花弄影走过,在屋前价下或坐或立说说笑笑的众人纷纷急忙站起,直到见她颔首示意无事,一路径直走过只远远留下背影这才重新放松了精神。走到钟无射的小院门口,花弄影静静停下脚步。因为靖宁亲王格外的青睐,钟无射是霓裳阁中花弄影、燕微雨外第三个拥有独立院落的伎人。院中花木森森青竹郁郁,当着炎夏正午透出格外地清凉之意。在院门口静立片刻,见钟无射地丫鬟聆音捧了茶壶茶杯走过来。看到自己便要行礼。花弄影微微笑一笑。随即伸手将她托着地茶盘拿 过。定一定神。便往院中走去。一踏入室内,便可以闻见空中弥散的水安息香的清淡味道,混合着轻风带进的花木气息和谐而安宁,却衬得屋中越发静谧。极快地看一眼静静坐在桌边的柳青梵和立在窗前的钟无射,花弄影随即低垂下眉眼,搁下茶盘煮水沏茶。不发一声,动作竟是异常的轻巧娴熟。“云烟雾露”远地香气缓缓释出。屋中仿佛降下一层淡淡的水雾,  直令人感觉如在山间。像是被包拢身边的香气猛然惊醒,目光低垂、视线凝在窗棂一角的钟无射抬起头,深深吸一口气,随即定定向屋中安然静坐的男子看去。没有穿着人们惯看熟知的一身青衣,用绞着细细银丝的紫色绳线滚边的长袍是如万里晴空一般明净而浅淡地水色。青玉发簪发出莹润地光泽,与并不格外出众的平和五官越发强调出深沉安静的气度,嘴角轻扬带起地温文笑意却让整个面容在瞬间生动起来——“又费心了。丫头。”花弄影急忙端过茶杯送到青梵手边。一边轻声笑道:“公子来了,红儿怎么可以不将最好的茶奉上?”青梵又是微微笑一笑,端起茶杯凝视幽碧茶水片刻随即搁下杯子。淡淡扫过花弄影一眼。在两名共同惊讶疑虑中缓缓开口道:“弄影,今天柳青梵到霓裳阁,是以太子太傅身份来见钟无射姑娘,而不是以客人身份来休息喝茶的。”花弄影闻言一僵,顿时敛容低头:“是,弄影明白。”“明白了那便退下吧——这里暂时不需要人伺候。”微笑着点一点头,青梵淡淡又加上一句,“另外,从今日开始,任何人都不容许打扰钟无射姑娘,钟姑娘的各种演出也全部停下来。”花弄影身子微微一震,抬头看一眼柳青梵更看一眼钟无射。见后者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愕过后随即了然而绝望的神色,花弄影心中微微一 痛,却是不能开口,只向柳青梵深深躬下身去:“是,弄影一定会照顾好无射姑娘,请大人放心。”颔首示意花弄影可以退下。沉默片刻,也不抬头,青梵静静开口 道:“刚才的话你听到了,钟无射姑娘。”“是的,大人,无射听到了。”钟无射脸色苍白,语声却是十分平静从容。“很快就会有宫中天使来,宣布皇后的旨意。祈年殿和太阿神宫都已经祝告过,各种祝福祭祀的活动还有通告仪式都在进行中。因为是靖王殿下自己开口提出的要求,虽然是侧妃,天家朝廷对此的重视还有礼仪规程安排的程度也是十分惊人的了。”“是——无射感激靖王殿下的厚爱,更感激皇家的宽宏大量,允许无射以卑鄙微贱之身侍奉皇子。”听她语气平静得毫无起伏,青梵不由眉头微皱,但旋即舒展放开,点一点头说道:“心存感激,这应该是此刻最好的心情。钟姑娘,记住是靖王殿下对你的爱重,使你有了今日不同于其他女子的身份地位。而只要你一心一意侍奉好靖王殿下,便对得起殿下对你的一番心意,也就能够得到宫廷及至朝野内外所有人的尊重。至于所谓卑鄙微贱,既入天家便是宗室亲属,这些话也不用再说了。”“无射明白。无射一定会尽心竭力,侍奉好靖王和靖王妃殿 下。”青梵目光一闪。略略笑一笑随后轻轻颔首道:“这一句说得很好——不仅仅是靖王殿下,还有靖王妃。她是亲王正妃,内府之主。凡事除了替靖王殿下着想,也要多为靖王妃想一想;靖宁王府大小事情,她认为需要你从旁帮衬的,也都要尽心协助。”顿一顿,凝视着钟无射地面容。“这两日靖王妃两次到霓裳阁,听说每次你二人都聊得很是投 机。作为靖王殿下和秋原镜叶的师傅。听到你们能够相处融洽实在是十分的高兴:家和万事兴。靖王殿下国事操劳位尊责重。总不要让他有后顾之忧才好。”见青梵面含微笑,神情一如语声的温文柔和,钟无射却只觉心头一阵阵寒意:话说到这里,已经是几乎不加掩饰的警告。“是,无射不会令大人失望。”“天家的规矩,皇子侧妃和正妃一样,都要从宗亲还有朝臣官眷中选择。这一次能够破例允许。虽然是为了靖王殿下恳切请求的诚心实意,靖王妃在皇后娘娘面前的说话也有很大地力量。”凝视钟无射,见她闻言脸色顿时微变,青梵微微笑一笑道,“皇后娘娘原本也是有些顾虑地,但听靖王妃说得诚恳,终于答应了靖王地请求。所以,稍后入宫拜见皇后的时候不可以出一点错误——这不仅仅是钟姑娘自己在皇后娘娘眼中的印象为人。更关系到靖王妃以后在宫中的说话。无射姑娘可不要辜负了靖王妃成全你的一片心意。”虽然早已知晓靖王妃秋原佩兰在太傅柳青梵心上的份量,更清楚这位由有着身为当朝重臣的孪生弟弟、并在最高神殿和太阿神宫侍奉过地靖王妃在皇宫朝廷的绝对地位,但此刻听眼前之人明明白白点出事实。自己依然无法不感到深深的无力。而想到他一言一语之间尽是对秋原佩兰的爱护,面对自己温文柔和的微笑却尽是处处心机的警告甚至不惜出言威慑,钟无射心中更是一片酸楚。强自定一定神,“请太傅大人放 心——秋原王妃对无射的心意,无射铭感五内。”“如此便好。”青梵微微颔首,随即站起身来。环视室内,目光在房间一侧妆台上满匣的珠花和衣饰环佩上停顿一下,“入宫前妆新需得耗费不少时间,天使一到不容迟延,柳青梵便不打扰姑娘……”钟无射闻言身子猛地一震,见他转身向外,“且慢”二字竟是脱口而出。