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52

赵翼心中微怔,随即轻声开口:“卓先生?”“赵长史,卓明病的这几天,朝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是哪方出现异动?还是皇上……决意要动哪位皇子了?”赵翼顿时一惊:“卓先生是什么意思?”“藏书殿教授《四家纵论》,真正作为课考之题的从来都只有儒家一道。那一卷《杂家》配合着柳青梵《异国史录》上地记载,无不是列国纵横诸侯纷争之际地旁生学说。承安京眼下地局势,皇上居然会在藏书殿里当着一众王孙世子们问出来,怎么可能没有大事发生?或者退一步说这只是一个征兆,那皇帝陛下想要警告的又是谁?”赵翼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卓明却是皱紧眉头继续道:“皇上令瑾世子评论《人间训》说出‘天下三危’,又明确指出功利相当相得的这一层意思。当着藏书殿那么多宗亲王子还有太傅侍读的面,难 道……难道这真是冲着王爷去的?”猛然抬头,“赵翼,最近京里到底怎么了?你倒是快说呀!”“卓先生,京里最近两天并未发生什么大事。”见卓明注目自己露出怀疑神色,赵翼深吸一口气,“确切来说,是朝廷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动静。”“你的意思是说——将有大变?”“先生那日病了因此不知,从北海郡传来 县县令侯安泰因河工之弊而畏罪自杀的消息,郡守孙壹 将侯安泰地谢罪书和廷报一起递到传谟阁。但是先生的姻亲、颖曲的钱维名几日前到达京城,携了侯安泰的几封书信来找过王爷。王爷由此得知,这件事情背后定是七皇子暗中使人下的手。”卓明闻言顿时一惊:“钱维名!他来京了?现在承安?”“是。钱先生到达的那日先生正好与王妃还有世子们到奚山附近的神社郊游,又因侯安泰的事情并未确定。王爷便想过一两日再讨教先 生,所以只令赵翼为钱先生安排了合适住处。却不想七皇子那边地动作这么快。偏偏先生又病得沉重……不过先生放心,钱维名此刻安全并无忧虑。”卓明点一点头,缓缓将身子向椅背靠去:“有王爷地安排自然妥 当。虽然姻亲有些远,但平日也听说他与侯安泰确是有些往来……那对于侯安泰这件事,王爷当时是怎么处置的?”“当日传谟阁正由赵达当值,他将送到传谟阁的文书秘密扣下后立刻到王爷这里商议。王爷看过之后令他将北海郡地公文,连同钱维名送来的两封书信连夜送到澹宁宫。”“你是说。王爷令赵达将书信连同公文一齐送进澹宁宫。所以皇上已经知道这件事了?”见赵翼点头确定。卓明脸上顿时变色:“那就不对了——我病了不止三日,你方才说京中并未发生大事。但有朝廷命官畏罪自尽这么大的事情,这么长时间朝廷怎么可能一点动静也无?”“便是如此。王爷原是算定了皇上的性子,胤轩十年之后朝廷对执事官员贪渎舞弊向来严惩不贷,这两样书信上去定然是雷霆震怒彻查到底。可是这一次却是一点声息也无。赵达自那日入宫之后朝野便未见过人影,从澹宁宫传回来地消息说皇上确实已经知道侯安泰地事情,并且赵达之后便召了大司正入宫。可接下来就没了下文:朝廷每日按部就班处置政务。看上去跟平时没有一点差别。如果说皇上是按住了一时气怒,正令人暗中搜罗北方河工弊案地更多证据,以王府的耳目不可能全然无知。而七皇子治郡王府那边也是没有一点动静,除了一群老儒文臣继续纠结着每日参劾靖宁亲王依然留连霓裳阁不出,整个承安京平静得好像一潭死水……”卓明越听脸色越是凝重:“平静?一潭死水……这分明是大雨将至啊!”缓缓摇一摇头,卓明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朝廷的耳目从来就最为灵通,传谟阁处理全国政务的准确高效更是天下知闻。如此大事却不见响动。除了是被人强行按下之外不会有任何其。我曾与王爷仔细议论过北方之事,杀人灭口剪草  得已而必为,治郡王这一次的动作原不在预计想象之外。只是他真要走到这一步。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朝廷,尤其是督点三司的监察让京城任何一位皇子还有朝臣言行都必须在一个允许的分寸范围之内,稍有异动都容易引人耳目。再者以河工牵扯之巨,各方多有掣肘,轻易也不能出手。”“可是这侯安泰却是死了,死得干干净净。若非钱维名及时赶上京来寻到王爷,只怕实际地证据捉不到半点。”“这就是最为蹊跷的地方——治郡王的事情做得太过顺手了!虽然朝中各种势力纠缠,而一贯公义的靖王被迫卸职后又卷入了风流韵事,风司磊趁机动手,一切看起来天衣无缝没有半点纰漏。可这河工为当年朝廷第一大政,今年方始全线竣工便遭逢百年不遇的天灾,传谟阁自四月以来全力处置的就是这救灾赈灾的事宜。对于河工具体工程的使用情况,朝廷当真腾不出一只眼睛来看一看,而任着他风司磊翻云覆雨吗?皇上对皇子主持地政务向来是看得最严,这一次却像是有放纵之嫌;而接到北海郡地奏报之后更将事情压下,使朝廷上面见不到半点动静——反常则妖,原本依着皇上为政务实的性子,遇到治郡王如此行事自然只有参劾一道,可按着眼下的情势……王爷这一手到底做对了没有,却是不好说。”赵翼微微皱眉:“卓先生是说,王爷让赵达在皇上面前抛弃本主,将书信证据递上这件事情做错了?”“不,不是。赵达此举却是没错。我担心地是王爷。”见赵翼露出疑惑表情,卓明随手取过桌上一封文书,“七皇子在北方河工上所行种种,钱权弊政牵扯进侯安泰一众官员还在其次,关键是此次北方大水造成的严重后果。虽然因为朝廷有效应对并有教宗及时介入,将损害尽可能减到最小,其中的危险却是让朝廷大大捏了一把汗。大水造成灾害没有降低朝廷在百姓中的威信,反而让民心更加凝聚,这实在只能说是大大的侥幸。按着北洛律法,风司磊必不能逃脱罪责,朝廷一定会深究彻查。而王爷协理着工部,虽然不管多少实务,但各种资料卷宗都在手上掌着。七皇子做事虽说大胆精细,到底留下了不少痕迹。卓某也曾替王爷留心做了个专门的簿子,为的就是今天使用。”听卓明说到这里,赵翼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文书,匆匆扫了一眼,脸上已显惊讶钦佩之色。“先生计虑深远!”卓明却是摇一摇头:“但是现在,赵达的事情还有朝中此刻的局 势,让卓明不敢确定这一本簿子是不是也让王爷递上去了。”“先生的担忧是?”“王爷保护了钱维名,让赵达向皇上提供了证据,这确实不错。但提供的时机、知晓证据时间的短长、对整个北方河工真实情况的掌握程度……许多掩在水面之下的事情,随着这一彻查必然尽数翻倒出来。当然,国家重任所在责无旁贷。