青梵一顿,缓缓回身。钟无射缓步移到梳妆台前,捏起一朵精巧地珠花。“太傅大人,这是今天早上靖王妃特意遣人送来地。这些日王妃还多次送了衣饰、脂粉,许多精致小巧的玩意儿,不贵重但实用……不,这些都是最贵重的东西——这些是靖王妃待无射地一片心意。无射没有姐妹兄弟,王妃却以姐妹待我,为我处处着想周到。这一份宽厚大度、诚恳仁德的心意,无射真正无以为报。”钟无射静静说着,一边缓缓抬头看向柳青梵。苍白的秀丽面庞上笑容明朗,眉眼之间神情却淡得好像一层薄雾。“虽然大人方才说,出身之类再不用提,但无射知道自己身份——便是再愚钝无知之人,面对王妃这样的厚待也不能不感激怀德。无射虽然天资愚鲁,但‘知恩图报’、‘恪守本分’这些词句的意思还是明白也能尽力做到的。”青梵沉默片刻,这才缓缓点头,微微扯一扯嘴角:“我知道这也是为难了你……但皇室讲究子以母贵乃是传统。”“是,所以无射会每日诚心祝祷,愿王妃早日为靖王殿下诞下世 子。”钟无射淡淡笑着,苍白如雪的面庞像是微微地发出光来。“无论发生什么,秋原王妃都是殿下最心爱、最紧要之人。太傅大人,在殿下佯做堕落、呆在霓裳阁不出的那些日子里,殿下每天都不止一次地提及王妃。殿下曾经对无,王妃温婉贤淑待殿下情深意切,是世上最信任他之 下珍爱王妃,不愿令王妃为自己担忧,种种言语发于肺腑字字真心,无射早是知晓清楚。而这一次殿下为无射相助演戏的所谓恩义要迎娶无 射,无射本意拒绝,甚至想过就此远离,却是王妃秉持宽容温厚之心亲自劝解……无射幼时飘零至今孑然。心中只求片瓦遮身,每日清净祷告以了一生,却不想得靖王和王妃两位殿下如此相待。我只求大神保佑靖王和王妃恩爱偕老,一生喜乐平安。此心此愿,请太傅大人明鉴。”见眼前女子脸上带笑,眼中泪珠却是抑制不住落下,青梵心中终是一阵不忍。“这样却是太过委屈了。两情相悦原是难得美好之事,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少年风流也不枉一生你……但司冥殿下到底是皇子。又是嫡出。更是能统兵又能治国的亲王。身在朝堂,一举一动都关系了国家大事,何况是婚姻爱恋这等大事?实在不是能够与普通人等同一般地。无射,我在霓裳阁的时间也不少,与阁中男男女女的交往你也都看在眼里,而且还有弄影……方才那些话说得是重了,但在我心里。只是希望你与佩兰可以相处和睦,共同侍奉司冥殿下助他内府平静。”顿一顿,青梵温和地笑一笑,“无射,我一直知你文雅聪慧,是极好的女子。”“能有大人这一句,钟无射一生也不枉了。”钟无射含泪微笑, “只是……只是无射愚鲁无知。更没有王妃那样的才具。除了诚心祝福,怕不能帮助殿下还有王妃什么。无射……要令大人对无射失望 了。”听她语声发颤,一双清亮眼眸定定凝视自己。神情之间显出极其激动,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怔。但随即抛开异样感觉,按着自己思路继续微笑温言道:“无射是自谦了。但你既然无意他事,就只在殿下平日的生活起居之类上面多用些心思吧。毕竟,多一个人用心照顾,对司冥殿下总是好的。”知道他此言含义,钟无射低下头,默默行一个礼。青梵微笑颔首:“好了,为进宫做好准备吧。”看着翩然而去的背影,钟无射伸手努力按住不住哆嗦地双唇。想要闭起眼抑制滚滚而下地泪水,双眼却根本无法从那个背影上稍离。柳青梵,这是我第一次……与你说这么多话。是我第一次……听到你亲口对我地评价。是我第一次……直视你的眼睛。是我第一次……使你的注意你的心思,全部集中于我一人。低下头,伸手接住垂落的泪珠,看着水滴在手心中溅起,钟无射脸上苦笑渐渐加深。柳青梵担心秋原佩兰,不能容许钟无射对她的地位造成任何的威 胁,因为她是柳青梵为风司冥选择地,是柳青梵心中唯一能够登上未来皇后宝座的女子。警告、威慑、安抚……但他却不知道,那位世人眼中最为温婉贤淑的靖王妃,根本不需要别人为她做这些。大驾亲到霓裳阁,将所有或惊疑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视若无睹,温婉从容和蔼可亲,随心言笑透露出的贴心亲密绝无半分做作,那份天生而成一般的雍容大度直令所见之人无不钦佩折服。然而到两人相对之 时,晓之利害动之情理,一字一句无不切中要害,庄严威仪甚至携着隐隐的杀气。“身为王妃,为王爷寻找可心之人服侍左右原是本分”, “共同协助王爷管理内府,需要的时候也从旁规劝……像今天这种会让皇上娘娘不快、对王爷在朝中不甚有利地事情,我们不要让它发生第二次”……每一句都完美地贴合了当家主母地身份,宽容大度却又强硬威严,更不露出半点自身的伤怀或是愤怒。如果不是一双眼睛自始至终的过于明亮,只怕在霓裳阁多年地自己都无法看出她内心的强烈波澜。她是靖王妃,是所有人时刻瞩目的女子,一言一行都代表着靖宁王府的风范和体面。身为王妃,身为妻子,即使新婚不满半年便要被迫面对丈夫纳娶侧妃的糟糕局势,她也必须用完美得体的言行举止为身为亲王的夫君的一切决定给予最坚定的支持——是因为爱那个人,所以心甘情愿将一切交与,心甘情愿为他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哪怕明知道会深深伤害自己亦是无怨无悔,只要自己的努力能够对心爱之人有所帮助便心满意足,甚至都不会期待对方一个微笑的给予。在那双将最深切的痛苦隐藏在最明亮光芒之下的眼睛里,钟无射看到了自己。只是,秋原佩兰比钟无射更有勇气,也更有力量。能有这一席长谈,能有这一次毫无阻隔的对视,能有他这一句“极好的女子”……此后的日子,都能够在他最重要之人生活的一个微小角落远远注视默默祝福,她已经再无所求。最重要之人……钟无射想起十日前绯樱花朝的夜晚,年轻亲王似是一路飞奔而来,站在自己面前喘息兀自未定,却用最坚决冷静的声音告诉自己这个将彻底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除了嫁入王府,我没有其他不让你遭受打扰甚至伤害的办法。”“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任性,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你是一个好女子,与你在一起的时候很愉快。”“无射,我喜欢你的眼睛。”“我喜欢你看着我。”她知道这位年轻俊美的皇子深藏的最单纯的心情。霓裳阁中那些除了琴音惟有静默相对的时刻,绝不是仔细思考之下精心设计布置的迷 局;而在萌生纳妃的最初一刻,以他的心意也必然是为了将自己从京城众口 金的指责议论中解救出来——其实她早已做好远行的准备,却不想这位个性骄傲而坚刚的亲王,竟会用这样近乎儿戏的方式将积郁许久的不安、焦躁、恐惧甚至怨怒一起爆发:明知大局走势而刻意任性放 纵,是对满朝诽议隐忍后干脆决然的反击,也是对那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官员毫不留情的挑衅。然而无论冥王心意如何,身在霓裳阁的自己都只应该拒绝;偏偏一句“你可以和我一起,看着他”,深深打动了自己。轻轻抬起头,钟无射眼前似乎又浮现那一日风司冥自霓裳阁离去前的景象:夜一般幽深的眸子凝视着自己,年轻亲王口中吐出“知己”二字,让孤寂自守的心第一次获得了共鸣……耳边传来宫靴落地特殊的脚步声,钟无射转向妆镜,凝视着镜中人雾气氤氲的双眸,缓缓扯出一个淡得近乎透明的微笑。高捧着宫敕金书的天使,终于到了。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七章 扶摇入龙庭(中)“民女钟无射参见皇帝陛下。皇上万岁万万岁。”耳边响起女子清亮平和的声音,风胥然心头突然掠起一阵奇异之 感。搁下手中宝蓝色丝绸封皮的书册,胤轩帝缓缓抬起头来。承安六月,正当天气最为炎热之时。便是气势巍峨幽森的擎云宫,一座座高广宽宏的殿宇此刻也显出两分燥热之意。只有御花园堕星湖上的水榭,水上凉殿全用极能吸热的临仙竹为材质建筑而成,殿顶琉璃青瓦则将强烈的日光反射回去;面前一片开阔湖水上不时有风吹过,风中水汽与园中苍郁花木的清新香气混合在一起,搅动着夏日午后难耐的炎热——胤轩帝因爱水榭阴凉,每年夏季都将此作为歇昼之所。凉殿到处可见铜盆里高高堆起山子一样的冰晶,宫人执着宽大的羽扇上下缓缓扇动,使令人倍觉舒爽的凉意在殿中流转。和苏引着钟无射入殿的时候,胤轩帝正半倚在凉榻之上闭目养神。见书册落在榻侧摇摇欲坠,急忙上前两步拾起,却是风氏王朝第三代君主宗容帝少时所作的文章集子, 《春荫笔记》。和苏、钟无射脚步虽轻,然而凉殿中四下寂静无声,风胥然只作假寐早是听得清楚。和苏侍奉他四十年,步伐轻重熟悉无比。他既已到自己身边,胤轩帝也就顺势起身。伸手从和苏手上接过书卷,尚未及抬头便听殿中女子伏身叩拜。口中朗朗,虽是叩拜称礼。声调之中却有一种不卑不亢的自尊自持;语声平和,透露出双十年华少有地清静淡 定,竟与倾城公主风若璃有几分相似,却没有那种自深宫教养出的充满矜贵意味的淡漠冰冷……虽然仅说了一句,单论这声音倒是一个令人喜欢的孩子。对自己直觉似的好感微感讶异,风胥然不由抬头仔细看向身前跪着的女子。不是什么会令人一见便即沉迷的美貌,面前女子的容貌或许比靖王妃略略出色一些,但与真正地“绝色”还差得很远。清雅秀丽地面庞不带半点娇媚。安宁地神情、低垂的眉眼看起来温柔恭顺。却能从那抿得平直的嘴角分辨出胸有主张的镇定与坚决——确是一个有头脑的女 子。这样的镇定便是普通朝臣也属少见。不过能在冥王面前淡然自若的女子原当有如此心智气度……想到自己授意下近日在京城四处地各种传言,此刻看来竟是不算无中生有,倒让胤轩帝生出另一种“未卜先 知”的意外惊喜来。微微扬起嘴角,风胥然温言道:“平身吧。”一边说着,一边抬手示意宫监给钟无射设下座位。见是和苏亲手将绣墩搬到榻前,钟无射不由一凛。略一迟疑,却不敢坐下。只是抬起眼看向从榻上坐直了身子的胤轩帝。两人目光相触,见钟无射顿时低垂双眼,风胥然不禁又是嘴角微 扬。但笑容随即一顿,奇异之感再次掠过心头。眉头微微一皱旋即舒展开来,风胥然淡淡含笑道:“坐吧。今天是家人的拜见,虽说长幼尊卑有异,但一家人太过拘礼,彼此便容易生分了。”闻言心头又是一跳。钟无射急忙道:“谢皇帝陛下。”说着再行一礼。这才小心翼翼在竹墩上坐下。“请皇上训示。”见她垂目侧坐,上身挺得笔直,一身素色衣裙静静垂落到底。裙脚亦被巧妙的压住——端正的姿势完全合乎擎云宫礼节。目光在她髻上极品凌霄软玉“红泪”雕琢的燕子形发簪,风胥然幽深眼眸中精光一闪,随即含笑点一点头:“依着规矩,后宫的事情只在皇后处置。