七皇子危害社稷,不论朝廷如何议论,王爷首倡公义,此举首先都占着了一个‘理’字。而从维护宗室体面来 说,王爷虽是主持此事最好的人选,可这究竟不是什么好事。何况王爷身为年长皇子,平素都是宽容温和待人,处置轻重缓急稍有不妥都会令天心动摇,甚至连带整个朝廷对王爷产生不满。”“卓先生所虑极是。王爷这几日也在考虑这个分寸问题。”“处置的分寸还是次要的,尤其现在这件事情朝廷还根本没有一点声音传出。更要紧的是,如果皇上真是明知七皇子行事却按兵不动,以此考察其他皇子并朝臣。王爷在这个时候让赵达状告七皇子,甚至不惜自己所协理的工部臣属也牵连其中,这原是为了向朝廷展示王爷的公 心。可是在皇上看来,只怕……会弄巧成拙啊!”“卓先生你是说,皇上会以为王爷明明掌握证据却不出一言,直到此刻方才发难,是对治郡王的有意……构陷?”说到“构陷”两字,赵翼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微微发抖。“正是!”卓明低低应了一声。“这是很清楚的事情,工部主管天下工程之用,北方河工之弊朝廷一旦有意彻查,王爷手中所掌资料就是第一道关卡。朝廷早已习惯皇子之间争斗不休,但王爷却是以长兄的宽和赢得朝中老臣的拥戴。此刻治郡王事情一起,以他性格必然疯狂反 击,若以此大做文章,不管是皇上还是那些朝臣都会受到极大的影响。而眼下当着几位皇子纷纷铩羽失势之际,王爷急于立功在皇上面前表 现,一时只怕是想不到这一点。”赵翼身子一震:“是!”顿一顿随即急速道,“先生,该怎么 做?”“现在——”卓明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院外一阵喧哗,随即有脚步并着兵甲之声传来。两人相对一眼一齐起身,刚刚步出门口,便听高声问道:“伦郡王府长史赵翼是哪一个?”看到从世子风亦瑾身后走出的一身鲜明铠甲的御前侍卫,赵翼心中顿时急跳如鼓。“谕:查河工大案,伦郡王府赵翼关系重大,即刻带往澹宁宫审 查。”见周围众人一时皆是呆怔不能作声,卓明强撑身体:“这位大人,这河工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池郡王殿下月前奉皇上密旨,秘密查访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河工弊案,今日回到宫中。就在方才花朝宴会之上,当庭告下治郡王十七宗大罪。”侍卫语声沉稳。“其中涉及 县侯安泰与钱维名的部分,宣伦郡王府赵翼——前去见驾!”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受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淮南子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六章 谁人书《士隐》(中)宁宫。虽然将近戌时,天色尚未显出十分昏暗。夕阳绚烂的光辉从宫室敞开的殿门和卷去幔帘的窗格中斜斜射入,照得澹宁宫光滑水磨的金砖反射出一片耀眼的光芒。眼前银光闪亮眩目的金砖上突然显出一个小小的圆形印记,随即又出现一个、两个……赵翼一呆,这才猛然惊觉自己额上竟已满是汗水。不敢用手去拭,深深吐一口气,动作极其细微地抬起头,向宝座上北洛最高权力执掌者看去。殿中已经点起了蜡烛。但映着身侧异常明亮的烛光,高居宝座的胤轩帝像是坐在一团光雾之中;虽然可以分辨出那双精光锐利、威严摄人的鹰目,却根本看不清面容神情。只是微微抬眼,便能感受到来自宝座之上的巨大压力——赵翼一时只觉仿佛身处水下,勉强吸气同时转开了目光,这才感觉心口那块沉重的巨石稍稍挪松了一分。但大殿之中异常的静默随即让胸口压力再增,赵翼努力定一定神,转动目光,小心地向殿中两侧看去。胤轩帝御座之下四张座椅,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三司大司正柳青梵、太阿神宫主持乌伦贝林以及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依序落座。兵刑户吏礼工六部尚书孟修平、周维庄、宗熙、姚嵩、商飞白、吕安,皇长子穆郡王风司文、伦郡王风司宁、诚郡王风司廷、靖宁亲王风司冥、倾城公主驸马上方无忌分成两列在四人之下依序侍立。而秋原镜叶、裴征、苏远、赵达等数名资历较低的朝臣则按着朝班品阶远远立在靠近殿门地末尾。从跪着的角度,所有人的面容都笼罩在大殿光影形成的那一片昏暗之中。只有各人袍角的轻轻拂动。让此刻空气全然凝滞的 宁宫里稍稍显出一两分活气。心跳得越来越快,赵翼努力吸气以求稳定心绪。但随着风司琪一句句朗朗言语,身边传来的一下下沉重而不规律的呼吸喘气异常清晰地灌入耳中,却是不断地扰乱着他地心神,一次次破坏他地努力。瞄一眼身边同样跪着地七皇子、治郡王风司磊,赵翼抬起头,将目光集中到大殿中央的池郡王风司琪身上。在藏书殿陪读了整整八载,又在伦郡王府做了长史多年。记忆中似乎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池郡王身着皇子正装朝服的模样。一身皇子的浅黄色正装朝服在夕阳金光的照耀下翻出近乎帝王明黄的色彩。遍饰云纹的袍服上刺绣着狮身鹰翼圣兽足踏腾蛇地皇室图腾。繁复华丽的图案与青年皇子此刻挺身玉立、一扫平素倦懒之态的勃发英姿呼应。顿时显出异常的尊贵与威严。而口中一字一句似从丹田吐出,清晰沉稳的语声传达出毋庸掩饰的自信与坚定,更将人们印象中那个懒散顽劣到不堪程度的五皇子的形象一举击得粉碎——“……是今已查明,北方衡河、顿河一系水利河工,二十六处河 道、四十八段分段地工程,大小总计八十三项不实弊案。涉案宗亲、官员均已在押,相关人证、物证并供词已随行带回京师。交刑部、大理寺看守保管。另有京中与此案关系之人,此刻均已到达齐全。现将涉案之人名单,犯案手段过程与工程弊病详情,分类造册呈上。请皇上御 览、定夺。”和苏迅速从风胥然身边走下,接过风司琪双手高举奉上地厚厚奏 疏,却不交给胤轩帝,而是直接将奏疏压在御案案头。感觉到殿中众臣气息不自觉地微微一顿,风胥然扬起嘴角。挥一挥手示意风司琪暂退一侧。目光沉沉看向跪在阶前的风司磊。“池郡王的奏本,还有赵翼地证词,风司磊。你有什么话说?”跪在地上的风司磊猛然抬头,与胤轩帝直直对视片刻,嘴角扯出一抹扭曲的笑容。“臣,无话可说。”风胥然漫不经心似的抬一抬眼:“无话可说?当真?”“池郡王所奏滴水不漏,条理清晰,又有前后记录证据确凿。臣已无可辩驳,是以无话可说。”“滴水不漏、条理清晰、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所以无话可说……你分明是话里有话,心中十分的不服啊!”风胥然淡淡笑一笑,目光中却没有丝毫笑意。“池郡王一本奏上,词锋所指臣诚惶诚恐,实不敢一言相辩。只能跪请大罪,但求以死自白。”“以死自白?胆气倒是可嘉。”风胥然嘴角扯动两下,凝视强项昂首的风司磊片刻,突然咯咯笑一声:“朕明白了:你是为这跪着的小半个时辰不服——既如此,站起来与池郡王对答!”“谢皇帝陛下。”风司磊站起,身形微转,不待对上风司琪一双眼睛几乎已经喷出火来。“池郡王殿下参臣于北方水利工程一事,擅用职权之利贪渎索贿、纠合地方执政官员鬻卖工程份属中饱私囊等一十六宗罪恶,各有供词、人物为证,并上交刑部大理寺。此小王不敢妄自辩 驳,只待朝廷审查公判。但,池郡王于奏本之中,指责臣勾结宗亲私交地方豪强,培养安插党羽亲信,这一条,臣决计不肯答应!”说着转身在胤轩帝面前跪下。“皇子不得结私,此朝廷之基本守 则;与宗亲往来,凡事均有份例,也不能因亲妄为。但臣自幼承长公主殿下照拂,情谊固然较其他皇子深厚,皇上与皇后娘娘也曾明言令臣代行孝 之礼:许臣循子侄之家礼侍奉宗室尊长,并有随招应往之便宜特权。此一点朝中无人不知。而池郡王将臣侍奉尊长之行,作勾结宗亲私蓄党羽势力之举,不仅有违事实,更伤皇上孝 之谊!臣自知代天行事者必遭嫉妒。然而池郡王此举却是颠倒狂悖,全不顾伦常亲谊而极尽毁损诽谤之实——其用心险恶令人发指!请皇上明察!”“啊哈,这样一说,池郡王参劾的这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成小题大做、夸大其词了。”  着,锐利目光转向玉立挺拔地风司琪。“治郡王的话你听到了。北洛律法,参劾皇子‘勾连宗亲结党营私’这样罪名,查无实据的话也是要问个诽谤皇族的不赦重罪的。朕自登基便尊孝 之礼。决不会姑息了任何奸佞之人之事——这一点。你可清楚?”“事关重大。儿臣不敢有一言虚妄!”风司琪不跪不拜,踏上一步朗声答道。“侍奉宗亲尊长,行问安禀告、时节拜望之礼,此乃宗室制规、律令所准。然而,正如方才治郡王所言‘凡事具有份例,不可因亲逾制’。乐音长公主封于国外、采邑制严;治政之权同于官署,执事之员出于府中。此益不可以犯禁之所。而治郡王与之交往过密,非限于宗室,实进于地方郎官:言语行动,影响涉及地方实务者比比在案;更以协理礼部之便时时拔擢进言,私人之举已引起朝廷睹目。吏部部丞张端、三司典职史胡闵对此均有参奏,以礼部越权、违职。奏书记录皆有案可查,绝非儿臣无端诽谤!”说到这里,风司琪猛然一个转身。两道锐利目光盯住风司磊。冷冷继续道:“以在京皇子,插手地方官属政务,此为越权之一;以公职之便。偏袒提升私人于朝廷要职,此为营私之二;以私情影响朝局,纠结部属压制反对之声,此一举更是结党擅权之实证!因是彻查河工一 案,所以只说勾连私交之事,尚未及参劾你专职权乱吏政——风司磊,难道你真嫌自己的罪还不够重么?!”风司磊立刻反击:“记录官员功过,依律奏报请旨奖惩是礼部职 责。而官员的考核评议、升迁拔擢则是吏部之职。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官员属用既非我政,便绝非礼部一二奏疏可以动摇结果!池郡王此言实指风司磊擅权行政,难道是要问宰相台职责所在了吗?”听到这一句,殿中众人心头无不一凛,目光不由自主一齐转向坐在胤轩帝左手上首的上朝廷宰相林间非:不能不说风司磊这句话问得着实厉害。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最后统归于上朝廷宰相,这是胤轩帝新政改革朝制、与柳青梵一齐定下来地根本官制。虽然各部平时也有成年皇子协理,总体地协调统领地确实权力须在上朝廷宰相手中。而对各部官员行事的领导把握,也是宰相最为重要的职责之一。风司琪参劾风司磊擅权并言有实据,但如果一旦确定落实,则说明宰相台与其下六部的运行已经出现了巨大问题。风司磊此言一出,澹宁宫气氛骤然改变。人们纷纷瞩目林间非,试图从这位年未不惑便已博得贤相之名的年轻宰相脸上找出任何可以分辨眼下形势的丝微表情。接到众人视线,林间非脸上神情镇定从容,只是向对面的柳青梵淡淡投去一眼。微微挑眉瞥一眼同样神色不动地风司琪,柳青梵向椅背靠一靠,随即闭上双眼,嘴角却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治郡王此言大谬。正因为六部各领职司各行其是,最后统归于宰相,王爷才有职权之便。”见越众而出说话的人竟是礼部侍丞赵达,众人不由皆是一呆。“各部各有职司,非其位不谋其政,他部不得擅行插手。因此朝廷政务除非须各部相互协作而由宰相居中主持协调,其他例行的公文经主事皇子审核后直呈君王,中间不再经宰相批阅。臣在礼 部,知此类奏报尽归于常务,而为治郡王所利用者不下十条。池郡王殿下所言句句确实,请皇上与众位大人明察!”说着,向座上的胤轩帝重重磕下头去。风胥然微微抬手,示意赵达平身归位。看一眼瞪着赵达目光灼灼、像是要立时扑过去一般的风司磊,胤轩帝淡淡一笑:“怎么,嫌朕知道的罪行还不够么?穆郡王,你是不是要说上两句了?”风司磊身子一震,顿时转向站在皇子之首的皇长子风司文。“是!”风司文迈上一步躬身行礼。随后挺直身子。“臣掌京城防务。胤轩二十年三月二十六日,治郡王风司磊于托病在府不朝之际秘潜离京。六日后,即胤轩二十年四月二日,风司磊扮装混于西陵商队之中,秘密回到京城。一来一去,事先均未通报宗府,事后亦不曾在内府留有任何记录。”风胥然微微颔首,风司文再行一礼随后退回原位。胤轩帝冷冷笑着转向风司磊:“不时不节。无理无由。未召未命。私潜出京;加上告病不朝于前,私会宗亲于后——这是个什么罪过,不需要朕再来说什么了吧?”冰冷词锋刺得风司磊身子晃了两晃,随即扑通一声跪倒。“臣只是按着惯例,每月一次前往颖曲拜见姑母——皇上曾许臣为行孝礼便宜特权,虽称病不朝是有欺瞒之过,但若此举当真有违旨意。为何离京当日未有阻拦,而返京之时也不曾查问?禁城防务关系京师安危,岂容真正违纪之举?若臣有罪,亦必是有人成心构陷。”说着磕一个头,向一边风司文更向后面风司冥狠狠看过去一眼,随后高高昂起,“请陛下明 察!”“构陷?三思后行、不轻举妄动居然成了构陷!风司磊,你真是好硬地脖子。更是好大地胆子!”风胥然的火气终于被吊起:“朕在问你的罪。你一句一句倒只管把别人牵扯进来!先是林相,再是穆郡王和靖宁亲王,现在甚至连朕都被你包归进去——你这是仗着朕给了你一个辩驳自白地机会。不怕朕立时杀了你,所以敢口出狂言吗?好好好,朕这就成全你——来人!”