到朕这里不过是个过场,也说不上什么特别地训示。只不过,这一次既是关系着靖宁亲王,朕倒确是有几句话要说。”钟无射急忙起身跪下:“无射恭听圣训。”“朕说过了,不必太过拘礼。起来,坐吧。”挥一挥手示意她回到座位,胤轩帝微笑一下,随即敛起笑容。“无射,靖王是朕年纪最幼地儿子,也是朝廷唯一拥有实权的皇子亲王。这一点,朕便不用说你也明白。”“是。”“朕待臣下素来严厉,而且越是亲近严厉越甚:京官严于外臣,近侍严于京官,宗亲严于近侍。而对身边几个皇子,虽然有些地方是朕也宽忍纵容着,但七年前的宫变,还有这一次风司磊在北方河工上面做出来地事情……当真威胁到了朝廷社稷的,朕绝不宽纵,该杀的、该办的一个也不会放过。”见钟无射听到“宫变”二字时眼光神情无法掩饰的波动,风胥然淡淡笑一笑,语声越发沉稳。“朕身边的皇子,真正上过战场的只有靖王一个,真正曾在民间走动过的也只有靖王一个。能在战场上用兵、掌得住军队,在宰相台宁平轩理政,知道朝廷国家的真正难处、急处、关键之处而能够秉公心妥善处置——靖王是朝廷唯一实权的亲王,朕对他的严厉超过任何人……无射,朕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这其中的用,你可明白?”钟无射心中一震,绝不敢相信胤轩帝竟会如此说话。抬起头,却见风胥然一双威严深沉的眼眸定定凝视自己,钟无射只觉呼吸一窒,努力动一动喉头:“是,皇上。”风胥然微微笑一笑,轻轻点一点头道:“靖王十二岁从军,沙场征伐保家卫国,立下的赫赫战功世人无所不知。回到朝廷后主张宁平轩也是尽职尽责:北方水患,是他在宰相台多方协调,不日不夜费尽心思;河工大案,也是他暗中主持,有此助力方能彻查弊政;军制的事情更受了极大委屈,确还能摒弃私心,为朝廷谋求变革之法。靖王功在社稷。未曾有一次为一己私事向朕开口。独有这一次你的事情,是他主动向朕提起。朕治国素来讲求赏罚严明,朕地儿子,为朕、为朝廷辛辛苦苦一心做事却总因朕受屈。朕原本就想着,这一次不论他求赏什么都不算过分。现在不过是要娶一个心仪的女子……”说到这里风胥然挺了下来,转过目光,将视线投向凉殿之外开阔的水面。沉默片刻,方才继续道:“都说人天生是该怜惜最小儿子的。何况这个儿子。是朕寄予最多期望的皇子?司冥是个好儿子。更是个好皇子,朝臣眼中公心谋国的靖宁亲王,百姓心里常胜无败的赫赫冥 王——无论发生什么,朕都容不得任何人挡了他的路。”钟无射垂下双目,搁在膝上地双手死死扣住,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霓裳阁青竹院落中一身水色袍服地身影,一番话言下含意与此刻眼前威严无上地帝王竟是如此相似!“容不得任何人挡了他的路”。靖王妃也好,大司正也好,胤轩帝也好,一语一言,都只为那英气俊美的年轻亲王用尽心思。努力定一定心神,起身在胤轩帝面前跪下:“皇上,民女蒙靖王殿下垂青,更得皇上宽容大度……天家恩德铭于肺腑。无射一定尽心竭力侍奉靖王与王妃殿下。以求报答万一。”“无射,朕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侍奉好了靖王还有靖王妃,这宫里宫外便没有人动得了你——只要不碍着靖王的大计。无论你要做什么,就算有人纠着所谓的身份说三道四,有朕在他们就该仔细掂好了份量。”见钟无射闻言深深行下礼去,随后抬头直视自己,一双清明眸子坦荡澄澈,风胥然点一点头,嘴角亦缓缓扬起。“好了,皇后那边午休歇昼也该起了,这便随宫人去吧。”“是,民女钟无射告退。”“民女?”胤轩帝轻笑一声,“拜见之礼已行,以后就该称‘儿 臣’了。”钟无射一怔,随即再行一个大礼:“是。”挥一挥手示意她可以退出凉殿,看着女子素色的背影,风胥然一手撑住下颌,沉思中脸上笑容一点点敛起。“和苏。”“是。”“朕终于知道……靖王为何定要迎娶这个女子了。”见和苏眉头微皱,眼中显出疑惑之意,风胥然微微一笑,随意地将身体向后靠上软 榻。和苏急忙上前一步,为胤轩帝放好靠垫。“皇上?”看一眼和苏但随即收回目光,风胥然笑一笑又摇一摇头,将手伸向腰间蓝玉。手指在光滑刚硬地玉坠上磨蹭着,胤轩帝低声笑一笑: “‘明月万城独无我,百尺楼台,千山暮雪,何处是君心乡’——宗容帝《春荫笔记》诗文随笔三百三十,只有这一篇被君离尘批为下品。宗容帝文治启一代盛世,英明睿智自不必说,文章词采亦是超迈卓绝。可惜当着一身自在、牵动大陆三国的爱尔索隆 露,也只能做‘为赋新词强说愁’。北山历代皇陵,独乾陵无半件珍宝随葬,宗容帝只带上启明夫人亲手绘制的一副画像,在他寝殿毓和宫里挂了四十年的画像。而等到了朕,则是将这个握在手里整整二十 年。”自嘲地笑一声随即放开蓝玉,风胥然伸手取过之前搁在榻边几上蓝绸封面的书册。目光在封皮上笔迹清逸的“春荫”二字停留片刻,胤轩帝嘴角升起一抹略显落寞的浅淡笑意。“和苏,朕是不是该承认,靖王身上……确实流传了我风氏一族地血脉?”和苏微微怔一怔:“皇上……”“传谟阁后承天台,京城最高处。还记得朕幼时先皇带领一众皇子登台俯瞰,万户千家尽在眼中。朕与兄弟都在先皇身边,独有未岚太子随君雾臣四处走动观看。是那一刻,朕才知天上明月辉照万城而独不见我之愤之憾,也终于生出取而代之地心思。”和苏闻言心中突地一紧,随即五味交杂:未岚太子风怡然,先皇景文帝第二皇子。