胤轩帝话音未落,站在一边的风司宁已抢上一步跪下:“父皇暂息雷霆!七皇弟言语狂悖,叫嚣妄为实在可恶。然而今日澹宁宫朝会除了查问事实,便是给予一个在驾前陈的机会。这是朝廷的法规程序,也是天家地慎重公  背负大罪,心神已乱,冲撞之举亦属情理可循——请父皇再暂忍片刻,使全父子之情。”说着重重磕一个头,随即跪行一步扯一扯风司磊地衣角。“七皇弟,你不要说了!赶快给父皇谢罪,请求他地宽恕吧!”风司磊微微回头,凝视风司宁片刻,格格一笑,同时脸上阴气大 盛。“是你啊,二皇兄!五皇兄一本奏上,臣弟自知已经罪无可赦,就是跪地求饶也不济事。不想落到这个地步,二皇兄居然还能够像往日照顾弟弟一般说上两句……二皇兄,你这份兄弟手足之情,可真是让人感动到极点呢!”他一口一个“二皇兄”,脸上含着笑口中说得咬牙切齿,风司宁不由心中微微骇然,伸出去想要要抓住风司磊手臂带着他向风胥然跪拜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僵又复收回。看着他动作,风司磊脸上笑容越深。抬眼依序看一看始终稳稳站立的风司琪、神情冷峻的风司文、面容平静的风司廷,转到风司冥脸上时停顿良久,最后才重新回到风司宁脸上:“今天真是一个难得的好日 子,风司磊有幸,居然看到这么多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真相:所有人都认为懒散地五皇兄居然是我们当中做事最勤快的,杂事不管的大皇兄原来喜欢看人落套。但最难得的还是你,二皇兄。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二皇兄是如此关心臣弟。平时虽也受二皇兄照顾,但风司磊还是第一次知道二皇兄在臣弟身上花费了这么多心思,也是第一次二皇兄可以为兄弟做到这个地步:就算当着皇帝陛下的怒气,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不少——二皇兄,你这番深情厚意,可叫臣弟我怎么报答呢?”因为胤轩帝的震怒,澹宁宫中早是鸦雀无声。这一番字字阴损、句句别有深意的句子,伴着风司磊含笑带讽地语气,直令殿中所有人都只觉身上一阵阵阴飕寒栗。风司宁嘴角微微抽搐,脸色变得难看异常: “七皇弟,你这可是……可是真魇着了!”随即转向胤轩帝,“父 皇……”“用不着多说——他是执迷不悟,朕成全他!”随手一挥,便有左右侍卫上前要带走依然跪在地上地风司磊。“我执迷不悟?父皇要成全我?”侍卫将要碰到风司磊地手臂,他突然猛地一挣站起。周围大惊未及反应。风司磊已经踏上两步。但只有这两步便再不能行——静静凝视霍然站起挡在阶前的柳青梵和林间非片刻,风司磊忽然长笑一声,随即抬头看向胤轩帝。“父皇。”听到这个称呼,风胥然微微皱一皱眉头:“说。”“父皇。”风司磊微微笑一笑,退后一步伏跪在地。“父皇,儿臣自知河工舞弊贻害百姓,大罪不敢请求宽恕。但有几句话,儿臣此刻不能不说。”“你说。”“儿臣犯下大罪。叫嚣不服。并非不服父皇明察儿臣罪责。而是不服如此大案,仅有儿臣一人担当罪责。”见胤轩帝眉头顿时深皱,风司磊挺直身体。“胤轩十九年,臣奉命主持北方河工一事。父皇信 任,传令各部凡河工之务有所求,朝廷必须尽力周全给予。臣辜负信 任,趁此朝廷大政之际。私处联络沿途地方豪强,使官商勾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舞弊渔利。今年春季北方大水,灾情严重如此,此中实乃臣罪为最重。然而,衡河、顿河河工事关朝廷大局,是为一国大政。从户部钱粮调配、吏部择人执事、工部考工监督、礼部前后照应、兵部从旁协办,更有先前潼郡郡守李耀贪渎死罪为刑部查处,朝廷各部无一不参与其中。直到去年年末全线工程竣工查收奏报朝廷。自李耀之事后整整一年地时间。竟是从未听闻针对河工情况半句不利之语。而今爆出大案,儿臣虽是主谋罪魁,不敢请求宽恕。却也不敢当真一个人领下所有的罪责,一个人去承受塔尔大神的惩罚。”看着这个骤然恢复了冷静,语声也平和到异常的儿子,风胥然冷哼一声:“你放心!查清楚了,自然有人陪你去塔尔那里领罪。”风司磊微笑一下,又磕一个头:“父皇英明。只是关于儿臣在那一年中的行事,没有各部的配合确实无法完成。譬如那些在河工方面立功而被放在礼部例行公文请求朝廷嘉奖地官员,在与吏部通报之前,首先就要经过工部对于工程地考核。还有钱粮地使用,没有工部专职执事官员的首肯,儿臣有再大的权力也不能到户部取得允许……”“风司磊,你不要含血喷人!”风司宁惊得语声都在颤抖,风司磊却是从容继续道:“另外,最近朝廷因为军制而引起的一阵混乱。地方的军制,儿臣之前在外面的时候也参与过不少,自以为对别人在这方面打的各种主意都算清楚。不过虽然知道一点事情,对于该用什么样地东西,去搅扰哪些人心还是拿不定主意。亏了儿臣最信赖的幕僚——同时也是揭露了儿臣买凶杀人真相从而引出这一场河工大案的功臣赵达,将修改好的条目一一教给了臣及臣的部属。从‘万言书’到参劾靖王的各种虚言夸大、诋毁诬蔑、意在致死的奏章,父皇英明睿智,必然看得出那是出于藏书殿何人的手笔。”听到风司磊地最后一句,跪在最后地赵翼几乎便要昏倒:这一句便说明风司磊对赵达早有防备。原只以为他为彻底拔除靖王不遗余力因此对赵达等人言听计从,却没有想到伦郡王府和治郡王府这番天衣无缝的配合居然还存有这样的心计。连同着方才字字句句针对工部地言语,风司宁挑拨离间、阴谋设计、构陷兄弟的罪责再难逃脱。而自己当年在藏书殿被胤轩帝金口夸赞过的锦绣文笔,竟然成为这一切的铁证!想到这里,赵翼顿时面,双眼直直盯着已经无力跪立而坐倒于地的风司宁。“知道那是虚言诬蔑……哈,算你还有最后一点理智和天良!”看了直直跪着的风司磊一眼,胤轩帝仰头冷笑一声,随即鹰目一转冷冷逼上一边的风司宁。“一脉同根的骨肉兄弟却苦苦相逼,明知道对方立有大功且并无罪过还要肆意污蔑,一举一动竟是只想着置之于死 地,全不顾国家朝廷还有百姓的利益所在——风司宁啊风司宁,你可真是机关算尽!这般借刀杀人,这般渔翁得利,这般装腔作势,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弟弟们地好兄长!温文尔雅、谦恭平和、孝友仁爱、忠君爱民……多少年朝堂上宫廷里的好名声。真是好一个‘人伦俱全’的伦郡王!你自己说,你把藏书殿里的那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听着御座上字字诛心的厉声责问,风司宁空空荡荡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惨笑一声:“父皇,我是没有好好读书,是配不上那一个人伦的 ‘伦’字。一切都是我做错了:可我不错在算尽机关构陷兄弟,我错在心里恨不得他们一个个都死,手上却不敢沾染一星半点的血腥;我错在只想靠一点点安排计算最后坐收渔利,却不晓得任何事情都有代价;我错在只知道设计下套。却不知道困兽犹斗。便是机关陷阱里面地疯狗还会反咬……我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抓住了别人地错,却不晓得自己地错。”说到这里风司宁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后看了重归座位的柳青梵片刻,随后第一次对上胤轩帝威严深沉的眼眸。“但是,那留恋妓馆,说是风流其实伤风败俗毁坏皇室颜面的事情。却不是我逼着人去做的!”“风、司、宁——”自从进入澹宁宫就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风司冥终于抑制不住喊出声 来,但还没来得及说完一边池郡王风司琪已抢先一步开口:“皇帝陛 下,关于靖宁亲王数日在霓裳阁一事,臣认为已经是时候澄清!”风司琪此言一出,澹宁宫中顿时一片寂静。胤轩帝略一沉默,随即点一点头。“皇上,众位大人。”向胤轩帝行过一礼,风司琪转过身。“众位大人。此刻大家均知风司琪于月前受命彻查河工弊案。但是,事实上在今年三月、诚郡王一行出使西陵之前,皇上便已经密旨靖宁亲王着手查验北方河工。作为诚郡王随行武官的宁平轩主薄裴征。就是靖王暗令观察沿途河道水情之人!”裴征从朝班之末跃出,先向胤轩帝跪拜,又向风司琪行了一礼,最后膝行到风司冥面前伏下身子。“臣未能将河工弊案全盘查清,有负王命,请王爷治罪。”下意识看一眼胤轩帝,风司冥缓缓点一点头:“已是尽心而为,可恕无罪。”见裴征重回原位,风司琪继续道:“靖王尽心用命,彻查河工之 政,发现重重弊端。而其间关系利益盘根错节,上下掣肘无法动作。又逢四月军制弊政惊动朝廷,靖王于是借机脱开一切政务,假意留连歌伎乐户女子;同时请下旨意,由臣继续主持河工弊案地彻查。而靖王不但将种种关节要害之处尽数告与臣,还通过霓裳阁中与上方驸马相熟的西陵商人前后传递消息,并且经靖王妃之手从大祭司处取得沿途神殿教宗协助的谕令。而自己却是留连霓裳阁,拼着一身清名转移朝中有心注意——如此种种运筹帷幄,才有了风司琪在北方一个月不受阻碍的彻底访查。如今职责已毕,旨意已缴,臣请皇上向朝廷公布此事,还靖宁亲王一个清名!”说到这里,风司琪今日第一次向胤轩帝跪拜下去。“请陛下为靖王正名,更为朝廷上下立一楷模!”风司琪话音方落,徐凝雪、乌伦贝林、上方无忌也一齐起身上前。“靖王为国为民,正义公心,请陛下明察!”宁宫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所有人目光一齐看向微微垂目、表情镇定从容的年轻亲王,人人都是由衷的惊叹。站在朝班较后位置的秋原镜叶更是又惊又喜,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深深的笑容来。风司磊和风司宁则是错愕万分,直将死死盯住风司冥地眼睛都瞪得滚圆。只有林间非微微挑一挑眉,看了对面泰然安坐地柳青梵一眼,又看一看胤轩帝光彩幽深的眼眸,嘴角缓缓溢出一丝笑意。风胥然沉默半晌,像是等众人心情稍稍平复这才缓缓开口:“靖宁亲王能尽心用命,苦心孤诣巧做安排,终将朕所托政事圆满解决——朕今为靖王正名。之前百官所上参劾奏章当众焚毁。以后再有妄议者,以诽谤亲王之罪交刑部严办。”说着,威严面容上显出第一丝真正的笑意,“司冥,这些天来是朕委屈你了。朕这便许你一个要求:无论你希望什么,只要提出来朕自然应允。”殿中众人闻言俱是一震,风司冥更急忙拜倒:“此为臣份内职责,何敢如此……”风胥然露出一个了然地微笑:“司冥不必言语推辞。有功必赏是我北洛规矩,只管说出来就是。”“既然父皇有命……”风司冥抬起头,直直对上高居御座的胤轩 帝。“儿臣与霓裳阁乐伎钟无射,真心相知,请皇上允许儿臣——纳钟无射为妃!”“什么!”“什么?”“什么?!”从胤轩帝到和苏、到风司磊风司宁、到徐凝雪林间非秋原镜叶、到六部尚书殿上所有朝臣……一时没有人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目光缓缓从终于变色起身的柳青梵脸上转开,年轻亲王直视一脸惊怒的胤轩帝,用异常清晰而冷静的声音一字一句道:“臣,请纳霓裳阁钟无射为妃。”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六章 谁人书《士隐》(下)“你听到了——那都是些什么混帐话!”猛然停下满殿乱走的脚步,胤轩帝暴怒之下声音也抑制不住地颤 抖。“什么真心相知不许片言之毁?什么事起无辜因此无由还无意相 负?——身为皇子,那相负不相负的话岂是能说出口的!一点身份场合都不顾及,白白浪费了老五一片苦心不说,为一个女子就敢违反宗室规矩抛弃朝廷大局,他风司冥原来这么舍得两年苦苦积攒起来的人心……想想刚刚殿上那一个个的脸色,朕今天真算是大开眼界!”转头一眼看到身前御案上压着的薄薄一纸奏疏,风胥然心头越发火起,连奏疏带镇纸一把抓起狠力掷下。“青梵,你是太傅,你说怎么办!”抬头与风胥然目光一触随即转开,柳青梵垂下双眼,默默看了滚在自己足尖的祥兽玉镇片刻,方才缓缓开口:“陛下,请暂息雷霆——冷静克制才能行事无误。”“息怒?怎么息怒!冷静?朕还不够冷静克制?!留连青楼舞馆整整一个月,京里京外传得满城风雨,传谟阁到澹宁宫参劾的奏书堆得山高,朕几时说过他一句半句?胡闹也得有个限度——朕从来就不是什么宽容大度的人!”风胥然忿然拂袖,御案案头半尺高的奏疏顿时散了一地。重重坐归御座,胤轩帝恨恨吐一口粗气,映着座侧烛光一张脸上表情越发阴谲。“国法明令在朝在职官员不得夜宿青楼,宗府更是严律皇子与各府世子出入风月之地——当年你借着这一条拿掉多少碍事的人。才几年时间就会忘记?朕是知道这些日子地事情着实委屈了他才睁眼闭眼不跟他计较,就连送上来的那些奏折也是接一本压一本,你还要朕怎样‘冷静克制’!”风胥然怒吼着一掌拍在案上,力量之巨直震得案上茶盏一阵乱响。“为军制的事情夺了他宁平轩的职权,初几日不体谅朕的心意也就罢 了。胡闹几日都是额外的天恩宽容。就退一万步说,就是朕真的委屈谁,又哪里有许人借机放肆的道理?纵容了这么久,二十年来头一份。朕够对得起这个儿子!”青梵扯一扯嘴角。抬起头静静看向满面怒色地风胥然。“方才池郡王殿下已经说了。靖王留连霓裳阁是为掩人耳目。”“掩人耳目?