宽容温厚的性情,夹在景文帝一众心高志雄的皇子之 间,若非君雾臣选择并一路扶持只怕早便遭他人暗算毒手。而风怡然在擎云宫剧变、君雾臣离世后地让位太子,则最终驱散了景文三十七年除夕开始笼罩京师长月地浓重血腥。胤轩二年风怡然病逝于皇城未岚宫。 按太子之礼葬之并还太子封号。跟随风胥然多年,和苏如何不知这位与威严果决的胤轩帝相比起来“性弱近乎懦”的未岚太子,正是因为那一份擎云宫中唯一出于真心的仁厚而令帝王内心对他始终保留矛盾的感 念。风怡然逝后胤轩帝严令不得议论前太子非处,对君雾臣当年储君选择的心结也深深埋起,多年来和苏几乎已然忘记未岚太子之名。此刻骤然听胤轩帝提起未岚太子与君雾臣,语声自嘲,感慨中更有少见的倦 意,和苏一时也不知如何接口。只叫了一声:“皇上……”听到和苏的轻声呼唤。风胥然笑一笑。缓缓调整脸色:“风氏一族各有执着,但无论是物还是人,总脱离不了……朕原该想到地。靖王地个性,其实与朕也差不了多少。他这些年地经历,虽然青梵不同于其父,论到为人行事……‘天水无岫’,到底是穿在君无痕身上啊。”“皇上与柳太傅磨练靖王的用心。靖王殿下纵然一时不能完全明 了,但以殿下的睿智必不会误解皇上的心意。”微笑着摇一摇头,风胥然搁下手中书卷,“和苏,几时了?”望一望胤轩帝脸色表情,和苏会意地点一点头:“未时过半。皇 上,池郡王和靖宁亲王都到了,正在水榭外等候旨意。”顿一顿。 “还有伦郡王府西席卓明。一同在外候旨。”“卓明……这该是司琪的自作主张了。到底是一母同胞,就算知道是多大的罪,总要伸手拉一把。”风胥然轻轻笑一笑。“一篇《为伦王辩罪书》,满朝咒骂指责总算有了点公道的声音,这卓明确算是个忠义之人了。记得他也是殿生出身,可惜不善为政,只在县城做了两年便自请离职。后来在伦郡王府,这些年教导着亦瑾他们几个,帮着写地文章也都还看得过去……”“那皇上要一并宣召他吗?”风胥然撇一撇嘴角:“宣召?何必。他既有一支笔可取,让他自往国史馆——青梵不是说《博览》那里还缺着几个编修吗?在那里跟着多学些国家理政的事情,再来听朝廷的宣召。”“是,和苏明白了。”“让司琪和司冥进来吧。”重新拿起《春荫笔记》,风胥然随手翻看两页,便听殿中一阵轻轻靴响。随和苏进入凉殿的风司琪、风司冥一齐跪下行礼:“皇上。”“风司磊、风司宁的事情如何处治,宗人府议得如何了?”“宗人府和大理寺已经初步议定了。”风司琪行一个礼,随即从袖中取出奏疏双手奉上,“这是经三司合议的呈文,请皇上御览。”看和苏接过奏疏,风胥然抬手示意两人起身坐在一边。看一眼坐在风司琪下首,神情镇定的风司冥,胤轩帝将和苏递上的奏疏迅速浏览了一遍,沉吟片刻这才向风司琪道:“风司磊罪在不赦,朝廷要依法严 办,方能慰北方三郡士民之心。至于风司宁,虽然犯下重罪,到底不是风司磊一般弊政直接危害黎民……宗人府能酌情体量,分别处治,这一条做得很好。违法犯罪者绝不轻易放过,但也要顾全了骨血兄弟天家情谊,这其间地分寸确是不易。司琪,你之前为避嫌疑故作胡闹,行事颇为颠倒嚣张;今日入朝执事,能做到这样,朕心甚是欣慰。”风司琪急忙行礼:“儿臣胡闹,让父皇操心了。”胤轩帝点一点头:“妄为避世,守拙潜修,朕虽也曾恼你言行过于嚣张胡闹,但你不结不交不乱朝事,能循朝廷规制将己身守得极严,朕也就任了你地性子。这次北方水灾、河工弊政,你能在此刻回归正途为朝廷分忧,朕实是欣喜。”说到这里嘴角微扬,胤轩帝眼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古语说‘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司琪潜藏时日又岂止十年?装模作样了那么久,也是时候该回复本性 了。”听出胤轩帝语中深意,风司琪急忙笑一笑:“父皇宽大,这些年一直纵容庇护儿子;此次又委以重任,许臣独立主事。儿臣虽然不才,也知信任之深,当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以报天恩。”“有这份心思就好。你新入朝,差事若有不明的,传谟阁里多向林相等请教。协理礼部、户部,需要宁平轩或是其他部署配合相助地,靖王、诚郡王他们自然都会助你。”说到这里风胥然向闻言急忙起身行礼的风司冥微笑一下,这才重新转向风司琪,“好了,去传谟阁传朕的旨意,让林间非同六部尚书到澹宁宫议事,穆郡王、诚郡王也一起过 去。”“是,儿臣遵命。”看着风司琪步履稳稳走出凉殿,风胥然又是微微笑一笑。沉默片 刻,这才转向一旁静立的年轻亲王:“司冥,有些事……是不是该给朕一个交代了?”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七章 扶摇入龙庭(下)站在高华庄严的殿宇前,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二次,真正踏入这座北洛最高神殿的内部深处。没有祈年殿中其他殿宇那般满是浮雕彩绘,平整洁净的纯白色贝列特岗岩却使建筑显出无比的神圣和尊严——这是北洛最高神殿、擎云宫祈年殿的后殿;在风氏王朝创立之初,便规定了惟有真正掌握整个国家命脉的帝王才有权力踏入这里。风司冥知道,身后不远处那位大陆数百年来第一位以女子之身担任一国祭司的祈年殿主人,正在沉默地注视和等待。但,虽然明知伸手便可推开那看似紧闭的殿门,双手一时却似怎么都无法抬起。四周寂静无声,闭起双眼,自己一阵快似一阵的心跳声响仿佛初阵乍闻擂鼓。直觉反应地驱马冲杀,明明厮杀声震天的战场耳中却像失去了听觉一般只有含混的寂静,敌血飞溅染红双眼的一刻兀自不敢分辨是梦是 幻,直到手中长剑上那缓缓增加的、因为割刺过太多血肉渐生钝挫的迟滞感让自己明了已身无可退……生死瞬间,没有留给任何兴奋或是恐惧的机会。但此刻,却必须以全部心力,拼命克制住因为那沁透全身的惶恐而几乎根本无力自抑的颤抖。用力咬一咬牙随后缓缓睁开双眼,再次深吸一口气,风司冥极慢地伸出手去。巨大的殿门异常轻巧地向两侧滑开。极缓然而极稳地迈入殿中,风司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背对殿门面向殿中恢宏长壁盘膝而坐地青衣男子,在殿门自动合起发出轻轻一声的时候,身子微微震动了一下。脚步不自主地停下,风司冥下意识地张一张口,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窒住。沉默地凝视在那一震之后便即一动不动的青色背影片刻,风司冥努力平复一下呼吸,缓步上前,在男子身后侧三尺处轻轻跪下。阳光通过大殿穹顶的窗格照射进来。因思壁上饰满的珠宝璎珞发出柔和的光芒。在大殿光滑纯净的岩石地面上投下如水波一般流转灵动的七彩光影。风司冥静静伏拜在地。双眼看着指尖前方地面一块朦胧而绚烂地光影,耳中听着寂静殿宇中一急一缓两个不同地呼吸,心上却是渐渐真正平静了下来。“怎么……到这里来了?”宁静平和地声音,只是语声微显低沉,打破了大殿长时间的沉寂。将额头触及光滑冰冷的地面:“父皇……命司冥到这里向太傅请 罪。”耳边平和稳定的呼吸微微一顿,随即是长长一口气极缓地呼出: “请罪?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似含笑意的语声带着一种不太寻常的跳跃般的轻松,风司冥一凛之下猛然抬头:“太傅!”脱口而出地呼唤顿时在高大而空旷的殿宇内部形成阵阵回响。缓缓转过身子。柳青梵静静对上双目死死盯住自己的年轻亲王。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容:年轻、俊美,五官精致优雅仿佛精心雕琢,日见成熟的线条轮廓刚毅却不失柔和。眉眼之间也早已消去昔日一切天真稚气的痕迹,只有一双星夜般幽黑深邃的眼眸死死盯住自己的那种几乎可以用“固执”形容地目光,依稀保留着当年幽静深殿中二人相处时地神情……轻轻闭上眼,青梵极快地抑制住那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心痛:年轻亲王眼底带着迷茫无助的恐惧惊惶,与十年前承受擎云宫水牢之刑、以及两年前绝龙谷大战昏迷后苏醒一刻地目光神情竟是几无二致——胤轩九年因为无比的悔恨而拼命想要弥补的激动,胤轩十八年蝴蝶谷战阵军帐中知难而上的无奈但决然的坚强。都掩不住眼底努力深藏的孤立一人独自承受的恐惧迷茫。而此刻流露出前所未有深切紧张忧惧的目光。更像一根硬刺狠狠扎上自己心头:这个在擎云宫无依无靠孤独成长,早早体味到人事炎凉的皇子,几乎是在人生的最初便学会了用淡漠保护自身。跟随自己之后固然不时显露出孩童天性。但极少有过分强烈的心绪波澜;而随着年龄愈长、历事愈丰,性情也愈发冷静沉着。自己自然知道这沉静平和的表象之下有多少调整和压抑,两年看似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内心其实为他自制自持能力每一分的加深高声喝彩。只是,看着朝堂上靖宁亲王为政行事日臻完美,自己竟也如常人一般将眼之所见当作完全的事实,竟然忘记了无论是否常胜不败的战将,无论是否位高权重的亲王,风司冥,终究只是十八岁的少年。明知道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但每一次自己都是有意识地利用人心最脆弱的一点;即使意在促使他更快成长,自己终究无法否认“最好的方法”总是直接得近乎残忍。独自一人处治从未经理过的朝务政事,独自一人面对满朝文武的审视和攻击,独自一人周旋于宗室、朝堂和民众……凭借着个人卓绝的才华会集起宁平轩一众出色臣属,指点江山辅佐君父,在所有人面前显出赫赫冥王战场之外的能力风采,让所有人明白“风司冥,只是风司 冥”——其间的痛苦艰辛,早已超过少年所能承受的极限,却被他凭着坚刚顽强的心志,一直隐忍到此刻。雷霆迅猛的反击,毫不顾念朝堂大局的挑衅,甚至连君父一时都置于无地的任性举动……是自己将他逼到了这里。然而,压抑过久的终于爆发,却如来时的突兀一样迅捷无伦地消退。快速准确的应对、完美默契的配合,让兀自陷于冲击尚未回神的众人将一切视作冥王再一次精巧周密地布局,在面对承安京几天时间便急转直下的局势之际纷纷转向赞誉。重新主持宁平轩政务的冷静从容。雷厉风行同时无可挑剔的处事治政,展现在人们面前的始终是那个两年来朝野熟知的贤明亲王;之前一个月令满朝非议的种种任性疯狂,仿佛根本只是人们一场无根无由的幻梦。只有在此刻凝视自己地双眸深处,才能见到那被强掩在内心巨浪地一点余波。是自己选择并倾心教导地皇子,是自己寄予最大期望希图成就的未来君王,但风司冥终究只是一个刚刚行过十八岁成年礼的年轻皇子。纵然是身份、职责所在,纵然是天家皇族的血脉决定了必然的道路,这短短的三个月。