柳青梵,方才殿上地谁都能信了这句,但又怎么会包括你?司琪一句话出来时候你地表情眼色,真当朕已经老眼昏花望不到也看不清了?!”风胥然冷笑一声,话音越发阴沉。“这一局是谁布 的?是朕,也是你柳青梵!老五精细伶俐,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平日里只管装疯卖傻。却把这朝堂之上的局势风向、各人的心思看得清楚也琢磨得透彻,为人处世的手段更是滴溜溜的圆滑。要不以他这么多年的懒散荒唐,就算是有朕在纵容,又怎么能够多少年不落下半点真正过错?这一次被硬生生逼出来,他是想方设法也要让自己安安稳稳,该向什么人卖什么好他能不知道?”微微皱一皱眉头随即舒展平复,青梵淡淡道:“卖好?陛下这话,说得青梵有些糊涂了。”“糊涂?看来今天青梵是真地决意要装糊涂一装到底了——好好 好。那就由朕来把话说清楚。”风胥然冷笑着。从座上起身,一步一步逼向青梵面前。“别人是不清楚,风司琪可是你亲口向朕举荐。跟靖王何干?靖王又是几时令他接手的河工事务?若璃惊起徐凝雪急巴巴冲到你府上,之后司琪紧接着就离了京,祈年殿与太阿神宫的谕令是什么时候到他手上的还用多问?啊,那几日秋原佩兰是到神宫去过,可左右有白琦和伦郡王妃陪着不曾单独与乌伦贝林相见,徐凝雪也安稳在祈年殿待着未有离开。她到哪里去拿什么谕令?一个皇子妃又怎么把神殿教宗的谕令送给远在京外的风司琪?最后一条更可笑:霓裳阁那些西陵商旅固然有上方无忌前后联络往来着,但他每次一心一念只冲那个歌伎去,喝茶听曲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以青梵你的耳目灵便,他几时把公务带到霓裳阁中去过?”“皇上是说,池郡王殿下有心为给靖王开脱,甚至不惜假语虚言欺君罔上?”“欺君罔上……他哪里肯做这种危险事?也就是把准了你我的心 思,绞尽脑汁特意使出这等四方讨好八面净光地手段。”青梵闻言顿时微微挑眉:“皇上?”淡淡扫他一眼,风胥然轻“哼”一声:“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瞒 地?眼下的承安是个什么状况,朝廷之上各人想的又是什么?东一阵西一阵地风头吹得太乱,乱得太久只把明白人也弄得不辨方向。定住了风头落定了尘埃沙土,让人看清方向才能安心走道;剪绝祸根革除弊政,肃清了官场,朝廷上下才能真正安稳。从胤轩十八年太宁会盟到现在,朕在皇子之中的偏倚还不够明显?分了禁卫军权,连着兵部一齐归到宁平轩之下;宁平轩下一众僚属虽说大多年轻位卑,做的事情却尽是关系朝廷大局的实政。由武将转行文事,或擢卑微以任重大,年轻莽撞全无经验也好,思虑不周错事犯禁也好,但凡交给了宁平轩的事情,朝中元老能臣只许协办不许代理。这两年磨练下来,一个个都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在朝廷上彻底立稳脚跟——这一桩桩一件件到底是在给谁铺路,明眼人谁看不清楚?只有那些被私心私利困死了的,才会一路犯糊涂乃至死不回头。”青梵微微笑一笑:“皇上此言,池郡王显然不是当局而迷之人。”胤轩帝嘴角扯出一个冷冷微笑:“是啊,皇子之中。简直找不出一个比他清醒的!说什真相掩人耳目,什么表面荒唐实则瞒天过海暗中坐镇 当面编这些瞎话,也不管当中多少合理不合理,摆明了就是要给靖王脱罪;不但给他开脱,还要再送他一顶‘为国为民忍辱负重,巧妙安排智计无双’地大大帽子。再加上大祭司跟上方无忌都站出来帮着说话圆 谎,眼看事情就这么完美解决……可惜,不管是朕的苦心还是司琪、大祭司、上方无忌等等的苦心。多少人多少年的努力和期望……都被他一句话毁个干干净净!”青梵眉头不由皱起:“就是普通富庶人家。娶小纳妾也不过常事。堂堂亲王收一两个女子到屋里服侍又算得了什么?霓裳阁到底不是买春卖笑之所,虽说乐伎身份是不够高贵,不做正妻也就不违反西斯神教 义。说此一举毁了众人包括皇上的苦心、努力和期望……皇上说的是不是太过严重了?”“霓裳阁算什么?一个乐伎女子又算什么?只要他开口,朕一道旨意满天下的女子都可以任他挑随他选。但怎么可以是在这个时候,又在这种场合?!刚刚查处了弊案拿掉两个郡王,满朝廷人心惶惶,他堂堂皇子唯一的亲王。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难道还不清楚?”胤轩帝再也忍不住地吼起来。“他是风司冥,他是朕地皇子北洛地亲王,他就该懂得轻重缓急把朝廷职责放到第一!借着这一股子劲力,该杀地杀该罚的罚该赏的赏,替朕更替他自己把朝堂的局面稳下来!宁平轩属下固然能 干,但朝廷到底得靠着百官支撑。有了霓裳阁这一出,那些之前一时昏了头跟着老二老七胡闹的倒是无意间帮了大忙配合了朝廷行事,不但无罪还是有功——只要开口应一个‘是’字。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宽宏恩德?安抚收拢了人心。满朝从此同心协力,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人都说朝廷之上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利弊权衡三思后行。但这一次已经根本再不需要任何思考——路都已经给他铺好,什么障碍都扫除得干干净净,就等着他一路顺顺当当走下来。可你看看现在!”顿一顿,风胥然用力喘一口粗气:“如果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罢了,但以他的头脑怎么可能不知道又想不到!好啊好哇,朕真是养了一群好儿子——一个风司磊一个风司宁,两个郡王违法乱政忤逆不孝还不够,现在又加上一个靖宁亲王——他是嫌朝廷事情不够艰难局势不够混乱,非要把我活活逼死不可!”听到风胥然急怒下地自称,青梵微微一呆,随即想起秋原镜叶回京后那场大宴上风胥然的言语神情,不由轻轻叹息一声。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风司磊河工舞弊祸殃百姓,风司宁构陷兄弟毁伤宗室,两人皆是动摇国本根基的大罪。靖宁亲王之事……似乎不应该与他二人相提并 论。”“柳、青、梵!你知道朕的意思!”“是。”青梵目光一闪,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顺势整一整袍 服,然后向胤轩帝躬身行礼。“陛下请息怒,安坐,听臣一言。”“你……”风胥然微微一怔随即了然,举步转回御座上坐稳。“说吧。”“在说之前,请容臣先问皇帝陛下一句。”