他都承受了太多。 16k小说网手机站wa p.16k.cN轻轻叹一口气。青梵缓缓睁开了双眼。“不。你没有错——有罪的是我,该请罪地是我,司冥。”和的语声令风司冥身子一震,始终凝视柳青梵的双眸 道光彩,但随即现出再无掩饰的巨大惊惶:“太傅,你……”看了那双波澜骤起的幽黑双眸片刻,青梵微微扯一扯嘴角随后起 身。抬头静静凝视着身前壮丽长壁上鲜红宝石 刻的文字。又沉默许久,青梵方才缓缓开口:“‘使月无沉,日升之恒,民以康乐,浩荡长风’,爱尔索隆的誓言,是为守护百姓和疆土而立;卫我疆土保我黎 民,是誓言。亦是为人为臣的守则。”见他半侧脸庞表情显出异常沉重。风司冥不自觉地站起。“然而,我明知军制弊病所在,多年却毫不作为。虽说军队不容普通朝臣插手。入朝地武将却同样受到督点三司地监察。身为三司大司正,柳青梵有负督点之职。”风司冥闻言微怔,但心中随即一宽:“但是,军制与朝制自古分 离。督点三司只在监督朝臣,便是必须查处违法谋私的武将,也没有向上议论改革现行军制的职责。太傅主掌三司严明公正,已是不负职 守……”“如果说军队财政之弊只在极少地方略显突出,尚未直接牵动一国民生根本,那明知北方河工上重重舞弊,更有宗亲、官员与地方豪强勾结之事,不但不彻查奏明天听,将可能地危险扼杀在萌芽,反而有意压制各方声音纵容弊政之行,最终导致大雨之下堤毁坝决,洪水成灾百姓死难无数——而这一切,全部打着为将牵连之人一网打尽、有意按兵不动,不打草惊蛇的旗号。”风司冥嘴张一张,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青梵微微笑一笑,双手负在身后,一字一句静静说道:“诸王夺 嫡,朝堂纷乱,身为太子太傅,原为朝廷平衡所在。然而兄弟阋墙不加约束教导,反而纵容相争甚至从旁曲折指点将人引入歧途。当朝皇子个个出色,无不具有一方长才,若当真公平公正于国无私,以柳青梵的心智,承安京岂是今日景象?无论嫡庶,不分长幼,任取一人立为太子,藏书殿中十年教导皆能成才,又何必有今日之乱?”瞥一眼表情骤变的风司冥,青梵微微垂下眼帘,嘴角扯出一个自嘲的浅淡微笑,“不错,司冥殿下,这不是失职,而是计算布置多时的构陷,是为达一己私利不择手段的谋杀。宰相台外‘秉心执政,天下为 公’八个字,柳青梵做到的只有‘秉心’一端。而秉持的这一己私心,虽不曾以‘天下’为代价,也倾尽了朝廷三年来全部的积蓄,更有无数无辜百姓因此牵连了性命。纵然用大局、用公心、用天下大计来粉饰掩盖,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沧澜江江水无竭,洗不清柳青梵手上无辜者的鲜血。‘民以康宁’,君非凡神灵有识,只怕也再不肯认这个所谓的子孙。”“不,太傅,不是这样的……”“所以,相比于这些,司冥殿下,你所要向柳青梵请的罪状,又算得了什么?!”“太傅!”风司冥猛然跪下,“是司冥辜负了太傅的期望!是司冥愚鲁迟钝,无法体会太傅为我的一片苦心,甚至因为不能了解而心生怨怼之意!千错万错,都只在司冥一身。只求太傅重重责罚司冥,再不要苛责自己!”说着将头重重磕到冷冷的贝列特岗岩地面。沉默良久。青梵轻叹一声,伸出手将风司冥扶起:“起来,司冥殿下。”风司冥略一迟疑,感到被抓住地臂上猛然增大的力度,这才顺势依言起身。见他额上泛红,一双幽黑眸子紧紧盯住自己,目光满是紧张惶恐,眼里更似蒙了一层雾气。青梵心中不由微微一紧。嘴角却是扬起了温和抚慰的微笑:“不。司冥,你没有做错什么,更没有辜负任何人的期望。北方救灾的事情,朝野的声音早已确认了你在此事统筹处治上的功绩。军制改革的那道奏疏,有理有据,确实可行,孟安、轩辕皓几位老帅都赞不绝口。而河工弊案。虽说有池郡王略作修饰,但裴征地暗查取证、郝哙手下地安排配合,对最后将毒瘤彻底拔除起到地作用绝不可轻忽。司冥,是你做了这些,在朝廷纷乱、争夺激烈的时刻做了一个皇子、一个亲王为国家为百姓最应当做的事情;纵然心中有着各种怨愤不满,也没有忘记身为皇子、亲王的职责。司冥,你没有做错,更不需要什么惩罚。”“可是我请娶钟无射。令太傅令父皇为难……”“我知道你真正介意的只有这个。司冥。”听到钟无射的名字,青梵微微一怔,但随即轻笑一下摇一摇头。“也许是有些突然。还有提出请求的场合……毕竟宗室地婚姻牵扯太多,而你是皇上最爱重的皇子,北洛唯一实权的靖宁亲王。但同样没有人希望看到,两情相悦却难得偕老白头的不幸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听着语音温和,风司冥喉头一窒,“太傅,其实我……”“钟无射的人品样貌、才学性情都是好的。都说能在人海相识便是有一段缘分,心境不稳之际能够给予宽慰支持,由此生出的爱慕之情却比其他一时风流地情感稳固可信得多。司冥能够找到这样一位女子,我心里其实是十分欢喜并为司冥高兴地。”见青梵第一次舒展开了眉眼,风司冥知道这是真心的喜悦,心中一暖,但随即生出满满的涩然。“可是太傅,我与钟无射只是……她心里真正放着地人是——”一句话尚未说完,冷电一般锐利的目光已然逼住自己。风司冥一骇之下倏然顿住,定定向柳青梵看去,却见那素来温文的面孔像是带上面具般毫无表情,一双幽黑双眸更是深不见底。猛然意识到他目光中的深意,风司冥脸上顿时变色,心中一时五味俱全。无数的话涌到嘴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前日户部查了钟无射进入霓裳阁前的资料,出自书香名门的女 子,身世十分清白。刘氏虽然牵扯进当年徐密的谋逆大案,追根究底却只是当时家主愚鲁糊涂误上了贼船。如今江州刘氏只留下这一条根脉,想来也是令人感慨。”见风司冥渐渐平静,青梵也敛起了目光中的凌 厉,缓缓道,“司冥,既是你自己开的口,那么无论如何也要善待人 家。佩兰是个宽容大度的孩子,彼此之间更多些体谅,不要委屈了任何人。”“是。”风司冥道,“但太傅,无射她只是……”“其实这些都是你王府的内务,也就不必再多.  青梵语声沉稳地道:“礼部的呈文,对钟无射纳以侧妃之礼,但是内府却并没有按照册纳皇子侧妃的惯例给予相应的赐位赐爵。今日钟无射已往皇帝陛下面前行拜见礼,皇后再行赐爵时间上显然是来不及的,而起于礼制也并不符合——关于这件事,皇上是如何解释的?”风司冥怔一怔,沉默片刻,方才低声道:“父皇说,妻凭夫贵。”见青梵闻言顿时微微蹙眉,风司冥低一低头避转开目光,“我每立一次功,朝廷循制封赏妻子的时候,她可以得到相应的品阶升迁。”“就是说,虽然以侧妃的礼仪纳入宫门,但钟无射现在不但没有侧妃的身份,品阶也只如一个偏殿的首领宫女,无法参与后宫的各种活动以及宗室的一些礼仪?”“……是。”虽然不公,但这已经是讲究门第身份的皇室对风司冥地最后妥协 了。青梵在心底轻轻叹一口气。看一看风司冥脸色,伸手扶上他的肩膀。感觉到手下微微的一震,青梵嘴角微扬,随即温言道:“既然皇上已经指点了途径,剩下的,便不必更多忧心。”顿一顿,再次抬头看一眼身侧辉煌壮丽的圆弧长壁——殿顶透入的日光已经移到因思壁顶端的一圈云纹璎珞。“申时将尽,该到凤仪宫参加皇后娘娘主持的家宴了。走吧。”青梵说着放开扶在风司冥肩头地手。走了两步却不见年轻亲王脚步跟上。“司冥?”“太傅。”几不可闻地轻呼初时带着两分犹豫。但随即透出毅然而然地坚决。风司冥挺直了身子。殿顶窗格挥洒下的阳光在年轻亲王脑后形成一片朦胧的金色光晕,衬着恢宏的因思壁显出异常的沉静庄 严。“太傅,这是最后一次了。”静静凝视那张尽显坚定的俊美面庞,青梵沉静平和的脸上露出多日来最温和快慰地微笑。“是,我相信。”~ ~ ~ ~胤轩二十年二月二日,胤轩帝九皇子、靖宁亲王风司冥行成年礼。行冠礼,加青玉冠。大祭司徐凝雪执礼。胤轩帝、太子太傅柳青梵、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为三祝福。行大婚礼,娶 川秋原氏之女秋原佩兰为皇子正妃。国庆一月,开夜市,赦九罚十一刑。胤轩二十年(西陵历承恩三年)三月二日,西陵念安帝册立嗣子上方敏淳为太子,通告大陆诸国。十二日,使臣奉国书入承安。十六 日,胤轩帝以第三皇子、诚郡王风司廷为主使。率使团离京。出访西陵,道贺新太子并参与册封礼。胤轩二十年(西陵历承恩三年)四月二日,西陵行太子册封礼。诸国使臣参与观礼。三日。风司廷率北洛使团返。七日,经安塔密斯入国境。八日,道逢大雨,使团阻于潼郡。胤轩二十年四月,大雨连绵,京城二十六日未见阳光。北方大水,碗子岭水系河水泛滥成灾,北海、渤海、潼郡三郡告急。诚郡王并使团停留潼郡,协助救灾。十八日,于访查邹县返还郡府途中遇山洪,与从人失散,时不知死生。二十日,潼郡神殿主持白肇兴入京,奏报北方三郡灾情。使团随扈武官、宁平轩主薄裴征,于当日晚到京,奏禀诚郡王失踪消息。二十一日,帝令三司监察史秋原镜叶会同白肇兴,主持救灾钱粮调运工程。靖宁亲王代理诚郡王吏部与神殿教宗事务,统领宁平轩全力协助赈灾工作。二十三日,首批钱粮经水路发往北方三郡。秋原镜叶、白肇兴奉 旨,随钱粮同到灾区,察看受灾实情、主持调运事宜。二十七日,诚郡王获救。次日,消息送抵承安。帝大悦。胤轩二十年五月三日,诚郡王返京。帝悦,盛宴。重赏冒险寻获诚郡王的侍卫郝哙。重赏救助诚郡王的农人严氏夫妇。四日,查军制,见巨弊。帝怒。因斥靖宁亲王,夺宁平轩一切职权,令其还府思过。八日,胤轩帝密宣第五皇子、诚郡王风司琪,委以密查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工程弊政之实。先,帝密旨靖王查访河工,靖王令裴征以出使之便沿途访查。自五月除宁平轩职权,靖王为避朝中人耳目,伪作郁愤留连霓裳阁中,与伎人钟无射过从既密,时满朝皆参劾之。十四日,北方水退,救灾事务暂告段落。秋原镜叶返京。次日,崇安殿大朝。胤轩二十年六月六日,夏花朝,绯樱节祭。宫中大宴。池郡王返京。大宴之上告第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舞弊、勾连、贪渎等一十七宗大罪,并告第二皇子、伦郡王风司宁渎职、构陷之罪。帝震怒,旨意宗人府、刑部、大理寺会同督点三司协同审理河工大案。圈风司磊,废郡王号为庶人。黜风司宁,夺一切职权,闭于王府。贬乐音长公主,去“容硕公主”称号,削采邑八百户,原封地颖曲改县制,除宗室祭典长公主夫妇不得离地返京。其余涉案官员诛六人,流、徒从众及其族属二百五十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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