抬头,凝视胤轩帝片 刻,“皇上方才言道,乐伎女子不算什么。那么按皇上最初的想法,打算怎么处置钟无射?”风胥然眉头一蹙旋即放开:“乐伎女子确实不算什么,但朕也不喜欢自己的皇子身上有任何可供攻讦的污点。少年人因一时郁愤迷失入了歧途走些弯路,虽然说来也不上什么大错,但既然此刻朝野百姓的议论都是向着司冥,自是趁机一了百了断个干净。”两句话说得很平淡,语气也没有什么特别地起伏,但殿中却似突然掠过一阵阴风带来刺骨寒 意。见青梵闻言沉默良久不语,风胥然叹一口气,缓缓转开目光。伸手摸一摸腰间蓝玉,胤轩帝轻声道:“朕这不是心狠……无痕。”青梵身子不由一震,双目低垂:“是,臣明白——朝野议论。以为靖王因一时打击而行任性之事,民心多偏袒同情。若朝廷能清正视听,说明假作堕落其实暗中运筹侦断弊案地事实,那么不但之前靖王在霓裳阁一切地颠倒行事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朝廷还有百姓都会更将靖宁亲王视为一心为国地贤王。至于乐伎女子钟无射,人们自然以为也是一场事先安排,从此销声匿迹乃是再正常不过,数年之后连名字都会从人们记忆中消退。民间唯有靖王贤名流传。对于朝廷还是靖王本身这都是最好的结果。也正是因为如此。靖王方才当着一众重臣之面请娶钟无射的举动。才会遭来皇上惊怒怨愤至此。”“哈,惊怒怨愤岂止我一个?你柳青梵不是一样?司琪一番苦心令人惊喜更十分的受用,朕极力顺水推船,偏偏他风司冥毫不领情!请娶钟无射,平时提出来有什么准与不准?偏偏在朕特旨允许他一个要求的时候提出来。这是拿准了朕必然把宁平轩职权全部归还,他根本无须再提一次啊!”微微扯一扯嘴角,青梵淡淡笑一笑:“宁平轩职权。自然是要归还靖王的。倒是河工弊案侦结后,朝廷留下工部、礼部地协理空缺……”“老五地行事明明白白在这里,谁来接任还用再说?”风胥然横了青梵一眼,“至于宁平轩,除了他去主持又有谁压服得住?这一个月来司廷夹在风司宁风司磊还有宁平轩一群之间腹背受气,你柳青梵拘着林间非等人只管作壁上观——‘宁平轩职权自然归还靖王’,有你这等强势助力在,真地给朕留下过什么其他选择么?”“皇帝陛下明察|悉入微。所以虽然惊急气怒。方才当着众臣按捺 刑部、宗人府严办两位郡王,又令宰相台组织专人善后河工政务,而将靖王的事情按下延后处置。”风胥然嘴角一撇:“延后处置……朕登基二十年。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竟还是第一次这样为难无措!”见胤轩帝心情渐渐平和,语气虽重却少了先前的怒气,青梵不由也微笑起来:“皇上爱护靖王,是慈父之举。”“慈父……若非知晓青梵为人,几乎要以为这是当面讽刺。”风胥然轻笑一声随即敛起笑容。“但青梵,你是大司正,更是太子太 傅。”“臣是三司执掌,也是太子太傅,但归根结底,总是皇帝陛下的臣子。两年的作壁上观不言不语,任凭二皇子、七皇子联络朝臣针对靖 王,对其肆意妄为不但不加阻拦,甚至约束三司及相关官员不令涉足,究竟是为了什么……皇上心里也是明镜一般吧。”“但到这个时候,青梵也该出来说两句话了。”青梵沉默片刻,随即抬头微笑道:“陛下,自胤轩十八年臣入朝一刻柳青梵主意便已经定下。与皇上协力而为安排布局,两年时间初见成效,对靖王一切言行举动就更不会再多加一句话。靖王早已行过冠礼,成年大婚开衙建府参与朝政,皇帝陛下的心意种种本也不该由青梵去向他说明。”风胥然顿时皱起眉头:“那就由着他继续这般胡闹?”“靖王天资聪颖,但到底年轻。短短几个月来多少桩大事一齐挤到眼前,遭遇又实有委屈不公,有些地方一时做得鲁莽糊涂了,也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见风胥然眉头依然紧皱,青梵顿一顿继续道,“至于靖王请娶乐伎女子的事情,仔细想来也未必全是坏事。虽然天家无私 事,皇子纳妾收宠到底不是直接牵扯到国本;皇家地血脉尊贵固然不容玷污,但正妻之下的娈宠侍婢却不在皇室宗法的限制。只要不是强娶豪夺逼人为奴的违法之事,无论国法家规都管不着他。皇子家事朝臣无权置喙,至于民间议论的种种……稍事装点修饰,结为一段美谈想来也并不为难。”“你是要朕……要朕就此应允了他?这怎么可能!”一句话说出,风胥然突然惊醒,定定看向低眉垂目的青梵。“青梵,你想到了什 么?”青梵闻言微笑,淡淡道:“北洛民风开放,待百姓历来宽容。国中虽然同有士农工商四等的分类,但在农商并重地国策下。除了死罪地贱奴,普通百姓在各自身份与朝廷地对待上并无多少真正的等级差别。商贾旅人、百工技艺之众,伶官乐伎、贩夫走卒之流,只要确有一技之 长,又能够遵循我北洛律法,便可在国中营生度日安居乐业,身份地位远较大陆他国为高。”“这是胤轩十年新政改制时青梵为朕定下的基本国策:兴农,重 商。百工并举。强兵富国。人才取用上建议朕唯才是举不拘一格。又兴办官学广纳学子,由官府培养各类有用人才。青梵此刻提及……记得太宁会盟西陵曾有‘开门户、等国民、通婚姻’之意,难道青梵这一次竟是想——”“北洛开放宽容,然而民有贵贱四等不同,是大陆自古便有地规 矩。朝廷取士说是不拘一格,但在真正用人的过程中要打破门第贵贱的俗念却不容易。就是在民间,对脱离了奴籍不久之人种种偏见。还有那些虽不违法但多少存在地压制欺负也并不容易消除。要使脱离了奴籍地人尽快在国中立足、获得与普通人一样地身份地位,最快最方便的方法莫过于通婚联姻。但真要在百姓之中落到实处,这一观念的改变较之朝廷对少数官员的起用委任更艰难得多。移风易俗绝非一时之功,所以胤轩十年新政至今,所谓九流齐平同归一脉之说依然只在言表。虽然贵贱自古而别,朝廷以士绅立,但于我北洛以宽广平等招贤纳众的初 衷……朝廷确实需要给出一些更加有效的措施了。”闭上双眼,胤轩帝沉默片刻这才睁开眼。缓缓说道:“所以。应该借着应允这一次靖王的请求,大张旗鼓宣传九流齐平;破除工卑伎贱地陈见,彻底取消贱民、贱籍在北洛的存在。让百姓真正达到民无分 阶、平等和睦的境界。”青梵深深一躬:“皇帝陛下圣明。”凝视他片刻,风胥然缓缓道:“青梵,这件事你想了很久了,是不是?”“臣在朝中行事,只想凡事皆有退身应变之策,却不想……这一次竟也成未雨绸缪了。”摇一摇头,风胥然轻笑一下:“未雨绸缪啊……从靖王妃开始,秋原镜叶、林间非、大祭司、司廷,甚至还有若璃,宫内宫外朝上朝下,靖王有你柳青梵一力筹谋,策划安排,真不知他还要担忧抑郁些什 么?!”顿一顿,看着青梵又笑一笑,“可惜年轻人骄傲自恃,不能体察别人的一番苦心好心,不知感恩反倒不顾公私情面当众挑衅。作为他的太傅,这份高傲任性却也是你宠纵出来的。”“靖王年岁轻而极自尊,朝中言行又刚正有则。皇上所说‘高傲任性’,正是靖王殿下立身朝堂而得众臣称道的地方。至于请娶钟无射之事,仔细回想他当时言语,虽然狂妄而不看时机场合,却透露出一份天然性情。皇上若能令人京城遍传靖王为公自屈的事实,同时表明钟无射协助靖王成事地功绩,再赐下旨意成全靖王所求——公私合宜情意两 全,必能成为朝廷民间地一段佳话;而天家宽和包容、兼爱百姓的胸襟气度,也会被大陆各国百姓所知而得到称颂。”风胥然微微一笑明白你要说什么。这件事情朕会酌情处置,顺势推~ 青梵,”胤轩帝一双幽深眼眸静静看着青梵,“钟无射……这个女子究竟担不担得起责任,以她地身份、性情、才能又能不能为靖王挣来这一片民心赞誉,青梵,你真的拿得准吗?”“是不是钟无射其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家、朝廷对此事的态 度。毕竟要在朝野传什么话造什么势,把握得住大局又能够因势利导随机应变的,到底还是皇上啊。”见风胥然闻言抚玉轻笑,青梵也微微扬一扬嘴角。“再者婚姻之事,虽然关系者众,能两情相悦终究是最好 的。靖王自己提出请纳钟无射,显是情有所钟;而靖宁王府相睦和谐,朝廷在天下一同上的诚意就更能令百姓信任了。”“说来说去,青梵口中始终不离国政啊!”“臣是三司大司正,也是太子太傅,为国为民思考计虑乃是臣的本分。”风胥然缓缓摇头,同时笑一笑:“这种虚话青梵就不用说了。朕是在问钟无射的人品性情——虽然说九流一同民无贵贱,皇子结亲,就算只是侧妃侍妾也不能轻忽随便了。司冥当众提出来,朕总得考查询问清楚了才好去跟皇后说啊。毕竟,后宫之中地事情,朕这个一国之主干涉得太多可不是正理。”“皇上考虑得周全。这霓裳阁不同于其他青楼舞馆,阁主歌舞乐伎也都是洁身自重。钟无射在霓裳阁多年,教习器乐歌舞。又通文墨诗书。加之品貌性情也属上乘。靖王对她另眼相待倒也并不奇怪。”风胥然轻轻颔首。凝视着青梵的目光却是渐转深沉:“能歌能舞,善使器乐,在风月之地洁身自好倒不稀奇。但通晓诗书长于文墨,做出来的新词新曲无不清雅风流,这一点……不是普通乐伎女子能够做到的吧?性情清冷孤傲不群,面对亲王重臣也不见有曲意逢迎,一个迎来送往逢人三分笑的霓裳阁真能养成这样的女子?说到这钟无射的性情。倒更像是那些公卿王侯、贵族世家娇生惯养又精心调节出来的小姐吧?”青梵闻言顿时一怔:“皇上你……”你根本早就查清楚了……看出青梵眼中并未说完地话语,风胥然淡淡笑一笑:“不查不知道,这钟无射出身竟是不凡:江州刘氏,上推三代也是朝廷公卿,在江州本地更是一方望族。京中世族徐氏,前任宰相黄无溪一脉跟刘氏都有过联姻。再仔细说下去,甚至跟君家也有些渊 源。虽说因为胤轩十三年宫变中受徐氏牵连江州刘氏一族获罪而至没 落,终归不是毫无根底地寒门。钟无射通过霓裳阁乐伎改了名姓。又避开了血脉关联地罪责牵连。朝中再不能因而指责。”见青梵张口欲言,胤轩帝摇一摇头,“青梵。你心思之密、计虑之远素来无人能及。经过这一次,朝堂再不会有皇子之争,朕也不想你继续大隐于朝了。”“皇上说笑——柳青梵从来便不愿做隐士。”青梵微笑一下,躬身行礼,“时辰已晚,青梵不耽误皇上公务,就请告退。”“今晚朕是有很多事要做。”风胥然微笑颔首。“所以大祭司那里,就有劳青梵了。”青梵会意,一笑退出。果然殿外早有等候一旁的神殿侍女迎上,青梵抬头看向祈年殿的方向,嘴角在不自觉间微微扬起。比起身后澹宁宫里的,祈年殿中这一个的怒气,承受起来总是容易得多了吧……本章题为《谁人书〈士隐〉》。关于隐士,中国古来有“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的说法。“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更是士人的守则。不论在人们地印象中还是事实上,历史上凡是 “出名”的隐士多与谋臣联系。而“终南捷径”的存在,又使朝堂与归隐两者相交统一。谁人书《士隐》——“士隐”,也许在这一章应该写作“仕隐”才更贴合了题意:事实上风司琪这个人物形象的塑造,本身便参考了史记中第一个明言“大隐于朝”的东方朔。卓明、风司琪乃至柳青梵,各人“仕”与“隐”的坚持和转化,是无意而又刻意的主题。《招隐士》,始见于东汉王逸的《楚辞章句》,题为淮南王刘安门客淮南小山之作。《汉书.艺文志》著录“淮南王群臣赋四十四篇”, 淮南小山地《招隐士》为现今仅存地一篇。然而萧统《文选》则题刘安作。辞赋之中描绘山林阴森诡谲险恶之景,以“王孙归来,山中不可久留”招寻山间隐逸之士。与本卷第十四章《琴心默默徒消魂》中所引李白《幽涧泉》表达“失志客闻林泉而鸣悲声”的意象互有关联而成对 比。《招隐士》全文如下: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 连蜷兮枝相缭。山气巃嵷兮石 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猿狖群啸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岁暮兮不自聊,蟪蛄鸣兮啾啾。坱兮 ,山曲岪,心淹留兮 慌忽。罔兮沕,憭兮栗,虎豹穴,丛薄深林兮人上栗。嵚岑磈礶兮,码磳磈 硊,树轮相纠兮林木茷骫。青莎杂树兮藊草靃靡,白鹿 麚兮或腾或倚。状貌崟崟兮峨峨,凄凄兮 漼。猕猴兮熊罴,慕类兮以悲。攀援桂枝兮聊淹留,虎豹斗兮熊罴咆,禽兽骇兮亡其曹。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以久留。正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二十七章 扶摇入龙庭(上)时方过午,霓裳阁中宾客满座,热闹非常。正当六月中旬,北洛京城承安一年之中最炎热之际。虽然还不到酷热难忍的程度,但人走在日光照射的街市之上也是难免汗水淋漓。而日上中天的正午时节又是一日当中气温最高之时,往常这个时候承安京中店铺大多停市歇业;历来将午后未时到申时二刻作为阁中歌舞排演训练时间的霓裳阁,这一时段自然也是闭门谢客。然而最近几日却是不同:每日从辰时霓裳阁尚未开张便有大群顾客候在门口,开张之后无论歌舞戏剧杂耍评书,各种表演场场满座绝无虚席,便是中午与傍晚的用饭时间穿插的闲曲小戏都会博得满堂喝彩。一直要到午夜京城宵禁、霓裳阁关门打烊,客人方才依依不舍缓缓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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